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四年前。
“其实,真正麻烦的都是后事。处理完车,我想起女儿用来砸高田的石头,当我们找到时,我脸都白了。
“当时女儿正处于忘我的境界,用店门口的佛像砸向高田。这是尊‘路神’,你们年轻人应该不知道吧。瞧,佛堂里不是摆着嘛。大冢说这叫道祖神,可我们从小就叫路神。
“我想,一定是路神保护了我的女儿和外孙女。不过,路神的脖子因此折了。老头子很聪明,无论碰到什么窘境,他都能马上想出法子。”
我感到老奶奶向我这边伸出了手。
“这份‘豆南町周边地图’是四年前做的。不巧的是,上面介绍了路神。当然没有写脖子折了一事。做这份地图的是县里的人,他们当然知道佛像是有脑袋的。如果在高田死后看见佛像的脖子折了,说不定会觉得奇怪。
“老头子的担心果然是对的。听说高田的尸体被拉上来后,有些人发现其后脑上裂了个口子,觉得不对劲。幸好最终的结论认为高田掉下悬崖的时候被甩出车外,脑袋撞到了某块岩石。可要是有人发现路神的脖子是刚刚折的怎么办?虽然只是在医院里道听途说过,鲁米诺反应我还是知道的。‘到底是撞到什么导致佛像的脖子折了?’如果遭到怀疑的话,只要稍作检测就完了。血液呀,可是牢牢地黏在了佛像上。
“老头子用胶水将佛像接好,他的手很巧。小兄弟你也见识过了吧?粗看根本看不出来,接得可好了。只要这个脑袋还在,女儿就没事。我和老头子都如此坚信着。”
又是啜茶的声响。
“那一年,老头子去世了。最后他对我说,接下去就由你保护女儿了。废话,不用说我也知道。”
老奶奶将宣传手册摆回桌上,我听到了沙沙声。好暗。
“然而,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些多管闲事的人。尽管我也很同情他们……”
四起事故。
高田太志、大冢史人、田沢翔和藤井香奈、前野拓矢。
大冢到底是为何而来?
“第二年,有个学生前来,说是为了写论文而在做什么调查,能不能让他看看道祖神。我一听,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
原来如此,大冢想调查的不是已经不存在的桂谷关口,而是道祖神。
“佛像不是我私人的东西,所以没办法,只好让他不停地拍照,到处乱摸。我想,学生都是这样的吧。可是他运气真差。他发现了裂痕,竟然说要去县政府问是什么时候裂开的。要是他这么做的话就麻烦了。
“我想绝对不能让他去县政府,所以怀着抱歉的心情给他下了药。由于我女儿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甚至不能外出,所以我随身带着给她的安眠药。我原本工作的那家医院挺乱来的,我假装回去看他们,其实偷偷潜入,连同普通安眠药一起拿了些药性特别强的回来。不过,大冢不喝咖啡,这点令我很难办。如果下在透明的水里,也许会败露。所以我准备了种带有颜色的饮料,唔,到底是什么来着?”
“……”
“田沢呀,我只能说他运气太差。真可怜。和他一起来的藤井就更倒霉了。
“心情不好的田沢到处乱踢,没想到他竟然连路神都踢。比起亵渎神灵这宗罪,踢掉了路神的脑袋更令我操心。老头子使用的胶水是非常强力的,不过经历了两年的风吹雨打,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见佛像脑袋掉了,藤井开始责备田沢。田沢应该也不想做得这么过分吧,一副很慌张的样子,看着真可怜。当时我想,这说不定是件好事。要是大家知道‘后脑裂了个口子的高田死亡的同时,附近的道祖神的脖子折了’就完了。若是能够改写为‘高田死后两年,田沢乱踢乱踹把道祖神给踢坏了’就天衣无缝了。
“可是田沢似乎有这方面的知识。他说,这是用胶水黏起来的,所以不是自己弄坏的。原本就是坏的,与自己无关。要是他在豆南町乱说的话就危险了,所以我在他的啤酒里下了药。之后我造起了现在的这座佛堂,可把我累得哟。亲身经历后,我才深感老头子的心灵手巧有多么重要。”
“……”
“前野先生,是一个很热心的人。太热心了,他来了一次又一次,说起早已被大家所遗忘的桂谷关口和路神说不定能申报文化遗产,不行的话至少也能作为观光资源。真是个大好人。
“而且,他也不是个死脑筋的人。他发现路神的脖子断了之后,只是说‘这事以后再说吧’。对前野先生而言,能不能新开辟一个旅游景点才是首要问题。其间,我坐如针毡。只要想到前野先生总有一天会着手规划整修的时间,我就坐立不安。
“结果,前野先生说想带路神回去检查一下。说是打算将黏起来的脑袋切开,让专家来修理。我可愁死了呀。幸好,对这种山路上的路神有兴趣的只有前野先生而已,现在县政府已经不再来消息了。”
我只是粗看了一眼道祖神,根本没注意到脖子上的伤痕。
老奶奶将脸凑过来说:
“然后是小兄弟你。去年的秋天,你来过这里吧?”
“……”
“我很快就听说有人在调查豆南町的连续坠崖事件,毕竟这儿是个小镇嘛。只要有外人来,消息马上就传开了。可是小兄弟,当时你没来这家店,你车里应该装有导航吧?”
不是的!
我从未来过豆南町,这是第一次来!
一年前来调查连续坠崖事故的人,是我的前辈!
不是我!
我很想喊出来,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要是把四起交通事故串在一起公之于世,那就麻烦了。哦不,不是我麻烦,我已经在等死了。我女儿虽然是出于防卫,可的确杀了人,总有一天需要为此付出代价。不过,外孙女还小……
“我只是一名守关人,如果你不来这家店,我就无计可施了。小兄弟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不就是吗?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可担心死我了。这次真难得呀,小兄弟你又来了,而且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一定是路神在帮我吧?你口袋里的机器,待会儿我一定会好好弄坏的。”
合拢的眼睑下方浮现出前辈的面容。前辈仿佛在对我说:“我不是说了吗?要是不当心的话,会很危险哦。”
不是我!调查事故的人是前辈呀!
我已经听不到电风扇发出的嗡嗡声了,也直不起身子。失去力气垂落的手臂把咖啡杯甩到了地上。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喑哑结巴的声音:
“喂,听得见吗?小兄弟,能听见吗?还能听见是吧?”
我好不容易才撑开沉重的眼睑。
眼前是老奶奶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
“再过一会儿,应该就听不见了吧……”
第6章 满愿
一
接到那个翘首以盼的电话,是下午一点之后的事。
“老师,多亏了你,今天早上我出狱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电话那头,鹈川妙子的声音令我非常怀念,好像从未变过。虽然我去探望过她很多次,但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我学生时代见到的她的样子。
“你受苦了。今后的日子还是美好的,我也会尽量帮你。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可以,我正打算过来拜访,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到。”
“我等你,再见。”
说完我挂上电话,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
鹈川妙子的案件是我自立门户后处理的第一起杀人案。在曾经待过的律师事务所里,我确实经手过几起案件,但不能否认当时的我非常缺乏经验。我四处奔波,不断搜集哪怕只有一点点帮助的材料,那场官司打得很艰难。
花了三年时间,好不容易到了上诉这一步,可是被告要求取消上诉,最终维持一审判决,刑期八年。我认为,应该还能再拼一拼。就结果而言,虽然法院不认同正当防卫的观点,但至少充分理解被告身陷危险的情况。鹈川妙子却不断地重复:“够了,老师,已经够了。”她没有让我继续上诉。
走到窗边,我用食指撩开一丝百叶窗。
昭和六十一年三月,我在中野开设了律师事务所,至今已有十年。十年前也不算新的大楼如今更旧了,渐渐地,窗上贴着的“藤井律师事务所”几个字悄然融入了城市中。才刚刚入春,眼皮底下往来的行人中既有穿着单薄罩衫的,也有穿着厚大衣的。比我资历还老的炸猪排的店铺前,一面酒旗迎风飘扬。风好像很大,鹈川妙子——希望妙子别留下太多不好的回忆。
我回到办公桌前,把手指放在今天早上开始翻了无数遍的文件上——记录着案件的脉络、判决的脉络、检方的论点、我的论点、证人与被告的发言的黑色文件。
去掉审前拘留的时间,五年零三个月后,她刑满释放。虽然是模范犯人,可是她没有亲属,没人担保,所以无法得到假释。不过我知道,有一段更长的时间,她被别的什么“禁锢”着。
文件没有禁受住多年来源自书架左右的压力,变得有些扭曲。
二
在我二十岁的冬天,应该是昭和四十六年,我的宿舍着火了。
火势不猛,虽然我有幸能将存折、必需品、刚刚买齐的法律书籍带了出来,可是没了住的地方。见我有难,学长给我介绍了一个刚刚开始招租的地方——鹈川家。
独自来到不熟悉的调布市,凭着学长匆匆画成的地图,我在围墙与栅栏间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鹈川家的大门,出来迎接我的人是妙子。她当时有二十七八岁,还没什么家庭主妇的味道。她大方的笑容中透露着一股凛然正气,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人。
我是在着火后的第三天来到她家的。还来不及准备衣服的我,身上挂着一件着火当天穿的被烤黑、扯破的衬衫。妙子虽然穿得很日常,却是一件无可挑剔的剑翎花纹的和服。和她相比,我的样子可真惨。可是妙子并没有因此讨厌我,而是对我表达了同情,还为我准备了一杯煎茶:
“我听说了你的情况,真不幸啊。”
鹈川家世代经营榻榻米,家里是一座店铺兼住宅的二层瓦砾建筑。屋里的顶梁柱很高,天花板使用的是无节木板,似乎没有华丽的一面,不过隔窗是经过精雕细琢的。支着晾衣竿的庭院很小,在冷清的寒空下,枝叶浓绿的山茶树上开着一朵鲜红的花。
可是我总觉得这个家里好像缺了点什么。餐厅、客厅,就连佛堂我也参观了,所有的东西应有尽有,唯独少了份生活的气息。
“还有谁住在这里吗?”
我问道。妙子用纳闷的表情答:
“就我和先生两个人。”
父母走了,也没有孩子,家中的寂寥感或许正源于此。
招租的是二楼的房间。二楼只有一个房间堆着杂物,其他都空着。他们好像几乎不上楼,可是从门把手到窗框都被擦得一尘不染,与其说佩服不如说是被惊到了。后来我才想到,为了迎接一个学生竟然如此用心打扫,妙子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
当时我的学业渐入佳境,书本正在渐渐增多。虽然妙子家的房租不比周围的便宜,可是她同意让我使用六叠与四叠半两个房间,而且还包三餐。于是我马上说:
“今后还请你多照顾!”
然而租房子的事没能当场定下。
“先问一问我的先生吧。”
于是我们在客厅等她的丈夫鹈川重治。
虽然号称马上回家,可是重治久久未归。和妙子面对面而坐,等待的时间显得很尴尬。我不习惯正座,感到十分拘束,便缩着身子。似乎是为了缓解我的紧张,妙子问了几个关于我故乡、学习方面的问题。
“唔,我是学法律的,希望将来能派上用场。”
对于我有些语无伦次的回答,妙子微笑着说:
“我们这样的人有责任帮助学生,我一定会在先生面前替你说话的。”
一个小时后,重治回来了。他是个话不多、一脸严肃的阴郁男人,年龄比妙子大一两岁吧,不过络腮胡与凹陷的眼睛使他看起来老了一圈。他瞥了一眼衣衫褴褛的我,毫不掩饰不悦的心情。虽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不过他强调了一句:
“每个月二十号之前一定得付房租。”
多亏了好心的同学们帮忙,才花了上午半天的时间就差不多搬完了家。
自打我住进去后,重治就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比如吃晚饭时,妙子见我的碗空了,便会问:“要不要再加一点?”有时重治会一声不吭地死死盯着我看。
虽说寄人篱下而自矮三分,不过我是连饭钱也一起付的,照理他不该给我看脸色。可是当时我的脸皮很薄,总是草草吃完,时而在半夜出去吃个中华炒面什么的。
要说最尴尬的就是吃饭了,可是搬过去之后,我的学业突飞猛进。果然,同一屋檐下若是有个照顾自己的人,不自觉地便会督促起自己来。
半夜,当我一个人在屋里努力时,妙子经常会悄悄走上台阶,给我送来一些夜宵:饭团加两块腌萝卜,有时还有一碗味噌汤。充满专业术语的外文书与错综复杂的法律原理常常把我搞得焦头烂额,每当此时,那份关怀就成了我极大的动力。
看到我鼓着腮帮子吃饭团,妙子经常鼓励我:
“一定要努力学习哦。”
在白炽灯柔和的光线下,妙子看上去更美了。所以我不得不转过身去,大部分情况下都只回答一句:“好的,我会努力的。”从不和她多聊什么。
不过,每当我学习遇到瓶颈、自暴自弃时,妙子便会这样说:
“法律好像是门很难的专业啊。”
这样一来,给足了我面子,令我难以说些气馁的话。于是我虚张声势地说:
“不,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对我而言方程式要难得多。”
“现在你在学些什么?”
“现在我在学‘法治’是怎么回事,也就是基础中的基础。重新学了才发现,也有不少难点。”
“基础中的基础,具体指什么?”
“按照我的理解,就像不好的法律也是一种法律一样……”
妙子总是笑盈盈的,边附和着边听我说。
不过现在想想,妙子真的对交织着法律用语和法律学家名字的对话感兴趣吗?她应该是看出我陷入了困境所以故意引我思考的吧。我为了让他人理解,一边理清思路一边回答,有几次突然就发现了问题的突破口。就算没那么顺利,焦躁的心情也能得以平复。
如果没有投宿于鹈川家,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场火灾,或许我根本当不了律师。命运真难琢磨。
不过,只要有眼睛就会看见不想看的,只要有耳朵就会听见不想听的。
重治表现出对我异常冷漠的样子,所以我想,招租一定是妙子的提议。我曾经借机问过此事,妙子难得地露出了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