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致和老道没有再恬着脸跟上来,韩素顺利回到了半山腰的石屋中。
她今日所见所闻全是往常不曾遇到过的,尤其是致和老道那一声声关于剑修的疑问,更使她心中疑惑重重,越是思索便越是觉得自己还有太多不解,静坐良久,她不但没有想通,反而心中纠缠诸多,隐约有些烦躁起来。
夜半之时,却恍惚听得有人呼唤:“韩素…韩素…”
韩素盘坐剑圈当中,豁然睁开双眼。
第103章 糊涂,糊涂(一)
夜半之时,山影内外一片清净,除去夜风偶有吹拂,便连点滴虫鸣之声都难以闻见。,
韩素坐在自己的剑圈之内,听到那呼唤声似远似近,恍惚间,竟像是从九幽之地传来,徘徊在耳边,却又混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她侧耳细听,竟是听不出那声音的来处。
“韩素…韩素…”那声音仍在不停歇地呼唤着,幽幽切切,哀哀缠缠。
韩素不由得微微皱眉,终是缓声道:“谁人在此装神弄鬼?何不——”
便在此时,一点黑光倏然投至,不等她将话说完,猛就当着她面门直击而来!
这黑光来速极快,这一瞬间竟仿佛是穿越了时空的距离一般,不但来处无迹可寻,更在瞬息之间穿透空间忽就出现在韩素面前。
韩素以剑意布下的剑圈竟对这黑光全无阻挡之力!
她眼睁睁看着这黑光射到自己面前,已是无法闪避,当即便一抬手,一柄剑意凝成的长剑便在此时现于她掌中。
一剑出,剑势如长河倾泻!
流水剑法,悬河泻水!
这一刻,狭小黑暗的石室中仿佛泛起滔天水浪,巨浪轰然掀起,猛然间向前冲刷而去。
悬河泻水,一往无前!
我剑!谁人可阻?
强烈的剑意迸射开来,冲向前方不速而至的那团黑光。
“咦?”石屋外的某处恍惚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韩素!”
这一回韩素听得分明,这竟明明白白是致和老道的声音。她不由得脱口便道:“致和?”
便只出得这一声,不知为何,她心中就猛然生起了一股极致不安的感觉。莫名的诡异气息在四下里勾缠,韩素立即住口,正要循声飞剑而去,面前黑光却忽地一颤,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胀大!
韩素剑意才至,与这黑光一触,便觉眼前一股强大吸力袭来,就仿佛面前正有一只洪荒巨兽张开了大口,鲸吞虎踞,韩素猝不及防之下竟是被这股吸力牵得手下一抖,她这雄浑一击便被这黑光消弭在了无形中。
韩素便惊了一惊,她本是战斗经验极为丰富之人,虽是一惊,却反应极快,当即心念一动,一式顺水推舟就要使出。然而这黑光的膨胀速度却完全超越了她的反应速度,不等她剑势转换,这黑光倏然一卷,便将她整个人卷入其中。韩素但觉身上一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就已是身不由己地换了方位。
她着地打了个滚,又是一个鹞子翻身顺势站起,睁眼看去,眼前却漆黑一片。
黑漆漆半点光线也无的环境之下,遥远不知名处仿佛有一阵阵空洞洞的咕咚声模糊传来,一起一伏,便仿佛是来自九幽的钟声,咕——咚——咕——咚——闷闷地回荡四周,也不知其极限何处。
韩素自入先天以来,便是暗夜之中也能轻松视物。等她以武入道,突破入炼气期,目力之强就更是超越凡俗,虽不说是视黑夜如同白昼,但只要是在一光尚存之处,她就能目查入微,是绝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的。然而此时此刻不论她如何睁眼瞧去,又或是搬运真元送入双眼,眼前却依旧是半点东西也不能瞧见。若非她心志坚定,这一刻甚至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双目受损,从此变成盲人了。
咕——咚——咕——咚——
一起一伏的空洞声音依旧不断回响四周,渐渐这声音由远及近,点点靠拢,韩素再听时,便恍惚察觉这声音已是到了耳畔!
虽是到了耳畔,然而这声音来时无定,触之又无形,韩素有心要分辨其来处,却只觉得细听下脑中阵阵轰鸣,各种怪声密密匝匝缠绕过来,似风过幽谷,又似鬼声呜咽。偏偏那声音乍听来仿佛凌乱,久听之下却尽显韵律,一强一弱一起一伏之下那声音竟是渐渐与韩素心跳相合起来!
她又觉脚下绵软,踩踏上去却不像是踏在实地上,反倒像是踩着某种软革,她只是轻轻一抬步,脚下便一陷一陷的摇晃起来。鼻端更有某种透着微酸的淡淡腥味萦绕不去,这腥味虽是浅淡,却极为扰人。不过片刻,韩素便觉得头脑间越发昏沉,身上气血的游走速度亦是愈行愈缓。
咚——咚——咚——咚——!
韩素不由得一抬手捂在越跳越是沉重的心口处,忙又将外呼吸转为内呼吸,一面谨守心神,一面心念已是急转起来。
她先前听得分明,那后来出声唤她之人的确便是致和老道无疑,可见此刻将她弄到这诡异情境的人即便不是致和老道,也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个致和老道一开始便出现得蹊跷,后来更是殷勤得古怪,韩素对他早有疑心,倒也并不奇怪自己此刻竟是着了他的道。
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已经是十分警惕,为何竟还会这般轻易就被人制住?她早就清清楚楚感应过,致和老道的修为不过是在炼气后期而已,虽说韩素本身也还不到炼气中期,论理应当与致和老道差距极大,然而韩素一身剑意究竟有多凌厉她自己又如何不知?
按照方寻的说法,剑修原本就战力强大,万千修者中未必能出一二个剑修,而万千剑修中却又未必能有一二人领悟剑意,然则韩素的剑意如今已修至第三阶段,可谓是剑意小成,她的战斗力便可想而知。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心有紧惕、时刻防备却依旧不能抵挡那突来的黑光,便可见她的确是技不如人,如此一来,输便输了,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又想:“却不知那黑光究竟是何门道,我一剑使去却只觉得落点之处空空荡荡全不着力,这般一看,这法门倒有几分海纳百川的意味。”
不论如何,此番来势凶险,与她此前在凡间时所经历过的各种危局又是不同。
这厢里静立思索,她不先担心自己的处境,反倒先想起剑法来了,全不像是身陷窘境的模样,竟是即便身处危局也自镇定不改。
她心中镇定是强大意志所致,对此已成习惯,却不知旁观之人是如何的抓耳挠腮,心急火燎。
她认为自己是轻而易举就着了旁人的道,更不知对方是废了多少心力才险险将她擒下。
石屋之外,阵法忽地一颤,就有一股强烈锋锐的剑意从石屋内猛地喷发而出。这剑意冲撞来得太过激烈,以至于一冲之下,石屋阵法就被轰然破开,瞬间便有一道刺目剑光从中激射而出,冲破阵法,直没入头顶之上的幽暗天幕!
这剑意如此强烈霸道,即便其主人不在,只是些许余韵残留在此竟也能有如此威势!
屋外之人大惊:“不得了!大兄!”
致和老道咬牙切齿:“快走!”
幽夜之中,强烈剑光的暗影之下,一道阴风倏然卷起,便有两条暗影悄没声息地在黑暗中隐了开去。
致和老道心知,此番既然失策,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要想不惊动三山仙会的主办方却是不可能了。既是如此,他更是要尽力遁走,绝不能被人拿住!
他所料果然不差,便在韩素这边石屋中剑意迸射的一瞬间,一股无比宏大的意念便倏然出现,自上而下降临在整座蓬莱岛的半空。
庞大的威压猛然投至,黑暗中一只足有五丈宽的半透明巨掌猛地压下!
这巨掌一翻,竟是如同翻检玩具一般轻轻松松便将韩素原本的石屋直从地面拨到。
但听得轰隆隆一阵石块翻飞,这石屋便如沙土堆就一般呼啦啦一下散了开去!
韩素已被致和老道擒走,石屋中当然什么也没有。
“哼——!”半空中,一声冷哼犹如巨雷传至,那无比宏大的意念威压之下,整座蓬莱岛上除这一个声音竟是再不见旁的声息,这一刻,竟是连风都止住了!
这威严的声音不紧不慢说话,却似有重重泰山压下:“剑修,妖气,倒是有几分意思!我三山仙会竟是成了魑魅魍魉汇聚之地,如今的精怪当真猖獗!”
他这一番话虽则仿佛只是陈述,却已是让藏身地下的致和老道全身颤抖,几乎不能自持。
却在此时,半空中倏然传来一阵长笑:“玄玉真君何等身份,这般小事也能惹你挂怀么?如此一来,还要底下这些小辈何用?趁此良宵,不若与本王痛饮一番,也不枉吾等千里迢迢来此一聚!”
便听得玄玉真君轻轻哼了声,致和老道恐惧良久,却不知何时那宏大意念已是散去。玄玉真君虽不曾正面回答后来东陵王的一番邀约,但他散去威势,或正是赴约而去也未可知。
致和老道一身冷汗,忙趁此机会和兄弟一起遁回了自己的石屋。
第104章 糊涂,糊涂(二)
石屋中并未点灯,暗淡的夜色之下,两道人影倏地从地下钻出,还未落定,其中一人便是一个踉跄。,
旁边一人连忙伸手来扶,惊道:“大兄,你如何了?”
致和老道全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他勉强盘膝坐下,本想要摆个五心向天的姿势,然而接连动作几次,他的手脚却根本就不听使唤,只是颤抖个不停。这种情况别说是摆个五心向天了,便要盘膝坐稳都有些困难。
“快!”致和老道哑声喊道。
旁边那人恍然会意,连忙就盘膝坐到致和老道身后,右掌一翻,已贴至他背心大穴,一股浑厚元力就此涌出,灌入致和老道体内。
得了这人相助,致和老道脸色稍缓,手脚的颤抖也没那么厉害了,他才又动了动,勉强将姿势摆正。
眼看致和老道是缓过来了,他身后那人却渐有吃力之相。致和老道一边翻检储物袋,从中掏出丹药吞服,一边就将手中装丹药的玉瓶抛向身后。他身后那人连忙接住玉瓶,也从中倒出丹药服食。这丹药呈暗红色,形状滚圆,摸约有龙眼大小,打一瞧去晶莹剔透,竟像是宝石一般漂亮。
服过丹药之后两人迅速好转起来,致和老道身后那人才长出一口气道:“好生厉害!”他一脸的余悸未平之色,又忙忙问致和老道,“大兄,这人当真没有背景?”他说的好生厉害之人竟不是指此前只用威压便吓得他二人狼狈而逃的玄玉真君,而是指已经被他们擒住的韩素!
就听致和老道皱着眉:“我百般试探,她常识皆无,莫说是天外天少有这样的修士,即便是远海贫瘠之地,如她这般也是少见!我此前见她气度不凡,入水之术精妙,还以为她出身名门大派,心中尚有几分掂量。然则后来在集市中一番同行,她却接连购下数种记录常识的玉简,当我提及剑修一生只修一剑时,她竟似是不曾听闻此说。”
致和老道身后之人却是骇然:“这般看来,这女子必是野修无疑。然而身为野修,连个完整的传承都不曾得有,她尚且能修出剑意,还兼修法术,此人天资实在可怕!”
所谓野修,与散修又有不同。有些散修虽然没有门派家族,可至少还有师承,即便是没有师承的那些,至少也还有相对完整的功法可修。而像韩素那样基本上常识皆无,连剑修和法修都弄不清,最后两者同修居然还修成了的,真真是极少极少了。而如这般多半是由自己摸索着胡乱修行的修士,通常便被称为野修。
野修通常都是弱小和没有前途的代名词,只是韩素却明显并不能与弱小等同。
正如此前那人所说,身为野修居然能修出剑意,韩素天资实在可怕。
“哼!”致和老道却是冷哼一声,脸上渐渐现出阴狠狂热之色,“天资再好又如何?天资再好,最后还不是便宜你我!此人…”话音未落,一阵突来的疼痛就将他未竟之语打断。
致和老道忙又取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几颗红色丹药吞下,一边厉声喝道:“阿云,七情戮心诀,快!”
他身后之人忙将双掌一翻,便打出一个手决,落入致和老道身上。
原来这两人果然是一对兄弟,致和老道原名张凌志,他的兄弟与他一奶同胞,同胎而生,名唤张腾云。这二人既是双生子,自然是从一生下来便心灵相通,默契非凡。两人出身在海外一个没落的小修仙家族,从小一同修行,几乎就没有分开过,修为也向来一致。
只是后来两人遭逢家变,变故当中致和老道得了奇遇,竟是与一只具有特殊血脉的吞天魈相合,如此一番际遇之下两之间人的距离便渐渐被拉开了。
致和老道自己得了好处,倒也不忘兄弟。他自己变成了一幅半人半妖之体,借那吞天魈而练就一项神通,这项神通被他称为吞天血炼——吞天血炼,顾名思义,这神通正与吞噬之术和血脉之术有关。
名字是有几分恶俗,然则法门却真正的十分厉害。
致和老道往常拿人,也不需用什么旁的手段,只消知道对方的名字,出声一喊,而对方不作应答便罢,但凡一作应答,却就等于是落入了他的觳中。十拿十稳,没有一个能够逃脱的。致和老道与吞天魈合体,就在自己的腹中,利用自己的胃袋和种种材料炼制成了一只炼血魔袋,那入了他觳中的修士只要一应他的声,立即就会被他这只炼血魔袋吸去,最后被他用种种手段炼化成养料,滋养自身。
这也正是致和老道此前多番追问,一定要知道韩素名字的原因所在。
须知修士的名字往往具有特殊意义,一旦修行,就等于是在天道的规则中挂了号,这名字便是法名,每一个声腔都具有特殊作用,一旦被致和老道这样具有诡异手段的修士知道了去,要想不着他的道,便有些难了。
此类问题在修行界中虽不说是人人皆知,可只要是稍微肯用功多钻研些修行诸事的人,通常就能知晓。所以许多修士都取别号,真名却是不轻易示人的,比如致和老道,他就从来只自称致和,而不称自己是张凌志。
然则韩素从凡间而来,她以武入道,原本就缺乏修行常识,又如何能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诡异手段?她再如何天马行空,也无法料到这一点,因而即便她心有警惕,却还是轻易就被致和老道给捉了去。
韩素从最底层攀登而上,眼看是终于跨过天堑,不但得入修行门槛,更是剑意小成,最当意气风发的时候,岂料就遇到了致和老道这样的人物。倘若致和老道没有这样诡异的神通,又或者韩素对修行的诸般常识再稍微知道得深一些,不轻易将自己的真名告知,两人光明正大战过一场,即便致和老道修为已至炼气巅峰,本身又有吞天魈的血脉,他也未必就能赢过韩素。
然而世上本无如果,生死之间,更没有几人会来讲究什么光明正大。
致和老道捉了人走,犹然愤恨:“可恨此人麻烦,虽将姓名告知与我,话却只说一半。我问她姓名具体是哪两个字,她却不肯说了。否则何需如此麻烦,我一个百鬼炼魔咒下去,看她还如何挣扎!”
原来致和老道的神通虽然十分厉害,却到底还是有限制的。
他虽是可以通过法名轻易将人吞入自己的炼血魔袋中,可要再将这魔袋中人炼化,却又是另一番功夫。
韩素剑意之强超乎致和老道原先所料,等到将人吞入腹中,他才发现,这人是吃下去了,可要想消化掉,却没有那么容易。
第105章 糊涂,糊涂(三)
此间种种曲折,韩素当然是不知道的。
她身在炼血魔袋中,只觉得鼻间嗅到的血腥气越来越浓,耳旁全是绵绵不绝的咚咚之音,她一身剑意,在这样的环境下竟不能游转自如。她试探着左右行走了几步,却只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空处,整个人头重脚轻,仿佛才刚从最深沉的梦魇中醒来。
恍惚间,又似乎有人在她耳边不停诉说:“人生苦短,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股巨大的悲伤与死寂在这片茫茫黑暗中侵袭而来,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其中,百种悲苦,千般轮转,催人心肺。
是啊,人生千百苦,活在世上也不过是经受磨难而已,还不如赤条条来,干净净去。一了百了,省却那不知其数的肮脏与悲苦,从此清清静静再无烦恼。
黑暗之中,一股股肉眼难察的暗红血雾不断从虚无处传来,这些血雾悄没声息地将韩素包裹,即便她已关闭了外呼吸,这些血雾却依旧粘附在她肌肤之上,然后顺着她的肌肤一点点向她体内渗透。
这一瞬间,韩素心中绞痛,也不知为何,前尘往事尽回眼前,千百种说不出的悲痛尽于此一刻全数爆发,竟是完全无法控制!
她一抬手便捂住心口,痛得弓下了腰。
石屋中,正默查着炼血魔袋内诸般状况的致和老道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简直无法不得意:“我便知晓!如这般看似冷心冷意,七情六欲尽皆淡薄之人,旁的什么都动摇不了她,唯有悲伤!谁人可阻?”
致和老道既有吞天血炼的神通,又炼就了一只消化能力无比强大的炼血魔袋,自然是对此道精研无比。他借助神通洞察人心,又惯会伪装做戏,后经他一番苦修,最终又练成了两大咒诀,这两大咒诀一个叫做百鬼炼魔咒,另一个便是他此刻正在施展的七情戮心诀。
这两大咒诀具体相较起来,倒也很难分出高下,又因其作用不同,各有奇妙,两相辅助下来,威力更是十分了得。
真要做比较,致和老道其实更喜欢使用百鬼炼魔咒。
皆因这百鬼炼魔咒借用百鬼之力施展,致和老道作为施法之人,只需居中总控,压制百鬼不使其反噬便可,本身倒不需出太多力气。不像这七情戮心诀,因其威力强大,直指神魂,致和老道往往用来十分吃力,总需与兄弟同时施诀,借他相助方能顺利将法诀施出。
而百鬼炼魔咒还有一个好处,就致和老道而言,只要他知晓了想要炼化之人的具体姓名笔画,他便只需画个符咒,再在符咒上写入对方姓名,就能利用百鬼之力沟通幽冥,直取对方魂魄,将其炼化成魔!
这魔却不是普通的魔,而是心魔!
心魔无质无形,一切贪嗔痴妄皆能成魔,此魔一出,焚魂烧心,任你是如何大能的修士,任你心志如何强大坚定,心魔反噬之下也绝无幸理。
须知越是修为强大心志坚定之人,虽则往往越不容易生成心魔,然而一旦生成,这心魔之强却往往更是寻常人物的数百上千倍!古往今来,多少高人大能看似寿数无尽,最后却不往往都是栽在自己的心魔之上?
百鬼炼魔咒能轻易将人心魔炼出,可见其能耐。
若不是这咒法尚有种种条件限制,致和老道又何需如此处处谨慎行事,怕不早就横行海外,变成一尊邪道大能了!
七情戮心诀却又不同,百鬼炼魔咒乃是将人当成心魔来炼,引人心魔,焚魂烧身,七情戮心诀却是以七情动人心,又是以七情戮人心。
一个“戮”字,道尽所有。
戮,杀也!杀,诛也!
杀人诛心,人心一死,这人即便还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到时还不由得致和老道捏圆搓扁,想怎么调理便怎么调理?
而要诛人心,往往也只有从人心入手。
人心至坚又至弱,修炼七情戮心诀的致和老道则坚信,只要寻到那个弱点,便没有什么人心不可摧毁!哪怕对方修的是无情道,只要对方不曾修至大圆满,他也定能从中寻出破绽,从而灭杀人心。
更何况,韩素修的还并不是无情道!
“阿云!悲字诀!”致和老道放声长吟,“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红尘多苦,不如归去…”
张腾云与他同吟,二人手上法诀一个比一个掐得急,真元之力源源不断地涌向那炼血魔袋,更有致和老道吞天魈妖躯血脉中的动魂之音绵绵而至,浩浩荡荡,渐渐响彻整个炼血魔袋所含的奇异世界。
韩素只觉得耳旁一片嗡嗡之声不断唱响,她甚至听不清那声音唱的究竟是什么,只有悲伤源源不断从心底涌出,伴随那巨大悲伤的,还有无尽愧悔。
多年以来,韩素一心求仙,执着不悔。她虽无仙根,却在剑道上具有无上天赋。十年磨剑,剑意初蕴,而后江湖辗转,多番遇合,如今更是修至剑意第三境界,以武入道,成为了千百年来独独以武入道,成功跨越天堑的那一个人!
修成如此奇迹,她凭的是什么?
难道仅仅只是天赋?
不!除去那极具灵性的颖悟之力,韩素能够取得如此成就,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具有一颗无比坚定的向道之心!
剑心,即道心,道心,即人心。
人心至坚亦至弱,致和老道所料不差,没有谁是天生就能拥有一颗强大道心的,也没有人心是没有破绽的。
十三年前,韩素愤而离家,从此踏上求仙之途,其实最大的原因不是因为薛瑞卓负了她,也不是因为薛家人侮辱了她,这些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真正促使她在当时情境下做出那样甚至可称是惊世骇俗之决定的,却还是韩重希之死!
韩素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当薛家来人口口声声斥她不配,退亲不说,还连带将她人品清白一并贬低,以至于祖父愤而质问时,对方是如何居高临下,轻描淡写,一掌将祖父击退的。当时韩重希虽已辞去重职,然而他多年为将积威犹在,身旁更不乏高手,可对方只是轻出一掌,整个韩府却居然无人能挡!
一直以来,韩素视之为英雄的祖父,韩素以为永远也不会倒下的、顶天立地的祖父,竟就那样轻易的被人击倒在地,从此再也不能起来!
那一刻的悲痛与愤怒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此后每一次回忆,韩素心头都要鲜血淋漓一遍。
世家贵女,一朝被人贬落尘埃,原本以为的权势、身份、品貌、学识等等可以为之骄傲的东西,原来在真正的强大力量面前,其实什么都不是!而光只是这样倒还罢了,最为令韩素每想一遍都要痛彻心扉一遍的还是,祖父之死,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与她脱不了干系的!
倘若不是因为她当初与薛瑞卓结亲,薛家又如何会来人退婚?倘若薛家来人退婚之时,她能稍稍沉得住气一些,又何至于激得祖父为维护她而与对方正面对上,最后落得那样的结局?
恍惚之间,韩素仿佛又见到祖父弥留在病床之上,轻轻执起她的手,对她说:“阿素,是祖父年事已高,原本便该回去与你祖母团聚了,不能怪旁人…你需知晓,世间之事从来不能尽如人意的,太过执着实在不必。祖父戎马一生,杀孽不少,临去之时能有儿孙满堂已是至幸之事。阿素从此便当那薛家与你再无关联罢,切不可心生不甘,寻其复仇,否则,祖父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韩素双目噙泪,却半点也不敢落下,只怕扰了祖父心绪,使他纵然离世亦不能安。
她听得祖父一席话,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一刻更加真实清晰地体会到祖父对她的一片拳拳之心。韩素无法不点头,她明知祖父是因为害怕她与薛家硬碰以致落下不堪下场这才百般叮嘱,自然更不能不答应。
得到韩素应诺,韩重希终于放下心来。他闭上双目,含笑而逝,而直至离世,他握着韩素的那一双手都不曾放开!
韩素终于放声大哭,痛失至亲,从今而后,天上地下,再无一人会如此全心全意爱护她、教导她,与她细述古今,指引她人生道路。
悲伤,无法抑制!
泪水从韩素眼角成串滑落,滑过她脸颊,落入她衣襟,又与那些暗红色血雾一融,更一齐渗入她四肢百骸。
巨大的悲伤将她紧紧缠绕,占据她每一分每一隙的心绪,将她所有意志一齐无视。
仿佛便有声音在她耳旁不断厉斥:“你祖父都已因你而死,你还活着做什么?你这个灾星!荧惑!克己妨亲之物!你活着做什么?你为何还不去死?为何还不去死!”
又有声音不断哀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倒不如去了,省去诸多悲苦。求的什么仙呐…真真是说笑话,仙人哪里是那般好做?便是当真做了仙人又如何?你父亲不要你,你母亲只管随你父亲去了干净,你祖父那般的爱护你,最后不也敌不过命运?倘若成仙要受这许多的苦,还不如做凡人,早早轮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