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到了傍晚,他们俩人来到店里的情形。即使是白昼较长的日子,天也快黑了,我正准备关门。他们开着车到来,发出刺耳的声音,简直就像闯进来一样。男人先下了车,好像很不开心,对着女人一通乱骂。他点的是啤酒——这事我没告诉警察。我似乎见着男人是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理应拒绝,可这家店只有我一个人,如果对方闹事的话就惨了,所以我只能给他上了啤酒。在此期间,他的心情一直很差。光是嘴上骂就算了,他还乱踢东西,真讨厌。”
“乱踢东西?”
“是的。”
老奶奶把手放在膝盖上,吆喝了声“嘿哟”后站起来,将手放在旁边那张桌上。
“这张桌子也是,被他狠狠地踢过,桌脚都陷进去了。”
我起身,看了一眼老奶奶所说的桌脚。经提醒才发现,红褐色的桌脚确实陷了进去。虽然桌子用了很久,不过能把铁质的东西踢得变形一定是用了相当大的力量。
“他说了些什么吗?”
“嗯……虽然他声音很大,不过口齿不清,或者说语调很怪吧,我听不太明白。我自认为算是同龄人中听力比较好的呢……”
不是耳朵的问题,也许是小年轻爱说的流氓卷舌腔。也难怪她听不懂。
“女人呢?”
“不记得了,好像在闹别扭吧。”
“看上去正派吗?”
“唔……”
没留意女人在干吗。男人大声嚷嚷还踢桌子,没注意到女人的行为也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人离开后不久,我就听到了警笛声。这一带很安静,声音能够传很远。结果,他由于酒驾出了事。警察在车里发现了啤酒罐,所以没怪罪我们店。要是我当时没给他啤酒的话会怎样呢?可我也是一个人在开店,被如此粗鲁的人命令上酒,也不敢拒绝啊……”
“我很明白,这种情况难以拒绝。”
“是啊,就是。”
“话说这事还真麻烦啊。”
我敷衍了一句,将视线投向咖啡杯。前胸口袋里的录音笔在好好运转着吧?
田沢翔是酒驾。前辈的文档中似乎没有记录。不过,报纸上应该刊登过。对前辈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才省略了吧。踢店里的桌子和遭逮捕的经历惊人地相似,如果踢警车是事实的话,那么他也极有可能踢快餐店的桌子。真是个坏脾气的男人啊。
老奶奶提供啤酒确实不妥,应该没有读者对醉驾的车辆坠崖感到不可思议吧。如果要总结为灵异事件的话,还是不写醉驾比较好。正当我推敲着报道该怎么写时,老奶奶感慨地说:
“不管怎样,年轻人的不幸总令人痛心。在粗鲁的人中,我也认为打女人的还不如死了算了,可田沢虽然乱踢东西,却没有踢过女人。”
有意思。或许正巧在这家店里是这样的,平时则是个滥用暴力的人。如果面对暴躁的田沢,藤井毫不畏惧,只是在“闹别扭”的话,两个人的关系就有想象的空间了。说不定,握着经济大权的藤井才具有主导权。
“以前的男人是不是经常打女人啊?”
我不经意地询问道。老奶奶愣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我家老头子可一次也没有哦。虽然饱尝艰辛,可一直都笑呵呵的。这种人不会这么干的。”
“哎呀,不好意思。我不是想打探你家的情况。”
“以前有大男子主义这一说法,现在的男人中也有动不动就打人、不如早点见阎王的家伙。可只是踢踢眼前的东西,这种程度绝对不算严重。”
我认为,毫不顾忌就乱踢东西的人,早晚也会打人,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可要是因此惹老奶奶不高兴了,问不出宝贵的情报就损失大了。用刚才得到的信息大致可以拼凑出一篇报道,可若是顺着她的意思,说不定还能打探出些什么。于是我又说了一遍:“不好意思。”
不知道老奶奶有没有听到我的道歉,她怀念般地嘟囔道:
“有些人年轻的时候盛气凌人。田沢很年轻,他之前的那位嘛……是个学生。”
这句话并没令我感到吃惊。既然认识前野和田沢,那么很有可能也认识前一位。一说学生我就想起来了,在田沢、藤井出事的前一年,一名大学生去世了。名字我还记得。
“是叫大冢吗?”
老奶奶眯起眼睛,像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的,是的,确实是叫大冢。”

大冢史人。
生于冈山县久米郡久米南町,事故发生时二十二岁。就读于东京台东区的目黄大学,是历史系的学生。
前辈的文档中附着一张像是从毕业册中复印下来的照片。大冢穿着立领制服毕恭毕敬的样子正如老奶奶所说,“不显老”,看起来很年轻。不过这张照片可能是中学时拍的,还算符合年龄。
三年前的五月十五日周六傍晚六点左右,开着摩托车来伊豆半岛旅游的二十岁男性正打算在路边休息一下,突然发现铁栅栏的一段损坏了。他探头看见谷底有辆车,便马上报了警。
文档上写着:“救援行动难以展开。由于天黑,救援行动中断了,第二天太阳升起后重新开始救援,大冢史人被确认死亡。”
“是的,是叫大冢,小兄弟你了解得真清楚啊。”
“工作关系嘛……”
我挠挠头,糊弄了过去。我拿起几乎已经喝完的咖啡。本想再点一杯作为情报费的,可要是话题转移了就糟了,我不敢打断这个话题。
“大冢先生也来过这家店吗?”
“是的。”
“是他主动报上姓名的?”
“怎么可能,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的。”
我感到有些狐疑地歪了歪头。
“前野先生、田沢先生和大冢先生,都来过这里?”
老奶奶心痛地皱起眉头:
“是啊,不管刮风下雨我都开着店,接待过不少客人。而且,这也是有原因的。小兄弟,你一定在想,这样的快餐店怎么能够坚持到现在吧?”
我不敢用语言作答,只好点点头。
老奶奶在膝盖上搓啊搓。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就算是传承了好几代人的店,若是亏本就一定开不下去。我问过老头子,真的没关系吗?不料他这样回答我:
“‘你不出家门所以不懂,南下桂谷峠的人们很不容易。就算知道一成不变的蜿蜒山路很长,可心里总会担心到底还要开多久。这条路有多长?没开错路吧?当司机开始担心起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正是我们这家店啊。’
“实际上,当我开始打理这家店之后,很理解老头子所说的话。初次见面的客人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这条山路还要开多久?’也有人问:‘去豆南町是这条路没错吧?’一直往来的运输公司员工也说:‘有这家店真令人安心。’这样一家破旧不堪的店多少也能给人带来些方便,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我似乎能明白她的心情。实际上,来这儿的路又长又险,音乐也听得烦了。我的目的地就是这家店,所以不在乎去山脚还需多久,如果要去山脚的话,我一定会停车小憩,问问接下去还要走多久。
老奶奶笑了一下,接着说:
“所以啊,我想,一旦车都装上导航,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如果知道再开三十分钟就到镇上了,谁也不会想在这儿休息吧。”
的确有可能。
“大冢也是这样一位客人。他说要喝红茶,我大吃一惊。当时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
“红茶?”
“他说想喝点提神的东西,可自己喝不了咖啡。我一直认为红茶是有钱人的饮品,所以很吃惊。但是,最近爱喝红茶的年轻人好像挺多的吧?”
“唔……我也喜欢。”
大冢开的是小型汽车,租赁来的。平时他应该不太开车吧。这样的人在险峻的山路上连续开几个小时,理应疲惫,需要咖啡因。事故的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老奶奶开始搓起了膝盖。虽然她假装不想谈田沢的事,可一旦开了口,就滔滔不绝。真是给了我莫大的帮助。
“最近我记性越来越差了,不过还记得那个孩子,因为他有些与众不同。他战战兢兢地走进店里,像是怕生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需要咖啡,他马上就斩钉截铁地说:‘咖啡不行,有没有红茶?’”
明明很有主见却不善交际,他应该是这种人吧。
“结果他点了什么?”
老奶奶被我这个无心的问题给难住了。
“嗯……点了什么呢……”她想了一会儿后说,“因为他想要提神,我可能给他泡了杯浓茶。不过茶我是不收费的,所以可能点的是蜜瓜汽水或别的果汁。总之一定是种带颜色的饮料。”
“原来如此。”
她记忆的线索真怪。难道有无色的饮料吗?我看了看菜单,好像雪碧就是。
“喝完,我们聊了会儿天,到了晚上我打烊、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发现路边停着许多警车。真是作孽啊。”
说完她垂下头。
对于大冢之死,我有些疑惑。在读前辈的文档时,我就注意到了。
前野拓矢来桂谷峠,是为了工作。他是静冈县的职员,所以在本县内任何一个地方工作都不奇怪。
田沢翔和藤井香奈来桂谷峠,是因为田沢的老家是桂谷峠前面的村子——豆南町。听说他是为了去老家借钱,所以也不奇怪。
那么,冈山县出生、就读于东京目黄大学的大冢史人,为什么来桂谷峠呢?我本想简单定义为心血来潮的旅行,可转念一想,不对呀,谁会特地借辆车,一个人来旅行?如果只是单纯喜欢驾驶,也不该借小型车吧?与其说享受驾驶,不如说选择了一辆便宜的实用车。
“你说你们聊了会儿天是吧?”我提问,“大冢先生说自己在干什么了吗?”
“在干什么?是问他是学生吗?他没说,我是在报纸上得知的。”
“不是,他有没有说自己来豆南町所为何事?”
老奶奶听完,歪头思索。
“哦!他说自己去职业介绍所。”
“职业介绍所?”
我不禁鹦鹉学舌般反问道。大学四年级的学生找工作很正常。可是应届生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是的。豆南町没有免费介绍工作的机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也许不是职业介绍所,是她搞错了吧。
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出远门的理由是什么?找工作是一个,其他呢?
“或许是田野调查吧?”
大冢是历史系的学生。可能正在写毕业论文或进行毕业研究,根据研究主题,需要进行田野调查。
老奶奶没兴趣地挥挥手。
“这种新词我已经记不住啦。”
我换了种提问方式:
“你们聊了些什么?”
“唔……”老奶奶思考了一会儿,“对了,他问我桂谷的关口在哪里。”
“关口?”
“是的,关口。”
“是在这附近吗?”
老奶奶笑眯眯地说:
“大冢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听说桂谷的关口在山顶上,所以应该是在这一带。”
这么一说,我扭头看向窗外。
夏日的阳光依旧刺眼,在地上形成黑色的影子。深绿色的草木繁茂地生长着……外面好像起了风,树木摇曳。我不禁感受到挂得离天花板很近的电风扇送出的温风。
我没有发现附近有什么古建筑物。
“这一带有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连一根柱子也没有。一切都被埋了……剩下的只有传说。”
我颔首。
“那么大冢先生一定很失望吧?”
特地来田野调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简直是白跑一趟。而且还因事故而丧生,真倒霉。
“可能是吧。”
老奶奶说完,缓缓地站起身。
见她站着,我再一次感慨她的身材之矮小。她缓步移动着令人感觉不到重量的躯体。她到底几岁了?她讲话的方式有些迟钝,可不至于听不懂,脑子也很清楚。她说自己的女儿就住在附近,外孙女也经常来玩。虽然这些事与我无关,不过真替她感到高兴。本以为这种情绪会随着工作消失殆尽,没想到自己还残留着些许。
老奶奶走向收银台,拿起一张放在那里的纸片。
“这上面有桂谷关口的介绍。字太小我读不了,你看看吧。说得太多口渴了,我去倒杯茶。小兄弟你也喝一杯吧?”
我慌忙答道:
“不,请再给我一杯咖啡。”
靠着一杯咖啡,我已经坐了很久了。就算付些情报费也不足为奇,再点杯咖啡算是一点点心意吧。
“好啊,好啊。”
老奶奶说着消失在了厨房。

纸片是宣传册,标题是“豆南町周边地图”。用光纸印的,不过褪色了,表面好像有一层灰,可能是一直放在收银台边上暴晒的缘故。我思忖着这是哪一年做的东西,发现上面的日期是四年前。
这份宣传册是豆南町工商观光科发行的,应该可以算是一份观光地图。然而面海的城镇地图上,只介绍了四个景点。一个是最古老的港口,豆南渔港;一个是寺庙;一个是旧民居改建的民宿。地图的一端,在一条纤细的路上,确实写着“桂谷关口”几个字。
虽然附着些说明文字,不过正如老奶奶所说,字很小。而且由于褪色,色彩失去了饱和度,在没有灯的室内很难看得清。我抬起头,突然想抽烟。这家店该不会禁烟吧?没见到有烟灰缸。我对着厨房说了声:
“不好意思,我去外面抽支烟。”
即使是没有空调的快餐店,有个屋顶就是不一样。一旦踏足店外,八月的阳光就狠狠地向眼睛与皮肤扎来。为了保护习惯于昏暗的眼睛,我用手遮挡住阳光。
眨了两三下眼睛后,我用指甲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先抽出一支烟,一边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夏日天空一边吐出一口烟,然后将视线落回宣传册。
桂谷关口
明应二年,即一四九三年,兴国寺城的北条早云突袭堀越御所,占领此地。一般说法是第二代堀越公方的足利茶茶丸在愿成就院自杀了,也有一种说法是他逃到了深根城,桂谷关口是茶茶丸担心北条一族攻打过来而造的。根据豆南町的传说,茶茶丸的猜疑心很重,他在桂谷关口派驻了身强力壮的守关人,凡是想通过此关口的人一律视为北条一族,不留活口。被阻断了通道的人们陷入生活的困境,十分痛恨茶茶丸。
终于,茶茶丸被逼入绝境不得不自杀,而驱逐茶茶丸的北条一族也被丰臣一族歼灭。
桂谷关口被拆除了,能令人回忆起往昔的遗迹,只剩下一个道祖神了。
开车从豆南町市区出发需要花四十分钟时间。
如果豆南町的传说是真的,过去可能存在过的桂谷的关口现在已经消失了。不过我认为,关口只是在想象中存在过吧。如果大冢史人是来进行田野调查的话,那么他的调查内容应该是关口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