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睡着,别这么大声。”
面对突如其来的苦瓜脸,象山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缓缓地坐起身来。
幸运者是象山的绰号。每晚见面的时候,总是叫1啊2啊什么的,实在过于无趣,所以半个月前定下了这样的绰号。所谓幸运是第一次用西斯玛就成功地回溯了时间,还剩第二次机会,这就是绰号的由来。
“我都等得不耐烦了,赶紧回答,是你杀了佩佩子吗?”
仅仅因为对方人生的失意就被无缘无故地迁怒,实在很让人困扰。象山从棺材里起身,驱赶似地摆了摆手,刚坐着打算阖上盖子之际,骤然发现了龃龉之处。
“等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象山尚未向他俩吐露昨天发生的事情,为何修复者会知道这条时间线上发生的事呢?
“我这边的佩佩子也死了。”
数秒的时间里,象山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我下班后去了趟不死馆,发现佩佩子已经死在地下室了。他的颈部和腹部各有刺伤,小腹还漏出了尿,但没有发现刀具,当然也没有外人进入不死馆的迹象。
我仔细确认了尸体,发现两个伤口的形状和我拿来杀人的手术刀完全吻合,显然是我自己杀了佩佩子。但这里的‘我’没有杀他,那么可能的解释就是——”
修复者的声音变得阴沉而严厉。
“除了我之外的象山晴太杀死了佩佩子。”
在这七个月里,三个象山经历了各自的时间,三条时间线是独立的,不会互相影响——象山是这么以为的。
“在某条时间线上,要是一个人死了,那么在另一条时间线上那人也会因为相同的理由死亡。因此你在你的时间线上杀了佩佩子,导致我的时间线上的佩佩子也死了。这就是合理的推论。”
这个世界是以多种可能性的叠加态而存在的,世界唯有被人观测之时才会坍缩为一个。因此要是三种意识分别观测世界,那么世界就会坍缩成三种形态。
可是严格来讲,象山的三种意识并非完全独立,而是可视作在同一个大脑中以叠加态存在。因此要是某人在某个时间点死亡,那么其死亡也回波及其他时间。
“你为什么要杀佩佩子?”
修复者逼近了象山。
“这是为了降低风险。佩佩子知道我的长相,过去也曾试图从地下室逃走。为了不变成你们这样,我作出杀了他的判断。
修复者盯着象山看了片刻,随即望向了天窗,长长地吐了口气。”
“覆水难收啊,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没办法了,但从现在开始,希望你别再乱来。”
“那么杀人只要征得你的同意就行了吗?接下来我还想杀妇产科的生田哦。”
修复者登时变得气势汹汹。
“这肯定不行。要是你杀了生田,我时间线上的生田也会死吧。”
“碍着你了吗?”
“我把春囚禁在不死馆,哪怕对你来说没什么用,我也必须让那个男人来照顾春。”
这么一想也是。如果只为堵住春的嘴,那就应该赶紧杀了他才对。特地把春囚禁的在地下室,大概是为了让他成为二代目“彩夏”吧。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
“要是你胆敢杀了生田,我会报复的。”
“报复?”
“我会杀了舞冬。”
回过神来的时候,象山发觉自己扼上了修复者的咽喉。
难道这个男人已经不爱舞冬了?明明自己过于疏忽,才被她勘破了谎言。
“喂喂,别自己打自己啊。”
不知何时躺在断头台上的逃亡者抬头说道。
这个人是象山0,他两度注射西斯玛,两度都没能回溯时间。初次见面时,他穿着沾满酒渍的脏衬衫,但自从躲进里岛一年的家后,便一直穿着粉色的连帽衫。由于涉嫌强制性交,他曾一度辗转于各地的空屋中,这就是绰号的由来。
“反正我们也得一起行动,互相殴打也只会徒增劳累而已。”
他一屁股坐在翻转的水桶上,一边摸出草Hitter,一边高高在上地说着。或许是人身安全得以确保而从不安中解脱出来,这段时间逃亡者的情绪变得非常不错,和过去苦大仇深的模样判若两人。
“伤害我家人的家伙都要杀掉。”象山往扼颈的手上灌注了力道,“哪怕是我自己也照杀不误。”
“算了算了,难得的烟都没滋味了。”
逃亡者勉为其难地站起身子,挤进了两人中间,按着象山的手臂,把他从修复者身边拖了开来。
每当这个男人出现在地下室,都要来一支草Hitter。梦中的服装直接映射了就寝时的状态,因此上床睡觉前只需在口袋里放上一支草Hitter,就能在梦中享用。当然了,现实中的草Hitter并不会减少。
“这是一晚仅有一支的宝贝烟,请让我安静地吸吧。”
说着,他将草Hitter的前端交替指向两人。
象山也想来一支草Hitter,可惜身上没有,八月三十日那天注射西斯玛并完成时间回溯后,他一边苦思如何把春赶走,一边接连吸了两支烟,那是烟盒里最后的草Hitter。之后由于伊甸失踪,也没法获取新的大麻。倘使当时留下一支烟,每天晚上就能在梦中享用了——事到如今也是悔之晚矣。
“不过呢,幸运者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让我们定个规则吧。”
逃亡者快活地说道,将草Hitter顶到了修复者的鼻子底下。
“这样如何?规则一,每次杀人的时候,都要向其余两人充分解释杀人的必要性,获得许可。规则二,当一个人提出杀人时,其余两人要充分考虑对自身时间线的影响,在没有影响的情况下才能许可。”
“那么即便我说要杀了生田,也会被这个男人驳回吧。”
象山抱怨道。
“听我把话说完,下面才是重点。规则三,要是有人打破了这个规则,在未经其余两人的许可下杀人,就把他最珍视的人杀了。”
断头台上吊着铡刀的绳子嘎吱作响。
“这种事情要怎么做——”
“很简单哦。只要其他人在自己的时间线里把违反规则的人最珍视的对象杀掉就行。由于跨越时间线的连锁反应,被杀的人会在所有的时间线上死亡。”
原来如此,这完全是象山式的规则。自己始终可以杀死另一个自己的亲近之人,可谓是彼此之间拿对方的亲近之人互相挟持为人质,以此来制止杀人。
“适合被杀的人,应该是对那人来说十分重要,而对另外两人无足轻重的人物,就现在的我们而言,幸运者的人质是家人——尤其是失去修复者欢心的长女舞冬。修复者的人质是妇产科的生田,而我的人质就是妄想症患者里岛吧。 ”
逃亡者将草Hitter对准象山。
“对于幸运者杀害佩佩子一事,本次暂时不予追究。不过要是你想继续杀掉生田的话,首先得向我俩解释理由,请求许可。看样子修复者是不会同意的,但若仍旧想杀的话还请自便,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和修复者会杀了舞冬。”
倘若接受这个人质规则,就没法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杀人了。但保护家人才是头等大事。既然死亡连锁的现象已经证实,象山就必须保护家人免遭修复者和逃亡者的伤害。
有了人质规则,他们悄无声息地杀害家人的可能性便小了不少,对于象山而言,接受这个规则也有不少裨益。
何况——象山暗暗窃笑。
虽然没法直接下手杀人,可这并不意味着就没了抹消碍事者的手段。象山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必亲自动手就能夺走他人性命的办法。
象山握住了逃亡者的手,逃亡者看向修复者,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修复者瞪向象山,刻意地叹了口气,说了声“知道了”,随即抓住了两人的手。
逃亡者心满意足地摸出Zippo,点燃了草Hitter。
第五章 发病
1
“不得了不得了,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张开眼睛的时候,身穿搞笑粉色连帽衫的逃亡者正拼命摇晃着自己的肩膀。
象山抓着棺材的边缘缓缓坐了起来。
“快看那个。”
逃亡者用震颤的手指指着房间边缘,修复者也望向同一个位置。
那里是蒙尘已久的木制手术台。
上面有一个男人。
呼吸机面罩覆盖着口鼻,手臂上扎着点滴针,除此之外的绝大多数部位都被绷带覆盖。
“究竟是怎么回事?”逃亡者张大了嘴,“为什么我们的梦里会出现陌生人?”
“冷静点。”
象山呼了口气,靠近了手术台上的男人。可以听见男人咻咻的呼吸声。
“能够进入我们梦境的只有我们自己,他也一样。”
修复者取下搭扣,解开脸上的绷带。反正身在梦境,对现实没有影响。把纱布连同胶带一起剥离下来。只见从右眼睑到脸颊的皮肤纷纷绽裂,渗出了血和脓混合在一起的汁液。
“太惨了。”
修复者将脸上所有纱布都揭了下来。虽说头发被剃得精光,各处的皮肤因发炎而肿胀,但仍能勉强分辨出他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象山晴太。
逃亡者窥探着那张脸,沉默了十秒之后。
“也就是说……”
他死死地瞪着象山。
“幸运者——你终于用了第二支西斯玛啊。”
象山点了点头。
“是因为迫不得已的情况。”
× × ×
往前追溯四日——三月二十三日,晚上八点五十五分。
下班后,象山赶赴不死馆。
下了公路自行车后,象山的视线被车把上的后视镜所吸引,映照在镜中的灌木丛里,隐藏着一块类似木板的东西。拨开芒草,一块写有“小心跌落”的自制招牌映入眼帘。
穿过山毛榉林,就是犬死崖的所在。在父亲从气球上坠落身负重伤之前,仍打算邀请孩子们光临别墅的时候,曾制作了一块提醒人注意悬崖的警示牌。父亲大概也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坠崖身亡吧。
象山刚拔出破旧的告示牌,就传来了汽车驶来的声音。一辆深蓝色的奥拓驶上山路。前保险杠的凹陷是象山撞倒妄想症患者里岛所造成的。晚上九点——依照象山的指示,奥拓停在了不死馆的正前方。
“你好,我是生田。”
与爽朗的声音相反,生田的面色苍白无比。
“来得正好,拿着这个。”
象山把沾满泥土的告示牌递给生田,然后抹掉了拇指上的泥,将其按在了门上的传感器上。
一进门厅,就听到了像是蟑螂爬行的沙沙声,生田游移着视线,显得万分紧张。
“我真的非常感激你,是你让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象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取出了King Hitter的小盒,抽出一支烟点了起来。本想来一支草Hitter,不幸的是里边就只有普通的香烟。
“对你这样的挚友提出这种要求,着实令人心痛——”说这话的时候,他给生田递了一支烟,“能不能请你去死一死呢?”
生田刚接过香烟,立刻掉到了地上。
“哈?”
“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自己主动去死。关于我的事情,你知道得太多了,对我而言是个风险,所以我希望你去死。”
“就,就算你突然提出这种事……”
生田抱着“小心跌落”的告示牌瑟瑟发抖。
“我不是非要叫你从悬崖上跳下去哦,你自己定个死法也行。用氯化钾假装心力衰竭的话,保险应该也能理赔的吧。”
“不要!”生田像狗一样哈哈地喘着气,“我不想死。”
“说什么也不想?”
“不想!”
“那就没办法了。”
象山一脚踩烂了欲从脚边跑过去的蟑螂。
“其实我也不想做这种事。”
他打开平板电脑的电源,点开文档展示给生田看。
“这是你为了还债而卖给‘慈善’的婴儿母亲们的住址。我会写信揭发你的所作所为的哦。”
他一边用手指滚动屏幕,一边这样说道。生田扔掉了招牌,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将会遭到逮捕,媒体会曝光你的脸孔和名字。生田家的名声当然也就彻底毁咯,更不用说那些对你寄予厚望的亲戚会有多失望了吧。你将作为家族的污点,永生永世遭到鄙视和唾骂。”
生田“唔”了一声,紧紧盯着告示牌上“跌落”的文字。看来这个男人仍旧更害怕亲戚们的眼光。
“我再等你一个礼拜。到时候究竟是抹黑家里的名声,还是干净利落地让人生落幕呢?你要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哦。”
象山站了起来,将死蟑螂的污物抹在了地板上。
× × ×
“要是你硬逼他自杀,可以在不触犯人质规则的情况下弄死他吗?”
逃亡者忍无可忍地咂了咂舌。
“你可真不是人啊。”
“我现在很后悔。再也不会用这种手段了,不然也不会把内心的想法对你们开诚布公。”
“别突然说这种正气凛然的话。”修复者瞪了象山一眼,将视线落在手术台上,“你可真是遭殃了。”
象山把镜中的时间往后推了三天。
“这是昨天,也就是三月二十六日的记忆。这天我和家人们约好去榆树街头小厨共进午餐。就在十一点离开家时,生田突然从车库里冲了出来。”
勃然变色的生田一边叫嚣着“去死吧,去死吧”,一边冲了过来。舞冬发出了惨叫,生田抡着日式菜刀朝象山砍了过去,压在倒地的象山身上一刀一刀地砍向他的脸,然后将刀直插胸口。
“刀子从肋骨之间穿到了肺部,我抱着必死的觉悟,撇下拨打119的家人冲进书房,从保险柜里拿出西斯玛,然后用一起准备的注射器打入体内,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卧室里,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
“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象山不由得点了点头,连续两次时间回溯都成功了,自己的运气真的不错。
“我通过书房的窗户监视车库,拍下了生田潜入的画面,然后叫来了警察,生田因违反刀枪法而被带走了。
而另一边,倒霉的我则被抬上救护车送去了医院,好不容易保住了一条命,现在仍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对不对啊?”
象山对着那人的耳朵低语道,手术台上的象山微微睁开了眼,在面罩里轻轻说了声“去死”。
“这么说来,这个男人该叫——象山3?”
“要是按照分支点的顺序来编号的话,回溯时间躲过袭击的我是象山3,正在治疗这个象山才是象山1。”
修复者从装小道具的木箱中取出了铅笔和纸,绘制了新的系统图。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打了两次西斯玛,两支西斯玛的分支情况都凑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