白隆盯着地上那十几只血肉模糊的头颅,抬起眼,看见谢长庚从马背上抓了一只囊袋,振臂,朝自己投了过来,“噗”的一声,落在脚前。
袋口散开,里面撒出了一堆沾着血的人耳。
“白隆!前夜你们遭袭,我亲自带人入了北地,于鹈泉旁,追上这群假扮成我手下的北人骑兵,共三百人!”
白隆吃惊,视线再次掠过地上那些面目扭曲的人头。
那夜,一群河西将士打扮的人来此,声称收到了关于北人行动的紧急军情,欲对马河谷不利,他们奉节度使的命,连夜前来求见老首领,共议大事,并说节度使随后就到,请老首领务必相见。
他的父亲思量过后,终于答应,也是出于感念谢长庚之前以礼相待,亲自出来迎接。没想到现身之后,对方竟突然变脸,大开杀戒。
事发突然,毫无防备之下,近旁之人伤亡惨重,他的父亲亦身中毒箭。对方得手之后,迅速逃亡而去。
白隆抬起眼,望向马背上的谢长庚,怒气依旧不消。
“你们屡次逼迫搬迁,诡计多端!我怎知这不是你又在设计欺骗?这里是我们的祖地,世代居住,岂由你们拿捏?我父大寿,你假惺惺送上贺礼,见没能达成目的,难道不是怀恨在心,杀我父亲?现在做了不认,把事情推的一干二净,当我们如此好骗?”
“你以为害了我的父亲,我就会屈服于你?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为我父和死去的族人报仇!”
土人兵相应,大声呐喊,响声震动谷口。
谢长庚命再带人上来。随从推上了两个身上还穿着河西士兵衣服的北人骑兵。
谢长庚道:“他们同伙招供,这二人精通汉话,当夜就是他们假冒我的名义,向你们传话!天黑你们记不清人面,声音总能分辨吧?”
北人被踢跪在地,对着森森刀口,闭目,一语不发。
谢长庚神色阴沉,朝手下拂了拂手。几人上前,将其中一个北人按住,拔出匕首,一刀割下耳朵,再以此剜目,割鼻。
手起刀落,那人转眼满面鲜血,状如鬼魅,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之声。
这二人原本打定主意,绝不开口,大不了一死,报效王庭。万万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
剩下那人的脸色发白,见行刑之人放开昏死过去的同伴,持着匕首,朝自己走来,再不敢硬挺,高声招供。
白隆和前夜的在场之人,立刻认出这声音,哗然一片。
白隆怒奔而来,拔刀将人刺死。
谢长庚翻身下马,说道:“北人王庭一再南迁,意在染指河西,野心昭彰。数月之前,新王继位,号称五十万铁骑,一旦卷土南下,就凭你们,能置身事外,守住世代居住的地方?”
白隆手中紧握血刀,盯着谢长庚道:“我父危在旦夕!要不是你们先前一再纠缠,他也不会不加防备,被人残害!就算这事不是你们做的,你们也和北人一样,不安好心!我们男子,人人皆可为兵!真若到了那一天,与其相信你们,不如靠我们自己,和他们拼了就是!”
他说完,令谷口的土人兵撤退,自己转身而去。
刘安等人大怒,上去道:“大人,这个白隆不知好歹!索性将他捉了,逼他们让出地方!”
谢长庚望着白隆离去的背影,不语。
当夜,他回到姑臧。
城中这两日已在流传北人入境杀人放火,土人也要暴.动攻城的消息,人心惶惶。今日官府张贴榜文,肃清了流言,民众又亲眼看到节度使本人也骑马回城,情绪终于慢慢平定。
这几日,消息也传到了节度使府里,谢母惶恐不已,又担心着儿子的安危,今日得知消息不实,儿子也回了,还叫下人向自己报了平安,这才放下了心。在屋里等了片刻,不见儿子来见自己,按捺不住,叫阿猫扶着自己,找去前头,看见儿子一张俊面之上,两只眼窝深陷,心疼不已,说戚灵凤在替他做吃食了,叫他先去吃东西。
谢长庚道在外已经吃过,自己还有事,请母亲自管回房歇息。
谢母无奈,只好回了后头。
谢母去后,谢长庚独自在衙署里,继续坐了良久,传来刘管,问他对近日之事的看法。
刘管说:“以武力迁走土人,虽也可行,却是最后下策,不得已而为之。虽然白隆年轻气盛,自视过高,对大人成见极深。但老首领那里,已见松动。可惜老首领遭到戕害,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翁主既也在,大人何不叫翁主去试试?倘若能救人一命,平安度过此劫,料往后,局面会大不相同。”
他说完,望着座上的节度使。
案头烛火跳跃,他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刘管等了片刻,终于听他说道:“就照你的提议,试一试吧。我事忙,脱不开身,你代我走一趟,去马场找她。”
刘管立刻从座上起身。
“事情紧急,我这就动身过去。”
谢长庚微微颔首。
刘管拜别而出,行至门口,忽听身后又传来声音:“等等!”
刘管停步转头,看了过去。
他的眼窝之下,被火光投出了两道暗影,面容之上,蒙了一层阴晦的神色。
“若她说要先见我,你立刻带她来,不得耽误。”
他凝神了片刻,吩咐道。
第 56 章
刘管去了之后, 没有任何的动静。
谢长庚等了一夜,到了次日中午,心神有些不定,正要派人去问, 一个随从快马而归,带回一个消息。
刘管于昨夜下半夜到的马场,见到翁主的面,说了情况之后,翁主当时就动身去往马河谷了。刘管带着一队人马,护送陪同。
随从说,这个时候, 一行人应当已经抵达。
慕扶兰乘坐的小车,停在了通往马河谷的路口。
两军对峙、箭矢横飞的场景, 此刻虽然已经不见了,但路旁, 却到处还留着火烧过后的焦黑痕迹。土人的防范,也没有撤去,谷口依然设有卡哨和人马。得知节度使夫人来了,传出话,只允许她一人进,其余人,都不能入内。
刘管要去交涉。慕扶兰说:“就照他们说的办吧。我进去, 你们在外头等着就是。”
刘管望着谷口全副武装的土人兵,迟疑不决。“要么翁主再等等, 我先速报节度使。”
“不必了,来去又是一天,不能耽误。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她从随从手中取过东西,叫土人带路,在身后众人的注目之下,朝里快步而去。
刘管无奈,立刻派人再回城,向节度使禀告最新的情况,自己带着人等在外头。
他心情忐忑,半步也不敢离开。从中午苦苦等到傍晚,眼见半天过去了,翁主还没出来,实在不放心,再次来到谷□□涉,催问情况之时,忽听里面隐隐仿佛传来一阵欢呼的声音。
他转头,望了过去。
守在谷口的土人也听到了动静,纷纷张望。
马河谷里,老首领的居所之外,无数土人聚在这里,摒息等待,获悉老首领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激动不已,欢呼着,纷纷下跪。
屋中,白隆更是欣喜万分,对慕扶兰道:“我听说夫人先前已经走了的,没想到还在,今日又救了我的父亲,我和一众族人,感激万分,请夫人受我一拜!”
他带着人,朝慕扶兰下拜。
凝神忙碌了半天,慕扶兰感到有些疲累,歇了口气,让人服侍刚苏醒过来的老首领用药,自己将白隆叫了出来,说道:“老首领虽然醒了,暂时无碍,但体内余毒,靠我方才的法子和寻常的解毒之药,恐怕无法根除,还是有性命之危。”
白隆脸上的笑意一下凝固,问道:“夫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药翁不但悬壶济世,亦钻研天下的百毒和百草。他走遍大江南北,足迹踏至西域,著有笔记,其中的西北篇里,专门提及一种生于漠北天山冰渍岩缝中的稀有植物,因气候严寒,生长极其缓慢,花剧毒,淬为□□,人若入肠,麻痹昏迷,必死无疑。
但这种草,却又十分奇异,花剧毒,根茎却能解毒,相辅相成。药翁依其特性,命名阴阳草,在笔记中,详细描述毒性、抑毒之法,以及植株的特征等等,并绘制成图。
射中老首领的那支箭簇还在。慕扶兰先前反复验毒,结合药翁的笔记,加上毒箭又是出自活动于天山北的北人,这才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她沉吟了片刻,将药性向他解释了一遍,说:“幸好毒是入血,毒性这才略减。尽快去一趟天山,采来根茎,或许能试上一试。”
白隆面露激动之色,立刻道:“我这就立刻派人去!”
“师父笔记记载,根茎采后,要数日之内炼药,效果才好,时间越久,药性越弱。这里到天山,来回要一两个月吧?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就地处置,最为妥当。”
白隆感激万分,再次下跪:“夫人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亲自带人,护送夫人过去!”
慕扶兰叫他起来。“我见识有限,不过勉力一试,但愿奏效。”
屋内出来了一人,说首领请夫人入内。
慕扶兰回到屋里。
老首领苏醒过来后,慢慢恢复了些精神,靠在枕上,面带微笑,对慕扶兰说道:“夫人从前就施展妙手,救助过族人,我十分感激。今日又救了我的命。方才你和我儿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此去天山,正值隆冬,不但路上险阻,怕还会遇到北人袭扰。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夫人尊贵,不能叫夫人再为我以身涉险。夫人不必去了。”
白隆见父亲不顾性命,竟开口阻拦,虽不敢反驳,心里十分焦急,不住地看着慕扶兰。
慕扶兰道:“老首领言重。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会走这一趟。”
白隆松了口气,对慕扶兰愈发感激涕零:“父亲,儿子会带着咱们最善战的战士,以性命护送夫人!父亲你放心!”
慕扶兰点头:“况且,沿途也有戍卫。不瞒首领,我来这里,也是我丈夫的意思,他对首领的伤情,亦极其关切。我会和他说明情况的,他必会传令,叫人一路予以照应。首领不必顾虑。”
老首领闭目了片刻,慢慢睁开眼睛,说道:“大恩不言谢,此事,万万不敢再劳烦夫人开口了。节度使那里,我自己传信,恳请沿途予以方便。”
慕扶兰未多说什么,只微笑道:“此事不能耽搁,我安排了事,便尽快动身。节度使府的刘别驾送我来此,此刻人应当还等在谷口之外,首领不妨让他传信回去。”
……
深夜,节度使府书房里的灯火,依旧亮着。
谢长庚独自在书房里,伫立窗前,眺望着远处那片看不见的马河谷上方的夜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奔走而来的脚步之声。
“大人!好消息!”
谢长庚心微微一跳,猛地回头,看见刘管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门,满面喜色,奔到了自己的面前,喘息着道:“恭喜大人!马河谷的事,有进展了!”
他连气都还没喘平,就从怀中摸出一封贴身收藏的守信,迫不及待地递了上来。
“老首领被翁主救了回来!叫我将此信转呈给大人!”
谢长庚一把接过,展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刘管道:“大人,老首领醒后,便见了我,说过两日,等他身体稍好些,请大人拨冗,商议马河谷之事。”
一直悬而未决的马河谷之事,眼看竟有轻松解决的希望,刘管欣喜不已,说完,望向节度使,见他的目光还落在信上,一语不发,以为他是太过高兴,也没多想,只道:“这回事情能顺利解决,多亏翁主。”
谢长庚慢慢地抬起眼,问:“她人呢?”
刘管道:“我知大人关切此事,怕大人久等,连夜先赶了回来,将信送到。老首领虽被救醒,但身体还很虚弱,翁主暂时留在那里。等老首领病情稳定些,她便动身。白隆带人护送翁主上路。老首领十分感激大人和翁主,恳请咱们沿途的戍地将士予以关照,信上想必也是有所提及。”
“大人,交城那边,这两天正好要往天山金城输送一批粮草,以助将士过冬。既同路,不如安排翁主一行与押送军队同走,更为稳妥,大人以为如何?”
谢长庚看着刘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刘管起先只顾高兴,此刻终于觉察节度使的反应有点反常,迟疑了下,问道:“大人怎的了?可有疑问?”
“翁主没有提条件?”
谢长庚突然发问。
“条件?”
刘管感到有点没头没脑。
“没有!翁主只说她尽快上路。不过,倒确实叮嘱我给大人转一句话。”
“何话?”
“翁主叫我转告大人,说她上路之后,劳烦大人,看顾好小公子。”
谢长庚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了。你此事办的很好,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
两天之后,白隆和从交城出发的军士已是做好准备,事情不能耽搁,明日一早,慕扶兰便要动身出发了。
她将侍女留下照顾熙儿,自己只带一个马场里的仆妇同行。
是夜,屋里暖洋洋的,慕扶兰伴着熙儿,陪他入睡。
熙儿睡不着。
“娘亲,他们说你要去的地方很远……”
他迟疑了下,小声地问:“谢大人他会保护娘亲你,和你一起去吗?”
慕扶兰说:“他很忙,有更重要的事。娘亲已经有人护送了,会很安全的。”
“可是我还是担心……”孩子固执地攥着她的衣袖。
“谢大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慕扶兰低声说:“熙儿你喜欢马场吗?”
“喜欢。”
“谢大人要保护马场,还有很多和马场一样的地方。要是出了乱子,坏人打了过来,马场,还有那些地方,就会被坏人抢走。小龙马没了家,熙儿往后也不能再来这里了。你想这样吗?”
孩子立刻摇头。
“所以你说,谢大人的事情,重要不重要?”
孩子忍住心里的难过,松开了母亲的衣袖。
“我知道了。娘亲,熙儿会想你的。”
慕扶兰亲了亲他的小脸:“睡吧。”
怀中的孩子,终于慢慢地睡了过去。
慕扶兰思绪万千,迟迟无法入眠。
她披衣,起身来到外间,再次检查了一遍明日要带上路的东西,信步停在窗前,推开窗户,望向夜空,这才发现,黑漆漆的夜空之中,不知何时,飘落起了雪花。
她仰着面,望了片刻,竟仿佛孩子一般,伸出她的双手,接住了几片飘飘洒洒的雪,凝视着她掌心里的雪,慢慢地融化成水。
一阵寒风吹来,她仿佛感到冷了,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随即关了窗。
屋里,轻悄的脚步之声,渐渐消失在了耳畔。
谢长庚就这样站在窗畔,他方才退后避她的那个昏暗角落里,一动不动。
天地静悄,万籁无声。雪片起先稀稀落落,慢慢地,越来越大,积在他的肩膀之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他的心头,有些茫然。
和土人的联络,进展顺利。
明日,她也要上路了。不管她能不能治愈老首领,哪怕老首领最后真的熬不过去死了,应当也不会影响大局了。
现在,一切都非常好,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不知今夜,自己为何还要来到这个地方。
他和这小妇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就站在窗前,听着她和那孩子的床上私语,方才在她开窗之时,倘若不是闪躲得快,几乎就要和她碰见了。
而即便是此刻,他和她的中间,也不过隔着四五步路,一夜雪,一面窗棂,一扇门,一堵墙,如此而已。
然而,他却只能站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吹着寒风,任凭雪片慢慢堆肩,迈不开步,去走完这短短的四五步路,更抬不起手,去敲开近在咫尺的那扇门。
夜越来越深,积在他肩上的雪,也越来越厚。
谢长庚终于慢慢地转身,踏着脚下的积雪,朝着院落的门,走去。
身后,传来一道轻微的咯吱之声,他身后的那扇门,被打开了。
谢长庚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慕扶兰站在门里,望着黑暗的雪地中,那道孤瘦的男人身影,沉默了片刻,说:“等我回来,我想回去。”
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了谢长庚的眼睫之上。
他闭了闭目,说:“可以。”
他说完,继续迈步,朝前走去,很快就走出这个安静的白色院落,从等在外的随从的手中接了马缰,翻身上马。
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料到,并且,也做好了准备。
唯一的不同,只是顺序罢了。
他以为她会以救治土人首领为条件,先要求他答应放她回长沙国的。
他本就决定答应的。
只要不是昏了头脑,这种事情,孰轻孰重,根本就无需多想。
一个妇人而已,无足轻重。
就这样吧。
这男人迎着前方漆黑夜空里扑面而来的冰冷风雪,纵马而去,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第 57 章
这一日, 马河谷中,老首领的居所之外,聚满了从四面闻讯而来的土人。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今日亲自到了这里。
据说他这趟过来, 除了探望老首领,亦是商议马河谷往后的去向问题。
人们张望着那扇被卫兵把守着的大门,或摒息等待,或窃窃私语,面上神色,无不喜忧半掺。
往后若是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被困一方, 连日常用盐的获取也困难重重,这自然是件极大的好事。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 祖祖辈辈,在此繁衍聚居, 脚下的这片土地,早已融入他们的骨血,而今面临将要被迁的命运,除了不舍,对于未来,他们更是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人人都在焦急等待。
时辰一刻一刻地过去。终于,那扇紧闭的大门开启, 一名执事从门里奔了出来,宣布了一个消息。
节度使在实地考察地形过后, 认为不必一定要将这里的住民全部迁空。他计划于谷口外选址,建造塞檄,筑起外城,派驻军队,设屯戍守卫。
土人们惊讶,继而欣喜若狂,四周相继爆发出了阵阵欢呼之声。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人们看到那节度使从门里走了出来,他的身旁,老首领靠坐在一张椅上,亦被人抬出。
一阵骚动。人们全都拥了上去,个个喜笑颜开。
谢长庚抬起双臂,压了压腕。
周围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面向着投向自己的无数道目光,说道:“谢某奉朝廷之命来此任节度使,忽忽已是四载有余。赖民众厚爱,将士效力,方将北寇攘于幕北。然北寇觊觎我河西良地,野心由来已久,不死不绝。尔等在此累世长居,譬如地主,谢某来此之初,便知若无尔等相助,必孤掌难鸣。今心愿终于得偿,蒙老首领开明,慷慨援手,愿全力助我攘寇。谢某感佩之余,亦知故土难迁,与首领商议过后,做出方才决定,拟于谷口筑城,建成之后,便派军队戍守。军士除我河西将士,亦盼尔等志愿之人,踊跃加入,共御外敌,以保我父母长乐,妻子平安!”
他官服威严,身姿挺拔,目光炯炯,言语短促而有力,众人本就对他心怀感激,此刻更是深受感染,热血沸腾,纷纷朝他跪拜。那些精壮的土人男子,更是摩拳擦掌,争表要加入军队,效命于节度使。
谢长庚俯身,与老首领耳语了几句。
老首领点头。他站直身体,微笑道:“从今往后,我河西边地,又将多出一座戍城。名字,方才我与首领也已议好,便叫武安戍。以武定安,家国永驻!”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欢呼之声,再次响彻在了马河谷中。
当晚,土人烹牛杀羊,设宴款待谢长庚一行,宾主尽欢。宴毕,谢长庚告辞,并约定于节度使府设宴,邀他们入城议事的日子。
老首领不顾身体虚弱,再次叫人将自己抬出,亲自送他。
谢长庚再三地辞谢。
“首领身体要紧,不必送我。请首领放心,今日议定之事,必不会变!”
老首领感慨万千。
“夫人如此仗义,节度使又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从前是我们误会了节度使,屡次拂逆好意,与你为敌,节度使不但既往不咎,处处为我族人考虑,还要因我这不相干之人,令夫人以身涉险,受累至此地步。感念万分,无以表谢,我愿与节度使歃血为盟,以表心志。只要节度使在此一日,我死了,我的儿孙,亦将承袭!”
早有人设好神坛。盟誓完毕,谢长庚带着随从出谷。
路上,部下兴高采烈。刘安说道:“将土人迁出,不但耗银,日后安顿生计,也不是小事,处置不好,便又滋生事端。还是大人的这个法子最为稳妥,不但省力,还能鼓动土人投军参战,可谓一举两得。”
众人附议。谢长庚却一言不发,面上亦无多少喜色,行至岔道口时,忽停马,眺望远处,说:“我还有事,你们各自归位,明日起,立刻着手筑城备军之事。”
他吩咐完,调转马头,上了那条通往北山马场方向的岔道,疾驰而去。
他到达已经很晚,负责守卫的侍卫梁团将侍女唤了出来。
谢长庚问熙儿这几日的饮食起居。侍女一一道来。
“照翁主走之前的交代,小公子每晚戌时歇息,这会儿已经睡了。”
谢长庚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入内,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坐在床前椅上,就着一盏孤火,望着对面床上那闭目沉沉而眠的孩子,神色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耳畔寂静如水,夜色越来越深。多日没有休息好,此刻,他感到无尽的倦意,仿佛从灯火照不到的黑暗深处,朝着自己袭来。就这样靠坐在椅中,头后仰着,慢慢阖上了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之间,他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那双布着血丝的眼,看见自己的面前,床前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那孩子不知何时醒了,竟从床上爬了下来,身穿睡衣,赤着一双小脚,站在冰冷的地上,正朝自己伸过来一只手,仿佛被他的反应吓住了,手一下停住,人定在那里。
“谢大人……我醒来,看你睡过去了,怕你冷,想叫你睡到我的床上去……”
熙儿慢慢地收回手,小声地说。
谢长庚一愣,反应了过来,立刻站了起来,将那孩子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手掌揉了揉他的脚底,将他放回在了被窝里。
“我没事。你不要冻着了。”他哑着声说,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
“是我吵醒你了吗?”
熙儿摇了摇头:“我醒了过来,就看见大人你坐在这里睡着了……”
“你要是累了,就睡在我的边上好了。”
孩子很大方地往床的里侧挪了一下。
谢长庚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脱了外衣,慢慢地躺了下去。
孩子体贴地替他盖被,口中说:“娘亲说大人你要保护很多人。大人你盖好被子,不能冻坏了,万一生病。”
或是今夜饮了酒水的缘故,听到这稚子的絮语,谢长庚忽觉胸腔之中,一阵闷意,暗暗翻涌。
他伸手,替那孩子也盖好被,柔声说:“睡吧。”
熙儿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睁眼说:“我睡不着。”
“为何?你不睡觉的话,你娘亲……”
“她知道了,要不高兴的。”他说。
“我刚才梦见她。我想她了,睡不着。”熙儿轻声说道。
谢长庚顿了一顿。
“她现在到哪里了,大人你知道吗?”孩子问。
已经三个白天,今夜过去,亦满三夜。
照队伍的速度和他们西行的军道路径,今日应当到了嘉麟戍的附近,不过只是初始而已,距离天山,路途迢迢。
还要经焉支戍、甘峻戍、合黎戍……过独登山,关山重重,再西去数百里,最后才能抵达那座孤城金城之畔的终点。
“她在路上了,到时候,就会回来的。”
“睡吧,很晚了。”他沉默了片刻,微笑着说。
孩子咬了咬唇,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没片刻,又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