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某天地下室的春突然摔烂了,修复者又会怎么想呢?那个房间的天花板高达十五米,而且还设有天窗。他势必会以为,春应该是爬上了砖墙,正打算从天窗逃出去的时候,手滑坠亡了吧。”
佩佩子遭到囚禁后不久,也做出了试图从天窗逃走的行为。修复者会联想到这事,并以为春夜尝试过同样的行为,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至于另一位逃亡者,原本就处于警方的通缉之下,过着逃亡的生活,几乎没有发现春尸体的可能。万一通过报纸之类得知春君摔烂的消息,也能解释为来自修复者时间线的连锁现象。归根到底,无论哪边的医生都不太可能发现这个诡计。”
里岛骤然站起身来,尘埃在榻榻米上飘舞不定。
“啊,真是太厉害了,医生是个天才。最令人震惊的是,医生根本没对舞冬做什么,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你做的只是藏起告示牌,然后发了条短信而已。作为共犯的未死者就只是戳了下手机而已。虽然出院后还必须处理掉悬崖下的尸体,但在舞冬的事故上也绝无被怀疑之虑,因为你什么都没做。”
里岛握着拳头,跳来跳去地叫着。
“这个世界上竟真会有人想到这种事,感觉好像做梦一样。”
“你一开始说过,希望我能陪你一起玩名侦探游戏是吧。”
里岛举着拳头,茫然若失地看着象山。
“是啊。”
“这诚然是一场精彩至极的侦探游戏,可倘若我是华生,我会指出你的推理很奇怪,如此深爱家人的凶手,又怎么会杀自己女儿呢?”
里岛“啊”了一声,吐出了芒果味的口气。
“四人中唯一坚守住和家人的安稳生活的就只有我了,这样的我又怎么会杀死自己女儿呢?”
“你想问这个吗?”
里岛以回过神来的表情,一屁股坐在了坐垫上。
“好,既然如此,我就回答吧。”
他少见地低下了头。
“一言以蔽之,这全是西斯玛的错。”
◆
冰冷的雨点濡湿了肩膀。
放在公路自行车前车兜的书也沾上了水滴,得赶紧去图书馆才行。就在舞冬把手指搭在方向轴侧边的控制杆准备加大挡位时,脸部遭到了剧烈的冲击。
视野骤然变得通红。嘎叽嘎叽,像是木板摧折的声音,不知为何忽然喘不上气。
“——啊?”
父亲的公路自行车上装了很多定制配件,舞冬望向其中一面装在车把手上的后视镜,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脸孔扭曲,额头凹陷,眼球凸出,鼻梁断裂,肉块自下颚垂落,鲜血从左右鼻孔和嘴唇边缘潺潺滴落。从耳边溢出来的东西是——大脑?
这算什么?自己的头又怎会破裂。
喇叭声贯穿鼓膜。
她慌忙将视线投向前方,自行车轮胎险些擦过护栏。本欲打方向,无奈手臂使不上劲。踩在踏板上的脚也纹丝不动,就像是别人的身体。身后响彻着鸣笛声。
“啊,啊。”
已经来不及了。她正待仰头望向昏暗的天空,轮胎就撞上了护栏,卡车从后边撞上了转了半圈的车身,座椅的触感消失了。
然后是自行车钢架弯曲,后视镜玻璃碎裂的声音。
住院中父亲的脸庞浮现在眼前。对不起,你的爱车好像被撞坏了。
数秒之后,舞冬已然跌落到冰冷的柏油路上。
自己即将死亡。
意识中断的一瞬,舞冬的眼角泛起了泪花。但只过了数秒,就被雨水冲刷得不留痕迹。
3
“要是没打西斯玛,医生也不会杀了舞冬吧。”
里岛冷冷地说。
水滴自啤酒罐的侧边流淌下来,在东荣庄的六叠间里,自窗帘间漏进的阳光,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红晕。
“因为打了西斯玛的缘故,时间线出现了分支,医生暗中观察了别的时间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都要杀了舞冬。”
果然还是不行吗?
象山叹了口气。
“医生和舞冬的关系是很融洽,但这仅限于医生自己的时间线。在跟其他自己分享记忆的过程中,医生了解到修复者时间线上的舞冬看穿了父亲的谎言,还对父亲投以怀疑的目光。”
这家伙把一切都看穿了。
做着无谓挣扎的自己真让人感到羞愧。
“见了各种不同的状况,不知不觉间竟忘记了。两个舞冬其实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所经历了几个月的时间不同而已。修复者时间线上的舞冬,事实上也是医生时间线上的舞冬。
那边的舞冬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父亲,而医生并没有被舞冬怀疑。但说到底只是少了一个契机而已。只要棋差一着,随时随地都会陷入同样的境地,医生应该很清楚这种状况会把人逼入多大的窘境吧。”
里岛的话非常正确。
比方说妇产科的生田,那个出身于医生世家的男人,听闻对落伍者的嘲笑,越来越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被讥嘲的一方,尽管他本人在临床和研究上双双取得硕果,表现得无愧于家名。
神神精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理事长想必也是如此。在得知隔壁的名残综合医院因网络攻讦被迫关张后,对有关医院的文字非常关注,经常给员工发送毫无意义的邮件,保护医院不受网暴。尽管神神精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从未上过什么热搜。
更重要的是,父亲亦是如此,每当听到对离开电视舞台的人的侮蔑之言便痛心不已,畏惧有朝一日同样的话也会加诸己身。尽管自己身负“死了一百次的男人”之名,博得了巨大的人气。
哪怕事情顺风顺水——不对,正因为顺风顺水,人心才更易于被那些针对落魄者的言辞所侵蚀。
“在医生尚是孩童的时候,就亲眼目睹沉静温柔的父亲失去了一切。只因为一度从气球上跌落的经历,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梦想,甚至失去了幸福的家庭。
长大成人后,医生为了守护家人,会彻底剔除有可能威胁到家人的因素。杀掉季季的跟踪狂,监禁佩佩子发泄性欲,其根本动机都可归于一条——因为你像你父亲一样失去家人。尽管医生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不对,正因为建立了幸福之家,有朝一日终将失去的不安才会萦绕不去。
这样的你在注射完西斯玛后,时间线出现了分支。待你得知另外的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就会被更加直接的恐惧所折磨。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像修复者一样,被舞冬怀疑上呢?正因为在自己的时间线里关系圆满,才会愈加畏惧这样的未来。”
一瞬间,里岛的脸像是咬到舌头一样扭曲。
“为了守护家人,必须排除未来被其中一人怀疑的风险。医生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才决定除掉舞冬。”
“那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呢?”
虽明知徒劳,但象山还是忍不住做最后的挣扎。
“自不必说——”里岛一口气喝干了台湾啤酒,“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算提议依照规则杀掉舞冬,也难以征得所有人的同意。虽说如此,要是不做任何布置就杀了舞冬,根据人质规则,其他医生就会获得报复的权利,这对医生来说也有着莫大的风险。剩余的办法只有一个,即以不暴露自己是凶手的方法杀害舞冬。”
里岛把喝空的罐子扔进购物袋里,索求评价似地看着象山。
此处并无反驳的余地,象山没有回应,而是先拿起了矮脚饭桌上的啤酒罐。
“就是我杀了舞冬。”
他“噗”的一声拉开了罐子。
“但也仅此而已。让彩夏爆炸,把季季内脏拽出来,这些都跟我没一点关系。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完全搞不明白。”
象山把变温的台湾啤酒灌进喉咙,将罐子往桌面上一敲,吓得里岛仰头“哇”了一声。
“除去我和未死者之外的两人——修复者和逃亡者,也有可能用了同样的手段。不过正如你所说,这个诡计存在弱点,那就是在杀害目标的现场,一定会留下另一具尸体。修复者投射到镜子里的现场并没有这样的尸体,而从逃亡者的描述来看,他时间线上的现场也不存在这样的尸体。”
“太没信心了,真不像医生。找到‘鼹鼠男’的时候还要更酷更帅气喔!”
里岛双手叉腰,再度站起身来。
“闯进公寓的天才精神科医生!从地板下拖出的怪人鼹鼠男!还有把刑警们吓破胆的名推理!”
里岛突然一股坐了回去,抓起一颗坚果,将其举到距离眼睛数厘米的位置。
“我是从那个时候学到的,人往往看不清近在眼前的东西。”
他将坚果从脸上挪开,笑着说了声“是腰果啊”。
“事后回想起来,还在纳闷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发生在彩夏和季季身上的,也是这样的事情。”
4
传来了抽牌的声音。
什么啊,太没劲了——诸如此类的阴郁的抱怨声不绝于耳。
修复者在地板上把四张9一字排开,坐在水桶上的逃亡者把牌扔了出去。他俩似乎在玩魔术道具里的扑克。
“你的牌型都是我帮你凑出来的。”
“没办法,我就是你嘛。”
修复者把结果写在纸上,然后拾起了牌。
“啊啊,太无趣了。”逃亡者把脑袋枕在断头台上,仰头看向天窗,“真相来支草Hitter啊。”
“爱抽就抽吧。”
“蠢货,我可是被关在拘留室的人,要怎样才能把大麻带进去呢?”
“全都是你自找的。”
修复者刚把牌的四角对齐,手上的动作猝然停了下来。大概是注意到坐在棺材上的男人影子了吧。他望向那里,嘴里“噫”了一声,理好的牌又弄乱了。
“看起来挺开心的嘛,能算我一个吗?”
逃亡者也扭头看向那边,两人的表情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幸运者?”
修复者站起身来,挥动手指,想把肉抛出去。
“不管做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象山把修复者悬在半空的肉尽数击落,手术台上的未死者也支起上半身,摘下塑料面罩,直勾勾地盯着象山。
“究竟是怎么了——”
“我也很吃惊呢。明明已经断绝了跟海马体和脑干的联系,为何我依旧存在呢?为何我还能回忆过去,认知肉体呢?”
三个人纹丝不动,默默无言。
“这些疑问皆有答案。没错,一切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家人在看似不可能的状况下被杀,以及眼下的我身在此处。多亏了你们给我安排了一场超赞的旅行,所有谜题都解开了。”
“我不知道你准备的什么歪理,但我再也不会被你骗了。”
逃亡者抬高了嗓门。
象山就似自出心裁般继续道:
“别讲这种话,先听我说。常言道灯下黑,解开所有谜团的线索就在于此——我们每天都来的地下室里。”
沉默持续了数秒。
“这里怎么可能有什么线索。”修复者蹙起眉头,做戏似地环顾着地下室,“因为这里只是梦啊。”
“并不是这样,实话说,我们曾一度差点勘破了这个梦境的秘密,可以说是到了距离真相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其中的主角就是你,修复者。”
修复者紧锁眉头。
“四月七日晚上,你发表了你那记忆顶替的理论,在这个推理中被认作凶手的是未死者,依据是未死者的记忆中包含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骤然变大,又很快变小,住在病房高层的未死者不可能听到这样的警笛声——就是这个。
“当时只是电视剧的音效,可谓是让人扫兴的结末,姑且不论这个。而修复者的着眼点可谓是相当不赖。
在一定距离以外的位置,人没法清晰地感知到发出声音的物体是怎样移动的。你甚至画了张坐标图展示给我们看。先让我们在此回忆一下我们孩提时代的事吧。”
三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哈?”
“在原定为谢幕演出的电视节目《死了一百次的男人 最后的奇迹》的拍摄过程中。父亲不慎从离地十米高的气球上坠落,身受重伤。虽说侥幸保全了性命,但是小脑受损,落下了行走功能障碍。”梦想破灭的父亲会把自己关进不死馆,时常把儿子关在地下室里。
当时的我每每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
咚——滋滋。
象山用嘴再现了那个声音。
“是腿脚不便的爸爸走路时的声音。左脚先踏前一步,右脚拖拽着跟进,每当这个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我都为终于能走出黑暗而松了口气。
但还请仔细想想,爸爸在不死馆移动的时候,几乎全程坐轮椅。唯有前往地下室的时候才会用自己的脚走路。由于连接主屋和别屋的走廊两端设有台阶,没办法用轮椅。但这条走廊很短,仅有五米左右。”
而另一边,象山指着天窗。
“正如各位看到的那样。这间地下室的天花板高约十五米,假设我背靠着另一端,即与走廊相对的另一头的墙壁。爸爸经过走廊前后,我俩的距离究竟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呢?
房间的宽度约为五米,用勾股定理计算可得,爸爸进入走廊时跟我之间的距离是√(5+5)^2+15^2,约十八米。而当爸爸穿过走廊时,则为√(5^2+15^2),约为十五点八,两者的差距仅有2.2米,在这种状况下,声音传入耳中的方式似乎几乎没有变化。”
如果背靠着走廊一侧的墙壁又会如何呢?父亲踏入走廊的距离就成了√(5^2+15^2),约十五点八,抵达别屋时的距离为十五米,差距仅八十厘米,声音听上去变化更小。
“可爸爸的脚步声听起来确实越来越近,为什么脚步声会越来越大呢?”
“你是想说脚步声全是幻听吗?”
修复者抬头望了眼天窗,旋即低下眼睛说道。
“不是,我被关在地下室里,也是爸爸把我带出去的,这些都是事实。但我和爸爸的距离比想象的要近,也就是说——”
象山环顾着地下室。
“我并不是被关在这里的。”
房间里鸦雀无声。
“那我当时在什么地方呢?和爸爸距离如此之近,难不成是在距离地面更近的地方吗?
如果是在攀爬墙壁的途中听到脚步声的话,确实距离地面较近。可我被困在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这种情况下理应没法爬墙,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在天窗关闭的情况下爬墙。”
“或许——”未死者抚摸着墙上的砖块,“除此以外的地方还有地下室吗?那个房间没那么深,距离地面更近一些。”
“也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不过既然爸爸是用双脚走路,那么他去的地方就是别屋,我肯定是关在别屋里。”
“那么能从上方听到爸爸脚步声的地方,也只有这间地下室了吧?”
“不对,还有一处。”
象山竖起了食指。
“线索就是妄想症患者里岛所住的东荣庄。‘鼹鼠男’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