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们还说了另一件事,”法官依旧低着头,只抬起眼睛目露凶光瞪着我,“她们称遭到你的家暴。”
家暴。
我的确打过她们。当她们想偷东西的时候;当她们撒谎推卸责任的时候;不得不教育,除了抽耳光想不到别的方法的时候。
“她们那么……”
她们那么受伤?
“但我只在小时候打过她们,在她们还不懂事的时候。”
“报告书上说,”法官充耳不闻我的辩解,继续说道,“最近你情绪很不稳定,滥用医生开的处方药,还嗜酒,并且在精神障碍……也就是喝醉或用药过度的状态下对孩子实施了家暴。她们是这样说的。”
我不喝酒,只在聚会时稍稍陪几杯。家里只有做菜用的酒,所以这不可能。
我的确在吃药。由于离婚、调解而操心过度,睡眠变得很不稳定,所以让医生给我开了精神安定剂。当精神亢奋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吃一粒,这样就能睡到大天亮了。可这也算滥用吗?
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对她们施暴的记忆。
“我没有印象。”
“所以说你有精神障碍。”
“这个词是我女儿说的吗?”
“不,是我们这边总结出来的。”法官这次实实在在地叹了口气,“夕子与月子为了向我们证明家暴,让女检察官看了身体。调查书上记录有详细情况,不过还是让本人说比较清楚吧。”
我偷偷看了眼女检察官,她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法官。
“我可是和那两个孩子约定会为她们保守秘密的!”
“是吗?可是调查书上没有写啊。”
“我肯定口头表述过!”
法官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无视了女检察官。他又将视线落向资料,读了起来:
“两个孩子的背部都有明显的内出血痕迹。月子的肩头还有十五厘米长的外伤。据她们所说,伤痕是你用黄铜鞋拔殴打所致。”
我失言了。既然检察官看过,说明的确有伤。
他们将我的沉默视作认罪,法官的声音变温和了。
“你的孩子呀,说是你离婚压力太大才会打她们的,往常的你是个温柔的母亲。她们可帮你了。像这样包庇父母的例子并不少见。这次综合孩子的营养状态、精神状况、上课情况、言论谈吐等考量,我们认为事态并不紧急。其实应该通报儿童救助中心的,但这次我们网开一面,仅止于训诫。不过,只是因为精神状态不佳就用铁棍殴打孩子,法院还是要严肃处理的。”法官聚拢资料,在桌上敲击工整,“如果对判决有异议,请在两周之内上诉。辛苦你了。”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正眼瞧我一眼。
归根结底是我不体谅女儿们的心情。
我当然没有殴打女儿,光是用手打都觉得害怕,更别说用黄铜鞋拔了。而且我早就忘了家里还有那只鞋拔。那是成海穿鞋时用的,他几乎不回家,所以已经在玄关处积了好几年灰了。
也就是说,女儿们的伤一定是自导自演的。
她们的想法可能是:假设案发于我吃了药不省人事之际,或许就会认为是自己干的了吧。我的药是精神安定剂,不是兴奋剂。说我在浑浑噩噩中挥棒攻击,真不像是乖巧的夕子编出来的。如果没有加上酒精这个关键词,家庭法院一定不会相信孩子的话。
如果不这么编的话……如果不把我捏造成一个滥用暴力的母亲,父亲是没有胜算的。这一点她们想得很对。她们一定是学习过调解与审判的知识了吧。我的孩子才读中学就有机会学习法律,在悲伤的同时也令我感到一丝安慰。果然,必须得掌握法律知识啊。
孩子们的计划成功了,抚养权归成海所有。我并不打算上诉。
我错了,我以为让她们离开成海是为了她们好。其实我应该好好听取她们的意见。她们宁可伤害自己的身体、撒下弥天大谎也要为父亲分忧,这一点我全然不知。
现在想来,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养活三个人是离婚的根本原因。但我和成海分开了会怎样?妈妈不要紧,但是爸爸一个人能行吗?女儿们当然会这样想。
丈夫本来与我非亲非故,只是因为婚姻才成了亲人。可自己的父亲是生来的至亲,无可替代。所以我看待成海与女儿看待成海的角度不同。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是我的过错。
我很不安。那两个孩子会一直陪伴在自己父亲的身边吗?会不会被卷入游手好闲的生活中?是否会因此丧失了自己的幸福?一旦发愁起来是没底的。
现在我得尊重她们的选择。法院批准我可以随时见孩子,所以即使不能生活在一起,应该也有照顾她们的办法。
走出家庭法院,初夏的阳光亮得刺眼,我不禁用手遮挡。家里的冰箱应该是空的,得先去买点吃的。女孩子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吃得也挺多。
“哎呀,可是……”
我自言自语道。
可是用不了多久,只要买一人份就够了。
顷刻间,我的心碎了。刚才用来遮阳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忍不住呜咽的嘴上。等那两个孩子恋爱、懂事了,总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分别的。我明白,这就是母亲的职责。
可是这场分别来得太早,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
四、夕子
放学后,我在图书馆里看书。
不是图书馆的书,而是我自己的。其实我不必来图书馆,可是有人托朋友转交给我一封信:“今天放学后,请在教室里等我。”落款为班中某位男同学。我能猜到他为何事找我。他好像在足球社团里挺有名,可同学年的男生在我看来都很幼稚,光是提到名字就令我厌烦。所以,我才不想和这种人单独聊天呢。
我打开边角磨损的书,翻到我最喜欢的那个故事。书页历经了太多次的翻阅,一下子便能找到。这是一个关于石榴的故事。
农耕女神德墨忒尔有一个美丽的女儿珀耳塞福涅。可有一天,珀耳塞福涅吃了石榴。一旦吃过冥界食物的人,就不能完全回到这个世界了。即使女神母亲亲自来迎接,也无法打破这个戒律。
珀耳塞福涅吃了三分之一只石榴,所以她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能够回来。
然而我却不同。
到了秋天,我们两个出去玩一次吧。一起去看石榴树结果,如果熟了的话,就摘下来吃。我没有忘记在鬼子母神堂立下的约定。到了秋天,我瞒着妈妈见了爸爸。
“夕子真的长大了,走吧!”
爸爸履行了约定。他开车带我来到了红叶遍布的山中。
石榴还没完全熟,但也不生。我和爸爸一整天都贪图地享受着它。我吃得脏兮兮的嘴唇,由爸爸光润的嘴唇洗清。
我和珀耳塞福涅不同,我已经完全回不去了。
我还将成长,还将变得更漂亮。所以,佐原成海只要有我就够了。
我明白妈妈想离婚的理由。几乎是独自抚养我们长大的母亲,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才行。可是她太美了。曾经捕获爸爸芳心的容颜,即使在饱经生活困苦的当下,依然熠熠发光。这样的她选择主动离开成海,简直是个奇迹般的机会。
幸运的是,婚一下子就离成了。接下来只要我能去成海身边即可。不过成海是个生活失败者,正常情况下,法院都会将我们判给妈妈。那样就糟了,于是我拼命思索。
当然,我并不想陷害妈妈。虽然和对爸爸的爱成分不同,但我很爱妈妈。在家庭法院那个比想象中小许多的房间里,让嫌麻烦的老爷爷检察官出去后,我让女检察官看了自己的裸背。同时,我喋喋不休地强调:
“妈妈很温柔,往常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只是因为最近离婚、争抚养权导致压力太大。求你了,千万别给妈妈定罪,她不是坏人!”
这些都是真话。“往常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说得更准确些,她从未这么做过。虽说我很想将成海占为己有,但如果因此让妈妈坐牢,我会后悔死的。我还担心自己强调得太多显得有些不自然,为此出了一身冷汗呢,可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如今,我在成海的身旁。那个骚动内心、不可思议的柔和声音,每天都在我耳边响起。
佐原成海是我的奖杯。
虽然认认真真在读书的只有一小撮,可图书馆里的学生还是挺多的。因此,月子困惑地东张西望着。还是我先发现了她,在我向她微微抬手示意之前她都没有察觉。
月子把手放在胸前小小一挥,用符合图书馆气氛的慢步走了过来。我旁边的座位空着,她轻轻坐下。
“你果然在这里。”
“还真了解我。”
月子微笑了。
“我去教室找你,发现有个男生在等你。我想一定是因为那个吧。”
每个月我都会收到两三封男生写的颇有意味的信。有时我选择一放学就立马回家,但大部分时候都会在图书馆度过。月子已经知道我这个习惯了。
话说回来,这下那个男生可出丑了。我突然来了兴致,便问道:
“他好像挺有人气的,月子你怎么看?”
月子歪着脑袋。
“嗯……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好……”,月子如此开场,“感觉有些幼稚。”
“果然。”
然后,我俩一同吃吃地笑起来。我合上书。
“你找我什么事?”
“嗯,我想找你一起回家。”
“你的那些朋友呢?”
“不顺路……”
拥有了抚养权,爸爸借了间房子,成为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的家。幸好,离原先住的地方不远,有一间挺不错的房子。这样我们就不必转学了,但多少还是会带来些影响。
我把书放进书包,站起身来。
“对了,房间的窗帘选好了吗?”
我问月子。她有些害羞地摇摇头。
“还没有……”
“是吗?随便选一个就是了。”
“那可不行!”
新房间的窗帘由月子挑选。可月子犹豫来犹豫去总是定不下来。现在暂时用房间里本来就有的薄窗帘应付一下,可每天早晨的阳光非常刺眼。
爸爸嘲笑月子的执著:“月子也开始长大了。”
“不如我们回家的时候顺便去趟百货店吧,看到实物也许便于挑选。”
月子的表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真的吗?谢谢姐姐!那我在校门口等你!”
月子转身离去,飘来一阵淡淡的洗发水味。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妈妈选择了抽身,所以除我之外,现在成海身边只有月子一个美人了。
“为了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我们得陷害妈妈。”
当我告诉月子时,她虽显犹豫,可依然点了点头。这并不是单纯崇拜父亲的女儿所能接受的提议。我能清楚看见盘踞在她内心的欲望,我们毕竟是姐妹嘛。
月子的长相还很孩子气,还不是我的对手……还不是。
我们都继承了妈妈的美貌,然而月子更胜一筹,她可爱、纤弱,哪一项都是天生的魅力。也就是说,虽然我不愿承认,但妹妹或许有我所不具备的魅力。
那一晚,我们潜入学校一隅废弃的教室,互相击打对方的裸背。先下手的人是月子,她只有最初的一击很用力——看来这件事对她而言太过残酷了吧。
月子好像是累了,黄铜鞋拔上的力量越来越弱,我听到她拼命忍住的呜咽。明明是我让她打的,她却丢掉鞋拔扑在我背上不停道歉:
“对不起!姐姐,真的很对不起!”
我当然原谅了她。我忍住灼热的疼痛,转身抱住了妹妹。
“没关系,谢谢你。”
随后我捡起鞋拔,冲她微笑了下。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月子了。”
月子即使再害怕也逃不了。因为,是她先打的我。
石榴的故事还没完。
珀耳塞福涅吃了石榴,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哈迪斯的妻子。可是有一天,哈迪斯迷恋上了美丽的妖精。
珀耳塞福涅无法原谅绑架了自己的哈迪斯移情别恋,于是她踩住妖精,将妖精变成了杂草。
其实想让爸爸拿到抚养权,还有其他办法。法律书上写,孩子的愿望比较容易实现。可我最终选择了这个方法,原因只有一个。
在变美之前烙下伤痕。在可能变得比我还美的背部,留下伴随终身的伤痕,哪怕再小都行。
我挥下的一击,让月子的肌肤变形、碎裂。
那一晚见到的雪白裸背,在清澈的月光下显得很美。无论是谁见到,都会想亲吻吧。
然而现在,不过尔尔。


第4章 万灯

我受到了制裁。
一直以来,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努力做到最好。我坚信,迅速的决断才是胜负的关键,好几次我都赢在先发制人上。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必要的措施,正确的风险分析与突发情况下不惧危险的勇气一直强有力地支撑着我的决断。我让许多背地里说我只重拙速的家伙闭上了嘴,也把不断强调小心谨慎的上司逼到了绝境。我取得了卓越的成果。这份成果不仅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也让许多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了。
杀阿兰姆,杀森下,都是必须的。
本应不会败露,本应能够将工作完美收官,抬头挺胸地回到意义非凡的工作中去的。
然而我正在受到制裁——由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进入井桁商业公司是十五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一年的时候。
我出生于千叶县馆山市,在东京读完大学,进入梦寐以求的井桁商业公司。和我同时进公司的同事都希望留在日本工作,我却从一开始就希望能去国外工作。我是家中的老三,两个哥哥都是公务员,收入稳定。所以我不必特地留在国内照顾父母,这点令我感到轻松。不过,作为社会新人,我有强烈的使命感。日本国内市场明显已经停滞不前了,唯有国外市场有生路,可国外的“尖兵”紧缺。这是我的理论。
进公司第三年的春天,我被派到了印度尼西亚分社。当时,我们公司正着手在东南亚开展一个巨大计划——资源开发。
公司打算开发天然气。据说印尼天然气的储量超过七十兆立方英尺,可谓前途无量。一想到自己将从事的是资源方面的工作,就觉得精神抖擞。
在苏哈托的领导下,与印尼政府官僚沟通的最好方式就是贿赂。起步晚的井桁商业公司为了取得开发权,必须挥金如土、四处塞黑钱。我随着前辈走访各处,看前辈低头我也低头,看前辈笑我也笑,努力学习各种交际术。总之,脑中必须时刻思考到底该贿赂谁。昨天本以为最终结果对我方有利,可与我们竞争的公司才和一名高官接触了一个晚上,就突然转了风向。我被这样玩弄过无数次了。
我也碰到过好几次危险情况。反对开发的居民经常会拿着棍子、菜刀抗议,有时甚至拿枪相逼。我通过关系买了件防弹背心,每次来到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就穿上它。
用关系与金钱填平特权与腐败的坑洼路;细心消除其他公司的阻碍和当地居民的反抗;靠毅力与阿谀开创了通往天然气的道路。这就是我的工作。十年后,这个光靠嘴巴、毫无城府的年轻人当上了天然气开发组的副领导。其间,我几乎没有回过国。即使回国,也没去过机场、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以外的地方。连老家都只回过一次——为参加父亲的葬礼。而且,我并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