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出一口长长的青烟。
必须把桂谷峠的连续交通事故写成交通类都市传说的报道。为此,需要寻求一个大众的兴趣焦点。
管他是平家物语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怨灵引发了一起又一起的交通事故。不过,死者最好是能有一个共同点。如果怨灵毫无缘由地将通过的车辆推入谷底,那就没意思了。而且,每天往返于桂谷峠的运输车、邮局车怎么就不出事?这一点就自相矛盾了,读者也会很扫兴。
我是一个“杂货铺”般的撰稿人,正因为这样,才要保证报道必须有个最低限度的质量。若是没有“某个东西”引发了他们的死亡,我甚至不知道读者应该怕些什么。大冢史人来桂谷关口调查的,有没有可能正是“某个东西”呢?
我拼命思考,甚至忘记将香烟提到嘴边。可是再怎么集中注意力,思绪也只是被夏蝉的鸣泣所吸引。
“哎,不行……”
我自言自语道。
静冈县的职员前野拓矢为了寻找资源而奔走于县内,十有八九应该是观光资源吧。如果说他所寻找的观光资源是桂谷关口的话,未免讲不通。因为,当年的豆南町已经面目全非了。
如果要把田沢翔、藤井香奈和桂谷关口联系起来的话,那就更难了。到处乱踹的酒驾男和北条早云、堀越公方到底有什么关系?再者,田沢并非与此地毫无关系——他出生于豆南町。
假设,我能将前野、田沢与桂谷关口扯上关系,可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如果要写都市传说,死因必须是日常的、近在眼前的。与普通生活紧密相连的一个小举动导致恐怖的结局,才能令读者感到害怕。“一进女装店的试衣间就会遭到诱拐”这样的都市传说就很有意思,因为所有人都会去服装店。可是,在山路上的关口,无论发生些什么,读者都不会感到亲切。
只有一个让报道成立的方法,那就是:真的有“那个”。
也就是说令前野、田沢、大冢死亡的理由,真的是桂谷关口。这样一来,我写的报道就不是编造的杂文了,而是报告文学。
“是真的吗……”
一旦说出口,在八月热气的包裹中,我的背脊竟然一凉。我想起来了,前辈也说这次可能是真的。“我相信桂谷峠一定有‘那个’,或许说‘存在’比较好。要是不当心的话,会很危险哦。”
我看着自己横停着的车,涌起一股冲动,真想就这样上车回家。虽然不得不写报道,但又不是找不到其他段子。前辈的忠告或许并不是没道理的……
“不会吧?”
我笑着,故意说出口。
前辈的怪异兴趣是不是也传染给我了?我想起手中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香烟短得就快烧到手指了。我从口袋中取出便携式烟灰缸,把烟给掐了。起风了,不冷不热的风。
哐当一声响。
牛奶瓶掉了下来,是佛堂前插着花的那只牛奶瓶。风将它吹倒了,地上残留着一片水渍,白色和黄色的小菊花四散开来。我蹲下身子,尽量捡起花朵,插入牛奶瓶。本想将它放回原处的,可手工制作的木制献花台摇摇晃晃的,将瓶子放上去也不稳。原来瓶子是这样被风吹倒的呀。
牛奶瓶倒下的同时,瓶中的水几乎都翻了出来。看着瓶底仅剩的一点水,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发现钱包里没钱或看到日历快撕完般的孤独感。不过,待会儿老奶奶会给牛奶瓶加水的吧。
往佛堂中看去,发现昏暗中有一尊佛像。外面太刺眼了,所以里面反而暗。三角形的躯体上有一个又圆又小的脑袋,这是一尊朴素的石像。看不出被精雕细琢过,不过给人一种沧桑感,一定是有些年头了。
无论心头的不安有多强烈,我也不会一本正经地求神拜佛。我将便携式烟灰缸放进口袋,抬起头对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转过身将视线投向快餐店。
快餐店依然与外面的夏天对比鲜明,窗内漆黑一片。老奶奶已经坐回原来的位子了。
四目相对后,老奶奶缓缓提起满是褶皱的手,向我招了两三下。

在昏暗的店里,我坐回刚才的椅子上。满是烟味的鼻子清楚地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老奶奶在茶碗里倒上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小茶壶。
我的面前摆着只咖啡杯,热气已经散尽了。老奶奶用带着些责备的语气问:
“休息好了吗?”
虽然我没有道歉的必要,不过还是低下了脑袋。喝了口咖啡,发现比刚才那杯要浓。大概是手冲的缘故,味道参差不齐。也有可能是速溶咖啡。
老奶奶发出咝咝的喝水声,我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突然,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打算把事故写成报道吧?”
我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刚想张嘴糊弄,却说不出口。把四年里连续发生的交通事故打听了三起,现在说什么“只是想知道”也没人会信吧。
“是的,我打算发表在便利店卖的那种书上,”顿了一下,我说出了本应一开始就告诉她的事,“我打算把刚才你说的那些写进去,你能授权吗?”
“授权?我不太懂这些,太难了。不过……”老奶奶放下茶碗,“不过,不管怎样,还请你再听我讲一个故事。”说完,她认真地看着我,“在大冢之前死去的那个人,小兄弟,你知道多少?”
虽然我已料想到,不过老奶奶还真知道四年前的事故。我打起精神回答:
“是叫高田太志吧?”
高田太志。
生于东京都新宿区,事故发生时三十八岁。没有固定职业,自称目标是成为“小钢珠达人”。前辈的文档中没有他的照片。
四年前的五月一日周五上午八点左右,附近的快餐店员工发现有一辆车坠崖,于是报了警。警察展开了救援行动,不过车主已经死亡。
“四年前,听说还是死于坠崖。以前还有过类似的事故吗?”
老奶奶又拿起了茶碗。
“不,据我所知只有这些。”
“高田先生也来过这家店吗?”
老奶奶摸着茶碗答道:
“不论刮风下雨我都开着店,店里来过各种客人,各种客人哪。”
“所以高田先生也来过这家店吧?”
老奶奶立刻向我投来稍带责备的眼神。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能让我按顺序慢慢道来吗?我这种老太婆讲的故事,多少也能帮到小兄弟你吧?鉴于这点,你就听我这个老太婆唠叨几句吧。”
“好的。”
我坐直身子。
老奶奶还摸着茶碗。是她提出让我陪她聊天的,可她沉默了许久后,语速依旧迟缓。
“刚才我可能提到过,我出生在前面的豆南町,以前在医院工作。那是一家挺乱来的医院,这么说也许很狂妄,但要是没有我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和我家老头子就是在那家医院认识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那个时代的婚姻还是以相亲居多哦。这么说好像很丢脸,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当时发生了一些纠纷,现在想想真傻。我家也好,他家也好都不是那种会计较身份的名门望族。
“我怀孕的时候可高兴了。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总还是喜大于悲。”
“是女儿吧?”
“对,生了一个女儿。”老奶奶笑容满面地点点头,“作为母亲或许不该这么夸孩子,不过她真的很乖。虽然学习成绩不算优异,可是很懂事。小学和中学是在豆南的学校里读的,高中时在下田读书。当时每天要乘三个小时公交车,我们本想在下田找个借宿的地方,可她死活不答应……”
“这样啊,还真辛苦。”
我一边敷衍地说着,一边喝了口咖啡。
老奶奶讲话结结巴巴的,听着让人犯困。
“然后,女儿长大了。我家老头子认为,混个高中毕业就行了。我吃过没有学问的苦,所以只要女儿愿意,我想让她继续学下去。
“然而女儿有着不同的想法。她打算离开伊豆,去其他城市看一看。年轻人或许都这样。当时老头子也没怎么反对,因为他的这家茶馆不赚钱,家里全靠我支撑着,只要我说出学费,他也不敢反对。于是,女儿决定报考短期大学。”
我很有耐心地点了点头。让老奶奶随心所欲地畅聊或许是种礼貌,可是录音笔的电量和容量都有限,而且我也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不管讲多少,老奶奶的回忆对报道都毫无作用,我是不是该赶快坦诚地告诉她?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焦虑了,她微笑着说:
“我知道,你想听高田太志的事嘛。不过请再陪我一会儿。不管刮风下雨我都在这里,客人却很少,能够像这样聊天我感到很高兴。”
“我明白,可是……”
“没关系,不会很长的。”老奶奶温和而坚定地说完,喝了口茶,“然后我将女儿送往东京,结果大错特错了。至今我都后悔不已。”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开始,她每天都打电话回来,也写信。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寄来一封特别长的信。以前我和老头子都把女儿当掌上明珠,认为她离不开我们。当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笔迹时,我们高兴极了,可同时也感到不安。父母真是自说自话的动物啊。过了一年半载,信少了,这下我们又感到寂寞了。虽然我想去东京看看她,可医院的工作怎么也脱不开手,老头子也有这家店,所以最终我们都没去成。”
过晌,离天花板很近的电风扇晃着脑袋,发出的嗡嗡声直冲脑门。也许是由于这一规律性的声响,我越来越困。老奶奶的声音好像也离我越发遥远。
“是我不好。女儿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虽说她读的大学不错,可她的结婚对象只是一介学生。当时哪怕抽她耳光,我也应当阻止她。可是,我不过是一个没离开过豆南町的乡巴佬,被哄骗了几句就相信了这是潮流。那孩子真可怜啊,不停地工作,就为了替吃喝玩乐的丈夫赚钱。半年一次的来信,不是要钱就是抱怨生活。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替她受罪,我一边写着回信一边落着泪。
“我和老头子都小看了她吃的苦,我们以为人生总是有起有落的。女儿不再来信后一年,我虽然每天都担心她过得怎样,可依旧没有去找她。真傻啊。我寄出的信由于地址错误被退了回来,还不当一回事。直到电话打不通,我才明白情况不一般了。终于,我们去了东京,可我们见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住在女儿的家里。询问之下,他说不知道以前住这里的人去哪儿了。”
我的脑袋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确实,老奶奶说过自己有一个女儿,她的外孙女也经常来看她。
“我悲痛欲绝,担心不已。老头子原本是个老实人,可那段时间整日与我争吵不断,简直如同地狱一般。我们互相对骂,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还止不住地流泪,担心她平安与否。女儿早已过了二十岁,我们才发觉原来是自己离不开孩子——只有等一切平息了,我才能这样坦荡地讲出口。”
“高田太志……”
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为了提神我又喝了口咖啡。
依旧是迟缓的讲话声、抚摸茶碗的满是皱纹的手、电风扇的嗡嗡声。
“对,对,是啊,”我听到她啜茶的声响,“高田太志,是我女儿的第二任丈夫。”
“什么?”
“我女儿没什么男人运。在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中已经吃到苦头了,可她还是选择了一个靠女人养的男人。不结婚,在六叠大的房子里同居,打好几份工不停赚钱。然而这个叫高田的男人,比她的第一任丈夫更糟糕。整天骂我女儿,拳打脚踢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所以说啊,踢踢桌子的田沢绝对算可爱的。那个姑娘是叫藤井吗?她也没怎么害怕,应该是没被田沢打过吧。
“我女儿的经历可大不相同。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拳脚相加。结束工作回家之后,赚的钱要全数上缴。曾经那么开朗的女儿变得阴郁寡欢。晚上没有安眠药则无法入眠,有一段时间甚至拒绝见人。手臂断过一次,没接好,现在左肩还是抬不起来。”
“……”
“我女儿决心逃走,是因为生了孩子。
“高田讨厌小孩,于是对她更凶了。不过眼看自己的女儿长大,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他竟然打起了让自己女儿赚钱的主意。我女儿一直默默忍受毒打,但唯有此事是绝对不允许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过着自己这般的人生。于是她拿着钱,偷了车,逃到了豆南町来。”
老奶奶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店里很暗,而且越来越暗。
“然而,那种男人的第六感都很准吧?他追过来了。女儿能够逃亡的地方只有豆南町,他明白只要往这个方向准没错。女儿在山顶处已经被追上,还是继续逃呀逃……
“那是一个下雨天。可以算得上是大雨滂沱吧,总之雨很大。女儿浑身是泥,摸爬滚打着进来。当时我已经不在医院干了,在这家店里帮老头子的忙。可悲的是,我和老头子都没认出进来的人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爸爸,妈妈,救救我’直到她向我们求救。
“我们甚至没有时间问事情的原委。追上来的高田闯入店里,马上就劈头盖脸地骂起来。说我女儿没良心啦什么的,满口胡言。小兄弟,你在听吗?”
“在听……”
“老头子本打算将高田推开,却遭到了他的殴打。我家老头子一辈子都没打过架,所以根本没动手。我只是在一旁害怕地颤抖而已。当时高田发表了一番言论。
“‘你想回娘家的话,随你的便!只要娘家肯给钱,我就同意和你离婚。不过,孩子归我。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回应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好像记得她说‘请放过我们的孩子’,也可能说的是别的什么。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孙女被带走。高田用胳膊夹着大哭大叫的孩子,走入了大雨中。现在我还记得外孙女不停地呼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小兄弟,你在听吗?”
“……”
电风扇嗡嗡地响着,却没送来风。
“我女儿追了出去。她抓住高田的衣角,被打;抓住高田的裤脚,又被踢。正当高田打算上车时,我看见女儿做了个动作——不过雨太大了,我没看清楚。
“终于,女儿走了回来,她说:‘妈妈,对不起,我杀了他。’
“女儿用手边的石头砸死了高田。真不可思议,老头子根本没出手,女儿这么多年都不敢反抗的男人,竟然用石头一下就砸死掉了。是狗急跳墙,还是说碰巧砸对了地方?
“是老头子提议把车推下悬崖伪装成事故的。有时候老头子看上去很不靠谱,但那一次的手法可谓完美。我年纪大了,总爱说些无聊话,我真的觉得能和他过一辈子真好。不过,让外孙女冷静下来花了不少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