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虽然长着一脸嫩相,但这个月来的修庙经历,成了他的底气与资本,倒是用不着与那姓杨的商人证明太多,简单寒暄几句之后,便直入正题。
杨姓商人跟小木匠说起了他当下遇到的麻烦事儿。
这事儿讲起来其实也挺郁闷的,本来他在这地界的生意已经做到了独一份,而且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差不多了,县民团的官长都是他侄儿,算得上是可以了,结果最近突然来了一过江猛龙来。
人家在上面的关系硬得很,而且资金也足,跟他打起了擂台来,做起了对门生意,一副要将他给赶下马的架势,着实是来势汹汹。
好在杨姓商人这些年的经营也不是白来的,一边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边又另辟蹊径,总算是将对方的攻势给挡了下来。
这商场上的事儿,杨姓商人不愿意多谈,勉强讲了一些,小木匠也听得不是很懂。
好在杨姓商人话锋一转,就聊到了倒霉事儿来。
先是家宅不宁,新娶的五姨太跟家生子跑了,他派人去追,半路上倒是劫了下来,结果又碰上了土匪,家生子回来了,五姨太上了山。
他派人去说和,准备将人给赎回来,结果人家山大王回了话,说没得谈,已经准备把人留在寨子里,当压寨夫人了。
杨姓商人对这五姨太十分疼爱,心肝宝贝儿一般,所以一想起这事儿,就心疼得很。
当然,这事儿虽然倒霉,但并不邪性。
真正让他想要请小木匠来的,是他家库房在五姨太跑的那天突然塌了,而且还压死了人。
那人是他的偏房生子,虽说并不受疼爱,但儿子死了,终究还是难过的。
但这事并不算结束,等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办完了丧事,头七的时候,他三姨太突然发了疯,非说自己儿子回来了,神神叨叨,又吵又闹,搞得鸡犬不宁的。
一开始杨姓商人还不信,以为三姨太思子心切,才会如此,让人给绑了,不让她闹。
结果三姨太不闹了,他反而在起夜的时候,也撞到了过世的儿子。
两人面对面,足足盯了好一会儿。
接着又是鬼压床……
家宅不宁,弄得杨姓商人心交力瘁,使得他没办法在生意上留太多心,结果原本还算不错的生意,一桩接着一桩黄了,而且还有几个贴心的掌柜,跑到了对头那里去。
杨姓商人烦躁得很,而这边村子里的蛇仙庙落成,他受邀过来,便过来散散心,并且准备拜一拜,想着说不定还能驱邪。
听他说完,小木匠沉吟一番,并没有直接下定论,而是说道:“好,我陪你走一趟。”
杨姓商人连忙道谢,随后又问了一个问题:“不知道师傅你怎么收费的?”
小木匠伸出了一根手指来。
杨姓商人松了一口气,说道:“一块大洋?可以,可以,我们现在就走。”
小木匠听了,忍不住乐了:“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一百块大洋。”
那杨姓商人大讶,看了一眼张老太爷,又看回来,有些不能理解地说道:“怎么会这么贵?我听张老爷说你在这村子里修了大半个月的庙,都是按照一个大工的钱,按天收费啊;为什么到我这儿了,反而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了呢?”
小木匠平静地解释道:“做什么事,拿什么钱——我修庙,是修行积德,拿手艺挣钱;给你平事呢,是另外的价钱。你放心,钱是事成之后拿的,事情没办成,我一文钱都不取。”
杨姓商人却还是觉得有些贵,问他能不能帮忙打个折扣之类的。
小木匠听着,忍不住笑了,说杨老板,我是看在张老太爷的面子上,赶回来帮你忙的,你若是不信任的话,自可另请高明,用不着我操心。
他觉得这事儿当真可笑,杨姓商人这么大的生意,却对一百大洋斤斤计较,着实是有些吝啬。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精打细算,所以才会攒下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吧?
小木匠撂下了话,也不再墨迹,而杨姓商人与张老太爷低声聊了几句,终于点了头。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不情愿地说道:“事情要是没办好,我可不给钱啊。”
小木匠笑了,说好。
谈妥之后,小木匠跟着他去城里,临走前张老太爷拉他到一边,低声吩咐:“我跟这杨老板的交情只能算一般,你若是觉得对方不行,大可不必顾及我的面子……”
小木匠对这老爷子很是感激,点头说道:“我晓得的。”
他跟杨老板一起坐着马车回城,一路晃荡,到了城里杨宅的时候,已经是夜间时分。
那杨老板问小木匠是否需要休息,他让管家去安排房间。
小木匠伸手拦住,说不必,时辰正好,找个人带着我,在贵府转上一圈吧。
他马不停蹄地沿着杨府转悠一遍,最终确定了四个地点,用那三才阵的手段,分别试探——那三才阵的特制蜡烛,小木匠在江湖行走时早就配了,随箱携带,所以倒也不用筹备什么。
一番探寻下来,他最终在那杨府的茅厕前落定,确定了此处果真是有鲁班教的人使了邪法。
那家伙将他府中风水给破坏殆尽不说,还布了阴煞局,聚敛秽气。
确定了这事儿,接下来就需要做两件事情,第一就是找寻厌媒,第二则是找到布局之人。
只不过小木匠赶到的时间有点儿晚,查明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找那厌媒,子时已过,阴气虽有,但阴阳之气的转换却有了变化。
即便是以小木匠的眼力劲儿,也瞧不出太多的漏洞来。
这事儿讲究的,是一个不确定性,十二种手法,千万种变化,实在是没有一蹴而就,迎刃而解的手段。
得等时机才行。
小木匠确定此事之后,与杨老板认真谈过,杨老板派人跟着他的,瞧这做派,知道是有真本事的,所以也收敛了疑虑,表示愿意让全府上下的人全力配合。
当天太晚,小木匠就在杨府歇下。
一夜无话,次日醒来,小木匠洗漱之后,趁着天亮,又转悠了一下杨府,将诸多地方的风水、朝向和奇门遁甲之处都算了一遍,然后筛选出了七八个点来。
他挨个儿检查,却是找出了三四处,各种秽物都有,被他取出,然后置于火中烧掉。
到了下午时分,他又找出两处来。
不过即便如此,他却知晓,在那茅厕附近的厌媒,方才是布局的阵心之处,若是那儿没有动的话,整个杨府但凡带着一些阴性的玩意,都有可能会被影响,最终又变成了一个邪煞局。
而这个,却是没有办法凭借着经验来找出来的。
这个得等到夜里子时、阴阳之气转换的时候,方才能够检查出来。
当然,也有可能一直都找不到。
小木匠晚上吃饭的时候,与杨姓商人聊起此事,那家伙听了,忍不住抱怨,问小木匠到底是不是真有本事,别把他给忽悠一通,到时候领了钱跑了,结果啥也没有弄好。
对方的态度让小木匠有些生气,问他:“既然如此,不如我先走了?当然,钱我不收你的。”
杨姓商人却赶忙拦住他,让他别生气。
毕竟昨夜有小木匠坐镇,他是一闭眼睛,就安稳地睡到了天明。
这可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香甜。
小木匠被拦住之后,缓了口气来,而随后,他告诉杨姓商人,说他今天瞧见了这布置,有点儿眼熟,很有可能,他与那布阵的家伙,还是认识的。
杨姓商人听了,宛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对他说请一定帮忙,将那个幕后真凶给抓到,要不然,他这儿可就鸡犬不宁了……
小木匠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对他说道:“这个没问题,不过……”
他看着一脸紧张的杨姓商人,缓声说道:“得加钱。”
第五章 萧墙内
杨姓商人是小木匠遇到过的有钱人里,少数几个吝啬鬼之一,但他在死亡面前,到底还是低下了头颅,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钱没了还可以再挣,而命没了,可就什么都完了。
不过小木匠临时加钱,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因为他知晓,针对杨姓商人这儿布局的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初在锦官城何府那儿布局之人。
而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极有可能会很麻烦。
所以这样的事情,一百块大洋是兜不住的。
小木匠不管杨姓商人难看的脸色,在杨府临近茅厕那楼的屋顶上盘腿坐下,一边行气周天,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子时到来。
时间是一把磨刀石,能够改变许多事情,此时的小木匠已然有了强者之姿,故而十分淡定。
不多时,他整个人仿佛都融入到了夜色之中去,再加上《灵霄阴策》吐息龟速的特性,让人完全想不到这屋顶上,居然还坐着一人。
那夜有云,而且低层,月光难以洒落其间,小木匠溶于黑暗之中,盘腿打坐,遁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里面去。
远处时不时有打更的人路过,报上时辰。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眼看就要到子时了,沉浸周天的小木匠突然间睁开了眼睛来。
他眯眼,瞧着杨府东面不远处的一条街巷。
在那儿,有几条身影在高高低低的建筑之上翻飞着,不多时,却是翻过了院墙,落入了杨府之中来。
小木匠原本打算在子时的时候,引动三才阵,然后催动推演手段,将那位于茅房附近的厌媒给弄出来,先将当前局势给破去,不料他昨天的一番行动,却是让那藏在幕后的人坐不住了,直接跑了过来。
若是如此,倒是方便,正好可以釜底抽薪,用不着那般费力。
小木匠居高临下,冷冷地瞧着,看到那四人去了两个地方,都是他昨日取出秽物之处,越发判定了这几人,应该就是在杨府布局的人。
只是,那个是主谋呢?
他站在屋顶上,打量着那几个人,揣摩着这些人的手段,到底有多厉害,自己能不能镇住场子。
只不过,他踏进这行当,或者说闯这江湖的时日太短了,眼光有限,很难凭着一照面的印象,就判定对方的实力有多强。
这玩意,到底还是得真刀真枪地较量了,方才能够知晓厉害。
除了这些,他还在想,这几人到底是谁派来的呢?
会是杨老板所说的那样,完全就是他的竞争对头指使的么?又或者还有其他的隐情?
小木匠心里估量着,却瞧见其中两个人居然入了后院去。
那个地方,应该是杨老板的住处。
他们想要干什么?
阴的不行,就准备来硬的?
瞧见那帮人的举动,小木匠再也坐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使出那“登天梯”的提纵之术,宛如一头悄无声息的蝙蝠,落到了东院的边儿上。
这时他才瞧见那几人去的,并非是后院正房,而是来到了偏院。
小木匠昨夜就巡视杨府,自然知晓挨着后院的这偏院,住着杨老板的大儿子杨靖康。
杨老板一共娶了五房姨太太,生了四个儿子,七个女儿,在生育战线上,简直是战斗力爆表。
正因为如此,使得他对于儿女们的感情,大多都只能算一般。
毕竟孩子太多了,顾头不顾尾,也没办法想起来。
他那大儿子是跟大太太生的,大太太是杨老板的糟糠之妻,以前家贫之时成的亲,虽说贤良淑惠,但容貌却是一般,连着大儿子长得也不怎么样。
正因如此,杨老板对大儿子并不算喜欢,反倒是对二姨太的那个儿子疼爱有加。
毕竟二姨太出身官宦之家,长得又漂亮,生出来的儿子白白净净的,那叫一个俊呢。
小木匠摸到偏远的院墙边儿上,瞧见那两人在低声商量着,而其中一个人将手摸到了腰间去。
那人的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是带了兵器。
这是要干嘛呢?
小木匠眯眼打量着,还没有等他想清楚,却瞧见旁边另一人手一挥,而带兵器那人则是一个箭步,朝着那杨家大儿子住的房子冲了过去。
紧接着那人扬起了脚来,重重地踹在了那面墙上去。
这一脚又快又疾,踹在了那墙上,却是传来一道让人牙酸的声音,紧接着那面墙,竟然开始倾斜起来。
小木匠这会儿方才明白,对方是准备将那墙给踹倒,把屋子给弄塌去。
好狠的心啊。
小木匠受人之托,拿人钱财,自然不能跟眼睁睁地看着杨家大儿子被埋在那墙下面。
当下他也是一个纵身,落到了那面墙的跟前来,右手往背上一摸,却是将那寒雪刀给拔了出来,朝着那个再次抬脚的家伙劈了过去。
他这一刀并非是想要斩人,而是围魏救赵,阻止对方再次踹墙。
因为那房子的墙面已经严重倾斜了,倘若是再来上一脚,就算没有刚才那么重,只怕这房子也就直接倒塌了。
小木匠一边挥刀,一边大声示警。
屋子里的人本来就吓了一跳,听到喊声,赶忙跑了出来,而那两个潜入院子里面的人瞧见突然冒出来的小木匠,顿时大惊失色,一个拔出了腰间兵器,而另外一个,则陡然转身,朝着后面的院墙翻去。
小木匠跟前这人,手中却是一把鬼头刀,挥舞起来的时候虎虎生风,架势很强。
小木匠挡了两刀,感觉对方扯开来的气势很足,但实际上又还是欠了一点儿东西,显然是没有用尽全力。
他感觉到了,没有犹豫,手中的寒雪刀挥舞,越发犀利,想要趁着敌人懈怠的这功夫,趁势追击,让对方招架不住这攻势,直接落败下来。
而那人显然是瞧出了小木匠的意图,直接拉开了距离,然后转身,朝着不远处的院墙翻去。
小木匠快步冲去,想要追上,结果听到后面传来“哎呀”一声喊叫,紧接着有人摔倒在地。
追人,还是救人?
小木匠脑子里仅仅犹豫了一秒钟,终究还是回头,快步走到了屋子里跑出来的人跟前,问道:“你们没事吧?”
从房子里跑出来的有三人,一个是杨老板的大儿子杨靖康,另外一个是杨靖康的媳妇,以及一个两岁不到的小男孩——摔到的,是抱着儿子的杨靖康。
他刚才被绊到了,砰的一下摔在地上,此刻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怀里的孩子给摔出了几米之外去,脑壳都磕出了血来,疼得哇哇地大叫。
杨靖康媳妇心疼地去抱孩子,而杨靖康则是见过小木匠的,顾不得身上的伤,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话语刚刚问完,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响,紧接着巨大的尘烟将几人都给笼罩了去。
小木匠拉着三人往偏院门口这儿走,离得远了一些,然后将刚才的事情说了起来,那杨靖康听了,满脸惊愕与害怕,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说,有人想要杀我?”
小木匠沉吟一番,然后说道:“从表相上来看,应该是这样的。”
杨靖康不懂了,说表相是什么意思?
小木匠瞧见他暂且无恙,也没有回答,用那“登天梯”的提纵手段,攀到了那屋顶之上去,左右打量,却瞧见摸进杨府来的那几个家伙早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去。
这帮人瞧见了他这个硬茬,却是没有任何的争斗之心,转身就撤,没有给他一点儿留住的机会。
妈的……
小木匠满心郁闷,回想起先前种种,又感觉到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古怪。
他追出了杨府,找了一会儿方才回来,瞧见人都聚集在了偏院倒塌的废墟前,杨老板正在训斥杨府的护院。
那护院头子是个练家子,但并不是什么修行者,低着头挨训,给骂得没有什么脾气。
瞧见小木匠折返回来,杨老板问道:“追到人没?”
小木匠摇头,说没有。
杨老板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小木匠刚才的本事,对他倒是十分客气,询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小木匠回答:“应该就是在你这儿布局的人,不过刚才为了救人,没有来得及追上。”
杨老板皱眉,一脸苦相,说到底是谁呢?
他郁闷得很,问起事情的经过,小木匠将前后之事简单说了一遍,杨老板阴着脸听着,而他儿子在不远处,欲言又止,显得很是着急的样子。
但他大概是有些畏惧自己的父亲,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他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小木匠,指望甘墨能够帮忙说一句公道话。
但小木匠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杨老板听完之后,对护院头子说道:“这几天看紧点,不行就去商队再找几人。”
那护院拱手,说好。
杨老板又对自己儿子和儿媳说道:“我让你娘在后院收拾个房间,你们这些天,就跟我一起住在后院。”
杨靖康赶忙道谢。
随后杨老板又打发了人,去民团叫自己的侄儿过来商量。
一番吩咐说完之后,杨老板将小木匠单独叫到了一边去,一脸阴沉地问道:“甘先生,你觉得在这儿搞风搞雨的那家伙,到底会是谁呢?”
小木匠沉吟了一番,委婉地说道:“我觉得这祸事,只怕是起于萧墙之内……”
第六章 回马枪
《论语》里面有一句话,叫做“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这便是“祸起萧墙”这句成语的来历,它一般用来指代家庭内部,或者身边之人引发的祸乱,小木匠听他师父聊过一两次鲁班教的覆灭,用的就是这个典故。
所以此时此刻,他才会与杨姓商人这般提起。
那杨老板做这么大的生意,眼界和脑子自然是够的,听到小木匠这么说,又联想起近日里家中的诸多事情,忍不住点头赞同。
先是他最为宠爱的小老婆莫名其妙就跟人跑了,随后还给土匪劫到山上去,下不来了。
五姨太是整个杨府上下,最有可能左右他决定的人。
紧接着最不受宠爱的偏房三子莫名其妙就被压死了。
随后又有人想要把他的大儿子给弄死。
如果成功的话,接下来会是谁呢?
是他,还是最受他宠爱的二儿子,又或者是五岁大的小儿子呢?
杨老板脑子一转,脸上顿时就浮现出了怒气来,吩咐身边的亲随说道:“将各房各院的所有人,都叫到前院大厅去,一个人也不能缺,都过去……”
他怒气冲冲,亲随哪里敢多问,应了一声,然后去叫人了。
小木匠知晓这是他的私事,于是说道:“还有一些时间,我得去茅厕那边作法,将那影响贵府运势和风水的厌媒给找出来,就不便相陪了。”
杨老板不敢怠慢他,连声说好,还派了一个信得过的家生子陪着他一起去,吩咐甘先生有什么要求,一定满足。
小木匠带着那家生子往东院边儿走去,一边走,一边问旁边跟随的家生子:“你们老爷,平日里对家里的下人如何?”
那家生子赔着笑说道:“老爷仁德,自然是极好的。”
小木匠又问:“对家里面的人呢?”
家生子又躬身说道:“那肯定不错的,吃穿用度,从来都不短着……”
小木匠瞧见他满嘴好话,又看着他那破旧得有着好几个补丁的衣服,忍不住笑了:“我过来是平事的,不是你家老爷派过来的耳目。这话儿呢,你口出,我耳进,没有别人知道。你跟我说真话,我才能够对症下药,把事情办妥了,回头这宅子里平平安安,你们也不用提心吊胆不是?”
他说得诚恳,那家生子挠着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说道:“老爷其实挺好的,只不过这产业并非祖上传承,而是自己打拼上来的,吃过太多苦,所以对人对事,难免苛刻了一些……”
小木匠问:“对自己家里人呢?”
家生子说也是如此,基本上也只是满足正常的需求,几乎没有什么大户人家子弟的待遇,便比如刚刚故去的三少爷,他想去北平或者金陵读书,但老爷却不给学费和盘缠,最终只有作罢……
小木匠听了,点头,又问道:“你们家老爷比较喜欢哪个儿子?”
家生子回答:“老爷常年在外,忙于生意,说不上对谁特别喜欢,如果一定要讲的话,我觉得应该是二少爷吧。”
小木匠问:“为什么?”
家生子答:“因为二少爷出身好,他母亲是县上教谕之女,书香世家,父亲虽然这些年退了,但却有着许多门生,现如今都在州县上活跃,说得上话。所以老爷对二姨太和二少爷,多少也还是会照顾一些,没有那般苛求。”
小木匠点头,却没有再多询问。
他来到了茅厕附近的那个风水交集点,摆开了三才阵,点燃蜡烛,又开始牵烟走线,盘算推演。
结果一番忙碌下来,小木匠不但没有任何的发现,就连昨夜确定的那一股煞气,都消失不见,再无踪迹了。
这是怎么回事?
小木匠等了好一会儿,再次推演,得到了同样的结果,于是吹灭了蜡烛。
他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就在那两人过去“弄死”大少爷杨靖康的时候,另外两人很有可能就潜入此处,将之前的布置动了手脚。
至于这手脚,是将那厌媒给取出来了,还是又作了别的布置,这个小木匠就不太清楚了。
总之昨天和今天白天的工作成果,可能就要被全部推翻。
他得重新来过。
一想到这个事情,小木匠就满心郁闷,但他却又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那就是兄弟阋墙。
只有杨府中出了内应,知晓了他的到来,并且知道他应该能够找出厌媒,处理煞局,方才会在今天赶过来,破坏他的计划。
那人是谁呢?
小木匠心中隐隐有些想法,不过却藏着没说,毕竟没有证据。
今日子时已过,却没有结果,只有将诸般布置收起来,然后去找杨老板说明情况。
他来到了大厅,那儿灯火通明,门是关着的,但依旧能够瞧见许多人影,以及杨老板那严厉的痛斥声。
他在自己家人面前,可没有小木匠跟前和蔼,开口骂人,一连串下来,却是没有一个敢应的。
小木匠不想打扰杨老板处理家事,于是在门外候着。
等了一会儿,院子外来了一个老总,身边还带着两个背枪杆子的卫兵,跟着小木匠的那家生子上前去迎接,口称“七爷”。
小木匠便知晓,这人就是杨老板在民团里任职的侄儿。
那人与家生子聊了两句,然后笑着说道:“我叔又在训话呢?”
他这位置,是杨老板拿钱砸进去的,对自己和别人都极为苛刻和吝啬的杨老板,在这件事情上面却是不惜成本,为的就是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上,有个撑腰的。
正因如此,杨老七,也就是家生子口中的“七爷”,与杨老板的关系最为密切,相处也较为平等。
家生子赔笑两句,而杨七爷则转过头来,看着小木匠,说道:“你就是我叔请来平事的那位先生?”
小木匠点头,说对,是我。
他以为那杨七爷会因为他的年龄而质疑,没想到对方却赞赏地说道:“嗯,是个有本事的高人。”
小木匠有些惊讶,说哦,何以见得?
杨七爷说道:“双目黝黑而清澈,气定神闲,身子有虎狼鹰隼之姿态,一扫眼,全场落于眼中——剑阁位于川陕边境,多有奇人,像你们这个行当的,我见了不少,多少也能够瞧出一些来。”
小木匠听了,一来觉得杨姓商人死劲儿花钱捧自家侄儿,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杨七爷眼光独到,看着不寻常,二来觉得自己修为大增,气息外放,需要多加收敛才行。
他心中盘算着,而杨七爷则邀他一同进大厅里去。
小木匠说这是杨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在场,不太方便,杨七爷却笑了,说有啥子不方便的,你也是当事人。
他拉着小木匠进了前厅,瞧见地下跪了一片,而站着的,除了杨老板之外,还有几个妇人。
小木匠扫了一眼,根据年龄以及今天白天的印象,大体能够对上号。
杨七爷进来,杨老板也停止了训斥,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儿,跟他打招呼:“老七来了。”
杨七爷对他叔十分尊敬,说道:“叔,消消气,都是些小事,没啥过不去的。”
那长得雍容富贵的二太太也说道:“对呀,对呀,都是小事……”
没曾想她一开口,那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摆着张苦瓜脸的大太太却哭了起来:“小事?要不是那位甘先生及时赶到,我家靖康、柳芳和小宝估计都已经死在那堆砖下面去了,呜呜……”
二太太显然也是憋着火气的,开口说道:“这不是没死吗?”
大太太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刻就炸毛了:“你是不是就想着我家靖康死了,然后让你家平达当家呢?”
二太太撇嘴,说:“我可没这么说……”
大太太本就是粗鄙之人,脾气来了,指着对方的鼻子,口不择言地骂道:“没这么说?我怕就是你和你家老二谋的事吧?你们弄死了中达,又要害死靖康,回头你家平达就能够继承老杨家和德诚记了,哼哼,打得一手好算盘,吴青莲,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没弄死我儿子……”
她一开口,就跟泼妇骂街一样,特别难听,二太太也忍不住了,扯着嗓子回应。
一时间场间乱作一团。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听到“哐啷”一声,那杨老板直接将桌上的茶壶给摔在了地上。
碎瓷片落了一地,两位太太吓得闭上了嘴。
杨老板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吵啊,怎么不吵了?是不是当我死了?”
他这话儿说得咬牙切齿,众人噤若寒蝉,无论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全部都低下了头去。
杨老板估计也是有些心力交瘁,说了两句话,然后让二儿子禁足,哪儿都不能去,随后让众人退散。
等大厅里面的人陆陆续续散去了,杨老板看向了小木匠。
小木匠改变了先前的计划,对杨老板说那风水煞局又变了,他需要去一趟利州,搞点材料回来——这一去,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到时候一定能够把事情给办妥帖了。
杨老板问了几句,然后点头应下,小木匠瞧见他与杨七爷有事要谈,于是提出告辞。
他出了大厅,回房间去收拾东西,走到半路,前面走出一人来,却是那大儿子杨靖康,他向小木匠表达了感谢,小木匠淡淡回应,也不多言。
回房收拾了东西之后,他留下了木箱,就背着破布包裹的寒雪刀离开。
出了杨宅,小木匠走过路口,离开了城里。
当遁入野外的黑暗中时,他却又转了向,从另外一条路开始往回走。
第七章 因与果
小木匠回程时显得很小心,一直到鸡叫的时候,方才赶回了杨府附近来,找了一个容易观察到进出的大树上落了脚。
是的,他准备杀一个回马枪,验证自己先前的猜测。
昨夜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怀疑被禁足了的二少爷,但小木匠却唯独对那位看上去人畜无害,而且还差点死掉的大儿子杨靖康有些想法,如果一定要说除了第六感之外的其他关联,可能就是那家伙跑出屋子来时摔的那一跤,让小木匠产生了怀疑。
那一跤,摔得太巧了,也摔得太狠了。
先前黑咕隆咚,小木匠没瞧清楚,但是在大厅里的时候,瞧见了杨靖康的儿子小宝,小孩子鼻青脸肿的,看着十分可怜。
那样子,看着真不像是绊倒了摔的,有点儿像是故意摔在地上的一样。
小木匠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来。
他一开始觉得无稽,然而随后,却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
这种狠,让人难受。
所以他临时决定收起了先前的计划,没有打算再在杨府待上一天,而是假意告诉众人自己离开了剑阁,去了利州,背地里又偷偷地摸了回来。
他想要看一看,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他待在树上,等天大亮了,又找了间对着杨府大门的茶楼包厢,在那儿等着,观察杨府进进出出的人。
如此等了一天,他都没有瞧见目标人物进出。
小木匠并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等着,终于到了傍晚时分,从杨府里面,走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彬彬有礼地与门房打着招呼,又与出入的商行伙计寒暄,然后出了杨府,朝着东头走去。
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在路边停下,看样子好像是在买东西,但实际上却是在打量周遭。
不过小木匠对于这等手段还是有所防范的,一直在后面跟着,并没有让他瞧见。
差不多走走停停两刻钟,那人却是来到了一处污水横流的窝棚区,这儿紧挨着一条污水沟,出入的人都是衣衫褴褛的,有那光着屁股的小孩儿在污水沟的烂泥里玩耍,还有佝偻的老人,在垃圾堆里刨东西,有气无力的,一看就是好几天没吃过饭的那种。
小木匠站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街前,瞧着杨姓商人的大儿子杨靖康一个人走进了那一片窝棚里去,眼睛眯了起来。
这个家伙天快黑的时候,跑到这儿来,是想要干嘛呢?
他左右打量,然后从另外一边跟了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小木匠亲眼瞧见杨靖康走进了一个有些歪斜的木房子里面去,他也缓步摸了过去,绕过正门,来到了侧边,刚刚站定,就听到前门传来“吱呀”的响声,有人似乎出来张望。
好在小木匠已经藏好了身子,躲在了黑暗的角落里去。
等门重新关上的时候,小木匠将耳朵贴在了墙角上,当他默数第三下的时候,听到有个低沉的声音:“不是让你没事别过来么?你父亲请的那个甘墨,十分了得……”
杨靖康说道:“你们不是传了纸条,说亲眼瞧见他离开城里了么?”
那人说道:“谁知道他是不是虚晃一枪?”
杨靖康问:“你们怎么那么怕他啊?我今天仔细瞧了他,年纪比我还小呢,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啊?”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说道:“呵呵,去年的时候,西南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鬼面袍哥会的大档头鬼王死掉,吞并渝城袍哥会的计划落空,再有一个,便是川中大豪潘志勇身死,而这两件事情,都与他有关——前者是他亲手所杀,后者也与他有着密切关系……这样的人,你觉得没什么?”
杨靖康有点儿不解:“这人就是我老汉病急乱投医,从乡下随手找来的,谈好了一百块大洋,后来又加了五十,如果这甘十三真的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个甘墨,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后面那声音咳了好几下,似乎吐了一口浓痰,方才说道:“所以说,你老汉是走了狗屎运啊。”
杨靖康有些焦急,说那怎么办?虽说老二被我老汉禁了足,但我总感觉我老汉有点儿怀疑我,大概是我娘昨天太着急了,引起了他的怀疑……
前面那人说道:“她咋个这么蠢呢?”
杨靖康有点不高兴了,说她那也是担心我,而且这件事情她也不知情。
后面那个有些苍老和沙哑的声音连声叹息:“哎,蠢妇人啊,头发长见识多,她只需要闭嘴就行,现在倒好,弄巧成拙了。”
杨靖康担忧地说道:“对,不但我老汉怀疑,我那堂哥看着我的眼神也有点儿怪怪的,我在想,要不然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老头子给干掉了吧?到时候把帽子扣到老二和我那二姨娘的头上去,我再分一些利益给杨老七,怎么样?”
那老头断然否定:“不行。”
前面那人附和:“对,这件事情急不得,也不能冒险,现在既然已经有了裂缝,那就先搁着,等甘墨那家伙走了,我们再布局,稳扎稳打。”
杨靖康却不乐意,他恶狠狠地说道:“不能再等了,柳芳告诉我,我老汉越来越得寸进尺了,现在他对我又开始了怀疑,说不定回头,我媳妇就被那老扒灰给得手了;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就跟那畜生同归于尽,这杨家的家产,到时候谁也别想分了。”
小木匠在旁边角落里听着,满脸错愕,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他一开始的时候,只以为杨靖康忍受不了父亲的薄情寡性,以及生活的清苦,方才野心勃勃地勾结外人来布局,谋夺杨家财产。
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有这么一层事儿。
那杨老板,居然对自己的大儿媳妇有了那觊觎之心。
他五个老婆,难道还不够?
小木匠有些难以理解,不过想一想也对,那家伙别的方面十分克制,吝啬得很,唯独在“色”这一事上,却十分放纵,要不然也不能在有了老婆的情况下,还娶了四房姨太太。
据说那五姨太比他的大女儿还小,却是他处心积虑,费了不少功夫给弄过来的。
正是因为杨老板之前的种种所为,这才造成了现在的所有恶果。
只可惜他那个不受关注的三儿子,受了那无妄之灾。
说实话,倘若不是因为那个无辜死去的老三,小木匠甚至都不想管这里的屁事,直接转身离开,钱不要了,事儿也懒得办了。
不过小木匠到底还是咬牙撑了下来,因为他觉得虽然杨老板无比可恶,但杨靖康也不是什么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