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如果是帮别人的话另当别论。但至少在今晚,我应该为了佐和子,更加认真积极地想办法。
我狠狠地盯着遗书,盯着遗书上的内容。我就当写这封遗书的人马上就要寻死。
终于,我看出了些端倪。
比如文末,信纸的最后写着“好安静”。如果这是写遗书的人的真实感受,那么我有一番推论。
虽然偶尔才会注意到,但是树叶的沙沙声一直充斥在“龙胆”这间房里。至少这里不能算“安静”。刚才我去三个客人的房间时,发现也有树叶沙沙声的是“踯躅”。如果写遗书的人想表达的是完全“安静”之意,那就能够排除住“踯躅”的女性。
接下去还有。
遗书中写到给旅馆添麻烦了,说包里有只褐色信封,里面的钱是住宿费。也就是说此人的房里有褐色信封,也有放褐色信封的包。“木莲”的房内,有一只和脸色很差的主人一点也不配的运动包;“胡桃”的房内,有一只行李箱。唯独“踯躅”那间没有类似于包的东西。
再说一下钱的问题。
当问及“胡桃”的女性红点鲑的做法时,她说了句:记得菜单上写的是盐烤红点鲑,自己是预付了房费的,就别换做法了吧。如果说自己准备了一只放着钱的褐色信封,应该是后付房费的人吧?
综上所述……
我沉思了一会儿。
对照着遗书,我回忆来到这家旅馆之后的所见所闻,试着发现其中的奥秘。
然后我终于得出结论:我的所有发现都毫无意义。
“踯躅”虽然回荡着树叶的沙沙声,但未必房内的女性不认为“很安静”。写遗书的时候或许碰巧风停了,真的很安静。而且这里的“安静”是与城市的喧嚣形成的对比,这么一点大自然的声音应该根本不算什么。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指一种“逃离纷杂人际关系内心很平静”的感觉。
关于包的推断就更站不住脚了。我从跪坐于门框边的佐和子后方,只观察了十几秒而已。没看见“踯躅”的房内有包,就能断定那名女性没有带包来吗?包或许在我视野的死角,或许在壁橱里。这样推断真不靠谱。
关于钱也一样。住“胡桃”的女人或许并非支付了房费的全部,而是一部分;也可能支付了全部,但是觉得死在这里很抱歉,所以额外准备了一些钱款。这样的话,这部分钱款就不应该写成“住宿费”,而是“补偿费”——这只是按常理来思考的情况,但我已经决定不再死脑筋了。
不能以“应该是这样”来推测,如果这真的是遗书,我必须百分百确定是谁写的。
但是,我做得到吗?
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白天的天气跟夏天似的,天黑的速度却像秋天。在灯光的照射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遗书。
信中写道:“今天终于到两年了。”
看着看着,我渐渐觉得,这会不会是佐和子的遗书?佐和子在职场受欺、突然销声匿迹正是两年前的事。
不过,那是两年前的冬天——空气干燥透顶,当我感冒了还连日赶着堆积如山的工作时,佐和子的朋友打来一个电话:“你知道佐和子去哪儿了吗?”我清晰地记得从那天起,连同寒冷,有好几天失常的生活。所以准确地说,今天并非刚好两年……不,说不定九月的这一天对佐和子而言是非常特殊的日子。
我转念一想,果然还是把佐和子给排除了。如果是她写的,是她发自肺腑的遗言,那么她为什么会说是捡到的而来找我商量呢?即使要考虑所有非同寻常的情况,但如果佐和子真那么拐弯抹角的话,我一定也束手无策了。
如果写遗书的是三个客人之一,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放弃严谨的逻辑,开始推测。
我认为是欠债。从“恩将仇报”这个词推测,此人应该是找了个担保人,然后背信弃义了。由于工作关系,我见过好几个逃避债务的人。经受煎熬、隐忍度日,终于过了两年……
想到这儿,我停止了推测。
两年代表着什么?为什么过了两年就可以“做个了断”了呢?
而且,有一个信息我理解错了。写遗书的人并非只痛苦了两年。在旅馆受到的热情款待,是此人“这几年度过的唯一安详的时光”。如果此人一直以来过的生活都没有“安详”过,一直生活在“人间地狱”里,那么两年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死,过了两年才打算死?
看样子,这个人十分重视死亡的日期。“今天终于到两年了”“也许有人会问起我死于哪天”。此人早就想死了,但是不到两年不能死。
为什么?
“啊,原来如此。”
恰当的提问引出了恰当的答案。当我思考两年这个年限与自杀有什么关联的时候,一下子云开雾散了。
如今,答案非常明显。我喃喃道:
“是保险。”
上了人寿保险,一旦被保人死亡,受益人将得到保金。但是刚上保险就自杀的话,保险不成立。一般保险有一段免责期,在此期间自杀也拿不到保金。
免责期根据合同变化,有的一年,有的三年。当然,也有两年。
这个人等待免责期的两年过去,今天终于到日子了,所以打算自杀拿保金来还债,结束多年的“人间地狱”般的生活。
但是,仅仅自杀的话,也有可能拿不到保金。即使尸体在那天被发现,但若判定死亡日期为几天前的话,就属于免责期了。必须得避免这一点才行。所以需要证人来告诉大家,这个人到哪天为止还活着。“也许有人会问起我死于哪天,请务必为我证实是今天,那样我就没有遗憾了”……
当然,这也不过只是推测罢了。或许此人有某种特殊的信仰,从某天算起的两年内是不允许自杀的。如此拘泥于自己的忌日,可能只是因为从小接受特殊信仰的教育而已。但是这次的推测与声音、包、钱不同,得出了一个严谨的结论。
我挺直身子,猛地瞪着遗书。
没错,这封遗书缺少决定性的信息。
姓名与日期。
光看这些内容,无法确定自杀的人是谁,今天是几月几号。既然对写遗书的人而言免责期很重要,那么“今天”这个死亡日具体是哪天也至关重要。为什么会没有呢?
错不了,遗书一定不止这一张。
或前或后,也许是前后皆有内容。一般写信的时候,会把日期、收件人信息、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这张信纸写到了最后一行,所以应该还有下一页。
如果捡到的只是遗书中的某一页,那么剩余的去哪儿了?
“是写错了吧?”
遗书并不是事先在家里写好的,而是在这家旅馆里写的,不然不可能会提到旅馆的热情款待。
而且,这封遗书的字迹过于认真了。这个人很注重字迹的好坏,这点不是胡乱猜测。谁都不想在人生的最后留下写错的信件。
这个人在旅馆的某间房内写遗书。第一张写得很好,可是另外一张或是几张有不满意的地方。那么当然得重写。写错的信纸唯有扔掉。
如果是自己的房间,只要把写错的信纸捏成团扔进垃圾箱即可。可这里是旅馆。如果扔在垃圾箱里,第二天旅馆的工作人员会来回收。如果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写错的遗书,用火烧就能完全销毁。没有火的话……水也行。
我站了起来。来不及穿拖鞋就飞奔到走廊。
幸好,佐和子就在附近。我逮住了佐和子——她正端着放有香喷喷的烤红点鲑以及各种山珍的食案往各家各户送去。她看到我,没给我什么好脸色。但是现在这只是小事。
三个房客中,到底是谁写的遗书?不用靠推测,也不用靠狭隘的常识来判断,最好、最实际的方法是看落款姓名。只要知道扔遗书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遗书。我面向佐和子,几乎喊了出来:
“鱼梁!扔在河里的写错的信纸上可能有姓名!”
佐和子睁圆双眼,什么话也说不出。
五
事后我怎么想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那么卖力。
太阳当空时提心吊胆般开过的山路,我在夜间飞驰而过。来时感觉路漫漫,其实旅馆与鱼梁间的距离非常近,可谓近在咫尺。
鱼梁的主人由佐和子进行联系。
“哦?救人?当心自己别被冲走哪。”
对于鱼梁主人愕然的反应,我没有搭腔,而是转身踏上鱼梁。若是出了山谷就有月光,在这里鱼梁主人用观光用的投光灯帮我照明。没想到我要找的东西竟一下子就找到了。白色信纸的碎片挂在捕获香鱼的鱼梁上。可能是久旱的缘故,鱼梁撑满了整条河的宽度。正如我预测的——鱼梁拦住河中物品的概率非常高。
写遗书的人,将写错的信纸撕碎弃河。不用特地来河滩,只要在露天温泉里冲走即可。我在露天温泉泡澡的时候,发现浴池的边缘挂着碎纸片。当时以为那只是垃圾罢了,当我想到写错的遗书应该是被扔了,马上就直觉到那些碎纸片是遗书。很难想象浴池中还留有其他的碎纸。如果有的话,佐和子在清扫的时候一定会发现。所以写错的遗书大部分都被水冲走了。流进河里会怎样?我马上就想起了鱼梁。
纸片中的一枚,写的像是名字。虽然被水浸湿了,但也不是完全认不出字。当我发现“丸田”这个姓之后,立马给佐和子打了个电话。
“客人中有没有叫丸田的?”
我能听出佐和子在电话那头大吃了一惊。
“‘木莲’的房客就叫丸田。”
“就是他!他应该准备在今晚动手。我马上回来,看着他!”
住在“木莲”那间房、名叫丸田祐司的客人已经察觉到,自己担心放在房内被别人看见而随身携带的遗书不知道忘在哪里了。他被一种“必须得死”的强迫观念以及不知遗书掉在哪里的不安感逼得走投无路。我和佐和子拿着白色的信封造访“木莲”时,他凹陷的双目噙着泪水,不知为何一个劲地向我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他真正想道歉的对象是谁?我不得而知。不过,他见我们拿着遗书前来,明显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我想他应该是在等待谁来阻止他吧——不过这只是“按常理”的推测罢了。
第二天早晨,我穿着浴衣吃早餐时,佐和子突然来到我的房间。她为自己打扰了我吃饭而感到过意不去,不过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接下去只要喝点茶就行了。
我很在意结局,于是问:
“丸田先生怎么样了?”
“他回去了,并托我向你道谢。”
我做了他需要感谢的事?我并不是为了救他。一开始,我只是为了向佐和子证明自己变了。而最后,我是受了什么刺激?我也不知道。不过,今天早上我的心情的确十分愉快。
“我很高兴。”
“什么?”
“我很高兴——我是为了说这句话而来的。昨天晚上没能这么说。”
佐和子身着工作服跪坐着,微微朝我俯首。
“哦,对,能够阻止他太好了。”
“不对,我不是说这个。”佐和子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眶湿润了。“因为你什么也没有问。”
“什么也没有问?我问了好多呢。”
“不,对不起。准确地说,是你没有问某些事……你没有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救想死的人。”
“啊。”我不小心漏出一声。
我确实没有这么问,经她一提醒的确是。我并没打算拯救丸田这个人的人生。他因钱困苦,但是我没有施舍给他一分钱;虽然昨天阻止了他,只要他有理由,肯定还会想自杀。
在昨晚,我想如果那真的是遗书,就必须得阻止这个人自杀。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和我毫无关系。
“真是不可思议啊。”佐和子继续说,“这两年,你果然也变了。”
“或许吧。”
从窗外传来某些声音——这次不是树叶的沙沙声,好像是有人在说话。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声音铿锵有力。我把头转向声音的方向。
“一大早的,真有活力啊。”
佐和子没有搭腔。
我集中精神,渐渐地能听清了。应该不止一个人,有好几个男人的声音。是新来的客人?
我刚这么想,就听到一个格外尖的叫声。
“蠢货!抬高点!要是毒气出来了我们都得遭殃!”
听到这个叫声,我和佐和子都震惊地回过头来。
佐和子缓缓地说:
“没办法的,这种情况……嗯……”
“……”
“住‘胡桃’的女人死了。遗书上说,她要追随自己的恋人……”
现在,外面已经是一片怒吼了。
“轻点!我说轻一点!”
“还活着?喂!还有呼吸吗?”
“谁知道啊!救护车还没到?”
佐和子说:
“不可能救得过来。她应该足足吸了一夜的毒气。”
“怎么会……”
我失言了,跑向窗边,打开拉窗,用手搭着窗口。深山初秋的清新空气钻进屋子。
真巧,担架正从窗下的那条路被抬上来。紫色头发,再加上……
“哎呀!”
我脱口叫出。
一动不动的她穿着浴衣——白底上有星星点点樱花图案的浴衣。
这家旅馆的浴衣是藏青色流水纹。为什么唯独她的房内放着不一样的浴衣?
我没有发现,明明应该能发现的。
“原来那是寿衣,她为了能在死的时候穿……”
有只手搭在了我的背上,那是只温暖、温柔的手。
“没关系,任谁都无能为力呀。”
秋风瑟瑟。
有个男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听得格外清晰:
“妈的,该死的死人旅馆!这下生意一定更兴隆了!”
第3章 石榴
一、纱织
虽然我父母的长相都没有好到夺人眼球,但据说外婆年轻时的相貌可谓倾国倾城。许多亲戚见到年幼的我,都说我长得像外婆。于是,我长成了个小美人。人们夸我漂亮,我自己也引以为豪,并且从不懈怠于打扮。
升上初中,大家都开始注意到优美姿容的重要性,于是我集万众瞩目于一身。往往我还没说出口,就有三四个女生在揣摩我的想法了。我能感受到男生们向我投来的眼神时而热情,时而绵柔。刚开始,我充分享受着这种虚荣,幸好中途察觉到其背后的危险。当我看见自己的“随从们”都傲慢起来之后,便开始约束自己。由此,我获得了一项美誉:不高傲自大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