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我所知道的,略略比你多一些。这个人平日是常用钢笔的;他也很有钱;并且是一个有新头脑的人物。”
我把纸烟烧着了,听了这几句话,沉思了一下,又把怀疑的目光瞧他。
“你这假定有根据吗?”
“自然有!我几时会信口乱道过?你瞧,那屈曲的字并不一例如此,有几个字写得很好。可见他并不是要掩藏手迹,却是因着用不惯毛笔的缘故;那墨色的淡薄也是一种不常用毛笔的凭证。你若再仔细瞧瞧,便可见那纸的三边切得很齐,那上端的一边却是用小刀裁过的。可见这纸定是那人印着姓名的特制的信笺,他要掩藏真相,故而特地裁去的。信笺既如此讲究,又不惜巨款先把酬劳送来,可知他手里一定很阔绰了。”
“你怎知道他又是一个有新头脑的人?”
“他叫我把答复登在《国民日报》上,不登在‘申新’、‘时报’上,可见他平日专阅《国民日报》,倾向于新派的。”
“我看这一看法理由不充足。”
“唔?”
“《国民日报》果然是偏于新派的报纸,但他叫你把答复登在这报上,不能就说定他平日是常看这报纸的。因为《国民日报》的销路比较地小些。他也许要避免人家的注意,才要你在这报上答复。”
霍桑点头道:“对,你的话也有理由。但是我还有一种证据。那包纸币和这信笺的包皮纸,就是一张昨天的《国民日报》,可见他是常阅它的了。但这个人是谁的问题,我们姑且守约,不必细研究…唉,包朗,你现在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我就把昨夜经过的情形,伍子楚在事前事后的态度和我心中的怀疑,向霍桑仔细说了一遍。霍桑合了眼缝,静静地倾听,缓缓地吐吸着纸烟。
他听我说完,皱着眉峰,说:“这样看,我的想法有些靠不住了。我起初还以为这个委托人,就是这个婚约中失败的伍子楚。但他受了这样的惊变,既然毫无所动,显见他早有准备,并且也乐于如此。加上他不愿你多问的态度,这个人更加可疑哩。”
我道:“原是啊!我为主张公道起见,实在不能替我的朋友隐讳。他的确很可疑。你想张美侠的死,他可会有关系?”
“这还难说。我们在搜集事实以前,不便空下断语。但有一点,我敢说定。
这案子假使是恋爱问题,那一定逃不脱三角式的老例。“
“是,我也这样想。但假使张美侠别有所爱,那么现在伊既有解除婚约的可能,为什么反又自杀?”
霍桑弹去了些烟灰,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下。
他道,“我以为自杀被杀,还有问题。”
“喂,你以为有被杀的可能?”
“这话我还不能确切地回答你。不过你先想一想,伊假使有自杀的决心,早就可以实行,何必往礼堂中去出了一番丑,然后再自杀?”
“伊起初也许并无死意,后来给伊父亲训斥以后,因羞愤而出此,也是可能的事。”
霍桑把烟尾丢了,又把那宽大的睡衣拢了一拢,低倒了头,默然不答。
我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抬头说:“我们不必空谈,且往张家去问几句再说。”
我也把残烟丢入灰碟,点头道:“很好。但我们若使能够知道了你的这一位不知姓名的委托人,从他身上也许更容易得到些光明。”
“虽然,我们为守约计,不便先从这方面进行。我想这个人既然如此关心,一定和这案子有密切关系。他的真相迟早总会显露。”
“这样,这案中一定有两个男子了。”
“大概是的。不过你还不能就说这两个人都有直接的恋爱关系。”
“那么你想这三角问题究竟是两男一女?还是两女一男?”
霍桑把两手撑在藤椅边上,缓缓地立起来。
他又皱眉道:“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你问得太性急了。‘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你等一等,我去换衣服。”
三、侦察
我们往张武卿家去时,假托着伍子楚的朋友的名义,特地去慰问。但我们进门时,还不见有丧事的排场。那张武卿夫妇俩却正在书室中有什么争论。武卿的夫人年纪比武卿大些,约在五十上下,打扮很朴素,脸上却满面怒容。他们俩一见我们进去,立即停口,表示出很欢迎我们的样子。坐定以后,张武卿开端的几句说话便出我们的意外。
他大声道:“二位来得正巧!昨夜我写了一封信给贵友,报告小女的死耗,并道歉意。现在情势变异了!”
他写给伍子楚的信上说些什么?我们会不会露出破绽?我开始惶惑。
霍桑接口道:“恭喜你!可是令爱已经苏醒了?”
张武卿把诧异的目光瞧着霍桑,连连点头。我才领悟到所以不见办丧景状和老夫妇脸上也没有怎样悲戚的缘由。
张武卿答道:“正是,正是。那委实是可喜的!昨夜十点钟时,三位医士都已回绝,我们也绝望了。可是到了半夜十二点钟光景,伊忽缓缓地苏醒过来。此刻伊正熟睡着,谅来不碍了。我正想报信给子楚呢。”
霍桑问道:“我听说令爱中的是安神药水的毒。你可知道伊怎样服毒的?”
张武卿举手在他的秃发的顶上摸了一摸?摇头道:“这原是我的不是。昨天我们从礼拜堂回来以后,我气愤不过,将伊训斥了几句,不料伊就寻短见。”
“伊所服的安神药水,可是你们家里现有的东西?”
“不,不。我们家里没有这种劳什子!”
“那么,药水从哪里来的?可是伊出去买来的?”
“谅必如此。我想伊一定是先前预备的。因为我曾查问过,我训斥伊以后,伊并没叫人给伊买过什么东西。”
雀桑进逼一句:“请恕我冒昧。令爱为什么早先就预备好安神药?在行礼的时候为什么忽然反悔婚约?”
红晕溜上了张武卿的脸。他兀自沉倒了头,伸手搔摸他的秃顶,答不出话。
他的妻子从旁接嘴道:“先生,这都是他的不是。他不听我和甥儿杏荪的话,几乎把我的女儿逼死!现在伊幸而活了转来,要不然我少不得要和他拚命!”
武卿期期地说:“先生,你们也应当原谅我。你想我女儿的婚约本是五年前伊自己允许的。婚姻岂可儿戏?何况又出于自主?现在婚期已到,伊忽而中变,我怎么能依从?我在社会上总算有些面子,象子楚这般女婿也不算辱没。现在伊大概沾染了什么谬说,忽又自由悔约。这种事叫亲友们知道,岂不使我丢脸?”
霍桑微微地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的样子。他又乘机问下去:“令爱所以悔约,有什么情由?”
张武卿忽指着他的妻子,恶狠狠地说:“这要问伊!伊是赞成美侠的见解的。
我却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理由!“
老妇向他的丈夫睁了一眼,答道:“伊也并不说什么理由,只说嫁了子楚,前途没有幸福,故而不愿意。我是懂得女子们的苦楚的。女子嫁着了不满意的丈夫,仿佛把一朵鲜花插入污泥潭里,虽不就死,活着也难熬。所以我委实是赞成伊的!”
霍桑把手指在自己膝盖上弹弄着,似赞成非赞成地答道:“唔,这话也有意思。
但赞成你女儿的意思的人,不是还有你的甥儿吗?“
老妇点头道:“是,他是美侠的表兄俞杏荪。他也是主张和子楚悔婚的。”
“令甥有什么职业?”
“他是光沪大学毕业的,现在是大华书局的编辑。”
“他大概还没有结婚吧?”
“是。他的年轻还轻,今年只二十五岁。”
“住在哪里?”
“民权路转角上的洋房里。”
“他可是常到这里来的?”
“是,他先前本常常来的。昨天可没有来吃喜酒。我听说他有什么事出门去了。”
伊的眼睛里漏出些疑焰,“先生,你为什么要查问杏荪这样仔细?”
霍桑摇摇头:“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张太太,此外可还有什么人在这里出进?”
“唔,吴校长有时候也来我们家里玩。”
“吴校长是务强中学的校长?”
“是。”
“年纪也还很轻吧?”
“不,快五十岁了。”
霍桑微微点了一点头,又斜着眼光向我瞧一瞧。他仍继续问:“子楚回国以后,可曾到这里来过?”
“他初回来时,差不多一天要走几趟,后来忽然绝迹不来。因此,据我料想,他们俩的意见上一定有了什么冲突。”
书室外面送进来一阵皮鞋阁阁的声音。接着有一个时装美貌的少年女子推门进来。伊一见书室中有客,连忙在门口站住。伊的圆脸微微涨红,活泼的眸子在眨动。
伊向张武卿的妻子说:“伯母,美姊真已醒转来了吗?我一听得这个消息,快乐得什么似的。现在伊可是在楼上?我要去瞧瞧伊。”
老妇忙立起身来,摇着手道:“玉小姐,你不要上去。刚才医生说过,伊的神经己受伤,能多睡最好。请你过一天和伊谈吧。”
那女子似乎很失望,悻悻地说:“那么,我明天来吧。伊醒时,请伯母替我致意一声。”
伊说完了话,把眼光向我和霍桑二人瞟了一眼,便退出门去。武卿的妻子送伊出去。我认识这个闯进来的女子就是昨天礼堂中的女陪新,不过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伊穿一件淡蓝毛葛的夹旗袍,长到足趺,已不象昨天那么鲜艳。
霍桑问道:“张先生,请问这一位是谁?”
张武卿答道:“伊叫徐玉英,是美侠的旧同学,就住在三角场丰裕里。他们俩最知己,故而伊常在这里出进。昨夜里伊回去的时候,也知道美侠没有希望。
今天伊谅必听得了美侠苏醒的消息,才赶得来。“
“那么昨天你们从礼堂中回来以后的情形怎么样?”
“礼堂中出了这个岔子,我心中说不出的恼怒羞恨。我和内子将美侠扶上了汽车,直接回家。美侠经我一顿的斥责,就伏在床上哭。不知怎的,到了晚饭过后,徐妈忽下楼来说美侠已昏迷不省人事。我们就忙着请医生,据说美侠已服了安眠药水,气息只剩一丝,大致已没有苏醒的希望。内人在惊惶之余,连接换了几个医生,虽强制给伊吃了些药,却大半说没法挽救。我自然也不免有些后悔。
到了十二点钟过了,美侠的气息忽又渐渐儿回复转来。这实在是上帝的慈悲,不忍把我这个独生的女儿收去,使我下半世悲痛不安!“他的结句是一声长叹。
霍桑点点头:“张先生,现在你可以安心些了,只须令爱能够回复康健,别的事终可以商量。等令爱醒觉的时候,我想见伊一见。不知道你可允许?”他随即立起来。
张武卿道:“那可以。不过医生说过,在一两天内,伊还不能跟任何人交谈。”
四、进行计划
我们从张武卿家里出来之后,霍桑说要向别一方面进行,约我到傍晚时去听消息。我不知道一天他要忙些什么,但他既然不需要我同行,我也不便强自加入。
到了下午五点钟时,我又到他的寓所去。霍桑正把一张纸条交给施桂。他见我进去,便向我笑一笑。
“包朗,我的一千元一字的答案已经成功了!…喂,施桂,慢走。你把底稿给包先生瞧瞧。”
施桂把手中的纸展开来给我瞧。那纸上只有一个很大的“否”字,我点点头。
施桂仍拿着那张纸走出去,我也坐下来。
我惊异道:“霍桑,这是你送到《国民日报》去登的答复广告?”
霍桑点点头。
我又问:“张美侠的中毒果真不是自尽吗?”
他的答复是再来一个点头。
“你已经确实查明白?”
点头的动作三度表演。
“那么有人谋害伊?”
“是。”他开始答话。
“害伊的是谁?”我继续追问。
“我知道是一个女子,还没有确知是谁。”
“喔,你怎样查明的?”
“那是很侥幸的。我起先料想张美侠未必有自杀的决心,势不会早先就预备好安神药水。因此,若能查明这安神药水的来由,便是一个线索。这种药水若是烈性的,必须医生开方,药房中才肯出售。但普通的安眠药水,却可随意购买,不过购买时比较寻常药品容易引起药房中人的注意。我凭着这个理解,就往从圣彼得堂到共和路所经过的几家药房中去探问。我查到了第三家福华药房,果真查着了。在昨天下午四点半光景,他们曾出售一瓶安神药水。计算时间,恰巧在他们从礼堂中退出来以后。那不是合符了吗?”
“你可知道什么样人买去的?”
“我说过了,是一个少年女子。”
我微微一怔,有一句话冲到嘴唇边给阻止了。
霍桑继续道:“一个很漂亮的少年女子。伙友还记得那女子穿着一身绯色的衣裳。”
我不禁脱口道:“这女子莫非就是徐玉英?”
霍桑忽而仰起头来,惊异状道:“喂,你也有这个念头?”
我道:“是,昨天伊还做张美侠的陪新,穿的就是一身绯色的衣服啊!”
霍桑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是。是!…我想不致有什么错误。”
我问道:“霍桑,你想那个用安神药水谋害张美侠的就是徐玉英吗?”
霍桑抱着膝盖,低倒了头不答。
我又道:“不过她们俩是最好的朋友,论情理似乎不致于如此。”
霍桑缓缓抬起头来,答道:“你想在金钱和恋爱的权威之下,朋友的交情能有多少价值?”他叹了口气,又把头低了下去,摇动他的右膝。
我道:“那么你已确定谋害的人就是徐玉英?”
霍桑答道:“我想再过两三个小时,你这问题就可以有确切的答复。”他顿一顿,又说:“我对于那不知姓名的委托人的义务已经尽了。现在我打算自动地去侦查一下。包朗,你可能助我一臂?”
“当然!你要我做什么?”
“我因另有调查,要有屈你做一个‘仆欧’。你可愿意?”
“我们为侦探案起见,什么都可以。你总不会忘记我曾经扮过一次荡妇!”
“这样再好没有!你现在姑且休息一下,等到上灯时分,再执行你的职务。”
“好。但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你说得明白些。”
霍桑解释道:“我怀疑两个人…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方才我已经写了两封信,约这两个人在倚虹楼西餐馆会。你到那里去扮一个侍者,乘机偷听他们俩的谈话,以便探悉这内幕中的秘蕴。假使我料想得不错,这件事的真相立即可以明白。”
我疑惑道:“你疑惑哪两个人?”
“男的是贵友伍子楚,女的就是徐玉英。”
“你想这两个人有关系?”
“伍子楚对于悔婚的事既有听其自然的倾向,那徐玉英又有谋害的嫌疑;故而我相信他们俩有相互的关系。”
“你说你写信使他们俩约会,你怎样措词的?”
霍桑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张纸来,授给我道:“这就是信稿。”
我见信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今有要事面谈,请于即晚八时,到倚虹楼十九号一会。知白。”
霍桑又说:“这两封信我早已发出了。他们俩接了这信,男的必以为女的所约,女的也必有同样的见解。所以我料他们俩一定会入我的壳的。”
“虽然;他们俩假使没有关系,你的计划未必会成就吧?”
“也不妨。这一男一女既然各有亏心的事,突然接到了这信,也必要来瞧一个究竟。我知道他们俩是互相认识的,见面以后,彼此总会交谈,多少总可以给我们一些线路。”
我想了一想,应道:“好,我们不妨试一试。但我怎样装扮呢?”
霍桑道:“这一节我可以和餐馆中人接洽妥当。你的职务只在招待他们进去。
譬如那男的先到,若见十九号中没人,也许要退出去。你便可招呼他说:“你可是伍先生?刚才有一位小姐已把这房间定下了。请你略等一等。‘假使女的先到,你也可用同样的说话招待伊,只须交换一个称呼。等到他们会面以后,你应得乘间刺探。但你得小心,切不可引起他们的疑心。”
我踌躇道:“伍子楚是很熟识我的。假使我被他瞧破了…”
霍桑接口道:“不会。我可以给你装扮得使他们辨认不出。不过你得特别留意你的声音。”
五、如此相逢
倚虹楼餐馆主人姓卜,是个广东人,我们素来熟识。霍桑和他接洽了几句,他当然一口应承。霍桑就着手给我装扮。不到十分钟工夫,我在着衣镜中照一照,已成了一个浓眉阔口额多皱纹脸色黝黑的人物,再加上一件白布制服,在电灯光中,若不细瞧,当真辨别不出我的真相。
霍桑又低声叮吁我道:“这件事托在你身上了。我此刻还须往张家里去见见美侠,不能再留在这里。小心些。”
我点点头。霍桑就回身出去。有几个别的侍者早已受了霍桑的运动,明知我们有什么用意。有一个人引我到十九号室前。室门外面挂一块牌子,单单写着一个“定”字。这也是霍桑授意的,免得写了姓氏,反落痕迹。我一个人进了十九号室,觉得十八号中已经有几个女客,那右隔壁二十号中却还空着。
我捉住了短短的空间,把这件疑案做一番小小的推敲。霍桑所疑伍子楚和徐玉英发生关系,事实上原是可能的。据张美侠的母亲说,子楚回国以后,和美侠还往来很密,后来忽突然绝迹。可见子楚先前原没有悔婚的意思,这意念是在他回国以后才发生的。但动机是什么呢?不是他另外爱上了别的女子,因而便厌弃张美侠吗?
我们又知道徐玉英常在美侠家中出进。子楚和玉英相识以后,也许进一步达到了恋爱的境界;后来更进一步,便设法使美侠悔婚。这理想是近情的。就美侠方面推想,也许伊窥破了他们的秘密,便自动地毁约。但是伊因着伊的父亲的禁阻,没有实行,只得到了礼堂中的经坛面前,伊父亲既已放了手,伊得到最后五分钟的自由,才毅然地宣言不愿。事后徐玉英还恐不妥当,才再接再厉地下那毒手。这又是另一种近情的设想。不过还有那匿名委托霍桑的人,在我这设想中还没有位置。这个人是谁?
他既然这样子关切美侠,自然也有关系。那么美侠莫非也另有所爱的男子吗?
或者果真如霍桑所说,这男子未必是美侠的恋人,却是伊的保护人?
推敲刚才有了一个小小的结论,我忽听得有一男一女的谈笑声音,缓缓地走近。
我立即收敛了神思,准备应付这新颖的局势,但我的心头在突突地乱跳。他们俩竟一同来了?我怎样招呼他们?我既然充当了侍者职役,势不能始终留在里面,便硬了头皮走出来。那一男一女不见了,原来已走进了二十号里去。
我舒了一口气,心上似乎放下了一块右头。其实我原是盼望他们俩来的,同时又怕见他们,心理上委实有些矛盾。
八点一刻了。十九号房间还是空着。他们接了这莫名其妙的信,果真会到这里来吗?万一不来,或是两个中来一个,这一出把戏不是又空串吗?
阁阁的女子高跟皮鞋的声音激动我的听觉。那声音很急促地从外边入口处过来。
可是伊当真来了?我正待走出室去,忽见那两扇半截的门突的推开,走进一个少年女子,正是徐玉英。伊身上换了一件杏黄色的旗袍,露出黑色的两袖,打扮得比早晨时更加漂亮。伊的装束是我后来瞧清楚的,当时我一阵子慌乱,但觉有一般浓烈的香气刺激我的嗅觉。我的心在跳荡,我的眼睛也乱了。
我勉强招呼道:“可是徐小姐?请坐。刚才有一位先生把这房间定下了。”
我旋转身子,假作移开一把椅子的样子。徐玉英并不就坐。伊的高跟鞋在旋动,仿佛要回出去。我低了头暗暗地着急。当然,“低了头”并不是“仆欧”应有的姿态。
伊问道:“这房间谁定下的?”
我怎样回答?除了用游词搪塞,还有什么办法?
“喔,他说他立刻就来。徐小姐,请略等一等。…要不要开一瓶汽水?…

喔,冰的?“
伊不睬我,又问。“我问你定座的是谁?”
僵!我能告诉伊吗?还是暂守秘密?我真窘极了!
“喂,你是个聋子?谁定这房间?”
“喔…喔…他说…他姓…喂,我真糊涂!我…我竟忘了!徐小姐,你坐一坐。他马上就会来!”
聪敏的读者,在这样的局势下,你还有更巧妙的敷衍方法吗?我承认我拼出了这几句话,已是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效果呢?等于零!徐玉英不但不肯坐,反而把手一推,将弹簧门推开了,返身走出去!怎么办?我能不能拉住伊?
当然不!
可是我也本能地追了出来。
“徐小姐!…徐小姐!…”
徐玉英站住了,旋转头来。
“怎么?”
“喔…喔…”
救星来了!一阵皮鞋声音在入口处响过来。我又听得出那是男子的皮鞋声音。
我连忙抬头一瞧。唉,巧极!正是伍子楚!
我又变了声音招呼道:“徐小姐,伍先生来哩!请进去!”
我忙推开了半截门,低了头,弯了腰,站在一旁。徐玉英好像受了我的催眠,果真重新走进十九号。我仍站在门旁,姿势没有变,声音又减低些:“伍先生,徐小姐等了好一会哩。”
伍子楚走到十九号门口,突然停了脚步。我虽不敢平视,但明知他的目光正凝射在我的脸上。我的心房跳得厉害,怕他瞧破我的真相。直到他开了口,我才知道他所怀疑的并不在我。‘他低声问道:“徐小姐?”
“是,徐小姐。”
我仍不敢抬头瞧他,我的一只手仍推住在弹簧门上。
伍子楚略一踌躇,果真跨了进去。
好险啊!我的近乎“拉马”的使命第一步总算完成了!可是不!当我凭着侍者的资格,堂皇地跟到里面,一看见他们俩相见时的那副神气,又觉得霍桑的预料完全失败了!
他们俩都呆立着,彼此的目光在睁睁地交射着,脸上都显出一种诧异的神色。
我虽没有好多经验,但我敢说这一对若是恋人,相见时决不会有这种形状。
因为他们的脸色都沉着,丝毫没有笑意,眼光中又各涌现一种怀疑的暗示,仿佛在互相发问:“你约我来的?”“为什么事?”但他们似乎因着当了我的面,又不便发这种问句。相持的局面延长到三五秒钟。还是子楚比较老练些,移开了一把椅子,让徐玉英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来。我顺势将菜单送上—去。
徐玉英摇摇头:“我吃不下。”
这句话伍子楚似乎也赞成。
他向我道:“先开两瓶柠檬水来。”
我答应了一声,只得退出来,很想听听他们俩究竟怎么开口,但是事实上不可能。我不敢不去取水,防露出破绽。我走到室外,三脚两步地找到了一个侍者,向他要了两瓶柠檬水和一个开瓶盖的起子,又急步回进十九号室。他们俩的谈话已经开始。我一边开瓶,一边听徐玉英说:“这件事委实是你的不是。你既然已经另外有合意的人,何不早早了结,却累得美侠这个样子?你实在太对不起伊!”
我已开了一瓶,倒满了一杯送到玉英面前,又把另一只空杯移到子楚面前,预备给他另开一瓶。我还没有开瓶,忽见子楚把空杯拿起来,凑到嘴唇边。他将空杯接触了嘴唇,才觉得杯中还是空的,重新把杯子放下来。我险些儿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