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佐原成海是在大学的研究班上认识的。他并不帅,穿着也不高档,但是一旦与他交谈过,就会被他动听的声音与全神贯注的模样所吸引。谁都无法抗拒他的魅力,我也深深地被他神奇的语调迷住了。
在研究班上,不断上演着以他为中心的暗斗。流言与中伤是排挤对手的手段,每个人都在伺机下手或试图诱惑他。败者将遭到蔑视,有人甚至不堪精神重负而退学。研究室里整天都死气沉沉的,令人觉得那些不相干的男生很可怜。
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不是第一次和别的女人争男人,而且也从未输过。首先,我显然比任何竞争者都漂亮。其次,我懂得小心躲避圈套。其实以我的智慧足以设计圈套。在大学遭同性讨厌要比初中高中轻松得多。结果我脱颖而出,击败了所有对手,还没毕业就和成海订了婚。
妈妈很赞成我们的婚事——她向来就很少反对我的决定。我把成海带给她见了一下,连她都变身为成海的“信奉者”了。
“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妈妈说,“我一直都认为你一定能找到个好对象的。别等毕业了,快和他结婚吧。”
可是,爸爸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是个沉默的人,当时却断断续续地劝了我好几个小时。
“这个人不行,你得重新考虑。”
我以为爸爸的反对和天底下所有不愿让女儿出嫁的父亲是同样的。爸爸并不是第一个认为成海不好的男性。可以说几乎所有的男性都讨厌成海。我看出了这一点,但只当成是嫉妒。反过来说,任何一个男性都不可能像成海那么有魅力。当时我想,爸爸果然也不例外。
佐原成海是我的奖杯。我在竞争那样激烈的情况下赢得的荣誉,不可能不好。我没有反驳爸爸。他拼尽全力饱含深情对我说出的忠告,都被我当耳旁风了。在得知我怀孕之前,爸爸都没有放弃。
结婚仪式顺利举行。爸爸没有把不愉快带到喜庆的席间;至于可能会闹事的友人,我一开始就没邀请。我怀孕已经快六个月了,但是从准备结婚仪式到新婚旅行,身体并无大碍。
生完第一个女儿之后,在病房里看见的夕阳嫣红得令我难以忘怀。很意外,丈夫有古典的一面,他用温柔的语调,对本想给女儿取个时髦名字的我说:
“怎么能不把这么美的天空当作对孩子最初的记忆呢?”
于是,大女儿的名字叫“夕子”。
两年后,我生下第二胎。半夜里,我突然感觉要生了,但是家里只有我和两岁的夕子。好不容易来到医院,却难产,等生完都已经天亮了。病房里看见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满月显得分外清澈。于是我给小女儿取名为“月子”。
一个人分娩很不安,留在家中的夕子更是让我担心。但是这一天,成海没有出现。
这天早晨,我首度觉得和成海度过的人生很有问题。
有了两个女儿,我发现了自己的另一副面孔。
我不敢相信自己过去曾经是个仗着漂亮就随意玩弄别人的女人,现在的我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就像水从闸门紧关的水库中溢出一般,我对女儿的爱无穷无尽。
我所剩无几的朋友们嘲笑我的变化。
“说真的,没想到原来你也是有感情的。”
对于这样的评论,我一笑了之。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我并没把女儿们当宠物养。该骂的时候就狠狠地骂,打也打过好几次。我也是人,身体状况与情绪都会有起伏。当我对抚养孩子与维持生计感到疲惫不堪时,也会对女儿乱发脾气。
记得有一次,她们都还在上幼儿园,晚饭吃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有胡萝卜。夕子绝不说自己不爱吃什么,但看她的吃法,大抵能猜到。
当时我在一家房地产管理公司做文员。我做过好几份工作,但是从未碰到过这么讨厌的环境。有一个脸上涂满粉底的打工女总是说些挖苦人的话。那天,我只是穿了双比往常更高的高跟鞋,就被她说成:“有了孩子还这么招摇,这个人一定不顾孩子,晚上也在外面玩吧!”我很生气,回家之后还气得手发抖。
夕子没有错,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很正常。即使是我,如果有其他食物,我也不会主动去吃胡萝卜。而且夕子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就默默地吃下了胡萝卜。然而,我却火了。
“别摆着张臭脸!不喜欢的话以后别吃!”
我猛拍桌子怒吼道,桌上的盘子都跳了起来。骂完我便把自己关进了屋子。
屋内铺着母子三人的被子,我没有开灯,独自在黑暗中抽泣着。在公司被指手画脚已经无所谓了,只是觉得自己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挺不过去,很没出息。真是个差劲的母亲啊!我像个孩子般抱膝蹲坐着,突然,房内射入一道光线。我察觉到背后的隔门开了。
“妈妈……”
是夕子的声音。
“妈妈……”
接着是口齿不清的月子的声音。
我没回头。
无缘无故被骂一顿,女儿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吓坏了,恨死我了?我抬不起头。我只知道为自己考虑,甚至没听到女儿们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我沉默着保持姿势,听到夕子放声大喊——不知道那副小小的躯体是如何发出的:
“很好吃!”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不像样的夕子笔直站着——明明打开了隔门,却没打算跨入门槛,只是扯开嗓子大喊:
“很好吃!妈妈做的饭,很好吃!我还想吃!”
把好端端的女儿吓成那样,我久久无法忘怀。现在想起,依然会心头一紧。
诸如此类的回忆,每一个都伴随着教训。
我和女儿们共同成长着。
对于我结婚的事,父母的意见不同。就结果而言,必须要说爸爸是正确的。
当然,如果没有丈夫,我就没有夕子也没有月子了,所以我并没有为结婚而感到后悔。可是,我认为佐原成海不是个好丈夫。
成海大学毕业后,没有马上就业。他没有为自己找一些自我认同的理由,也没有说冠冕堂皇的理想。他说:“我很不中用,让你受苦了。”还说,“但是生活费一定没问题。”当坐在跟前的丈夫用神奇的语调向我保证时,我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想起了恋爱往事。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是幸福。
当他和一些可疑的人交朋友时;开始从事不知道为什么能赚到钱的“副业”时;三个星期就换一份工作时,只要他说不要紧我就信。当我知道他偶尔给我的生活费不是自己赚的,而是其他女人供养他的钱时,我也没有责备成海。
一周一天、两天……渐渐地,成海不回家的日子增多了。最后,他一个月才回几次家,但只要听到他每次回来说一句“我回来了”,我便能安心。
可是,世上没有永远奏效的魔法。
为我解除魔法的,是我的两个女儿。夕子与月子平安地长大,夕子聪颖美丽,月子温柔可爱,她们都十分健康。
但是今后的事无人知晓。万一她们受了重伤呢?万一罹患疾病呢?即使没有这等倒霉事,如果她们今后想上大学,想出国留学呢?全家的收入只有我的工资。成海偶尔会给个几万,但是他问我讨的零花钱远远不止这些。爸爸说成海“这个人不行”,果然,他真的不行。
如果为将来作打算,我不能继续和成海在一起。他会把我用来培养女儿的金钱和时间挥霍一空。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养活三个人。在孩子上初中之前,我就已经隐隐察觉到这些了。
其实,他并无恶意。他并不讨厌我,也并不讨厌孩子。不如说,他爱着我们。只不过,爱与生活无关。我很明白这些,所以才犹豫不决。成海长期不在家,当我下定决心等他下一次回来一定要说清楚时,他却突然回来,扮演起了好父亲。
夕子读六年级的那个夏天——
七月初,在杂司谷站的鬼子母神堂里有个小庙会。说是庙会,其实是个操之过急的夏日祭。在小小的院子里摆有章鱼烧摊、大坂煎饼摊、打靶摊等。现在的孩子爱玩的东西和我小时候大不相同,但是热闹的夜摊给孩子带来的兴奋感似乎是相同的,女儿们每年都很期待庙会。
我和女儿约定,等她们上了初中就给她们买浴衣。可是夏日临近,夕子开始向我撒娇讨浴衣。今年她说无论如何都想穿。
“小幸她们去年就开始穿了!”
她搬出了朋友。如果破坏了上了初中再买浴衣的约定,月子一定会不开心,凭什么只有姐姐能穿浴衣呀。我可没钱一下子给两个女儿买浴衣,况且她们还在长身体,理应再晚几年买才对。
可是,夕子不停地撒娇,我特别想为乖巧的她做些什么。我委婉地打探了月子的想法,她嘴上说自己不要,真实想法不得而知。于是我便决定给夕子买,条件是她得保证自己会好好学习。
我家的经济一向很紧张。虽然只买得起涤纶面料的便宜货,但夕子也显得很开心。她不知从哪里搞来百货店的商品目录,不断对比着。
“妈妈,哪件适合我?”
她问。我们母女三人围在六叠大的房间里,看着商品目录,选着选着忘了时间。
最终,我们买了件淡紫色花朵图案的浴衣。夕子本人十分满意,我却有点担心是不是太过成熟了。没想到穿了才发现,比想象中合适得多。不知不觉,夕子已经能够穿这样的颜色了,已经到了能为自己挑选合适衣服的年纪了。一想到这些琐碎的事,我就很高兴。
庙会那天像夏天似的,一大早就很热,差点要下雨。因为每年都会闹到很晚,所以我想,等凉爽点再去,便不着急出门了。不知是祸是福,当我们准备出门时,丈夫竟然回来了。他许久未归,却好似一副刚刚出去买了包烟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歉意。他穿着件浆洗得很挺的白衬衫,我不想知道是谁在哪里帮他熨的衣服,所以便移开了视线。
“哎呀,好像很热闹啊。”
女儿们当时还很景仰父亲,她们天真烂漫地欢迎父亲回家。
“你看,爸爸,妈妈给我新买的!”
夕子说着,挥了挥浴衣的袖子。
“真好呀,很适合你。夕子越来越有姐姐的样子了。”
说着,丈夫摸摸夕子的头,用他一贯的捋头发的手势。然后他朝我笑笑。
“你们去庙会?”
微笑时,丈夫的眼神很温柔,就像个天真的孩子。我的心又被他夺去了。
“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啊,我也一起去吧。”
我本不打算一起去。大女儿都小学六年级了,我觉得庙会还是应该让她们自己去玩。我因连日的工作而感到疲惫,可是月子一反常态,特别高兴。
“那么大家一起去吧!”
月子用期待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无法辜负她。现在想想,月子当时或许已经凭借孩子的直觉发现了什么。
我们步行前往鬼子母神堂。
正巧路灯在我们面前点亮。住宅区的街上,星星点点还有几个和我女儿一样穿着浴衣的小女孩。平时只要天一黑,这条路就完全安静下来,今天竟有这么多行人,庙会的力量果然很大。幸好我们出门晚,凉风习习。两边竖着水泥围墙的路显得有些窄。月子沉默地伸出手,丈夫握住了那只小手。
丈夫对夕子伸出手说:
“来,过来。”
夕子扭向一旁。
“不要,害臊!”
然后,出人意料的是,她断然对妹妹说:
“月子也是,不能一直这样撒娇吧?你已经读四年级了哦。”
“嗯?哦……”
月子含糊地应道,但并不打算撒手。一家四口,走在最后的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
真是个幸福的黄昏。
但是,我无法继续和他将就下去。夕子准备中考的那一年,我终于下定决心。
丈夫也同意了离婚。
二、夕子
我知道父母正在办离婚,所以被告知的时候我并不吃惊。
没办法,妈妈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抚养着我们姐妹俩。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但是姿色不减,青春依旧。作为自己的母亲,我觉得她美得有点可怕,但是最近她渐渐地开始显露出疲态了。只要离婚,她一定能够找到非常优秀的对象。不,即使不离婚,她也能找到。但是妈妈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这一定也是为了我们吧。
爸爸似乎同意离婚。所以他们应该马上就能办妥离婚手续,或许已经离了也说不定。但是这并不代表一切的终结。
“我说我想要抚养权。”
妈妈叹着气说道。
爸爸、父亲。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不在家。妈妈只是说“爸爸工作很忙”,我曾经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大概就和圣诞老人的可信度差不多。不知何时,我发现了真相。爸爸并没有工作,他是个无法自我约束的废物。
抚养权?我不是很懂。他们都是我的至亲,即使离婚也不会发生变化。在感情上我也许无法立刻释然,但是我总会想通的。月子应该也一样。所以我不太明白“父母中的一方将拥有抚养权”是怎么回事,不过——
“也就是说,要决定住在一起、帮你做饭、送你去学校的那个人。”
听完说明,我明白了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放学后,我去了趟书店,在“家庭法律”一栏中寻找关于离婚的书。其实我是想买的,但高出预算不少,便只能站着读了。店主的视线固然忌讳,但若是被学校同学看见我在读这种书,那就糟了。我让月子给我守着,麻利地读了起来,大致把抚养权的意思搞明白了。
父母都没有放弃抚养权的意思,也就是说得上法院。说到法院,我一直以为就是打官司,其实还有调解的环节。书上说,如果调解无果才会判决。检察官会调查,由哪方抚养对孩子比较有利。我还以为是怎么调查,原来就是把一家子叫到法院问话。
到了判决这一步,妈妈有些震惊。她应该没想到,爸爸会如此执著于争夺抚养权。
“真是浪费时间。”
妈妈发着牢骚。
浪费时间,或许还浪费金钱。但是妈妈并没有对判决结果心怀不安。
当然。我在书店读到的是:有经济能力的一方对争取抚养权有利;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一方对争取抚养权有利。这样看来,爸爸毫无胜算。爸爸总是问妈妈讨钱,而且也不回家。
光是这样就已经能定胜负了,况且还有关键的一条:父母在争抚养权的时候,只要母亲没什么太大问题,一般都是判给母亲的。具体的句子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这么写的:“父亲只要不放弃,也并非毫无可能,加油吧!”
另外,书上还说,法院也会尽量不让兄弟姐妹分开。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和月子在一起。
放学后的教室里只剩下我。
待我回过神来,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红得可怕。我的名字——夕子,听说是爸爸给我取的,因为我出生那天的夕阳格外美丽。应该就和今天差不多吧。
下周,我和月子得上法院。听说检察官要听听孩子的意见。法律规定,必须要听取十五周岁以上孩子的意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就没有发言权。我喜欢妈妈,也喜欢爸爸,无法二选一。基于不同的理由,两个人我都喜欢。为了能在法院回答好问题,我得准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