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回头望向镜子,把食指贴在耳朵上。
“一下子变大,马上又变小了——救护车的警笛听上去就是这样。当然了,真正改变的并不是音量。之所以能听到声音的增减,是因为救护车在移动,它与未死者病房的距离也发生了变化。救护车靠近石声音变大,远去时声音变小。但未死者所在的十四层以上的位置,按照每层高度四米的假设,那他所在的高度为4×13,即距离地面至少为五十二米。倘使他和救护车之间相隔如此远的距离,音量理应不会起伏得那么明显。”
修复者打开木箱,取出了铅笔和纸。
“干脆学逃亡者玩玩算术游戏吧。假设救护车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途径病房楼前方的道路,通过时间为x秒,救护车与病房的间距为y米,在病房位于地上一层的情况下,f:y=|16.7x|,在病房位于十四层的情况下,则g:y=√((16.7x)^2+52^2),倘若对比这份坐标图,就能看出明显的差异。”
他迅速绘制出坐标图展示给三人看,结果一目了然。
“在地上一层,与救护车的距离有着显著的增减,而到了十四层,变化则放缓了不少。事实上病房和道路之间也隔了一段距离,因此音量的变化理应更加暧昧。这就怪了,要是未死者真的身在能通过窗户望见米槠树的病房里,就不可能听到如此明显的音量增减。
所以未死者对我们撒了谎,这个男人展示给我们的记忆,混入了发生于别处的毫不相干的内容。”
修复者俯视着未死者,一气呵成地说道。未死者的胸膛缓缓起伏,倾听着修复者的话。
“你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隐瞒自己杀害家人的事实,用幸运者的话来说,便是针对其他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在季季呕出内脏之前,她先是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拉开了病房的帘子,然后一边抱怨着女儿,一边把大手提包从肩膀上拿下来。这便是你住院时的记忆。大概是从三月二十六日遭到生田袭击后直至出院前的记忆中,选取了看似如此的一段吧。
可是在那之后,就像翻了个身似的,未死者的记忆一阵摇晃。就在这一瞬间,他切换了记忆,无缝衔接地将其他时候的记忆投射在镜子上,制造出两个场面互相衔接的假象。”
“这也太勉强了吧。”
象山不由得嘟哝了一声。修复者耸了耸肩,像是催促他继续。
“从镜子里的情形来看,季季的确在病房里呕吐过。像这样恰到好处的记忆是伪造不来的吧。在病房里假装吐出内脏——要是提出这种吓人的要求,肯定会被拒绝的。”
“那是当然。”
逃亡者拍手称是。修复者仍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态度。
“正如幸运者所言,捏造这般恰到好处的记忆是不可能做到的。得反过来思考才行,未死者并非让季季呕出内脏而死,然后捏造了这个场面的记忆。而是重新利用了存在于脑内的记忆,再让季季呕出内脏而死。”
现场鸦雀无声。
“那是沉眠在我们所有人的脑中,但与凶案没有一丝关联的记忆。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天,把剧团女演员灌酒灌到天亮,然后带进象头神酒店的记忆。”
逃亡者僵在原地,瞪大眼睛凝视着远处的某个点。
“当时我还是实习医生,季季也是无名剧团的演员,没有仔细确认就随便挑了个房间。不料那是病房风格的房间。正如你们知道的那样,那家酒店对概念异常执着。床铺当然是医用的,床边还放着心电监护仪和输液架,天花板上甚至装了拉帘轨道。
季季淋浴的时候别提有多尴尬了,感觉自己就像是整天光顾学园风风俗店教师的同类。
可是从淋浴房出来的季季说了声‘我带了换洗衣服哦’,随后将Cosplay用的白大褂递了过来——紧接着蹲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堆呕吐物。”
就似在浑然不觉之际被催眠了一样,本以为三天前的记忆,实际上是二十三年前的光景吗?
“彼时的季季饭量非比寻常,而那天内脏的分量也很吓人吧?之前未死者展示给我们的记忆中,季季呕出了某些很有分量的东西,可那并不是内脏,只是呕吐物。未死者将三天前的记忆半途中调包成了二十三年前的记忆,造成了季季死在病房的假象。”
三天前,未死者在镜中映出记忆之时,象山也仿佛陷入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里。与象山的记忆发生重叠的,并非镜中的某物,而是情景本身。当时的自己大概也看穿了未死者的诡计吧。
“事实上,彩夏死亡的四月三日那天,他已经出院了。被生田袭击时所负的伤顶多只需治疗一个星期。而他用纱布蒙住脸,套着塑料面罩和病号服入睡,制造了在此之后仍继续住院的假象。”
修复者立于未死者头顶的位置,俯视着那张戴着面罩的脸。
“我不知道你眼下身在何处,若求稳妥莫过于不死馆,但也可能是在别的地方建立了新据点。
无论如何,你都将家人监禁于此,然后用魔术道具中的炸药爆破彩夏,拖出季季的内脏,炸裂舞冬的头。之所以选择如此残忍的手段,是为了防止我们觉察到二十三年前某段青涩记忆的相似之处。特地将两个女儿炸死,大概也是为了让季季的异样死法埋没在三段残虐的死亡中吧。”
修复者将手指搭在面罩上,解开了带扣,未死者的双肩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
“那么余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你为什么要杀害家人?”
言毕,他将面罩从未死者的头上取了下来。
4
床上的人双目圆睁,牙关紧咬,裹着病号服的胸口上下起伏,伸向面罩的右手划过虚空,软绵绵地垂落下来。就似被踩烂的蟑螂最后的一记抽搐——未死者展现的便是这样的动作。
“真是精彩至极的表演,够给个最佳男演员奖了。”修复者得意洋洋地举起面罩,“你打算硬扛到什么时候?”
未死者的咽喉“哈,哈”地收缩不止,牙龈渗出了血,额头上直冒冷汗。
他的模样显然不大对劲。
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演技。
“住手!”
象山刚冲到手术台上,便和逃亡者四目相对。互相点头之后,象山便用手臂从身后绕上了修复者的脖子,逃亡者举起肉块砸到了修复者的脸颊,趁其姿势不稳的空隙取下面罩,按在了未死者的脸孔之上。
“他这不是表演,是真的快要死了。”
就似在即将勒死的前一刻松开了手,未死者瘫倒在了床上。
此处是梦境,即便呼吸停止,也并不见得会在现实中丧命。可是梦见漏出小便的孩子多半会尿床,据说从悲伤的梦中醒觉之后也真的会泪流满面。
未死者用双手抓着头套,一边咳嗽一边使劲地吸着气。
“修复者,你真是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他发出了纤细而响亮的声音。
“什么?”
修复者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边整理着睡衣的领子,一边瞪向了未死者。
“你得意洋洋地舍弃了幸运者的胶囊炸弹说,而自己又重蹈覆辙。”
“到底是什么——”
“你陶醉于自身的想法,却看漏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错误。你主张的记忆顶替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你亲口提及了这一事实,却不曾意识到此处存在问题。”
“你到底在说什么?”
“米槠树!”
未死者将镜中的记忆倒了回去,再度播放起来。季季放下大手提包,未死者的视野晃动,季季呕吐的声音响起。
“你坚称这间病房的后半段记忆,是二十三年前造访象头神酒店时留下的。想法大胆固然不错,但你得看清楚,在你声称的记忆衔接的瞬间——也就是我在床上翻身之后,我的视野里仍旧出现了米槠树。”
象山凝神看向镜子。季季刚说完“我带了换洗衣服哦”,就看到窗外的摇曳的米槠树。
“所以你想说那是真正的病房?象头神酒店附近的街道上恰好也种了米槠树,你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巧合,才敢于顶替记忆。”
“这些都无所谓。”
修复者的眉毛轻轻颤动。
“问题不在于米槠树,而是从窗户看到米槠树这事本身就很奇怪。”
未死者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被冠以概念酒店这般古怪的自我标榜,不过象头神酒店其实就是情人旅馆,除了个别追求高档的地方,这类旅馆的客房通常没有窗户,哪怕有,多半也是遮住的。我若身在象头神的客房,是决计望不见行道树的。”
象山追溯着半年前的记忆。自己把遭到风俗店驱逐的春带去的象头神客房——寺院正殿风格的205号房,那里也只是在墙上贴着火灯窗的贴纸而已,根本没有窗户。最大的理由应该是不让外边的人看见自己的行为,但也包含着在白天为使用者保持室内昏暗,或是不让持有奇怪性癖的人暴露自己的行为的用意在吧。
“根据就只有这些?”
修复者大喊道,从他装腔作势的态度反倒能够窥见他的慌张。
“我们并没有看过象头神的所有房间。带歪牙男入住的那个房间确实没窗,可我二十三年前住过的那个病房风格的房间是有窗的,仅此而已。”
“退一万步讲,哪怕那里真是有窗的房间。”
未死者不为所动。
“你能不能再开动一下你那优秀的大脑,回想一下季季刚从淋浴房出来时说的话。”
说了什么呢?
象山也开始挖掘记忆。
“季季的酒量极好,无论喝多少酒,都没有醉倒的迹象。我一直给她灌酒灌到天亮,最后以下雨为借口,硬把她带进了象头神。大概是在戏弄我吧,季季说了这样的话。
——雨停了吗?
哦,没错。
然后紧随其后的是这句话
——衣服湿透了吧?我带了换洗衣服哦。
“如果真如你所言,这个房间设有窗户,能望见外边的米槠树,那季季又怎会说这样的话呢?只需看看窗外,有没有下雨便一目了然了。二十三年前,我带季季去的房间里没有窗户,这是事实。”
不对——修复者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出声。
“既然记忆没被顶替,我就不可能是杀害季季的凶手。顺便补充一下,我住在第二病房楼十四层的病房哦。从窗外看到的米槠树当然是种在第三病房楼楼顶的。”
“不对。”修复者终于发出了声音,“那救护车的警报声也不可能是那样的。”
“这也是你自作聪明。当季季爱病房里埋怨彩夏的时候,电视里传来了沉闷的背景音乐对吧?那是刑警被鲨田安福饰演的连环凶手刺伤后,被送往医院的场景。”
未死者怜悯似地摇了摇头。
“我当时正在看《杀人美食》的重播。”
5
像喝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坐倒在电椅上后,修复者大骂一声“可恶”,狠狠地踹了脚地板上的肉。
特地绘制了坐标图来论证的推理全是基于一个不着调的错误,倘若地上有洞,大概会恨不得跳进去吧。修复者甩掉脚尖上粘着的肉,将后脑勺狠狠撞上了靠背。
“别这样,不然连你自己的头盖骨都得修复了。”
修复者将肉按到了眼看就要笑出声的逃亡者的脸上,逃亡者剥下了肉,以灵巧的手法朝修复者的脑袋还击。
“现在还不是吵架的时候吧?”象山叹气道,“既然凶手没有用胶囊炸弹炸死三人,镜子里的记忆也不曾被顶替。那么从刚才开始,本案的难解性就变得愈加昭著。要是再有谁遭了殃,我们也只能在边上干瞪眼。”
“我能请教一件事吗?”
思考了数秒,象山意识到那是未死者的声音。塑料面罩又变得白蒙蒙的。
“怎么了,口水堵嗓子眼了?”
修复者怒斥道。
“请再给我看看幸运者映在镜子里的舞冬尸体照片。”
未死者平静地应对着。
象山依言把画面映在镜子里。舞冬倒在路上,头骨碎裂,脑浆和血肉洒了一地。压扁的脖子边上滚落着银珠。
“还有一条,就是在你的时间线上舞冬离开家的样子。”
象山切换了记忆。镜中的舞冬只是往针织衫上挂了项链,打扮得十分随意,她把挎包和围巾往副驾一扔,坐进了驾驶座,然后以熟稔的手法发动引擎,从摇下电动车窗里挥手说着“再见”,沿着马路疾驰而去。
“果然是这样。”面罩里漏出了微带兴奋的声音,“你们有着根本上的误解。”
修复者“哈”了一声。
“胶囊炸弹说和记忆顶替说都是基于相同的前提,即这里的某人杀害了我们的家人。但这是错误的。”
“除去我们之外还有谁是凶手?”
第三者以某种方式杀害家人,并波及了其他时间线,这种可能性也并不为零,可是——
“错了,凶手并不存在。”
面罩瞬间笼上了白雾。
“如果非要指名凶手的话,那就是这个世界。”
修复者在脑袋侧边转动着手指。
“你脑子行不行啊?”
“请给我再看一眼刚才舞冬的照片,尸体周围散落着银色的珠子是吧,那是舞冬脖子上的珠子项链。”
是不是啊?他确认似地看了过来,象山点了点头。
“根据穆伊在记者会上公布的消息,舞冬驾驶的卡罗拉撞上了中央隔离带的护栏,在减速的时候被后边的车辆追尾。安全带扣因撞击而损坏,舞冬撞破挡风玻璃滚落到路面上,同时项链的链子绷断,珠子也散落在了地上。”
“这个解释非常妥当,乍一看并无任何矛盾之处。”
未死者故弄玄虚地说。
“但请你们看仔细点,舞冬碎裂的不只是头,还有脖子,颈椎和食道都有破损,就像被咬扁的吸管一样。
想象一下,要是你戴着项链开车,突然间自己的脖子扁了,那项链又会如何呢?当然应该比原本的位置垂得更低才对。但你们仔细看看脖子上的痕迹吧。”
众人一齐盯向镜子,只见从脖子的左根部到右下方,留下了一条像是被细绳勒过的线状痕迹。
“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舞冬的脖子上留有和项链形状类似的痕迹,舞冬之前也戴过这条项链。当时的冲击令项链紧紧地嵌入皮肤,然后就形成了这个痕迹。
但古怪的是,这个痕迹和正常挂项链的位置并没有什么两样。”
不知是谁“嗯”地嘟囔了一声。
“舞冬并非仅死于车祸,而是在驾驶的途中头部劈裂而无法继续驾驶,结果造成了事故。可是在头部爆裂之后,直至身体从车里飞出为止,项链一直垂在原先的位置。这是为什么呢?”
未死者用双手箍着自己的脖子。
“那是因为项链被戴在脖子上的其他东西固定住了。”
“对啊。”象山想起舞冬出门的时候,和挎包一道丢在卡罗拉副驾上的某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