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公司领导向我下达新的委任令时,他那副同情的表情着实让我难以理解。他如此说道:
“作为天然气专家,公司打算派你去孟加拉国。头衔是开发室长,其实是部长级待遇。一旦开发有望,下回保证把你调回日本。”
我高兴地接受了委任。印尼市场基本已经走上正轨,预计今后的开发幅度会缩小。另一方面,孟加拉国被判定为南亚天然气储量首屈一指的国家,可连相关调查都没做充分。在大手町接到委任令后,第二天我就回到雅加达开始了交接工作。
这是两年前的事。
孟加拉国是个严峻的地方。
我的一名日籍下属已经被派到达卡的分社去了。他叫高野,比我晚四届,一脸福相,看上去很不可靠,但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证明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销售员。经询问,得知他出生于新泻的燕市。他来达卡的机场接了我。我们乘上丰田车才刚到临时办公室,空调和电脑就停止了运作。是停电了。
恰好这时刚进入雨季,办公室立刻就被不堪忍受的酷暑所笼罩。本想着停电总不能抱怨吧,可窗外的信号灯明明亮着,附近的马路上有个男人正吹着电风扇乘凉。我把孟加拉语学习手册当作扇子,一边扇一边爆发出不寻常的怒吼:
“怎么回事!只有这幢楼停电吗?!”
高野已经大致掌握了当地的情况,他含笑答道:
“这么快就被整了。”
“整?”
“被停电了哦。”
“是办公楼的房东?”
“不,应该是电力公司。他们知道我们的室长今天上任。”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不会吧,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
说着,下属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圆(日币)的动作。
我以为自己很懂“贿赂文化”。如果是房东对房客耍点小心思那倒不奇怪,可国家基础能源企业为了骗钱竟然把基础能源给停了,简直闻所未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个不得了的国家。
“抗议是没用的,对吧?”
“对方一定会说是发生了故障。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会拖一个月。”
“没办法,麻烦你了,替我送点钱过去吧。”
高野露出了疲惫的笑容说:“好的。”那一笑,包含着对沦落残酷异乡的上司的真实同情。
电只停过一次,其他的“国家基础设施”却此起彼伏地出现“故障”。电话突然打不通了;水突然停了;煤气突然断了。每当此时,高野或是公司雇的孟加拉籍员工都会去相关部门表表心意。但我并不认为所有的“故障”都是为了受贿而谋划的,其中应该也有真的故障。即使是孟加拉国最大的城市达卡,基础设施也并不完善。
此地恶劣的气候与风土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为了确认搬运器材的路线,我们来到了港口城市——吉大港,在那里经历了气旋性风暴。孟加拉国风暴之强烈我是早有耳闻的,可我只当它和日本的台风差不多。实际上,它的风速达每秒三十米左右,这种程度的台风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好几次。不过气旋性风暴的威力远大于台风。
风暴过后,城市里的灌木凄惨地枯萎了。当地员工指着灌木,天真地笑道:
“看,这是热气所致。”
“热气?”
“风暴很热,因为我们在办公室里,所以感觉不到。”
确实,当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们在办公室里避难。当时我觉得格外热,还以为空调又出问题了。没想到,原来外面大作的狂风是热风。
“风暴这么热吗?”
“是啊,大约有五十度,树被风吹过也会枯萎。老大你要小心哦,如果在外面经历了风暴,眼睛会瞎掉的。”
还有洪水。每年一到雨季,孟加拉国就会遭到洪水侵袭,国土的四分之一将没入水中……我知道这一消息,可亲眼看到还是非常震惊。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原,才一周时间就变成了浑浊的水面。人们划着小船通行,犹如一开始过的就是水上生活般泰然自若。然而看到这番场景,我的心情却十分低落。在这种地方开得动卡车吗?能搬运器材吗?能搭建钢材吗?打我进公司开始,从没如此消极过。
孟加拉国的天然气资源在二十世纪初就广为人知。所以,比较浅的地方、好挖的地方都已经被开采了。孟加拉湾的海底天然气储量十分丰厚,为后来之人所觊觎,可当初的项目规模还不至于拥有能抵御狂风的海上机械设备。
于是我将视线转向东北部的低洼地带。在印度国界附近,还有一些未开发的地方。据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分裂之前的调查显示,该地没有适合开发的大规模天然气,不过当时的钻探技术还很落后,现在先进多了,过去无法挖掘的深度资源或许现在是时候出手了。于是我命令高野组建一个调查组。
“我个人感觉很有希望。就数据来看,收益将会非常大。请等我的好消息!”
高野说完后,得意洋洋地向东北部出发。
冷静下来想想,我并没犯什么错,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不过这个意外带来的沉痛结果却如一座大山般压在我的心头。
高野出差后的第七天,半夜里电话响了。打来电话的是调查组中的一名当地人,是个地质学专家。电话那头信号很差,他的声音发抖:
“老大,发生意外了……”
调查组乘坐的微型面包车由于轮胎陷入泥泞中,翻滚着从斜坡上掉了下去。同车的技术组全体受轻伤,不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高野和最后排的孟加拉籍员工则没那么幸运。高野被压在车底下半天之久,最终失去了坏死的左手。穆罕默德·贾拉勒由于肋骨刺伤内脏而失血死亡。
高野的手臂也好,穆罕默德的命也好,及时救治的话也许救得回来。如果我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说不定能够想到些办法。可是实际上,在达卡分社的我得到消息已经是事故发生后六小时了。
等我赶到锡尔赫特市的医院看望高野,又过了一天。截肢手术已经完成,麻药还没过去,高野昏睡着。外面下着暴雨,脏兮兮的窗户哐当哐当地晃着。躺在铁架床上的高野好像没事人似的睡着,我紧紧地握住了高野完好的右手。
“高野,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把工作顺序给搞错了!”
作为开发目标的东北部低洼地带离达卡非常远。从锡尔赫特开车都需要花四五个小时,堵车的话时间可能还要翻倍。万一发生突发情况一定无法立即应对,这点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认为需要有一个能够将员工、物品、信息汇总的集聚地。
不过我以为这个集聚地可以等基本调查完工后再设置,于是便耽搁了。如果能够提前预料到事故,并及早设置集聚地,哪怕只在那里安排一名医护人员,或许事故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天色将晚,直到狭小的病房被昏暗所笼罩,我都在压低声音哭泣着。
一个月后,高野被调回日本。尽管他还没从失去手臂的阴影中走出来,可在达卡的机场,他笑着对我说:
“这样一来我终于能回到家人身边了,也并非都是坏事哦。”
“你有家庭?”
“对,儿子出生三天后我就被派去了新加坡。我巴不得能尽早回去,可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不过在日本也有可能发生交通事故,所以我并不怪工作,只是命运不佳吧。”
他可能是看出了我的负罪感。明明他才应该被安慰,却反过来顾忌我的情绪。
由于宗教信仰不同,穆罕默德·贾拉勒的葬礼我没能参加。
而且,分社的预算有限,连给他家属的抚恤金也不多。
高野走后,公司马上给我派了一名新下属。开发没有停止,不能放缓调查的脚步,设置集聚地动用了众多劳工。我对高野和穆罕默德的忏悔之心没有消失,但也不能一直耿耿于怀。
有一段时期,我整天瞪着地图念念有词。
集聚地必须要选一个即使是雨季也不会被淹没的地方。与达卡之间的通路被淹也没事,但必须保证开发地与集聚地之间常年畅通。另外,如果能顺利开采,与作为输出港的吉大港之间得建立输气管。考虑到维修维护等问题,这条管道也必须保证不被淹没。
政治安定也是必要条件。就像印尼的宗教对立问题一样,孟加拉国也有少数民族问题。虽然一些要求自治的武装组织最近消停了下来,但是今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得避开有少数民族的村落。综合以上这些问题,我仔仔细细地把孟加拉国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光靠地图无法百分百推测出雨季的地形变化。于是我塞了点钱给一个东北部出生的官员,让他告诉我当地的情况。
他沉默着听完我的所有条件之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
“只有这里。”
地图上有几个小字:白沙。是白沙村。
我定下了方针。
代替高野的下属名叫斋藤。虽然他和高野年纪一样,却已经向“中年肥”发展了起来。乍一看挺迟钝的,交谈后才发现原来是个聪明人,做足了孟加拉国的功课。从现状至开发上的问题,都能对答如流。他老家在长崎,由于和高野同一届,所以互相认识。
“高野这家伙人很好,太太也很漂亮。真可怜,或许他能保住这条命就已经算走运的了,”斋藤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我这一届里还有不幸身亡的。有个家伙被派去乌兰巴托,结果水土不服,还以为是发了点烧,可一眨眼的工夫就走了。室长也得注意,必须好好接受例行身体检查哦。”
这名珍贵的日籍员工该如何使用呢?让他参与地质调查还是建设集聚地?这个抉择真难。当我询问了本人之后,答案便很清楚了。
“请让我去白沙村。地质调查是技术活,我派不上什么用场。”
“明白了,去吧。”
“不过,村子里应该没人懂英语,给我安排个孟加拉语翻译吧。”
“没问题。”
我后来才知道,斋藤很有交涉经验。当我在印尼开发天然气的时候,他在印尼的另一个岛上采购虾。他来到当时不太愿意出口给日本的渔村,凭着顽强的毅力和花言巧语,才两个月时间就确立了一条虾的进口路线。
所以在白沙村,斋藤应该没犯什么错,恐怕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孟加拉国是个严峻的地方。官员不拿贿赂不做事,一到雨季四分之一的国土将没入水中,还有五十度的风暴来袭。可是这个拥有一亿多人口的孟加拉国并非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文化、气候、风土都能慢慢适应,只要住惯了就是个好地方。
真正成为开发障碍的是当地居民的反对——全世界都一样。
一周后,斋藤出差归来。他全身都是淤青,脸颊上贴着一大块创可贴,一只手臂绑着夹板。他告诉目瞪口呆的我:
“室长,不行,那个村子里的人讨厌外国人……我差一点就被杀了。”
三
据说,白沙村的村民一开始热情地接待了斋藤他们。可能是觉得外国人很稀奇,孩子们纷纷跑出来,欢呼着把丰田车围了一圈又一圈。大人们也十分友好,问了许多来自哪里之类的问题。
“然后说我们是日本企业,想见村里的当家的。事情到这里为止都还很顺利。”
所谓当家的,和长老很相似。在孟加拉国的村落里,权力并非集中在一个村长手里。重要的事情需经过几位当家的集体讨论。和长老这个词印象不同的是,当家的并不都是老年人,而立之年的亦不罕见。
“我们被邀请到阿兰姆·阿不德这名当家的家中,他大约有五十岁,留着威严的胡子,穿着白衬衫,身体很壮,是个非常精悍的男子。我让翻译用孟加拉语向他打招呼,没想到阿兰姆对我说了句‘welcome’,之后我们不需要翻译,用英语完成了对话。阿兰姆说的是英式英语,乡音很重,不过足以和我的美式英语交流。”
曾经是英国殖民地的孟加拉国有一些地方至今通用英语。上级法院使用的语言是英语,高等教育也用英语授课。阿兰姆这名当家的既然会英语,说明他是个知识分子。
“刚开始,阿兰姆很友好地给我们倒了茶。据说他在达卡生活过一段时间,还问了我达卡的现状——饭馆、新建大楼……聊了很多之后,他一脸怀念的表情。可是,当我说出我们的目的之后,情况却急转直下了。”
“你说了多少?”
“说我们是日本的井桁商业公司,计划开发天然气,所以希望在村里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如果在白沙村设置前线基地,那么村里的交通量就会增加。正式开发后,卡车便会络绎不绝地开进来。到时候,噪声问题和交通事故都无可避免。可是斋藤好像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补偿方面呢?”
“我想等他们问了再回答。”
我点了点头,他并没做错。
“那就不是金额没谈拢喽?”
“不,阿兰姆他……”斋藤闭上了嘴,拼命回忆了一番,慎重地说道,“他知道我们是为了开发而来,便态度骤变。”
我叹了口气,我明白这一天总会到来。与规模无关,开发必定会遭到当地居民的反对。可我没料到这次开发从一开始就受挫。
“他叫我滚,可我还在很勉强地继续交涉,现在想想不该这么做。后来阿兰姆用孟加拉语喊了一句什么,男人们便马上都进了屋子。接下去就是私刑环节了。翻译当即就跑了,那些男人听不懂英语,所以我无法辩解什么。如果阿兰姆不阻止他们的话,我应该已经死了。”
和这番话的内容相反,斋藤的语气显得十分冷静。我也遭遇过好几次危险的情况,如果自己被打得浑身淤青,我没自信能如此冷静。通过此事能看出斋藤作为交涉员的资历很深。
可即使是这位斋藤,也没能说服阿兰姆·阿不德。真麻烦。
“好,难为你了。今天你先去医院好好看病,这种夹板根本不管用。”
让斋藤离开后,我仰望天花板,恶狠狠地骂了句:“妈的!”凭我长年从事资源开发工作的直觉,这场纠纷还会拖很久。
这种时候,我的直觉都很准。
白沙村完全拒绝交涉,不管是孟加拉人还是日本人,他们决不允许井桁商业公司的人靠近村子。虽然接到报告说村民们没有武装起来,但报告不可信。既然他们的态度如此强硬,如果我们随意接触,只会徒增伤者而已。
我想是否还有其他可以建据点的地方,于是重新研究了一番。可越研究越发现没有其他选项。如果只是建前线基地,其他村子也可以。可开发一旦上了轨道,输气管是必定要经过白沙村的。也就是说,早晚得拉拢那个村子。
半夜,我坐在办公桌前,喃喃道:
“这要是在印尼……”
在印尼,政府是开发强有力的后援。虽然需要贿赂,可面对居民的反对,有警察或军人来帮忙镇压。孟加拉国的情况不同,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这里的政府根本不理我们,所以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