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他与他父亲的恩怨,牵扯到别人头上去。
如果让这样的人得了势,也是很麻烦的。
而屋子里面,杨靖康极力怂恿那两人出手对付他父亲,尽管这件事情是走钢丝绳,风险极大,但收获却还是有的,一旦成功,到时候老二背了黑锅,家产归了他杨靖康,参与此事的几人,自然能够得到一大笔的钱,吃香的喝辣的,完全不成问题。
为了能让他们果断地下决定,杨靖康完全没有他父亲那般的节约和吝啬,甚至直接承诺,只要家产到手,到时候他会拿出一半来分给众人。
杨老板经营多年,在这一片可是一枝独秀,所以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钱。
财帛动人心,原本有些犹豫的两人,终于心动了。
前面那人低声说道:“小杨,你老实告诉我,如果你老汉死了,那个杨老七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老者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对,杨老七是个眼尖的人,他未必会信太多,所以如果他一力反对的话,我们可能就全盘皆输了……”
杨靖康信誓旦旦地说道:“杨老七的确是个明白人,不过你们可别忘了,他能够坐在民团的那个位置上,是靠着杨家的钱财在支撑,跟我老汉的情分是有,但位置对他才是更重要的。我会跟他谈的,他若支持我,我绝对比我老汉更加卖力的支持他,而他若是支持老二……呵呵,你们可别忘记了,我那二姨娘的娘家,可不是什么善茬。谁更加好掌控一些,谁更依赖他,这事儿,他能不清楚?”
听到他的劝说,屋子里面的两人终于下了决定,那老者说道:“那行,我去叫我那两个徒弟过来,既然决定了,那就赶紧办,越快越好。”
另外一人说道:“对,得赶在甘墨回来之前做了,让那家伙没办法插手。”
几人决定之后,开始忙碌起来,没多久,趁着夜色,朝着远处走去。
小木匠站在角落,冷冷看了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杂乱无章的小巷中,最终还是将放在身后刀柄上的右手,给慢慢放了下来。
他心里面,也有了一个计划。


第八章 老江湖
任何事情,都得讲究一个仪式感。
仪式感没了,或者少了,事儿也就变味了。
小木匠行走西川大半年,脚底板丈量了大半个西川省的山山水水,一路上见过无数的面孔,还交过一些朋友,有的身份很低微,就如同教他唱信天游的那个陕北人小康,有的很是神秘,就如同前几天刚刚送走的南通州李梦生……
这些人,这些事,都成了小木匠宝贵的人生经历,又变成了他自己的修行。
而此刻,他又将开始另外的一段经历,这样的过程,不应该放在这么一处污水横流、满是杂物的窝棚区。
要万一起了冲突,一来是不好追赶,二来地方狭小,也容易误伤他人。
尽管这里的人穷,温饱都不能满足,命贱如草芥。
但小木匠却并不想任何一人受伤害。
珍惜,甚至敬畏生命,这也是修行。
半个时辰之后,夜幕之下的杨府显得有些昏暗,毕竟东家比较节省,那夜里的油灯能省就省,除了几处主要的地方有亮光之外,别的院子,大多都已经黑灯瞎火了,只能凭借着月光,勉强打量着。
几个人影,宛如幽灵一般攀爬上了院墙,随后又滑落下来,紧接着朝着那后院摸去。
他们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如入无人之境。
很快,四个黑影已经到了后院,他们脸上全部蒙着黑布,两人占住了侧边墙头,两人走到了庭院正中来,有长刀滑落,一左一右,朝着正厢房快步冲了过去。
当他们快要冲到门口的时候,突然间院子里有火把出现,紧接着那看家的护院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原来杨老板觉得此地危险,所以安排了护院在此处守夜。
双方正好撞了个正着。
不过那两人显然是早有预料的,左边那人一个箭步上前,手中的鬼头刀毫不留情地扬了起来,朝着领头的那护院陡然劈了过去。
唰……
刀光掠过,却有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喷溅一地。
这场面吓得其余的几个护院连忙后退,并且大声叫嚷示警,屋子里的灯点开了又灭了去,有人从西厢房的窗口跳了出来,想要从侧面跑去,结果站在侧墙上的人立刻反应过来,直接跳了下来,手中的匕首就刺向了冲在最前面的人去。
铛!
眼看着那人就要得手,却有一抹寒光挡在了那人的跟前。
小木匠及时赶到,挡下了这人的致命一击,随后寒雪刀挥舞,三两下,却是用那“旋”劲儿,将对方的匕首给挑飞了去。
匕首飞起,又哐啷落地,被救下来的杨老板一脸惊喜地喊道:“甘先生!”
小木匠回头,冲着杨老板点了一下头,低声说道:“保护好自己。”
说罢,他反手握刀,朝着袭击杨老板的那家伙扑了过去。
留在墙头断后的,自然是高手,此人匕首倏然被挑飞了,但猛然一扭身,却是从腰间拔出了一把软剑来,手中一抖,那软剑挺直,蹁跹若游龙一般,蝴蝶纷飞,不断斗转,仿佛万点星光,全部落在小木匠的跟前。
那人蒙了脸,瞧不清表情,但双目锐利如电,剑势水银泻地,端的凶猛。
小木匠瞧见,却并不惊慌,反而有几分兴奋。
对方不逃了,显然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将杨老板给杀了,并且还有自信应付他,于是小木匠当下也是腰间发力绷紧,长刀挥起,顺势前撩,对着那落英缤纷的软剑,连着斩了二十三刀。
每一刀,都落在了对方软剑的发力点,让对方憋闷,难以施展。
紧接着,小木匠右肩一抖,身子陡进,竟然冲过了剑网,直接冲到了对方跟前来。
两人都是右手握着刀剑,如此一近身,不约而同地扬起了左手。
双方在方寸之间,噼里啪啦交了几回手,小木匠的探云手棋高一步,五指成爪,贴着对方眼皮,寒气森森,直接扣动了那人的右眼,猛然一扯,那人的眼珠子就给小木匠抠了下来,紧接着一声惨叫之后,被小木匠行云流水地在胸口拍了三下,口吐鲜血的同时,膝盖也被寒雪刀斩到,跌落在地,失去了战斗力。
小木匠得手之后,毫不停留,一纵身,翻上墙头,却是与一个飞身扑来的老家伙撞到一起。
那家伙浑身散发着恶臭,两人撞到,直接跌到了墙的另一边去。
两人双双落地,那老头身子瘦弱,却滑溜如蛇,一下子就蹿到了一丈开外,一边咳嗽,一边喊道:“毛钉子,赶紧过来,甘墨在这里……”
小木匠提刀去追,那家伙转身就跑,两人一追一逃,跑了十几步,旁边的院墙突然间崩开了,却有一把虎头刀从散落的砖石间突出,重重地劈到了小木匠的跟前来。
小木匠似乎有预感地滑步后退,避开了这刀锋,手腕一转,寒雪刀直刺,捅向了那凶猛的援兵。
使鬼头刀的那人昨夜就与小木匠交过手,不过那时留了余力,此刻豁出去了,却是大开大合,一时之间,却是将小木匠给拖在了原地。
小木匠对这人的想法不多,他最想抓住的,是那个满身臭气、宛如乞丐的老头。
因为在杨府布局的人,应该就是那家伙。
而当初在锦官城布局之人,也是他。
这个人,绝对是鲁班教的人,虽然未必是他师祖荷叶张的这一分支,但并不重要,如果能够抓到他,小木匠或许就能够更加了解师父的过往,甚至还能够打听到鲁班教别的一些事情。
对于这个,他是感兴趣的。
所以在刹那间,小木匠突然间使用了那提纵术,直接蹿上了墙头,越过那个叫做毛钉子的刀手,八步赶蟾,随后落到了那老乞丐的跟前。
他挥刀过去,老乞丐身体有病,虽然有些手段,但也是左摇右晃,难以抵挡。
小木匠此刻气势汹汹,三两下,却是将那老乞丐给直接放倒在地。
这时那个毛钉子已然杀到,手中的鬼头刀再次挥舞,有一种有死无生的决绝。
小木匠这回有了底气,耐着性子与其缠斗。
十几个回合之后,他一记镇压黔灵刀法的“斜挑竹叶青”,却是将那人的鬼头刀挑飞,连着将对方的手腕给砍伤,紧接着,箭步前冲,十字冲拳,将那人直接给锤在了院墙上去。
当人滑落下来的时候,口中不断冒血,已经是爬不起来了。
小木匠弄完这些,还提着刀回看,以为剩下那人也会过来,却并未发现,不由得有些惊讶。
当他准备回到后院那边去查看的时候,地上那个老乞丐叫住了他:“甘墨。”
小木匠回过头来,看着那老东西,眼睛眯着,带着审视的目光。
老乞丐低声说道:“你放了我们,我跟你交换一个情报,如何?”
小木匠往回走,来到了老乞丐的跟前,然后半蹲下来,看着这个一直在咳血的老家伙,缓声说道:“情报?什么情报?”
老乞丐说道:“我知道你师叔张启明的下落,怎么样,想知道么?”
小木匠伸手,揉了揉那家伙的衣领,然后猛然勒紧,让那老乞丐顿时间就呼吸不上来,浑身直抽抽,脸色发青,而他则慢条斯理地说道:“哦,你对我还是蛮了解的嘛?”
老乞丐张了两次嘴,都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一直到小木匠松开一些,他方才喊道:“你难道不想找张启明报仇?”
小木匠说道:“想,当然想,不过我怎么知道你是讲真的,还是胡说骗我?”
他的面寒如水,双目之中的杀气凛冽,老乞丐这时是真的有些慌了,因为此时此刻的小木匠,性格完全不是他之前了解的那个样子,如此的老辣果决,杀气凛冽,让他一个老江湖都感觉到慌张。
这个人,真的跟着鲁大十来年,却从未有修行过?
怎么看都不太像啊?
老乞丐心里嘀咕着,嘴上去不敢怠慢,慌忙说道:“我发誓,我发鲁班毒誓,可好?”
《鲁班全经》的万法归宗里面,有详细解释过鲁班毒誓,这玩意对但凡是学过厌胜之法的人都有用,它如同一颗种子,只要是发誓人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就会立刻生根发芽,将发毒誓者所有的修为,都化作怨力,虽然不会死,但会比死更加可怕。
谁叫你用祖师爷的名头来发毒誓,而且还违背了呢?
听到那人这般说,小木匠的脸色方才缓和一些,点头说道:“我可以放你走,说罢。”
老乞丐坚持:“全部放走才行。”
小木匠笑了,说全部放走?那谁来背锅,我么?
老乞丐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答应了,说好,你说话算话啊?
小木匠瞪了他一眼,说道:“快讲。”
老乞丐说道:“我在锦官城,跟你师叔碰过一面,他告诉我,说有个老朋友过寿,在金陵,他会过去祝寿,就在半个月之后,你若是过去,应该能够在寿宴上瞧见他。”
小木匠问:“给谁过寿?”
老乞丐说道:“妙音法师,栖霞寺的妙音法师。”
小木匠听完,站起身来,说好,你走吧。
他往后转身,朝着那个再次爬起来的毛钉子走去,而老乞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往外走,没想到刚走几步,就被匆匆赶来的杨七爷给一脚踹倒在地去。
老乞丐被杨七爷身后的两个卫兵按在地上,立刻就慌张起来。
他冲着小木匠喊道:“救我……”
小木匠将毛钉子踩在脚下,嘴角一挑,却笑了:“我说过放你走,却没有说过会救你。”


第九章 真薄性
小木匠的话语让老乞丐气得火冒三丈,他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冲着小木匠怒吼道:“甘墨,你难道就一点儿不记挂鲁班教的同门香火之情么?”
听到这话儿,小木匠身子一顿,随后走到了老乞丐的跟前来。
他有些奇怪地问道:“谁告诉你我是鲁班教的?不错,我师父鲁大的确是鲁班教的,但我,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入过教,说起来,咱们只是陌路,好不好?”
他虽然学了《鲁班全经》,但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鲁班教中人。
而且他对像老乞丐这种到处使用厌术、为非作歹之人,内心里其实是很厌恶的。
鲁班教最优秀的木工营造之法,这帮人一样不学,到处敲诈勒索,谋骗钱财,如何能够让靠着手艺活儿吃饭的他,有半分认同之感?
小木匠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冷冷地说完,随后站了起来,对及时赶到的杨七爷拱手说道:“七爷……”
杨七爷瞧见现场这些,着急地问道:“我叔没事吧?”
小木匠点头,说还好。
杨七爷指着地上愤怒不已的老乞丐问道:“认识?”
小木匠说道:“这位就是那个在杨府种下厌术之人,估计是有鲁班教的传承,所以相求我放他一马。只不过,厌胜之术,厌与胜,本来就是天生冤家,更何况我又不是鲁班教的人,与他也不认识,实在是爱莫能助。”
他的话语里其实有一些漏洞,但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杨七爷还是有仰仗之处,所以没有细问。
他点了点头,让人将老乞丐给按住,嘴也给堵上。
随后杨七爷带着人回到了院子里,处理后续之事。
小木匠刚才与人交手,短瞬之间,力量翻滚,别看着动静不大,却是出了一身汗,浑身热腾腾的,直冒热气。
此刻他瞧见状况趋于稳定,也就没有跟着过去收拾残局,而是收了刀,靠在院墙旁边歇气,让急剧起伏的胸口平缓下来,然后思索着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杨老板的大儿子杨靖康勾结外人,杀害弟兄,并且还要弑父,这罪过不管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去的。
但他若是遭了罪,他那个一直被杨老板觊觎的媳妇又该怎么办?
那个两岁大的儿子,又该如何?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小木匠也有点儿没有想明白这里面的事情,所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就在他犹豫之时,却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
小木匠感觉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快步冲到了院子里去,却瞧见刚才不见踪影的最后一个蒙面人,却与杨靖康站在了一起,而他们两人手中,则都挟持了人质。
蒙面人手上的,是杨老板的二姨太,而杨靖康手中的,则是他的二弟。
这家伙眼看事情败露了,居然选择了狗急跳墙。
看得出来,他们一开始就准备铤而走险的,想着侥幸过关,完全没有事情败露之后的任何预案。
毕竟算无遗策这本事,并不是人人都具备的。
小木匠原本心中还有一些纠结,但是此刻却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牵绊,不动声色地出现在院子里,然后沿着边缘走着。
他想要从侧边靠近那两个惊慌失措、随时都有可能做出不理智行为的家伙。
而院子这边,杨老板与杨七爷,以及一帮护院,正在与他们对峙着。
杨老板瞧见杨靖康用匕首顶着自己二儿子的脖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气得胡子发抖,伸出手指,不断的颤抖,怒斥道:“你、你这个孽畜……”
杨靖康狗急跳墙了,也顾不得脸面,一边在老二的脖子上比划,一边神情激动地控诉着杨老板的种种行为。
这家伙知道得太多了,而且肚子里的怨气又憋得有点久,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给抖落出来。
这些破事说出来,就连杨老板觊觎自己儿媳妇那点儿扒灰事,都只是小意思。
那场面着实难看得很,杨老板则气得哇哇大叫,大声喊道:“血口喷人,你个孽畜,血口喷人……”
他一边骂着,一边冲着旁边的侄儿喊道:“愣着干嘛,开枪啊。”
杨七爷手中拿着一把手枪,枪口原本是对着那蒙面人的,但是瞧见杨靖康如此激动,便调转了枪口,指着这个堂弟的眉心处,结果听到杨老板的命令,他却下意识地枪口往上挑起,为难地说道:“叔,平达还在他手里呢。”
杨老板气得都快要爆炸了,大声骂道:“怕个啥,怕个啥,我日……”
他给自己儿子的背叛气昏了头脑,而二少爷也吓得破了胆子,大声喊道:“老汉,救我啊,救我啊……”
现场一片混乱,小木匠则缓步移动过去,眼看着就要到达出击的位置了,那蒙面人却瞧见了他,开口说道:“甘先生,你别乱来,莫害了这母子两个。”
小木匠身子一僵,停住了脚步。
而这边的几人也发现了小木匠的动作,杨老板瞧见他,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高声喊道:“甘先生,帮我把这逆子给杀了,我出一百、不,三百,三百大洋……”
听到这话儿,小木匠眉头一皱,对那这家伙越发恶心起来。
都说“虎毒不食子”,结果这个吝啬鬼,请别人来杀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出这样的高价钱,可以感受得到,他到底对自己大儿子有多痛恨。
这一家人,你杀我,我杀你,完全没有寻常人家的半点儿亲情,让小木匠十分腻味。
不过他此刻已经无法置身事外,只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那杨靖康说道:“小杨,你放松一些,不要紧张,我不会杀你,我是过来帮你的……”
他试图与杨靖康建立沟通,然而那家伙瞧见他,越发地愤怒了,激动地吼道:“滚,滚开,要不是你,我早就成功了!”
小木匠眼睛一瞪,突然喊道:“你以为你杀了他,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他修行渐深,身上自有一股气势,震慑人心,杨靖康听了,却是一愣,随即缓缓说道:“我、我……”
小木匠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别觉得自己有多委屈,你与杨老板有仇怨,直管冲着他去就是了,又何必连累你无辜的三弟呢?事到如今,也不要掰扯别的了,你若信得过我,便说出你的要求来……”
杨靖康这会儿也冷静下来,看了旁边的蒙面人一眼,然后说道:“那好,我要一笔钱,然后把我们给放了,送出城,到时候我们就放人。”
小木匠问:“多少钱?”
杨靖康对这个家很是了解,也知晓账上的资金有多少,直接报了一个数。
杨老板听了,顿时就怒了,宛如割肉一般地大叫道:“做梦。”
刚才小木匠站出来谈判的时候,他被杨七爷给拦着,结果此刻一涉及钱财,顿时就坐不住了,出言反驳,而局势又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小木匠不得不努力地居中斡旋,而杨七爷也在旁边劝着,双方剑拔弩张的局势也终于得到了停歇。
杨老板承诺立刻给杨靖康筹集一部分的钱,并且将他媳妇和儿子给送过来,而另外一边,那蒙面人的几个同伴也被允许送过来,并且弄了两辆马车,给他们离开城外去。
一切都商谈得差不多了,杨靖康原本绷紧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特别是当他的老婆孩子被允许过来,与他一起走的时候,他的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撤开,伸手去拉自己不远处的媳妇……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表现得很忍让的杨老板,却是一把夺过了杨七爷的手枪来,朝着杨靖康连着开了数枪。
砰、砰、砰……
杨老板常年行走南北,甚至还亲自去过蒙地和边疆,自然是会用枪的,而且枪法还很准。
不过对着杨靖康开枪的时候,他却是一连开了三枪,务必打死。
什么仇,什么怨?
小木匠原本还打算努力化解这恩怨,结果枪声响起的时候,他当时就懵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瞧见那二夫人的脖子,已经被蒙面人给割断,鲜血喷在了地上,随后蒙面人也给杨七爷的随从枪击射杀。
至于杨靖康,他被自己父亲给射杀之后,来不及抹刀,倒在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跟前。
他的双目还瞪得大大的,至死都不相信父亲会如此的薄情寡性。
杨老板的二儿子虽然没死,但却被吓得半死,当杨靖康的鲜血飙射到他的脸上时,他吓得如同失心疯一般地大吼大叫……
这一切,都如慢动作一般在回放着……
当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小木匠站在一旁,冷冷地旁观着。
一场人伦悲剧下来,他似乎又学到了许多。
事后,小木匠如数得到了自己的报酬,至于老乞丐等人的下场,他并不关心,而是询问了杨老板对杨靖康妻儿的处理。
大概是自己的那点儿破心思被戳穿了,杨老板没有了脸皮留人,告诉小木匠,说出了这事,柳芳没办法在这儿待着了,她会带着小宝回娘家过。
而他这边,会定时给些钱。
小木匠点头,然后告辞离开。
他准备去一趟金陵。
就在小木匠离开之后的次日清晨,杨靖康的妻子柳芳背着一个破包袱,灰溜溜地出了杨府。
走到长街尽头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满眼怨毒地看着那府邸。
随后她对怀里懵懂无知的小男孩,一字一句地说道:“宝儿,既然你爷把我们娘俩儿赶了出来,那你就不用叫他取的名字了。日后,你就叫二丑吧,贱名好养活,等到长大了,学了本事,再来报这仇……”
小男孩什么也不懂,看着母亲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睛,伸手去摸她的脸,然后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来……


第十章 天王镇
秦淮河与太湖相交之处,丘陵连绵下,有一个小镇子,镇子里盛产蔬菜瓜果,供应金陵之地,所以商人来往,倒也算是热闹。
这日,镇子口来了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后生,长着脸嫩,但眉宇间却有着几分风霜,不过人很精神,而让旁人为之侧目的,是他身上背着一个很大的木箱子。
从后面看,就好像是一个箱子精在走路一样。
这人却是小木匠。
他走到了镇子门口的一家小店前,询问此处离金陵还有多远,那小店的老板娘刚才就瞧见了小木匠俊朗的侧面,馋得直咽口水,这会儿越发热情,告诉他往西走,用不了多远就到了。
小木匠问这镇子名字,老板娘说叫做天王镇。
问明了路,小木匠往镇子里走去,他先是找了个剃头摊子,将乱糟糟的头发给打理了一番,毕竟要进城了,多少也得拾掇一下。
他弄了一个跟屈孟虎一样的学生短发,人一下子就变得精神抖擞了,眉目也硬朗起来。
随后他找了一家客人挺多的食铺,要了半份盐水鸭。
这盐水鸭的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香鲜味美,小木匠一路风餐露宿,此刻终于吃了顿荤腥,当下也是要了两大碗白米饭,就着那盐水鸭和一碗温汤,吃得直噎嗓子去。
美啊……
从小受过饿的小木匠,对于食物是有执着追求的,也更加容易满足,一顿吃下来,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都消除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想着这天也要黑了,回头找个地方,洗个澡,再睡上一觉,简直是美滋滋。
正准备起身结账,突然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吵闹声,小木匠站在窗边往外望,瞧见四五个大汉,正围着一个妙龄少女,和一对老夫妇在说着什么。
那对老夫妇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并且大声地哭泣着。
小木匠结了账,走出食铺,瞧见那几个汉子已经将那穿着朴素的少女手腕拽着,往外拖去,而那对老夫妇上前去阻拦,却给死死隔开了来。
有街坊看不过去了,大声喊道:“李麻子,你别欺人太甚了,幼仪多好的女孩子,年纪又这么小,你好意思把她拉到金陵城的窑子里去么?这么做,丧尽天良,是要被雷劈的。”
那帮人为首的,是个满脸麻子和横肉的壮汉。
他咧嘴笑,露出一口烂牙来,说道:“王大娘,严老倌儿欠我两百块大洋,陆陆续续,欠了一年多了,现如今他病成这个鬼样子,眼看是好不成了,房子也不值几个钱,若是回头严老倌儿一咽气,她们娘俩儿卷包袱一跑,我找谁说理去?我也是好心好意,借钱给严老倌儿治病,总不能叫我血本无可吧?要不,你来还这钱?”
那站出来的街坊听了,脸顿时就黑了,尴尬地搓着手笑,说我哪里有钱啊……
那严老倌儿哭着喊道:“我哪有欠你两百块?我老伴就借了四十……”
他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一边说话,一边开始咳血了。
李麻子听了,冷冷笑道:“老子做印子钱的,从来都是白纸黑字,借据上面可是有你老头子签字画押的,可不是你随便乱说就行了的。就算是闹到了官府,我也是这句话。”
旁边有街坊忍不住说道:“当然啦,县上的那一位,不就是你姑丈么?”
李麻子听了,一脸严厉地喊道:“谁,谁说的话?有本事站出来,别在那里藏头露尾的……”
他气势很足,人又凶神恶煞的,目光扫量过去,却是噤若寒蝉,没有一个胆敢吱声的。
李麻子很满意围观群众的表现,开口说道:“你们这帮管闲事的,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若是有钱,帮着严老倌儿把钱还了,老子拿了钱,现在就走;要不然就别在这里挡路,还跟我唧唧歪歪的。”
这人实在是太凶,原本有些义愤填膺的一众街坊都闭上了嘴,不敢说话,而李麻子震慑了场面之后,手一挥,对手下说道:“走。”
他准备将人给带走,而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这个人就是小木匠。
他拦在了这帮人的跟前,然后平静地说道:“把人放下。”
那李麻子瞧见他,忍不住笑了,说你准备帮着还钱?
小木匠点头,说对。
说完,他真的将木箱子放了下来,开始掏开最下面一层,准备拿钱了。
那李麻子瞧见这后生动真格的,当时就愣住了,毕竟他处心积虑地放印子钱,就是指望着拿严老倌儿这黄花闺女卖个大价钱。
他跟金陵城的春香楼老板价格都谈好了,就等着把人送过去拿钱,结果弄这么一出,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他没有等小木匠拿出钱来,便立即朝着手下使眼色。
他的那几个手下也懂,当下就冲上前去,挥起拳头,怒气冲冲地骂道:“谁的裤裆没拉好,把你个外乡人给露出来了?给我滚蛋……”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汉子,一边骂着,一边已经将拳头砸在了小木匠的脸上来。
不过他的手突然间就定格了,因为小木匠的右手,在谁也没有瞧清楚的情况下,就将那汉子的拳头给抓住,然后……
汉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冷汗也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他的牙齿打颤,终于忍不住了,惨声叫道:“疼、疼、疼……”
是个练家子。
李麻子这帮人立刻反应过来,好几个打手一拥而上,想要将这家伙给摁下去,却没想到几个照面的功夫,这几人却全部都给这外乡人给撂倒在地。
开玩笑,用探云手来对付这么几个地痞流氓,要是一个回合都撩不到,小木匠简直可以羞愧地去跳河了。
然而当这几人都倒下直哼哼的时候,那李麻子却摸出了一把手枪来,指着小木匠的眉心处。
他厉声叫道:“跪下,跪下……”
小木匠刚刚将一汉子给摔倒在地,听到这话儿,缓慢地转过身来。
面对枪口,他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天子脚下,浩然正气,我不想杀人,而你,应该也不想死,对吧?”
李麻子瞧见对方平静地看着自己,眼神中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恐惧,反而是充满了怜悯,越发惊慌。
他怒声吼道:“跪下,跪下!”
小木匠一直盯着那人的右手食指,只要那家伙一扣动扳机,他绷得紧紧的身子,就会如同一头猎豹那般,避开子弹,扑上前去。
双方陷入僵持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萧爷来了,萧爷来了。”
围观的人群分开了,走来一个身材不高,肩膀却很宽,双目也锐利的青年。
那男子看着二十七八岁,或者更大一些,浓密的眉毛,脸上的棱角分明,算不得俊朗帅气,但又别有一番阳刚之气。
那人走到场中来,旁边的人纷纷与他打招呼,而他则看向了对峙着的双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来,对李麻子说道:“李老大,有必要么?来,别紧张,放下枪。”
李麻子对旁人都是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但对这个青年,却还算客气。
他说道:“这小子打伤了我好几个兄弟,我如何能放过他?”
被人称之为萧爷的青年笑了,说你没搞清楚——我让你放下枪,是在救你,不是放你放过他。
李麻子愣了,说什么意思?
萧爷说:“这么说吧,如果这枪是指着我的,你觉得你能干掉我么?”
李麻子摇头,说不能,你萧明远萧老大的名声我又不是没听过,我哪里敢拿枪指着你?
萧爷笑了,说那你敢拿枪指着他?
李麻子这回懂了,却有些不敢相信:“你,你是说……”
萧爷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是信我,就放下枪,好好说话,不然我转身就走,回头给你收尸……”
这位萧爷在天王镇,当真是个人物,就连李麻子这般混不吝的人,听了他的话,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居然最终选择了把枪收了起来。
而当他将枪放下的一瞬间,心脏处那股说不出来的心悸也终于消失了。
这时,他方才知晓,萧爷没有在骗他。
双方放弃了对峙,而萧爷则对李麻子说道:“这件事情呢,按理说都是生意,不过对本乡本土的街坊邻居下手,着实不好听,回头有人去你家老太太跟前嚼舌头,你脸上也不好看。这样,我做主,那单子我接了,回头四十大洋,我送到你府上里去,如何?”
四十块大洋?
小木匠本以为那李麻子会断然拒接,毕竟那家伙要的是本金加利息的两百大洋,而且上面还有当官的撑着。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李麻子的脸色虽然很难看,却还是艰难地说道:“行,今天看在你萧爷的面子上,就这样吧。”
他收了枪,将那借据递给了青年,随后带着自己的几个手下,灰溜溜的走了。
他们一走,围观的街坊邻里顿时就一阵欢呼,而那严老倌儿一家子也是跪在地上,磕头感谢。
小木匠瞧见这一幕,虽然惊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而就在这时,那个叫做萧爷的青年却叫住了他。
萧爷走到了小木匠跟前来,拱手说道:“在下天王镇萧明远,还未请教兄弟贵姓?”


第十一章 黄牛党
小木匠对这位看似平实,却蕴含着强大能量的人物,其实也挺好奇的,听到对方留自己,便拱手说道:“在下甘墨。”
他直接报上自己的真实姓名,一来是对方的行为着实让人敬佩,二来此地离西南很远,在当时那样信息流通极度不发达的情况下,他的名声,基本上是不可能传到这儿来的,所以倒也不用太过于小心翼翼。
萧明远笑了,露出了一口白牙来。
他语气温和地说道:“我家就住这个镇子,我这人呢,没别的爱好,就喜欢交朋友,特别是像甘兄弟你这等路见不平、眼睛里容不得钉子的好汉。您若是不着急赶路的话,能不能留一会儿,我这边弄完,咱们两个找个地方,喝顿酒如何?”
那人说得豪爽,小木匠也不是扭捏之人,当下也是爽利地点头道:“好,瞧见萧兄英姿,正想与你讨杯水酒喝呢。”
萧明远约了小木匠,这才回过头来,与那严老倌儿说道:“日后李麻子若是再过来找你麻烦,你便差人去寻我,我帮你出头;另外回头我叫人给你送点钱过来,好好养病。”
说完,他将手中的借据给撕碎了去,那严老倌儿又是磕头,不断地说着好话。
萧明远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然后领着小木匠往镇子里走。
他对小木匠说道:“小地方,没啥可吃的,倒是我婆娘做的地锅鸡挺不错,她是彭城人,味道正宗得很,另外我家里还有坛女儿红,帮别人办事的时候送的,甘兄弟若不嫌路远,去我家吃吧。”
小木匠虽然吃过了一顿饭,并不算饿,但那人如此热情,也不好拒绝,点头说都行。
两人往里走,萧明远瞧见他背着的大箱子,伸手过来帮忙,他推辞不用。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院子前,小木匠瞧见萧家并非什么大户、几进几出的院子那种,但也算是殷实之家,也有帮佣之类的。
进了屋子,萧明远请小木匠在客厅稍坐,然后去叫他媳妇做饭。
萧明远媳妇是个漂亮嫂子,不过话语不多,与小木匠见过一面之后,便去了后厨,萧明远又去后院与母亲问了安,这才回返而来。
期间前厅来了一个与小木匠一般年纪的妹子,长得很像萧明远,但要俊俏许多,她领着个七八岁的小孩,看了小木匠一眼,有点儿不高兴,瞪了回来的萧明远一眼,似乎还嘀咕了一句话。
她说话声音不大,而且还有口音的缘故,小木匠没听清楚,但感觉像是抱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