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要是我真的笑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唉,好险啊!
子楚期期地答道:“徐小姐,你的话我不明白。”
徐玉英冷笑道:“不明白?你还是假痴假呆,你究竟爱上了哪一个?”
伍子楚的脸色忽而涨得通红,目光低下去。我慢慢地将柠檬水斟满他的杯子。
他反问道:“徐小姐,谁说我另有所爱?”
徐玉英犀利的目光凝射着对方的脸,说:“你还要隐藏?我直到昨天夜里,才知道美侠在礼堂中闹出这个乱于,就因为你的态度不忠实。”
伍子楚仍低了头,辩道:“胡说!…这真是胡说!”
我已把他的杯子注满了,不能再留在室中。但我退到门外,仍能够听得里面的谈话。
徐玉英说:“你不用赖。我有凭据。”
伍子楚道:“喂?什么凭据?”
“有一个女子写一封信给美侠,说你已和伊有了关系,并且非常密切,故而写信警告美侠;万万不能嫁你。”
“当真?”
“自然。”
“这封信你看见过?”
“我还知道这女子叫周慧雯。”
“唉!”他顿一顿,“这一封信你怎样看见的?”
“我起先本不知道,美姊原是把那封信秘密着的。昨夜伊昏过去以后,我解开了伊的内衣,方才发现。”
谈话声停一停,接替的是椅子的推动声,和伍子楚立起来的走动声。他要出来了吗?我只得暂时走开了。但我退了一步,回头瞧瞧,他并不出来,只在室中走动,也没有说话。
这问题似乎弄大了。伍子楚分明已承认了徐玉英的话,他果真已另外爱上一个叫周慧雯的女子。那么,这不是三角问题,却是四角问题了。但这个徐玉英既不是伍子楚的恋人,又为什么要谋害张美侠?莫非伊的目的不在恋爱,另外和美侠有某种怨仇,故而从中报复?
室中静默了一会,伍子楚又继续说话。我重新走近短门。
“你既然一口说是我的不是,我也不必分辩。但你是美侠的知己,可也知道伊有没有别的爱人?”
徐玉英顿了一顿,似乎在寻思,室中又暂时静默。
伊答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确实没有。”
伍子楚又默然不答。这小室中的空气再度静寂。可惜我不能瞧见这时候他的脸上有什么表示。
徐玉英又说:“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地位有人格的男子,自己有了不是,难道还要反而诬陷别人?”
伍子楚忽气愤愤地说:“你说我诬伊?喏,你自己瞧吧!”
停一停。好像有什么纸件丢在桌子上。我又听得椅子移动的声音,分明他重新坐下了。
不会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吗?为完成我的使命,我不能不瞧它一瞧。但我怎么样进去?他们既没有按铃,我若使直闯进去,势必要引起他们的疑心,反而会坏事。
恰巧一个侍者手中端着一盆纸烟,正要走进二十号去。我抢前一步,附耳向他道:“对不起,借一借。”于是我不等他的许可,忙把他手中的纸烟盆夺下了,回身送进十九号室去。我端着烟盆,一直送到徐玉英的面前。伊手中执着一张信笺,正在那里研索。但笺上面写着几行铅笔字,我的眼光电光般地射在纸上。玉英似出不意,略略仰起些,向我白了一眼,随手把我的烟盆推开,表示不要。我还故意迟迟不动,但因此动了伍子楚的疑心。他似乎已看见我在偷瞧那信,便伸手将那信笺从玉英手中取过去,略一折叠,就纳在袋中。我装做没事的样子,仍旧将烟盆移送到子楚的面前。
子楚挥一挥手:“不要!”
我道:“再来两瓶汽水?”
子楚愠怒地说:“要什么,我会叫你。出去!”
我应了一声退出来。做“仆欧”,吃钉子原是家常便饭,我自然不在乎。
那信中写的什么?我可曾瞧见吗?…唉!我不是自己夸口,我的眼睛也不能不算敏捷!在这数秒钟间,我已把信中的大意完全瞧明。那是一封匿名信,有一个男子声明已和张美侠有了关系,故而警告子楚,不要再履行婚约。事情真无独有偶。
子楚既然另有所爱,不料美侠竟也有同样的情形,假使再把徐玉英加入,这竟是一件五角式的把戏!恋爱把戏三角的已是复杂了,现在竟是五角,怎么还弄得清楚?
我把烟盆重新还了那个侍者,又偷听这室中人的谈话。
徐玉英问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伍子楚道:“不知道。”
“那么,你可要查究他?”
“那也不必。我就成全了他们好了!”“唔,你既然另有所爱,自然就落得慷慨了!”玉英似乎发出一声冷笑。接着伊又说,“我倒知道这个人。”
“喔?谁?”
“这一定是杏荪写的。他的笔迹,无论怎样改变,终逃不出我的眼睛。…
唔,是他!…一定是他!“
故事有新开展,以后当然还有妙文。忽而砰的一声,那弹簧门突的撞在我的额角上。我连忙退避,但额骨上已感觉痛楚。玉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一直向出口处下楼去。
我惊愕地站在过路上,一时竟不知所措,伍子楚也急急跟了出来。他见我呆呆地站着,忽摸出两个银币,向我手中一塞,便也跟踪下楼。这样的结局完全出我的意外,我的任务就被迫地告一个段落。
六、局部结束
半小时后,我又在霍桑寓里和他谈话。他听了我的经历的报告,很称赞我处置得当;对于我设法偷瞧伍子楚的那封匿名信,更佩服我的急智和应付的敏捷。
他吸了一会烟,似把这一件纠纷的事情仔细推索了一会,便向我解释。
“这一出戏竟有五个重要的角色,确实是非常幻复的。但我们并不失望。就眼前的事实推想,有一部分已很明了。我知道徐玉英把安神药水谋害张美侠,完全是一种酸素作用。”
“是,我也这样想。但这里面的曲折情由,你可已明白?”
霍桑点头道:“我大概已明白了。我根据所知的事实推想,可以有如下的假定:这徐玉英和俞杏荪一定是有关系的;至少可说玉英是爱他的。但瞧杏荪写警告信给伍子楚,要破坏他和美侠的婚姻,可见杏荪的心却在张美侠身上。因此,玉英对于美侠谅必早有妒意。不过玉英知道美侠既将和子楚成婚,势不能同时再恋杏荪;故而伊虽有妒意,自然也不必发露出来。后来美侠在礼堂中宣言不愿,这一着使玉英大吃一惊。伊以为美侠悔婚,就要另行嫁给俞杏荪,夺取伊的所欢,因而伊就忍心下这毒手。后来伊在美侠的里衣袋中得到了那封周慧雯的信,才知美侠所以不愿,原因是为着伍子楚另有所爱,并不是要占夺伊心目中的恋人杏荪。
不过美侠起先既绝不说明原委,玉英处在鼓中,才造成这个误会。我们瞧今天早晨,伊一听得美侠复苏的消息,便急急地赶到张家,刚才你又听得伊竭力替美侠辩护,可见伊的良心上正自后悔不迭哩。“
我恍然道:“不错,这里面的原委,你分析得很明白。不过玉英此刻虽然后悔,但伊既然有过这种阴谋,我们似乎不便就放过伊。你说是不是?”
霍桑道:“是。我们若要找伊,伊既没有防备,原非难事。但我以为我们还须先向别一方面进行。”
我想起了他先前的任务,问道:“是的。你刚才不是说往别方面进行的吗?
有什么结果?“
“我曾到务强中学去看过吴校长。”
“喂,怎么样?这个人也有关系?”
“不。他的年龄已在四十八九,头发秃落了大半,谈吐也朴实。我相信他本人不配扮演这活剧的主角。”
“那么你得到些什么?”
“我查明了美侠的行径,个性很强,品行也端正。”
“以外呢?”
“我又到共和路张家里去看美侠。”
“见面吗?”
“没有。伊还没复原,医生仍禁止伊和人接谈。所以我们不能不再找另一条路。”
“哪一条路?”
“我早听得那俞杏荪是美侠的表兄,常在张家出进。当美侠向伊父母声言悔婚的时候,杏荪也怂恿赞成。这人也是个知识青年,还没有结婚。我料想他对于悔婚的真情,多少总也知情。所以我先前本已着手打听他的踪迹。现在看起来,我们为证明起见,更有见见他的必要。”
“你打算证明什么?”
“那徐玉英是一心爱俞杏荪的,俞杏荪却象属意张美侠。但杏荪与美侠之间究竟是相合的,还是单恋的,那不能不找杏荪去证实了。”
“不错。杏荪在这件事上还不会露过面。你可知道他的踪迹?”
“刚才我从张美侠家失望出来,就往民权路俞杏荪家里去过。杏荪的母亲告诉我,他在昨天清早往苏州去了,临去时留下一个地点,若有信件可寄东吴旅馆。
我即刻已打过一个电报给吴县警厅里的一个朋友,叫他查一查俞杏荪是否还在东吴旅馆。如果真在那里,我们明天到苏州去,一见他后,真相不难立即明白。
这件事也就可以结束了。“
我又提出一个问题。“慢,还有伍子楚和周慧雯的问题,我们可也能查明白吗?”
霍桑立起身来,伸一伸腰,轻蔑道:“这种事也值得费我们的精力吗?现在那一般自称知识阶级的新人物,借着恋爱自由的幌子,侮弄女性,朝三暮四,本是不足为奇的。对不起,恕我说一句荒唐话。贵友也许就是这样人物的一个。”
我默默不答。情势的确有些像。我不能为着私谊给朋友辩护。
略停一停,我又问道:“那么还有那位不知姓名的委托人呢?这个人究竟是谁?”
霍桑疑迟道:“我不知道。这个人也许是美侠的…虽然,我们若能解决了俞杏荪的疑问,这一点说不定也可以连带证明。”他顿一顿,又说:“包朗,你去通知一声尊夫人,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吧。吃过夜饭,我们往华光大戏院去苏散一下。
别的事等明天早上再进行。“
七、殉情者
那一夜我住在霍桑的寓里。下一天二十八日早晨九点钟时,苏州的回电才到。
这回电是出乎我们的意料的,并且把我们的希望完全打消。
电报上说,俞杏荪果然在东吴旅馆,但在上一天二十七日早晨,忽而杀死在他的房中。尸旁有一把凶刀,刀伤在咽喉。自杀被杀,警探们正在侦查之中。
我向霍桑道:“这个变端太出意外,我们更难着手哩。这个人一死,不是已断了我们的线索了吗?”
霍桑也惊异地说:“是,真想不到!现在情势已变。我们去见见徐玉英再说。”
我们到三角场丰裕里徐家的时候,扑了一个空,据说玉英昨夜十点钟时出外,至今没有回来。
变化连续地发生,而且都出人意外。霍桑的脸容也变异了。他紧蹙着双眉,咬着嘴唇,似乎因着接连地失望,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我建议道:“昨夜里他们在倚虹楼时,徐玉英先走,伍子楚便跟踪而下。我们不如去见见子楚,或者可以有些消息。”
霍桑赞同了。我就领着他到柳阴路伍子楚家里去。可是失望还是接踵而至。
子楚在上一天下午七点半钟出外,也不知去向。
奇怪的事实使我感到头昏。子楚分明到了倚虹楼以后,没有回家。他往哪里去了?现在徐玉英也正失踪,他们俩可会在一块儿?但上夜里他们临走时给我的印象,同行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再三推想,竟想不出切当的解释。
霍桑说:“包朗。我们探案以来,这一件事可算得曲折最多。我们想得了几条线路,却一条条都阻断不通。现在我们除非另起炉灶,到苏州去侦查俞杏荪的死因,或者这案子的真相可以连带发展。”
我同意说:“好。我们马上就走,行吗?”
霍桑又迟疑地说:“不。我想我们眼前还不能走。张美侠大概可以恢复了,随时有可以接谈的可能。我打算先见见伊,然后再从苏州方面去进行。”
一般人常诟病侦探小说中的事实太偏于想象。其实一个富于人生经验的人总会承认,人世间尽多出于人们的想象以外的事实。譬如有一件事,变化像波浪般地层层叠叠,追求愈切,去鹃愈远,但在不意之中忽又会一拍到题。这案子就是一个显著的例证。
我们从伍子楚家回到寓中,还没有半个钟头,忽然有一个西装客人登门。这人就是我的幼年同学伍子楚。他会突然间造访,也是我们所料想不到的。
伍子楚走进了霍桑的办事室,看见我同在,似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色焦黄,眉峰深锁,目眶上现着黑圈,红丝网络了他的眼白。可见他心中正有难言之隐,并且又有失眠的样子。经过简单的招呼,霍桑请他坐下了,吩咐施挂送上一杯热茶,借此提提他的精神。他接了茶杯,一口气喝完了,略停一停,才开口说话。
他道:“霍先生,我先应谢谢你。你的答复我已经瞧见了。”
这不是又一个“意外”吗?他的话不但使我诧异,霍桑也微微一怔。他的嘴里虽不答话,他的眼光却明明表示他也想不到那匿名的委托人就是他。
伍子楚继续说:“霍先生,你说美侠的中毒是被害的?现在我听说伊已经脱离了险境,那是很可庆的。但这个害伊的人是谁,请你也告诉我。”
霍桑不即回答。他的坚定的目光凝注在子楚的脸上,似在竭力探索他的心事。
他缓缓答道:“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不过我料你还有别的事见教。不如先请你说说明白。”
子楚忽叹出一口气,垂着目光,摇了摇头,表示出一种内心悲痛的神色。他低下了头,紧握着两手,略顿一顿,才发出悲惨的声音。
“霍先生,包朗兄,你们大约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你们也许要误会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无赖吧!”声音有些凄婉刺耳。霍桑不回答,但睁着眼睛注视他。
我不禁接口道:“子楚兄,我说句老实话。我们确有这种误会。”
子楚张大了眼睛,抬头问道:“喂,当真?”他点点头,又叹一口气。“那么我不能不先解除你们的误会。你们。可是已知道和另外一个叫周慧雯的女子有了关系吗?这委实是莫须有的。我受过高等教育,自信有人格,对于那些滥情滥爱的人原是痛恨恶嫉的。”
霍桑向我瞧瞧,我也和他交换了一度目光。起先我们以为他是个滥情的妄人,此刻听了他这恳挚的语声,这观念渐渐儿有些动摇。我们错疑他了吗?
霍桑说道:“伍先生,你能纠正我们的误断,我很乐意领受。现在请你说得明白些。”
伍子楚答道:“你们总也知道我和美侠的婚约本是自由结合的。我在美国的时候,每一次邮船彼此总有两三封信。故而在已往的五年中,我们的形体虽然隔离,精神仍息息相通。回国以后,我们就定了婚期。不幸我太敏感,疑心太重,有时看见伊的表兄俞杏荪常在伊家中出进,又见美侠和他似乎很投契,我不无有些芥蒂。
不料在婚期的两星期前,我接到了这一封匿名信。“他从袋中摸出一张信笺,弯着身子,授给霍桑。那就是上夜里我在倚虹楼中瞧见的一张。他继续道:”我得了这信,一时疑妒交并,竟信以为真,经过了一番内心的交战,便决定牺牲我自己,成全他们。但我怎样提出离婚呢?在现社会上,男女的贞操观念还是沿着传统的眼光,彼此是不平等的。男子丧失了贞操不算一回事,女子丧失了,却仍会有严重的后果。
我若据实宣布,良心上实在有些不忍。就是我假借题目,从我方面提出,总也不利于美侠。因此,我又打算作进一步的牺牲。我自己写了一封假托周慧雯的警告信,寄给美侠,以便伊借此为凭,可以从伊方面提出离婚的动议。这样,在我方面,名誉上或者略略有些亏损,在美侠方面,不但所愿可以圆满,名誉上也不至于有什么玷污。“
子楚的叙述略略停顿。霍桑又和我交换眼光。他蹙紧了眉毛,闭拢了嘴,似在后悔他先对于子楚的考语的错误。我也有同样的感想。因为要是子楚的话不假,在现代的潮流中,他这种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实足以使人肃然起敬。他的声音状态都显示他的话是由衷的。那么我们俩的先前的武断委实是无可宽宥了!后来美侠方面并无离婚的要求,我不禁有些诧异。到了结婚那天,伊方面既无表示,我也只得牺牲到底,勉强成事。直到行礼的时候,美侠才宣言不愿。这一着原是我早已盼望的。所以包朗兄向我请问的时候,我既抱定牺牲到底的态度,不愿意宣布真相,只索冷待他不理。包朗兄,现在你总可以原谅我了吧?…不料到了那天晚上,美侠的父亲武卿忽然送一封信来,报告我美侠已服毒自尽,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却绝不提我另有所爱的事。这一着才使我醒悟过来。“
故事再度停搁。我感到羞窘不安。霍桑也沉下了头。
室中酝酿出一片难堪的静默。一声长叹以后,我的朋友的凄苦的声浪又在我的对面震荡。
“我寻思我既成全了美侠的意愿,伊又为什么反而自杀?并且我授给伊的凭据,伊为什么并不发表?这都是出乎情理之外的。莫非伊为着保全我的名誉,才秘不发表?这样看,我未免错疑伊了!但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我又怎样挽回?我在无可奈何之中,就决定请霍先生先给我侦查一下,伊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然后调查这里面有没有别情,再定应付方法。我既处于两难的地位,又不便露面,于是就趁了深夜,用了匿名的方法来请教你。
“昨天下午,我得到一封不具姓名的约会信。这信来得很突冗,我要查明真相,就如约而去。不料那约会的是美侠的朋友徐玉英。我们谈话的结果,我才知道美侠果真把我的那封假信秘密地藏在身上,始终不曾宣布。我又知道我所接得的那封匿名信确实就是美侠的表兄杏荪写的。玉英与杏荪显然有关系。伊一看那信,妒焰大炽,好像伊就要去找他理论的样子。我觉得也要见见杏荪,问他一个端详,故而就跟在伊的后面。
“我跟伊一直到杏荪家里。杏荪不在家,伊很懊丧。我知道伊势必将继续寻觅,因又跟着伊回伊自己家里去。伊在家里略等一等。果真就又出来直往车站。
我索性跟着伊同行。伊买票到苏州,我也照样买了票上车。
“我们到苏州时已在半夜过后,我一直跟着伊到东吴旅馆。旅馆门前有一个警察守着,虽在深夜,还有好多人在那里切切谈论。徐玉英比我先走进旅馆里去。
我略停一停,正要跟踪进去,忽见伊匆匆从里面退出,脸色灰白了,身子在发抖,仿佛已得到了什么不幸的消息。伊和我掠身而过,竟似没有瞧见。那时我在旅馆门口略一停留,看见旅客姓名表上果真有俞杏荪的名字。我的目的要见杏荪,玉英往那里去,我不必再跟。我就进去定了一个房间。我在进旅馆的五分钟内,就知道了徐玉英匆匆退出的缘因。
“原来俞杏荪在昨天二十七日清早发出了几封信后,便留在房中不出。直到傍晚时茶房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已死。自杀被杀,还不知道。这消息不但吓走了玉英,连我也意外地吃惊。这半夜我再不能睡着;到了今天早晨,我就乘第一班车回到上海。回家以后,百感交集,不知道怎样才好。我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你的答复,知道美侠的中毒是出于被害。我正要来找你,忽接得俞杏荪从苏州寄来的一封挂号信。
这信是他临死前发的,可算是他的一篇供状。现在请你们读一遍。这案中的几个疑点就可以明白了。“
伍子楚说到这里,从衣袋中郑重地摸出一封信来,交给霍桑。我站起来走到霍桑身旁。信是草书写的,字迹很流利。
那信道:“子楚先生:我实在很愧对你!你接到此信的时候,谅必你们美满的婚姻已经成就,我却已离去了这个荒芜凄凉的世界了。你先前不是接到过一封匿名信吗?这信是我写的。我爱美侠,原属实在的。我觉得伊的品性容貌,端静婉娈,一言一动都足以吸引我的灵魂。不过这是我单方面的,美侠却并无意思。
我们虽是表亲,从小在一起,可是美侠对于我的爱始终不接受。当初我因爱生妒,存着私心,打算破坏你们的婚姻,以便终有一天可以成就我的愿望。可是这计划到底失败,你们终于圆满了!现在我失恋了,因着怕见你们的圆满,逃到了这里。
但我的心仿佛已是空空洞洞,世界上的一切,丝毫不足留恋。我知道我无论逃到哪里,终逃不出我心上的创痛!
“我知道另有一个女子确很爱我。可是爱这东西再神秘没有,竟不能随便移用。
现在我已决定了此一生,以便根本消灭我心中的隐痛。但我恐你因着我前次的一封信,在你们美满的爱情上留一点缺憾,故而我再给你这一封信,给你解除误会,希望你一心一意地爱伊。那我死后也可以瞑目了。
“朋友,再会吧!我祝你们伉俪间幸福无量,并且请你寄语新夫人,宽恕我的狂妄,但我这一颗心,却完全是纯洁无暇的。杏荪绝笔。二十七日。”
我们看完了这一封信后,大家都静默起来。窗外边迎风的秋叶萧萧瑟瑟地响,和着室中伍子楚的叹息声音,组成一种凄婉的哀曲。
霍桑立起来,在窗口静立一会,才回过头来,把我们侦查所得的情形向子楚说了一遍。
他说:“爱河的风波是可怕的!世界上最没法解决和最易使人感受痛苦的事,就是这一个‘爱’字。现在你们四个人的曲折离奇的问题都已有了归结,不过这里面含着不少酸辛的因素。”他叹一口气,又说:“伍先生,今天你的未婚妻大概可以和人接谈了。你快去把这回事向伊说明。你郑郑重重地认一回罪呢!”
伍子楚去后,我的情绪很紊乱,心头感觉到另一种滋味,说不出是悲,是喜,是酸,是辛。霍桑烧着一支纸烟,在窗口静立了一会,才向我表示。
他说:“这件事如此解决真是很侥幸的。我的脑力显然衰退了,竟看不透这一出四角式的活剧。但这剧中的四个主角,在‘爱’的立场上都是十二分真挚,都可以算是爱的信徒。可惜俞杏荪的意志太薄弱了,眼光也太短浅。他简直把恋爱认做人生唯一的问题,才白白地牺牲掉!”
窗外的落叶又相和我们俩的叹息,室中又静了。
我说:“霍桑,还有那徐玉英呢?伊在法律上有责任,你想怎么样解决?”
霍桑背负着手,踱了几步,吐了一口烟,忽又接头叹息。
玉英正当青春,伊对罪过又有过真切的悔悟。现在美侠方面,既然仍有圆满的希望,这一个可怜的女子的行为并没有造成实际的损害,不如就听其自然吧!
这见解我也赞同。伊虽然下过毒手,但也是由于爱的迷蒙而伊的爱又是盲目而无理性的。这女子的遭遇,论情实在可原可悯,竟使我不忍下笔。隔了一天,玉英仍没有回家。五天以后,报纸上发现一段新闻,苏州黄天荡中浮现出一个时髦的少年女子。
;全文完;

 

 

正文 霜刃碧血
更新时间:2008-4-8 11:00:55 本章字数:73800

 一、习习微风
我要引用那一句“大风起于萍末”的成语,来形容这一件起初看似平凡而结局却出人意外的迷离消税的惨案。是的,我的引用也许近于曲解原意,但从某一个角度看,这件血案的过程,恰像是由一阵习习的微风,演变而成为投木飞沙的巨随。
案子发生的日期已是相当久了,在当时它确曾冲动过上海社会,不过因着牵连的人,有几个是社会上的所谓“知名之士”,我虽会记叙,可是因着顾忌,不能不放意地“语焉不详”。现在事过境迁,那些关系人的地位已跟着时代洪流的推移而起了变动,这顾忌的束缚也就在无形中解除。所以我现在笔尖上所饱蘸的是完全自由的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