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丈夫提出的,说反正房间也空着,不如借出去。他不太好相处,希望你见谅。”
也就是说,重治认为二楼的房间能够换钱,所以想租出去,可一旦有人住进来了又发现自己不高兴。真是自说自话,不过我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能光责怪重治。
重治经营的家业似乎也不怎么样。
快考试了,某个白天我在屋里学习,一位盛气凌人的老妇人突然闯了进来。重治好像不在店里,老妇人的怒吼声响彻整栋房子。
“我呀,是因为受到鹈川家先祖的照顾,所以以为你们这家店很讲诚信。开什么玩笑啊!你们说我家的榻榻米必须全换新的,我跑去井出那儿一问才知道,连表层都不需要换,只要翻个面就行了!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对你们言听计从,花了不少冤枉钱,今后不会再给你们这种黑心商家赚一分钱了!”
妙子应该在店里,可是听不见她的声音。老妇人的怒吼声更大了,刺得我耳朵疼。
“听懂了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翻面根本赚不到钱,所以你催着自己老公赶紧骗我买新的不是吗?你们的先祖和我简直就像亲人一样,不过我今后再也不会来找你们了!”
而且这类事情不止一次。
哎呀,怎么比别家店的预算要高出一倍?哎呀,才一个月边缘就脱线了。有时结账晚了,还会有讨债的电话打来。然而最过分的一件事发生在春天。
樱花如梦般凋谢,四散的花瓣化为路边的尘埃。穿着围裙、包着头布的妙子在大门前扫地时,重治拉着一辆拖车回来了。我那天正好回来得早,并非故意偷听鹈川夫妇间的对话。重治的声音与平时大不相同,好像很得意,所以我不禁因好奇而驻足。我躲在黄杨树丛与电线杆后面,他们好像都没有发现我。
“怎么样?这是从波贺家拿来的。”
波贺是这附近的一户有钱人家,春天的时候开始重建家里的副楼。据说想把房子由日式改建为欧式,所以将不要的榻榻米转让给了重治。
妙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着:
“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些东西很好,无伤无痕,是波贺家心血来潮换下来的,根本没用多久。一定会有人满心欢喜地买下的。”
“你打算卖二手商品?”
妙子如此提问无可厚非,重治却突然提高了嗓音:
“要你管!”
大喝声过后,就听见砰的开门声,重治进入店里。
鹈川家的店从来不卖二手商品,因为旧的榻榻米理应白送才对。之所以被问及是否打算卖二手商品而气急败坏,应该是因为他想拿它当新品卖吧。
我是一名学法律的学生。和普通年轻人一样,相信法律的正义,有着一颗追求公正的心。我对重治的欺诈行为感到十分愤怒,无奈没有证据。当时,重治只是拿回了一些旧榻榻米而已。就算重治对寄宿者再冷淡,他也接受了因火灾而失去住所的我,是我的恩人。我没有暗中调查的想法,不想揭发他的阴险小计谋。我决定就当没看见。可是,心里好像总有些令我很不舒服的东西。
我只借宿了两年。其间鹈川渐渐丧失信用,生意一天天衰败下去。
我曾经在半夜里见到过妙子打算盘。在账簿前拨动算珠的妙子面无表情,不知为何我感到阴森森的。
到了夏天,鹈川家的二楼酷热难耐。
学校已经开始放暑假了,我没有回老家。为了赚足生活费,白天我打起了临时工,晚上和休息天拼命学习。
年轻也好,热情也罢,在那样的酷夏面前都化为了一摊水。我把二楼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只穿一件背心,边流汗边与书本堆成的山“搏斗”,可好像完全看不进任何内容。什么杰里米·边沁啊,什么蜜蜂的脑袋呀,见鬼去吧!正当我扑倒在榻榻米上时,从楼下传来了招呼声:
“藤井先生,我切了冰西瓜哦,下来凉快一下吧。”
真是一场及时雨。我连志气也不要了,答道:“马上下来!”用手胡乱抹了把汗,雀跃地穿上了乱丢的衣服。
重治不在家。他原本就很少在家中。我下到餐厅,发现妙子不在那儿。
“老板娘?”
我叫道。没想到她在客厅里应道:
“在这里——”
走廊上的窗开着,竹帘放下,房间通着风。正好吹来一阵微风,房檐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轻响。妙子身着浴衣手持团扇。
“今天特别闷热哦。”
“对,一点也没错。”
矮桌上的盘子里摆着切好的西瓜。西瓜是冰镇的,我更想把它摆在热昏的脑袋上。
西瓜的肉质很松,不是好瓜。可当时我只是一个不会品赏的学生,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念头,于是我高兴地大口啃起来。妙子才吃了一口就“哎呀”一声站起来,拿来了一只小瓶。
“撒一点吧。”
“这是?”
“盐。”
“哦,在西瓜上撒盐?好像感觉很奇妙。”
很难为情的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在西瓜上撒盐的吃法,就像猴子见到了不明物体般躲得远远的,用猜疑的眼神一直盯着盐罐子看。妙子见我这副模样,微笑道:
“这样吃。”
妙子在西瓜片的三角尖上撒上一点,然后张开小嘴一口咬下。见状,我也小心翼翼地模仿起来。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是我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西瓜。
“原来如此,好吃,太好吃了!”
“真是个怪人。”
妙子遮住嘴窃笑。
我们一边吃西瓜,一边聊天。
“藤井先生盂兰盆节回家吗?”
“我打算回去一天。我是次男,其实不在也没关系,不过不出席的话亲戚会很啰唆。”
妙子皱起美丽的眉毛,批评我:
“得好好供奉先祖哦!”
没想到她的语气如此强硬,我有点慌张。
“嗯,每年都是我打扫坟墓的,杂草长得很快。”
这么说是为了挽回刚才的失分。妙子没发现我的狼狈,而是将眼神转向别处。我很好奇,随着她的视线,看见平时空荡荡的壁龛上挂着一幅旧画轴。
上面画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满脸胡子,很胖。男人的上方潦草地写着些什么字,不过我看不懂。我只知道,这幅画轴有些年代了。
“这是?”
妙子用陶然的表情一直盯着画轴:
“这是岛津大人赏赐给我的先祖的。”
“岛津大人?”
“我的先祖开设私塾,帮助地位低的武士,使他们出人头地。听说私塾的一名学生在内战中立了功,于是岛津大人将此画赏赐给了我们。听说诗文是岛津大人亲笔写的,十分珍贵,所以我每年都会拿出来晒几天。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哦。”
她所说的“我家”应该不是指鹈川家,而是自己的娘家吧。这幅画应该是她嫁过来时的嫁妆,可能妙子娘家没有能继承传家宝的人了。
“写得真漂亮!”
见诗文的笔迹大气磅礴,我赞叹道。没想到妙子就像自己写的字被表扬了一般羞涩起来,她微微颔首。那是我从未见过、今后也再没见到过的少女般的天真仪态。
之后妙子依旧盯着画轴看了一会儿,终于认真地转向我,用一贯的口吻说:
“藤井先生,一定要努力学习哦。”
我刚想回答“知道了”,可是妙子的眼神中带着不同于以往的热情,我无法草率地作出回应。妙子好像在叮嘱小孩子似的强调道:
“世事往往不如意,所以学问很重要,只要有了学问,就能少走许多弯路了。请千万要努力学习!”
不知不觉,风停了,风铃安静了下来。那是差点热死蝉的酷暑天。

据推测,鹈川妙子杀害矢场英司是在昭和五十二年九月一日的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之间。
九月二日下午四点多,一名住在调布市的男性在跑步途中发现空地上躺着一个人,便打了急救电话。急救队七分钟后赶来,发现倒地男性已经死亡,等警察来了之后便收队了。
我手头有尸体被发现时的照片。那块空地原本计划建造公寓,不过由于不动产公司筹措资金需要花时间,从五月开始一直是空置的状态。可能没有请人除草吧,到了九月杂草丛生,差不多有大人的腰这么高。尸体放置于离马路约三米的地方,由于杂草阻挡视线,从外围根本看不见尸体。发现尸体的人后来被问及是如何发现尸体的,回答说是想小便才走进草丛中的。
在尸体的口袋中发现了钱包,虽然驾照被抽走了,不过通过名片马上确认了死者的身份。他叫矢场英司,五十五岁,在小平地区经营着一家借贷公司回田商事。亲属只有一个身在远方的儿子,不过通过几名公司员工,当天就确认了尸体正是本人。经过验尸,证明了死因是由于腹部遭尖锐刀具刺伤而休克死亡。由于人手不足,没有进行司法解剖。
工作关系,我认识了不少金融界的人。虽然他们的性格、嗜好各不相同,但非常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眼睛都十分相似。那是一双仿佛能看清对方内心的眼睛。他们用好像在地狱中见到神仙似的表情借完钱,一转身就把你给忘了,最后还装失忆蒙混过关。多见几次就知道了,他们一般都长成这样——一名老前辈告诉我。至今为止,这套理论很准。
从被害人的照片来看,他的眼睛也符合以上描述。
警察不会调查到律师这里来。根据法庭上检察官主张的内容,我大致明白了九月一日矢场的行踪。
和往常一样,他在早上八点半出门。他有车,不过只要不下雨,为了健康他一般走路去公司。九点前到公司,开锁。上午去公证处,委托票据背书。下午虽然在公司,不过据说的确和平时的状态不太一样。
“平时他简直就是一个工作狂,可那天他有点心神不宁。”
一名公司员工告诉我。另一名员工说:
“那种状态说明老板想抓住某个‘猎物’。虽然他已经故去,但毕竟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借贷公司放款出去是为了赚利息,可是听说矢场有时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放款。他曾为了想要的古董而暗算别人将其占为己有,也和看上的女性进行一些卑鄙的交易。听了诸多流言蜚语后,概括来讲,他的名声并不好。
平时总是加班到很晚的矢场,这一天一到下班时间,也就是下午六点就开始做准备工作,不到六点半就没了人影。七点左右,他来到经常光顾的中华料理店,应该是直接从公司过去的吧。这家店的老板做证:
“矢场先生和往常一样点了饺子和啤酒,不过马上说‘算了,不要那些’。我问他是不是不吃了,他答‘不是,因为接下去和人有约’。”
一个小时之后,矢场离开了饭店。直到第二天尸体被发现为止,都没有人见过他。当然,凶手鹈川妙子另当别论。
通过清查矢场公司的账簿,搜寻拖欠债务的人,警察发现了鹈川这个名字。警察的首次盘问,于尸体发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四日进行。警察原本打算找鹈川重治问话,可由于他身体不适正在住院,警察便找到了鹈川妙子。从发现妙子的举止可疑到搜家,才花了不到一个礼拜。
对律师而言,被告没有动死者的钱包这点很幸运。
妙子没有被起诉抢劫加杀人罪,而是杀人加尸体遗弃罪。
文件中还附有证物的照片,其中大多数都是我见过的东西。
作为凶器的菜刀是鹈川妙子一直在厨房使用的那把,搬运尸体的拖车是重治在工作中用的那辆。藏于客厅壁橱中的坐垫、壁龛中搜出的画轴、隔板上的达摩像上均发现了血迹,证明了案发现场是鹈川家的客厅。
红色的达摩身上,乍一看根本看不出血迹。不过根据科学鉴定,发现了达摩背部有一滴溅上的血沫。仔细瞧的话,能看见十分微小的一个黑点。
小小的达摩像上,只画了一只眼睛。这应该是鹈川妙子和我一起请的达摩像吧。我请的那尊已经“满愿成就”,画上两只眼睛,供奉在庙里了。可是鹈川妙子的达摩像怎么样了,我并不知情。

那是我即将升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也就是借宿于鹈川家的第二年的春天。
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一个劲地学习、无法从将来的不安中逃离、面对书桌的时间长得不敢想象、学习完全没有进展——我不断地重复着这个恶性循环。吃不下睡不好,和人交往也不顺利,同学们都很担心我。进入考试阶段,大学的课也停了,这更使我的焦躁升级了。
书桌上,放着一张离家时拍的全家福。家人都这么支持我,所以我不得不努力!为了鼓励自己,我把照片放进相框摆在桌上。可是最近我感到家人的视线好像在责备我,我不忍直视,只好一直合着相架。
某天夜里,当我手握铅笔对着一张白纸愁眉苦脸时,楼梯上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妙子给我送夜宵来了。本应回以感激才对,我却板着脸接过盘子。虽然我想一个人待着,可总不见得让妙子出去吧,于是我沉默地吃起了饭团。
妙子应该早就看出我的焦虑了,她徐徐地向我开口,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安慰:
“藤井先生,学习还顺利吗?”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焦躁:
“没有进展,怎么也学不好。法律这玩意儿,恐怕不是像我这样脑袋不好的人能应付的。怪自己过去没有好好考虑过何为‘门当户对’,现在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只能说是自己选错了路。”
听完可悲的牢骚话,妙子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微笑着转换了话题:
“明天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不过行李可能会很多。不好意思,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我?”
借宿了一年多,我从未陪妙子一起出去过。这个想法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而且当时对我而言时间弥足珍贵。见我犹豫不决,妙子罕见地强调了一句:
“是的,务必。”
我只是个平添麻烦的借宿者,被如此拜托,根本无法拒绝。我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大晴天,早春的风有些冷。我穿着一件很旧的军绿色大衣,那是我学生时代唯一的一件防寒衣。妙子穿着桔梗纹的丝绸和服,外面加了一件质地细腻的外套。重治看见我们结伴出行,脸色自然不好看,不过妙子似乎早就已经告诉他了,所以他并没有问东问西。
一路上的气氛很怪。
妙子穿着草鞋,走得不快;我怕忘记案例、理论,所以边走边喃喃自语着。许久,我都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虽说是三月柔和的日光,但太阳光刺得我眼睛疼。低着头的我跟随妙子时不时的叮嘱声行走,“拐弯了哦”“停一下”。旁人看来,像是某个富商的妻子带着个迟钝的木偶,一定很滑稽吧。
我们走了几十分钟,妙子突然停下来说:
“藤井先生,请抬头看看。”
我驻足抬头。
我竟然身在花朵筑成的隧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