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露出了笑容。
“坐到椅子上,把手按着肚子,慢慢深呼吸,吸气,呼气。”
他在高背椅上坐了下来,将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说道。
“您有什么不安吗?不管什么事都能找我商量,哪怕是那种说出来会让人觉得奇怪的话也不要紧。”
仿佛被人看穿了内心似的。
“脑袋昏昏沉沉的,总觉得不大对劲,刚才还和医生的家人住在一起。原本是为了给人看病来到医院,如今却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几岁,长什么样子。”
“那可真不得了。”
“象山”盯着平板电脑,迅速抬起了头。
“有没有恶心或者头晕的症状呢?”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脑子里吵成一团,就像一头大象在叫个不停。”
“不好办啊。”对方垂下了眉梢,“不过还请放心,人的头盖骨非常坚固,大象叫几声是不会坏掉的。”
本想说才没有这种事,但听了“象山”的言语,情绪就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简直就像被母亲哄睡的婴儿一样。
随着不安之情逐渐平复,混乱不堪的记忆也徐徐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我想起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了。”这边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我是被恶魔陷害的。”
“恶魔吗?”
“象山”的眼里充满了力量。
“他们抹杀我,陷害我,企图断绝我与世界的联系,我拼死反抗,但仍敌不过恶魔。我失去了记忆和肉体,就只是存在于脑中而已。”
“那可真是遇到大麻烦了。”对方把手按在脸上说道,“对了,那个企图陷害你的恶魔,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这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游移起来,“只能说是恶魔。”
“那个恶魔为什么要抹杀你呢?”
“这点再清楚不过了。”这回终于不再含糊其辞,“恶魔深知我的力量,害怕我把世界搅乱。”
“象山”手里的笔差点掉了下来。为了掩饰动摇而干咳了声。大概是对眼前这位病患的力量深表敬畏吧。
“你有什么力量呢?”
象山抛出了意料之中的问题。
“这个真的很难解释。”这边挠了挠鼻子,搜罗着合适的言语,“要是非得用言语表达的话,应该说是操纵世界的能力吧。”
“象山”的眼睛动了动,睫毛微微上扬。
“医生,你知道量子力学中多重世界的解释吗?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处于多种可能性的叠加态。今早的你选了一条粉色的领带对吧,但同时也存在着选了旁边米黄色领带的你,甚至还存在着选择了朴素的海军蓝领带的你,当然信不信由你。又比如桌面上的盆栽里种着的是捕蝇草对吧,但也存在着种植着凤梨科植物彩苞凤梨的世界,还存在着扬声器里没有播放可卡因宝贝而是迪士尼八音盒的世界。”
“我没有海军蓝领带。”
“也就是说,还存在着男士服装店伶牙俐齿的售货员把它推荐给你的世界哦。”
“象山”像是被压倒般倒吸了一口气。
“事实上我是个天才。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够操纵、变更和改写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
“那就是说——”对方的声音有些嘶哑,“你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
“我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根本不会去想搅乱世界这种蠢事,但恶魔却不肯相信我。”
“真是棘手啊。”
象山突然变得有些支吾,只见他低头盯着平板电脑,嘴唇抽搐了几下。
“对了,之前有做过脑部检查了吗?”
胸中骤然涌起一股清爽之情。
“没。”
“以防万一——”
“象山”从透明文件夹中取出核磁共振MRI
检查的同意书,然后递了过来。
“大致看下吧,要是没有疑问,就在最底下签上名字。”
“我回去了。”
这边抬脚往凳子上踹了一下,站起身来。这人只是把自己当成精神病患者,被花言巧语哄骗的自己真是个傻瓜。
“请冷静些。”“象山”抓住了他的胳膊,“慢慢深呼吸,吸气,呼气。”
“闭嘴。”
“象山”的胳膊被甩了开来。
“你什么都不明白,真是个闲得没事干的庸医。”
“啊哈哈哈哈哈。”
“象山”笑出声来。
他抱着肚子。上半身笑得向后弯曲。
“看来确实没必要做检查了,即便不做,你的大脑状态也很清楚。”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没有肿瘤和萎缩,也没有脑梗或者脑出血。但脑电波有些不正常。你大脑所发出的信号是正常值的四五倍。好几个意识存在于你的缘上回中。”
世界骤然变得模糊,仿佛全身都被水膜覆盖。
“你都知道了?”
“拿你开玩笑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医生也有错哦。医生只把我当成了急躁多疑的妄想症患者吧。”
对方怄气似地扬起下巴。
他不是象山晴太,象山晴太绝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会摆出这张叉牙鱼似的脸的人——
“里岛?”
感觉就像是从深海一口气浮到海面一样。
头盖骨深处刚刚传过一阵疼痛,整个世界就被光明所包围。
象山一边咳嗽一边环顾着四周。
是眼熟的房间。斑驳的矮脚饭桌下放着薄被子。这就是去年夏天,在地板底下找到“鼹鼠男”的房间,即妄想症患者里岛一年居住的东荣庄六叠间。
“怎么了?”
象山喘着粗气,往脸上一摸,上面好似刚淋了场骤雨般大汗淋漓,肩膀和侧腹贴着厚厚的纱布。
“请放心,这里是我的家,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里岛转着头说,“想杀医生的人已经不在了,是我把他干掉了哦。”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偷渡船上的大叔哦,那人把医生当成恶魔了吧?”
里岛抿嘴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自动手枪,勃朗宁M1910,38口径。在码头开火打死男人的就是这东西吗?
“这是借住在我家地板底下的某个男人留下的礼物哦。啊,我没杀死她,只是因为他貌似要在医生头上开洞,所以喂了他两枪。不过已经稳妥地把他送去酱窑的医院了。”
“你怎么会在那个港口?”
“我打车尾随着你哦。你真以为偷了我的爱车不会被发现吗?”
他探出下巴,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叉牙鱼。
“嘛,这些都是小事情啦。之所以要追医生,最大理由是想看看医生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从手枪里拔出弹夹,呵呵地笑着。
“打了西斯玛还能活着,这已经很让人惊讶了。偏偏又遭遇了那么离奇古怪的事情。世界之大,像这样的人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知道西斯玛的事。
难不成这里也不是现实吗?
“请安心,这个房间和我都是真的哦。医生的意识并没有和脑干断绝联系,医生还是和这个世界连在一起的。”
里岛拉开窗帘,仰望天空。
“非常遗憾,其他医生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了。”
他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吗?
“我什么都知道哦,我知道医生被其他医生们称为幸运者,也知道你们中的某人杀害了家人的事情。”
随即他像是被晃到眼睛般拉上了窗帘。
“当然了,也包括那些凶案的真凶究竟是谁。”
他露出了无畏的嘻笑。
这不可能。
集四个象山晴太之力穷竭智慧,最终仍未找到真凶。既然如此,这个卖弄玄虚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看穿真相。
“不相信吗?那就先说个答案吧。”
里岛自连帽衫的衣袖里竖起了食指。
“医生,就是你杀了长女舞冬。”
象山只觉得心脏几欲停止跳动。
“瞧瞧,之前不是就说过吗?”里岛嘿嘿笑着,挠了挠头上的卷毛,“我是个天才哦。”
◆
“你的心情将会好到不行,敬请期待哦。”
男人折断安瓿瓶的头,以熟稔的手法把药液吸进注射器,嘴里说着这样的话。
“要是你感觉脑袋发痒,就照这样直接动手吧。”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
兴高采烈地弹着注射器的男人,已然完全看不到当年天才童星结城夕太的影子了。如今他从头到脚的皮肤遍布打孔和纹身,就连舔舐上唇的舌头都有刺青的痕迹。
《伊甸朝霞》播出过的十八年,曾经的天才童星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呢。作为自由摄影师,一直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摸爬滚打的里岛根本就无法想象。
“好,第一支。”
里岛和柱子绑在一起,拘禁于夕太曾躲过的空屋的土坯地上。夕太卷起里岛的衬衫袖子,以熟练的手势把针尖抵在手臂上。
“住手!”
里岛伸长了头,撞向了夕太的胸口,夕太一个趔趄,腰碰到了拉门。
“我说啊——”夕太掸去羽绒服上的灰尘,用皮鞋踹了踹里岛的肚子。
“你这家伙,还不肯死心呐。”
夕太灵光一现似的从腰包里摸出一个纸袋,将其中的铝包放回腰包里,把纸袋套在了里岛的头上。视线登时为米色包围。正当里岛拼命伸出下巴打算咬破纸袋时,手臂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瞧瞧,你就认命吧。”
之后疼痛又重复了十七次。
夕太往里岛的手臂上扎了针。
脑内发生了爆炸。
事后才知道,单次注射120μ g的B-血清胱抑素能让考夫曼野分裂为两半,因为注射了十八次,所以简单地计算一下,就是2^18=262144。事实上,里岛的大脑被数量庞大的意识所填满,这一切皆与海马体相连,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里岛被抛入了时间之海,有时为无垠的自由而狂喜,有时为无尽的孤独而发狂,有时见证海底的有机物中诞生生命的刹那,有时目睹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瞬间,有时解决了量子力学的解释问题,有时在数量庞大的世界边缘旅行。即便如此,时间仍没有穷尽。
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捞起里岛的,又是时间。
在经历了无数次循环往复的人类进化之路后,里岛的大脑驯服了时间。由于考夫曼野驾驭了漫长的时间,过去也罢,未来也罢,万事万物尽皆落入了里岛的掌心。
饱尝了所有喜悦和哀伤后,里岛只渴求着安静的时光。在回到曾经生活过的二十一世纪初的日本后,他轮换着工作,度过了安稳的日子。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千年左右,某日,当他以邮递员的身份蹬着自行车行驶在神神精的街道上时,遭遇了一桩奇妙的事情,从医院里出来的少女的身体突然炸开了。
少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里岛数度回溯时间,搜集情报。而相比爆炸事件本身更能惹起他感兴趣的,乃是少女的父亲象山晴太。
乍看之下,那个男人像是个态度温和的医生,但事实上他从孩提时代就不断杀人。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个男人大脑的考夫曼区发生分裂,共同栖息着多个意识。随着调查的深入,里岛发现留在新村大学精神医学研究所的西斯玛通过中间人漂洋过海来到日本,落入了那个男人手中。
参加过新村大学进行的临床试验的人,绝大多数都从屋顶上跳楼而死。哪怕是使用洛森暂时成功控制意识的人,半个月后也丧失了理智。放眼过去和未来,注射过西斯玛后仍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的人,就只有这个男人了。
里岛内心产生了迷思。
倘若可以的话,里岛也愿意分担痛苦,但他不认为自己能跟这样的恶棍一起相投。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事情非常有趣,但倘若稀里糊涂地靠近,肯定会吃大苦头。
踌躇良久之后,里岛决意隐去身份,见证一切的始末。
回溯到象山晴太注射西斯玛的时间之前,他先假装被妄想凭附,怀抱柯基,在警察的带领下去神神精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门诊就诊,在象山晴太的时间线出现分支后,里岛也潜入了每一条时间线。
果不其然,象山晴太们被牵涉其中的,乃是空前绝后的杀人凶案。
已然遍历一切时间,一切地点的里岛,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动心之物了。可这样的自己,竟偏偏如此心潮澎湃,如此牵挂某个男人的命运。
对于邂逅象山晴太的这份幸运,里岛感激万分。
2
“医生,杀死长女舞冬的人就是你吧?”
里岛嘿嘿笑着,把手枪和弹夹收到地板下面,然后从花芽的购物袋里拿出了台湾啤酒和袋装的混合坚果。
“这是春君来家时医生买过的吧。看起来很美味,所以我也买了。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用。”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把两个罐子摆在了茶几上。
“虽然不算是报偿,但我还是有事相求,能请你陪我玩玩名侦探游戏吗?”
象山搞不懂他的意思。
“你看,之前医生不是找到了这间屋子下面的‘鼹鼠男’吗?看着当时的医生,我也有了当名侦探的念头。原本我是不打算出手干涉的,但还是救了你的命,感觉也说得过去了吧。关于我是怎么知道凶手的,容我全盘告诉你吧。哦对,关于医生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所以无须解释。”
“为什么?”
好不容易说出口来的话仅有这些。
为何这个男人通晓一切呢?无论是象山注射西斯玛的事,另一个自己诞生的事,还有差点被他们夺走肉体和记忆的事,一切的一切——
“因为我是天才。”
里岛嘟起了嘴,似乎是在说“废话真多”。
“再补充一点,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时间是医生的数亿倍,对于时间的运作原理远比你要了解。调查发生在医生身上的事情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然后他“哦”了一声,伸出双手使劲摇了摇。
“我可没作弊哦,我没看到受害者被杀的瞬间,也没去看一下子就能看穿真相的场面。这样会比较有趣吧。”
这不可能。
退一万步说,就算里岛的话真的可信,以如今的条件也不可能获知真相。
“先解释一下吧,我是怎么知道凶手的。”
里岛挺直腰杆,噗地一声拉开了易拉罐。
“四月三日晚上十点三十分左右,最先爆炸的是次女彩夏。之后四月四日上午十一点多,夫人季季呕出内脏,下午一点五十分左右,舞冬爆头而死。倘若按照时间顺序的话,首先应该是彩夏爆炸案。但我想从舞冬的凶案开始说起,那是因为医生在这起凶案中起到了首要作用。”
里岛撕开了一袋坚果。
“舞冬是驾驶着卡罗拉行驶在东北高速公路上死亡的。当时医生在距离现场七十多公里外的神神精市市内。
若只是当作伪装事故杀人的话,可想到几个方法。要么在刹车上动手脚,要么事先下药令意识模糊,但刹车上没有动过手脚的迹象,尸体上也检测不出任何安眠药或者致幻剂,更何况舞冬的头盖骨发生劈裂,如此一来,再怎么耍鬼蜮伎俩也无济于事。除非把游戏世界里的‘无形炸弹’埋在脑子里,否则想要作案似乎是不可能的。似这般不可解的作案行为,医生又是如何完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