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阴冷狂躁的风暴猛地一转,紧接着张兆熙的气势渐渐转为沉郁。他开口说话,语声冷肃有力:“你修为低微,不在房里用功。却又跑去了何处?现在城中各门各派加上散修,早是龙蛇混杂,昆仑派作为地主都管不了城中治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到处乱跑!”
张六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早不是当初那个一厢情愿以为世界很美好的跳脱少年,自然知道兄长此话不错。
但张兆熙从来都是个风度翩翩的人,以前许多次,不管他如何发怒,他都还是会挂上谈笑从容的面具,断不会如此将情绪形露于外。这次他这几乎失控的狂怒,给张六带来的却是难以置信多过于恐惧。
“大…大哥,”过了许久,张六才强自找回了声音,干涩地说,“我、不是一个人出去的,我、我跟瑶儿一起走。”
“你指望聂瑶保护你?”张六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不错,她的修为倒确实是比你要高得多。”
“我…”张六涨红了脸,又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一室沉默,就在张六以为张兆熙要继续指责或者直接宣布惩罚的时候,却忽然听他轻轻一叹:“我就跟在你后面,当我不知道你是kan到了那位青羽姑娘,这才匆匆拉了瑶儿追上的么?她…她早已去了,旁人纵有三分相似又如何?你此前倒是kan得通透,如何现今又出尔反尔?”
一三三回:出山
神州之西,若天之云梯。
昆仑境内,太虚论剑大会的脚步越来越近。
整个修仙界都几近沸腾,仿佛空气里吞吐的都是一股充斥着名利声se的斑斓气息。
所谓太虚论剑,起于虚无,归于杀伐,一届又一届地轮转下来,说的是道,争的却终归不过是个高下罢了。
然而不论外界如何喧闹,隐藏在昆仑山脉最神秘处的玉磬书院也依旧是一片井然安详。
就仿佛是拥有最为良好的教养的翩翩君子,站在繁华盛宴的不远不近处,他既不需要急于表现,也不需要故作疏离。他只要不紧不慢地游走其间,便自能有一番悠然气度。
在这种几近隔离的清净之下,一众书院弟子自然一如往常学习修炼,倒仿佛是全然不觉有太虚论剑那般盛事即将发生。
而自那日叶青篱引魂造册,正式加入玉磬书院以来,晃眼便又过了半月。
她当时接收到一卷玉册,就按照规矩强行截留了一缕神念附在玉册中。后来据印晨解释,一旦修士将神念留在那魂鼎玉册中,就相当于自行交付了神魂烙印。此后不论是她修为提升,还是罹难遭厄,都会即时反映到那玉册中来。
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叶青篱尊荣也罢,堕落也罢,成道也罢,入魔也罢,生生死死都已打上了昆仑的印记。
自然,也就无所谓背叛了。
这个问题叶青篱其实早有预料,如果说昆仑高层没有这等控制核心弟子的手段,那才是咄咄怪事。
实际上引魂玉册也并不能直接控制到什么,往好处来想,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坦诚,带有保护意味的监视。
“我倒是听说,一些大家族子弟身上会带有魂令,倘若在外遭人杀害,这等魂令就会记录下持有者临死前的场景,然后自行飞回家族。”叶青篱问道,“玉磬书院的引魂玉册是否有等同功效?”
印晨的笑容意气飞扬:“那是自然,不过引魂玉册之神奇又岂是那等低级魂令可比?”
“如何不同?
“一般的魂令必须随身携带,并且是有可能被截留的。”印晨斜起眼角一笑,当真是灿若三月春光,格外清朗明丽,“引魂玉册的印记却是直接留在我们元神中,不论我们遭遇什么状况,晋级或者受伤,魂鼎上的玉册都会立即有所应对。无视距离,无视空间。”
最后那八个字才是重点,叶青篱侧头微笑,仿佛咀嚼,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她从正式加入玉磬书院以后,就选了四项课程。
主修是法术,辅修的是丹道和符篆,以及法器的运用。
玉磬书院包括正中缀星岛的问道堂在内,共分有两堂一殿六宗,分别是问道堂、刑堂、勤天殿、术宗、心宗、符宗、阵宗、器宗、丹宗。
顾名思义,六宗主管道门六艺,而问道堂乃是书院核心,刑堂主管刑罚,勤天殿则是任务交易场所。
实际上玉磬书院并不限制弟子分宗修行,只要学习能力足够,就是把六艺全学一遍,从书院的角度而言,也只会称赞此人天纵奇才,却不会指责什么贪多嚼不烂之类的话语。
当然,自打玉磬书院建立至今,敢于这样做的人虽然并不算少,但真正通晓六艺的却还是一个都没有。
叶青篱没打算挑战这项纪录,她每天早上都老老实实地跟着众同门一起做早课,过后便一天一轮,挨个儿到四宗修行。玉磬书院不愧是昆仑传承的核心,一番系统学习下来,叶青篱获益匪浅,此前许多无法疏通的地方也都有了新的理解。修为虽然未能在短时间内有大长进,对自身能力的运用却是更上了一层楼。
便是这般一边巩固着修为,熟悉着书院,叶青篱同时也不忘将原来的规划提上日程。
比如说她很早就觊觎的那个归元反泰术,这个法术实在太过实用,叶青篱自从见到印晨用过一次之后,就对之念念不忘。而在勤天殿中,这个法术的标价高达一千星点。
按照勤天殿的规矩,星点必须通过任务交换。直白点说,这东西也就是一个虚拟等价物,玉磬书院用这个东西来衡量弟子的任务完成度。
一千星点的价值无法用灵石计算,不过总的来说,应该是非常之贵了。因为叶青篱为了得道这一千星点,硬是在任务册上一口气接下了十个任务。
末了勤天殿那位主事的蓝眼睛师叔还笑眯眯地说:“叶师侄可需切忌,欲速则不达,当年印晨为了学这个法术,可是连续做了三十几个任务。说来叶师侄运气不错,最近晴川一带有大批的妖兽暴动,各属城中也有不少妖魔作乱,任务可比平常多了三倍还不止,连带着报酬都水涨船高呢。”
言下之意就是,叶青篱要不是赶上了这个好时机,要想只做十个任务就赚到一千星点是不可能的。
叶青篱只笑了笑,也不应对这位师叔的调侃。
她的行动干脆得很,先请了半个月的任务假,领到出入令牌以后,跟印晨等比较相熟的几个同门打了招呼,便叫上鲁云准备下山。
算起来她又错过了一个年祭,却不知今年山外风貌同往常有何不同。
依旧是人来人往的昭明城,繁华的仙灵易市上, 着装各异的修士来往穿行,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奇珍阁的门口,一个紫衫少女是、眉目神飞,娉娉袅袅地走着。
她身边还跟着个摸约十四五岁年纪,眼底含着几分戾气的皂衣少年。这少年面目倒是十分清秀,只是个子有些矮,甚至要比那紫衫少女还低上小半个头。他的眼睛骨碌碌四下瞥了瞥,低声对身旁少女道:“喂,叶青羽,那个傻子还跟着我们呢。”
叶青羽偏了下嘴,皱着鼻子道:“你弄清楚点,是跟着我,不是跟着我们!”她说着话,脸上神情是混合着高傲的淡漠,但那一双眼睛里头却难掩兴奋之意。
“行了,我知道你魅力大可以了吧。”少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随即又去推叶青羽的肩膀,“听说惜花宗在东街摆了个魔鬼巷呢,我们把这个傻子引到那边去玩玩怎么样?”
一三四回:魔鬼巷边五色迷
魔鬼巷之所以被称之为“魔鬼”, 乃是因为巷中一应所有,都以引诱世人沉沦为目的。
贪财者进入其中只见满目珍宝,好se者进入其中便见国se天香,痴情者进入其中尽为五se迷离,怅惘者进入其中足下路路通达——魔鬼的世界,放大了欲望,祸乱了红尘。
惜花宗既然光明正大地进了昭明城,驻扎到了昆仑老巢边上,自然是要拿出点丅招牌的东西。
毕竟魔门树大招风,又仇家遍地,就算昆仑派还讲究点风度,不在这个时候以门派的名义找他们麻烦,底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争斗却是谁也管不着的。修仙者争名争利,也争面子里子,魔鬼巷在这个时候出现,既做足了噱头,也正好转移了许多人的注意力,算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张六在叶青羽身后战战兢兢地跟着,眼见她行走的方向越来越接近魔鬼巷,脚下不由就踌躇起来。
“你修为低微也就罢了,偏偏定力还这么差…”张兆熙的斥责声又恍恍惚惚在他耳边响起“亏你当初信誓旦旦,只会说不会做,好你个张六,成心要我看不起你是吧!”
张六的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仿佛张兆熙此刻就在他身边,正斜眼看着他,目光中尽是凛冽。
“我知道我很没用,我也知道不应该。”他垂下了眼睑,嘴唇颤抖着,声音却只能在自己心里来回打转,“但是我做不到,大哥,你从来都很强大,对你而言,想要的东西抓到手里就是。你不会懂我的,你怎么懂…”
然而不管这些话语在心中在怎么徘徊,他终究无法冲口而出,就像此刻,不论他再怎么想要继续跟上去,他的脚步也还是不受情感控制,终于停在了原地。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身边如川流而过,张六一个人清清冷冷地站着,心里就好像是在被无数把剪子绞着。
他是有点痴,但还不至于傻到底。他知道面去不得,而他可以偶尔任性,却不能因为这种任性就真的罔顾自己的安危。
心底暗暗一叹,天se向晚时,夕阳绯染之下的少年终于放下轻抬的手臂,颓然转身,一脸苍白地逆着人流低头走开。他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反复告诫自己,然后一遍遍地说着:“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我再不来看她了…”
“咦?”忽然一道清甜的女声在张六身后响起,“那是什么?”
张六原本便处在温水煎熬中的心脏猛地一跳,立即就转头,“什么?”
身后俏丽如烟云的女子也惊讶地看着他,疑惑道:“这位师兄,你是在同我说话吗?“说话间她微侧头,神情十分无辜。那一袭紫衫烟罗,不是青羽又是哪个?
“我…”张六才一出声,立刻就反应过来,原来人家先前那一句话根本就不是对他说的。他这纯粹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他暗暗苦笑,知道自己是痴念不改,总盼着要跟这位青羽姑娘说上几句话才肯甘心,所以做了这般没脸没皮的事情。
这些心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可怜张六的面皮子实在太薄,一点点连边都没擦到的贼胆就叫他涨红了脸,羞窘得说不出话来。
正当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的时候,又听身前女子说:“相逢即是有缘,我是昆仑派的叶青羽,不知这位师兄却是何门高足?”
果然见到这个傻小子立刻抬头,结结巴巴地说:“在、在下张六…啊,不是!在下张永卓,在家中排行第六,所以也叫张六…我,我是连城派枫晚城弟子,见、见过昆仑派叶师姐。”
说到后来,他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一双晶亮的眼睛却始终痴痴落在叶青羽脸上,只看那神情,仿佛是得到了莫大救赎。
饶是叶青羽本就以为此人为自己的爱慕者,这时候也有些不自在了。她微微侧了下头,轻嗔道:“我叫你师兄,你怎么却叫我师姐?”
“师傅说过,见到同辈女修士,都要叫师姐的。”张六老老实实地回答,炽热的目光依旧一眨不眨,双眸中好似倒映了春水一般,仿佛眼前之人就是他眼里的全部,仿佛这天下间也独余一个她。
叶青羽本来只是想逗逗他,此刻却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心跳忍不住就乱了下。
她颊边飞了些红,又瞪了张六一眼:“你是连城派弟子?这次连城派一共来了多少人?怎么你一个人就上街了?”张六的修为极低,叶青羽一眼就看出这人才刚到练气四层,只觉得这人太弱,一个人在街上乱走,随时都有被人当蚂蚁踩的可能。
却见张六的脸se瞬间就从红焖大虾变成了苍酥白皮,一时白得泛青,惨淡之极。
他忙垂下了一双春水般温柔忧郁的眼睛,闷着头就往前面走,一边诺诺道:“不止我一人,不止我一人的,师兄师姐们在前面等着…”短短十几个字说完,他已经是冲过了十几尺,眼看便要进入那魔鬼巷中,忽然一道劲风弹在他膝盖上,冲得他双膝一软,脚下一个趔趄,步伐便立刻止住。
慌忙中的张六这才发现自己因为羞愧而慌不择路,差点就冲进了魔鬼巷。
他抬眼看到那黑漆漆的巷子,只觉里头阴惨惨地好似一段噬人深渊,当即也顾不得刚才膝上劲风来自何处,连连后退的几步就待转身跑开。
“陈轩!”忽然一声惊呼响起。
心慌意乱的张六也只来得及分辨出那是叶青羽的声音,便又听她说:“别…”
然后他就感觉到后背一痛,顿时有一股大力从后面推上他身体,推得他身不由己踉踉跄跄又往前冲。
眼看前面那条赫赫有名的魔鬼巷好似洪荒巨兽的大嘴一般,黑洞洞地就要将他吞噬,张六下意识就将眼睛一闭,只等进入那沉沦之地。然而过得片刻,预料中的魔鬼诱惑并未袭来,他的腰身却被一条细索缠住,紧接着他整个身体一轻,人就被带得飞落到一边。
顿时有无数的议论骚乱声在他耳边放大,又听那位青羽姑娘惊呼,“姐姐!”
然后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怒喝道:“叶青篱,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一道清清淡淡的女声不温不火地响起:“这人我看得很顺眼,因此不算闲事。”
“哪门子的破理由!”少年怒骂,“我呸!叶青篱,你欠着我陈家呢,别当我不知道,把人给我还回来!”
那女子却不再答话了,张六只感觉自己被人带着在人群中快速穿行。他睁开眼睛想要看看恩人的面貌,却只见到两边景物飞逝,依旧是繁华街道人来人往,而身后那人有细细呼吸传来,面容却因为角度原因,叫他半分也不得见。
“这位…咳!”张六本想说话,冷不防一张嘴就被劲风呛得说不出话来。他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正难堪间,却听身后之人轻轻一笑。
笑声很快就淹没在街市的喧闹中,张六却只觉得耳边余音不绝,一点莫名熟悉之感就像小羽毛刷子一样,轻轻从他心底下一点点刷了上来。
霎那间,周围喧闹尽皆不见,张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唤了声:“姑娘?”
“你住在哪里?”身后之人淡淡问。
她的身量应该要比张六矮上半头,此刻轻声提问,吐息便落在他的耳后。张六莫名敏感,身体忍不住微微一缩,连忙答道:“余仙居。”
过得片刻之后,叶青篱将速度减缓,最后停在一个街道的转折口。
张六听她说:“便到此处吧,转过这个街口,你走到里面三百尺处就是余仙居。”
“姑…”张六连忙转身,正要道谢,却只觉得腰上缠着的细索猛然松开,紧接着是身后之人倏然退离。
话音未能落下,张六转身后就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青se的背影。
芳踪杳杳,这人竟连一个正面也不肯给他看上一眼。
张六顿觉怅然,一时间倒是从这整日介只想多看上叶青羽几眼的痴迷状态中脱离了出来。他的肩膀微微跨着,转身往客栈方向走去,心里想:“那位青羽姑娘终归也不是她,我这般犯傻地跟着人家,实在是太过失礼。”
此刻倒无所谓解脱不解脱,只不过经历了这番惊吓,他先前那魔怔一样的心绪终归是淡了。
然后免不了好奇:“那位姑娘名字叫叶青篱,青羽姑娘又叫她姐姐,想来她们定是姐妹。只是不知道,这位青篱姑娘究竟是何样貌?”这般想着,也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有了点异样的期待。
既然叶青羽的容貌同织晴有三分相似,那她的姐姐叶青篱是不是也会肖似织晴?
张六控制不住思维脱缰,然而心底痛楚却绵绵密密,“像又如何?终归都不是她…”
他咬了咬下唇,眼看着余仙居越来越近,腰杆便习惯性地想要挺直起来。他缓缓走着,尽量提起精神,然而不知是怎么回事,耳后却总觉得有人呼吸的余温在徘徊不去,更有那熟悉的笑声余音不绝。
一三五回:晚火烧云霞
叶青篱放开张六之后,其实并没有走远。
她人虽在闹市中,周围也尽是无数混杂气息,那通身的敏锐感应能力却并不会被减弱分毫。
有人在注视她,这是她刚一放下张六时就感应到的。所以她当时匆匆离开,一来是觉得没必要再跟张六有所牵扯,二来也是因为心生警兆,这才急于转移方位。
暗中投来的那一抹注视实在太过灼热,即便叶青篱并没有从中感应到杀气,却仍然觉得脸上身上好似被暗火烧着了一般,刺痛蔓延,十分可怕。
尤其可怕的是,叶青篱分辨不了那人的具体位置,也判断不出那人目光中的含义。
高手!
这是叶青篱的第一想法。
危险!
这是叶青篱紧跟而来的反应。
她的神经立刻就高度紧绷起来,心底下居然隐约有些兴奋。只要不是实力绝对悬殊的情况下,她非常愿意跟高手过招。
鲁云蹲在她肩膀上,原本柔软的白se毛发也有些炸了起来,四只爪子松紧有度地绷起,开始蓄力。
“篱笆,这人修为只怕不在我之下。”
叶青篱深吸一口气,在附近几条街道连续转了几个圈后,干脆转换方向往西城凡人聚居处走去。修仙界有不成文的规矩,修仙者不可大规模 屠杀凡人,她将战场选到那边,却是要压缩对方的破坏能力,使之无法大肆伸展手脚。
而近身小范围战斗,正是叶青篱所擅长的。
繁华街景渐渐便在她身后远去,她从仙灵易市走入行人稍显寥落的巷道,走过几处凡人所设的小规模交易市场。眼看前方又是一个十字路口,忽然就一个转身,微眯起眼角笑道:“不知来者是何方高人,莫非是想要伸量我昆仑弟子的修行道行?”
一句话就是一顶大帽子扣上去,对方的目光却无半点变化。
叶青篱仍只感觉到一股灼热熨烫在自己脸上,夕阳之下,就好似那天边翻卷而起的火烧云,带着一股近乎要将天空焚成灰烬的执念,一点点渗透、铺染整个世界。
她心中凛然,垂在身边的双手十指轻轻动了动。
周围寥寥几个行人走过,偶或对叶青篱投去好奇的目光。
忽然间,一股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也烧穿的危机感从她背后升起!
叶青篱甩袖、转身、弹指,十指间凝聚而成的水珠犹如利剑,猛地向来袭者透射而去!
却听得低低一声闷哼,一片月白暗金的大袖光华翻卷,疾风拂过,来人低喊了一声:“织晴!”
只是短短两个字,却仿佛千回百转,掏心透肺。就如那四月底珠玉沉坠的碧湖,越水而下,无限深广。
叶青篱本欲接连而出的攻势忽然就是一顿,然而还没等对面那人脸上的欣喜完全绽开,她眉毛一扬,便又猛地从袖中飞出碧水双刀,低斥道:“你是何人?织晴是哪个?你跟着我做什么?”
说话间她的心跳一紧,其实不是不惊讶,不过这种惊讶还不至于让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应对。装作不认识是必须的,既然如此,她就要拿出一个正常人面对跟踪者应有的态度来。
手上指诀变换,在叶青篱的控制下,碧水双刀刀光流畅如霜华。
对面男子大袖翻飞,一边闪躲着这连绵不绝的攻势,一面欲欺身近前:“织晴,你没死!”
语气十分肯定,而目光越发灼人。
叶青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莫名地刚觉到此刻的张兆熙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来得危险,因此刀势猛然一涨,人便快速抽身后退,只怒道:“莫名其妙!”
张兆熙却不退反进,大势压下,一拂袖便逼得双刀倒飞,然后紧贴着叶青篱追过来,语气却是冷然:“织晴,你没死!”
说话间狂暴的压力随着他的欺近便是铺天盖地地拍打下来,他神se凛然,眼角含煞,目光中却像是包裹了一湖深水。这深水湛湛然流转在他双瞳里,承载了底下的波涛暗涌,又是一片深沉幽暗。
这种强烈的、难以界定具体含义的气息以一种叶青篱此前从所未见的姿态,就这样迅速而凶猛地将她包裹。
“你…”叶青篱强忍下周身的憋闷,抬手招回双刀,又极力压住鲁云的动作,反而向着张兆熙一拱手,“这位道友,你我此前从未谋面,却不知道友为何紧追着在下口称织晴?这其中若是有何误会,还当解开才好。”
她在这一瞬间思量清楚,张兆熙乃是枫城城主弟子,大庭广众之下,莫说叶青篱跟鲁云联手未必能将他拿下,便是能够拿下,他们也是不能出手的。
就依张兆熙此刻气势来看,他的修为极有可能已经晋升到了金丹期。
若非身边带着鲁云,叶青篱此刻在他面前只怕是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
修仙界实力为尊,向来就是拳头大的有道理,叶青篱反手抓过鲁云,将他抱在怀里,目光却定定地盯着张兆熙,一眨也不眨。她相信张兆熙能懂她这个暗示的动作,鲁云是金丹期灵兽,而这里是昭明城,不是枫晚城。
以张兆熙的心性能力,又如何不会去权衡这其中利害关系?
“你我素不相识?”却忽然听他一笑,“你不认识我?”
他微抬的手轻轻放下,周身强烈的压迫气势不改,眼角却挑了起来:“人都是从不相识到相识的,我乃枫晚城张兆熙,请问姑娘芳名,不知可否告知?”声音低醇,竟如美酒流淌,说不出地醉人。
叶青篱满身对危险的触觉收敛了起来,却又觉得气氛开始变得诡异。
不过她的定力是当真很好,过来最初那措手不及的阶段后,此刻只是淡淡一笑道:“昆仑,叶青篱,见过连成派张师兄。”
她甚至很规矩地行了个礼,然后便静默着不说话。
若是要比拼耐心,叶青篱自问不惧任何人。她此番下山只为完成那十个任务而来,虽不说时间宽裕,但也不需要太赶。
张兆熙同样沉默着,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叶青篱打量了个透。那一双眼眸中最初的激烈灼热已经过去,此刻又好像变成温水煮成的钝刀子,一寸寸凌迟叶青篱敏锐的感官,竟似是要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吸引到那一双眼睛里去。
从未被人这样注视过,好像自己在他眼中已经成为所有,叶青篱的咽喉控制不住地有点发紧。
她不明白张兆熙这种奇异目光的含义,也想不通张兆熙为什么那样执着地要将她认作织晴。
虽然是极为相似的五官,但实际上她们确实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而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在最近这段时间内将曾经的织晴,现在的珠珠从长生渡里放出来,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曾经附身过凡人。因为一旦说出这些,就势必要牵涉到乾坤简和混沌简,这是她最大的秘密,她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弱点摊开放到别人面前?
百般思量中,张兆熙,目光和气势带来的压力倒是没有刚开始明显了。
叶青篱强压下浑身的不自在,权当锻炼自制力,甚至到后来,干脆以审视的目光回应张兆熙,也算是现学现卖,顺便检验一下实际效果。
事实证明,无形的眼神交锋有时候远比刀光剑影的战斗更叫人惊心动魄。
因为在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各自的心性、意志、情感,以及所有最为微妙的风吹草动。
当叶青篱的目光从张兆熙五官上细细滑过时,就发现,他的眉梢忍不住动了动。
她的目光又从他的下巴落至喉结,张兆熙的喉结便又轻轻一滚。
叶青篱目光凝聚,暗自品评:五官轮廓俊挺深刻,眉目线条利落而深沉,身量挺拔,气度凛冽强硬,整个人就仿佛是一副浓墨重彩的风流古画,端的是好风姿,好神采。
她忽然不再觉得张兆熙凝视自己的目光太过侵略了,因为她完全可以用不掺杂其他任何情绪的赞叹目光反击回去。这不是战斗,不需要见招拆招,所以交锋的方式为何,有她来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