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想和月子谈谈,所以才叫她来教室。她还没到,我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把手伸向放在桌上的书。
我喜欢读书,其实是因为看书比看电影、听音乐便宜。在班上,大家好像都毫无根据地认为“夕子长得漂亮,所以家里一定很有钱”。真是大错特错。我之所以会在图书馆借书,并非因为我是“读书家”,而是因为家里穷。不过,桌上的书是我自己的。这本书我已经读烂了,书角有些磨损。
我没有翻开书,现在窗外通红的光线十分刺眼。我已经把最喜欢的一个故事背出来了,随时都能在记忆中回味。那是关于石榴的故事。
石榴,我见过石榴树。
小学六年级的夏天,爸爸很偶然地回家,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了鬼子母神堂的庙会。我央求妈妈给我买的浴衣令我扬扬得意,同时也让我感到内疚。我明白妈妈给我买浴衣很不容易,而且月子穿的是普通衣服。
平时院子里很安静,今天摆满了夜摊:又是章鱼烧又是炒面,还有烤鸡肉串。我明白这些夜摊都不会好吃到哪里去,商店街上便宜又好吃的店数之不尽。但是我认为夜摊卖的并非食品,而是庙会的氛围。太阳渐渐下山了,到处亮起圆圆的灯,和谐的嚷嚷声不绝于耳。
月子想吃小蛋糕球。趁妈妈给她买的间隙,我和爸爸参拜了鬼子母神堂。每个夜摊上都排着好些人,但是去佛堂的人很少,能近距离地看到被仿蜡烛造型的灯光打亮的佛像。我没有献香油钱,但是双手合十在口中念叨着自己的愿望——希望能和爸爸一起生活。我看了眼爸爸,他只是随意地合着掌,脸上露出一贯的茫然表情。
在前殿的角落好像有个小摊。
“去看看吧。”
爸爸说道,我跟了上去。那儿摆着祈愿木牌、护身符、神签和土铃。白色的素烧土铃,上面绑着根粗绳。土铃好像被压扁了似的歪扭着,上面有一道直直的木铲刻上的痕迹。
爸爸拿起一只,快乐地眯起眼睛。
“你看,这只土铃是模仿石榴造型的。”
“石榴……”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石榴的故事。
“石榴是用在蛋糕上的水果吧?为什么会在寺庙里?”
“那是因为……”
爸爸放下土铃,将鬼子母神的故事告诉了我。
据说鬼子母神是在天黑之后,上街拐小孩吃的恶魔。为了惩罚之,释迦牟尼将鬼子母神的孩子藏了起来。对于悲痛欲绝的鬼子母神,释迦牟尼进行了一番说教。
每位父母都很疼爱自己的孩子,你若能理解失去孩子的痛苦,从此以后就不许再吃别人的小孩了。
我无法认同这个故事。
“可鬼就是那种生物呀!禁止鬼吃别人的小孩,不就等同于让鬼去死吗?”
爸爸苦笑了一下。
“夕子变机灵了嘛。理论上确实如此,但是被教育过的鬼子母神不再吃别人的小孩了。既然能戒,说明吃小孩只是鬼子母神的爱好罢了。”
“什么嘛!”
“然后鬼子母神成了保护孩子与平安分娩的神,总是手持石榴。因为石榴的籽很多,意味着多子多孙。”
“籽很多吗?”
“是啊,夕子没见过石榴吧?”
我点点头。爸爸配合我的身高弯下腰,故作神秘般甜甜地说:
“到了秋天,我们两个出去玩一次吧。一起去看石榴树结果,如果熟了的话,就摘下来吃。”
“真的吗?”
“真的,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别忘了就行。”
我提高嗓门:
“才不是呢!应该说,只要爸爸别忘了就行!”
爸爸温柔地把手搭在了我的头上。
“放心吧。对于夕子而言秋天可能还很远,但是对大人而言就像明天似的。”
我最喜欢听爸爸讲话了。如他所言,虽然秋天对我来说远得就像未来,但是和爸爸的约定让我兴奋不已。秋天到底是几月份?九月是秋天吗?还是得等到十月?时间过得真慢,这个夏天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终于,在秋天,我吃到了石榴——
和爸爸两人在没有人的山里。
“姐姐。”
沉浸于回忆的我被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叫声拉回了现实。
拉门开着,月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她的表情充满着不安,肩膀胆怯地缩着。她低着头,眼珠朝上看着我,水手服上白色的领带被夕阳染得通红。月子果然很漂亮。我们继承了妈妈的美貌,月子更有一份让人忍不住想保护的柔弱。
“对不起,你等了很久吧?”
我微笑着:
“你来得太早也不行。”
如果学校里还有许多人,就什么也说不了了。妈妈会看准时间赶回家做晚饭,所以在家里也说不了话。能够两个人单独聊天的就只有放学后的这段时间。
我慢慢地站起来,我俩同时走向对方。我近距离看着月子的脸,问她:
“你决定了?”
游离的视线、交缠的手指,她明明很犹豫,没有下定决心。可是她说:
“嗯。”
“知道了,那么我也决定了。”
月子突然惊讶地抬起头,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她可能期待着我能看出她的犹豫不决。但是这件事必须由我主导,然后强行带上月子。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板药片。
“这是什么?”
月子问。
“是妈妈的药,她睡不着的时候吃的。”
“哦……”
她应该见过,于是点点头,但马上诧异地皱起了眉。
“你打算用这个干吗?”
“我想要是很困,也许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害怕的话,就吃一粒吧。”
我以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是月子却摇摇头。
“不要,我不需要。”
“是吗?”
我希望她能吃一粒,可是她本人说不需要就没办法了。我环视了一下教室。
“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
学校马上就要关门了。如果有人会来这间教室,那一定是巡逻的老师。但是月子坚定地拒绝了:
“不,这里绝对不行。”
“也是。没关系,我另外找了间空教室。”
说完我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一言不发地前进着。我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月子。因为要是和她对视,她可能就会改变想法。而且,我也害怕自己会丧失决心。虽然我表面上装作平静,但脚下其实轻飘飘的,站也站不稳。
我找的教室在学校的角落里,看起来没有人使用。这是我升上三年级才发现的教室。其实,最佳地点不是学校也不是家中,最好是有个和我们无关的场所,但是这不可能。这间教室的门上有锁,却没上锁。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了进去。门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教室里没有课桌,只有一张老旧的满是灰尘的讲台。夕阳渐渐失去了光辉,天空开始披上暮色,再过一会儿就连手边的东西都看不清了吧。但是这样正好。月子将手伸向开关,我阻止了她:
“就这样,暗些好。”
我把书包放在讲台上,背对着月子说:
“你先打我。”
“姐姐……”
我假装没听见她在小声喊我。我抽出包中的物品,回过头。
“开始吧。”
这是一把鞋拔,黄铜做的,暗金色。它很早以前就在家里了,但是我一次也没见过有人使用它。我也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它用在这种事上。
月子颤颤巍巍地接过去,好像这是根发烫的铁棍似的。她避开我的视线,用小得几近消失的声音问:
“真的要这么干吗?”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为什么我的妹妹会如此善良?我常常恨得想诅咒自己。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完成我们决定的事。我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月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告诫:
“为了爸爸,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明白,这句话足以骗住月子。
“爸爸……”
虽然月子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她握住鞋拔的手开始用力了。好了,这下月子一定能下得了手。
“我开始准备了。”
说完,我背对月子,抓住自己的水手服。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真丢脸,我紧闭双眼。我和月子一样,为了爸爸也能够豁出去。而且站在我背后的人可是月子呀。
我脱下衣服,解开内衣。没必要脱裙子,只要上半身即可。我想把水手服放在讲台上,可看上去灰尘太厚了。没办法,虽然不太稳,但我把衣服放在了书包上。
我侧着头,强作笑脸。
“好了,开始吧。”
月子点点头,抡起鞋拔。
我看向窗外,天空中挂着一轮淡淡的圆月。月子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出生的吧。
最初的一棒狠狠地打向我的裸背,响起一个冰冷舒畅的声响。
三、纱织
在家庭法院的走廊上,我和笑容满面的两个人擦肩而过,快乐的谈话片段不经意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家的石榴也开花了。”
我感慨地想,夏天终于要来了。
婚是离成了,但抚养权争了好几个月。现在终于到了石榴开花的季节了。其间给孩子也添了不少压力。明明是处理家庭与孩子的事,但家庭法院只在工作日的中午办公。孩子需要单独接受问话,所以得向学校请假。我依稀记得,家庭纠纷一旦被学校的朋友知道了,将非常痛苦。夕子和月子会如何向学校请假呢?
我不想将软弱的一面展现给孩子看。不过说实话,最近我变得有些无力。有时失眠到天亮,有时却突然昏睡过去。每当接受问话,我就得请假,所以公司的上司也不太开心。但是一切都结束了,今天将宣布审判结果。
我来到一成不变的房间,房内摆着不锈钢椅与折叠桌。我原以为法院是个极具权威的场所,但直到最后一天都朴素得无情。有三个人并排坐在那儿。坐在两端的五十岁上下的男女是检察官,他们自调解开始就一直负责我的案子。从这一路来看,还是女性检察官比较同情我。
中间坐着一个西装笔挺、中规中矩的年轻男性,他应该是法官吧。由于他过于威严,整个房间的气氛比以往还要紧张。可能是心理作用,两位检察官看上去也特别严厉。
“请坐。”
法官的话音落下,我坐在了他们对面的位置上。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我前夫成海的。虽然我不太想见他,但这次是不得不见的。
“你是皆川纱织女士吧?”
法官头也不抬,用造作的公事公办的口气问道。听到我回答“是”之后,他将视线落在手表上。
“还有两分钟,请稍等。”
我原本打算提前一点到的,没想到刚刚好。可能是我的手表走慢了吧。幸好赶上了,我感到安心,同时也为到现在还没来的成海感到心烦。
今天就算被问及什么话,审判的结果也不会发生改变了。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今天只是告知我们而已。成海一定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故意不来了,因为闭着眼睛都能猜到结果。
抚养权一定归我。虽然我不算有钱,但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至今都是我一个人抚养孩子的。成海在调解和审判过程中,一直强调自己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女儿们。这不是谎言,我也不恨他,但如果没有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就不算是个称职的爸爸。当然,法院应该也能理解这一切。我如此告诫自己,但是这两分钟实在太难熬了。
“时间到。”
法官抬起头,冷冷地说。
“佐原成海缺席。”
他没有与我对视,而是逃避般地看着资料。
“现在我宣布判决结果。”
“好的。”
“夕子、月子二人的抚养权归佐原成海所有。”
“啊……”这个音节堵在了喉咙口。
我不是很懂法律,这是第一次上法院。但我认为法官应该还会再说些别的什么,所以保持着沉默。法官的确继续往下说了,然而——
“皆川纱织可以随时见孩子。”
只有这句而已。也就是说,法院不阻止我见女儿们。
这应该是给成海的判决,抚养权归我,我会尽量让成海见到孩子的……本应如此才对!
“为……”我几乎说不清话,“为什么?我告诉过检察官,佐原成海这几年,连家都不……”
是因为我没有好好传达这个意思吗?还是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误会?至今为止,法官一次都没有参加过调查。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我求助般地看向左右两边的检察官。
可是他们完全失去了以往显露出的人情味,冷淡地看着我。于是,我马上明白了这个判决是无误的。
可是,为什么!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从我身边夺走女儿?”
我用颤抖的声音,艰难地提出质疑。我没有丝毫头绪。是有人造谣,还是那个不知底细的佐原成海动用了什么关系?我只能想到这些不可能的假设。
法官微微地叹了口气,但是这个小动作被我捕捉到了。他抬起视线注视着我。
“你想提出异议?”
“不,总之,请告诉我理由。佐原成海是个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如果把孩子交给他……”
我说不下去了。我甚至怀疑成海有没有固定住所。他该不会是凭自己的魅力到处借住在女人那儿吧?那女儿们该如何是好?
“皆川女士,确实如此。”
男检察官插了一句。他不是在安慰我,也不是在说服我,好像是在应付一个棘手的客人。
“佐原先生确实没有生活能力,我们也承认这点。但……这是孩子们的意愿。”
“等一下!”
女检察官紧张地尖声责备。我立即明白这些话是不能告诉我的。
“算了,如果不告诉她,她是不会死心的。”
男检察官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鼓起勇气。
“是孩子们这么说的?”
“嗯,是啊,嗯……”
如果逼她们选一个,她们未必会选择我。就算成海再怎么糟糕,毕竟还是她们的爸爸。但这种做法真的对孩子好吗?我拼死反驳:
“她们是善良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过着不靠谱的生活,所以才心存同情。说不定是出于想支持父亲的心情才这么说的呢?但是请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她们还是中学生,让没有工作的父亲来抚养她们,是不是太残酷了?”
“那个,皆川女士。”
法官打断了我。
“检察官,由我来说明理由。”
“好。”
男检察官绷着脸闭上了嘴。法官将眼前的资料翻过一页,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根据调查报告,夕子与月子想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理由正如你所言,希望能支持没有生活能力的父亲。不过,法院必须优先考虑孩子的福利,孩子的意见只能作为参考。”
“既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