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手上还端着牌,大声招呼人家,问有什么事,哪儿不舒服。

那姑娘像小猫一样低声说买药,安眠药。

老蔡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立刻就断定了,这姑娘失眠程度挺厉害,不知道多久没睡过好觉了。他想去拿药,但被边上的人位住,非要这把完了再说。

“姑娘你等会儿,马上就好。”还有人为他打圆场。

那姑娘不住点头,走到离众人远远的地方,坐在长条椅的一角。老蔡出牌的时候,目光不时越过众人落到那姑娘的身上,女孩双腿并拢,身子坐得很直,低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看起来特别拘谨。这姑娘家境平常,因而穿着朴素,但头发梳得特别整齐,微旧的衣服,也干干净净,这说明姑娘自尊心挺强,而且必定很勤劳。但她苍白的脸色和要买的安眠药,俱都说明她长期被某件事困扰。她的面孔挺生,步行而来,又不着急时间,应该家住在附近,或者,就在巨龙街上,应该是新搬来不久。

想明白这些,这把牌也结束了,因为分心,老蔡成为最大的输家。

起身拿药,姑娘接过来,低声说“谢谢”,头也不抬地离开。

那边已经有人嚷嚷让老蔡快点。回去坐下,抓牌,边上忽然有人说:“这妞面生,不是咱们这条街上的吧。”

“昨天刚搬来,就住我隔壁。”说话的是赵光明。

“便宜你小子了,人家细皮嫩肉的,哪经得住你天天瞧啊,迟早得瞧出事。”

赵光明一撇嘴:“拉倒吧,我眼睛再不好使,也能看出来,人家跟咱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怕什么,兴许你这只癞蛤蟆还真能吃上天鹅肉。”

“你们这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赵光明骂一句,“我瞅那姑娘挺可怜的,你们就别拿人家穷开心了。”

很多人立刻来了兴趣,连老蔡都说:“怎么个可怜法,说说。”

于是赵光明来了精神,拉开架势开讲。原来昨天姑娘过来租了房,直接就搬了进去,家当就是一只大旅行袋,连床被褥都没有。赵光明想上去搭讪,看有啥能帮忙的,但没料到,有个男的,上来就问有没有个女的刚在这儿租房子。赵光明下意识地指了指那姑娘的房门,那男就过去了,还没到门前,就见到那姑娘出来。俩人对视了一下,姑娘还没说话,那男的上前拉住她胳膊,就把她拽进了屋。

赵光明回忆说那男的年纪也不大,但跟那姑娘比,就大多了。瞧模样文质彬彬的,还戴副金丝边小眼镜,瞅着像文化人。俩人进到屋里,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没多久,里面就传来吵架的声音,还挺激烈。赵光明想上去趴门上偷听的,但吵架声引来了边上其他几个邻居,他就没好意思上前。里面吵得断断续续的,偶尔还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最后,门开了,那男的阴沉着脸出来,看外面挺多人的,憋半天憋一嗓子“看什么看”,气冲冲地走了。

众人慢慢踱到房门口,只见那姑娘趴在床上呜呜地哭,听见动静,起来抹一把眼泪还没抹干净,飞快地把门关上,然后再也没有打开。

“我也没大听明白,只能大概猜一下。好像是那姑娘为那小白脸做了挺多的事,而那小白脸现在有了别的女人,不要那姑娘了。”赵光明最后总结。

“你耳朵让驴屎给塞住了吧,多好的姑娘,她不要那小白脸差不多。”

“也难说,兴许小白脸是哪家的公子哥,现在的小姑娘,见到有钱人家少爷,甭管什么样人,都紧着往上贴。人家公子哥玩完了,谁还把你往家娶啊。”

众人嘻嘻哈哈把那姑娘当成笑料打趣一番,老蔡眉头皱了皱,但没表露出来。闷头一把牌打完,忽然想起什么来,四处看了看,问:“陆羽今天没来?”

“哪个陆羽?”有人问。

“就这段时间天天混这儿打杂那小子。”赵光明道,“别说,那小子跟刚才那姑娘还有点像,都病歪歪的样子。”

“一早就没看到他。”有人说,“那小子跟咱们也不一条道上的人。”

老蔡沉吟一下,把牌一丢,说声有事,站起来离开牌桌。

想了想,还是走到外面,摸出电话来给陆羽挂过去。那边的陆羽听到他的声音好像很奇怪。老蔡只是淡淡地说:“在哪儿了,过来见个面吧。”

陆羽也没问什么事,很爽快地答应了。

等待陆羽到来的那段时间,老蔡一直在整理药品。大概半个多小时后,陆羽赶到。他的脸色还像以往那样苍白,步子还像以往那样缓慢稳健,面上,依旧是老蔡熟悉的淡定从容。屋里很吵,根本没法交淡。而陆羽知道,老蔡此番主动让他过来,必定是有话要说。所以,他正犹豫是不是要换个地方,老蔡已经将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递给他。

“陪我走一趟吧。”老蔡说。

一共4个塑料袋,里面是药,很多。陆羽没有问去哪儿,只是慢慢跟在老蔡的后面。去哪儿都没关系,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交谈的空间。

走在巨龙街上,节日的气氛很浓。卖年货的小贩把货品堆到了慢车道上;写对联的老汉案子铺开,身后火红的对联挂满了整面墙壁;花花绿绿的烟火摊前挤满了人,还有些孩子拿着鞭炮在追逐,“砰砰”的响声此起彼伏。

“又到年关了,很多人又该发愁了。”老蔡说。

陆羽无语,知道老蔡接下来肯定还有话。
“我在这巨龙街上待了将近10年,就算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但起码看着眼熟。10年里,人的变化太大了。你看那边最大的水果摊,小老板叫阿贵,当年就靠一辆三轮车沿街叫卖,现在的水果档口已经有6个,但他自己,还是守在巨龙街上;还有那边的的军子,几年前不知在外面倒腾什么,发了,买了房买了车,搬出去住了,还没事开车回来,带着一帮街坊邻居去吃大餐。但没过多久,被公安抓了,蹲了3年大牢,出来后,又回到巨龙街开了家小饭馆了,生意还挺好;你再看那边的两个香烛店,本来是一家,夫妻档,几年前俩人离了婚,就把店从中间隔开,一人一半。虽说离了婚,但俩人还住一块儿,平时不说话,更要命的是,两年半时间又生了俩孩子。”

陆羽笑:“那夫妻俩有趣。”

“还有些人,10年间好像根本没什么变化,那边卖早点的老孙头,开粮店的刘老汉,10年摊子就那么大,现在还那点儿。但是,他们都老了,我时常有种错觉,说不定哪天就看不到他们了。所以,现在每天打他们的摊子前面过,能看到他们,我就觉得很开心。”

俩人一路走下去,老蔡说话的间隙,不停跟路边的人打招呼。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有感情的。”陆羽微微有些喘息。

老蔡奇怪地回头看他,不过只走了几百米,但陆羽却已经有些疲惫。想问,但还是忍住。俩人拐进边上一条小巷,老蔡道:“每个人活法不同,但晃晃悠悠,一辈子就过去了。有时候我就在想,既然大家归宿都是同一个地方,何必在活着的时候那么辛苦。有些事,该放就得放,搞得那么累,实在对不起自己。”

前面有户人家,门前竖着白幌,两边排了些花圈,哀乐声有气无力,进出的男人和女人腰扎白布,俱都面无表情。

“去世的是罗大爷,他的三个儿子早就离开了老宅,买的房也都挺宽敞,但罗大爷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巨龙街,谁劝都不行。”老蔡道,“有次我跟罗大爷聊天,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说,只要每天能吃上一碗曹大娘的小馄饨,那一天,他就会过得很快乐。”

陆羽怔一下,有些没明白老蔡的意思。

“曹大娘守寡多年,靠着摆摊卖馄饨养活了一双儿女。她的馄饨摊摆在骇客联盟网吧门口,早晚出摊,我也常去吃上一碗。印象里是遇上过罗大爷几回,但却从未见他跟曹大娘说话,如果罗大爷不告诉我,我真的想不到,原来他的快乐,来源于曹大娘的馄饨。”老蔡笑笑,“也许是馄饨还是面条水饺都没关系,重要的是煮馄饨的人。”

陆羽这回明白了,面上也现出些微笑:“原来快乐就如此简单。”

“罗大爷前天去世的,曹大娘的馄饨摊两天没出来。我相信,两个老人也许很多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更相信,他们仍然会这样持续下去。但是,每天只要能看到对方,那对于他们,都是种慰藉。现在,曹大娘是悲伤的,但没有人知道她的悲伤,是因为罗大爷。”

陆羽点头:“这样的感情虽平淡,但却仍然让人感动。”

“生活在巨龙街上,虽然各种条件差了点,但我能感觉到浓浓的人情味,感觉到自己活在实实在在的人间。”老蔡叹口气,“我多想自己能融入到这些平凡人的生活里去,像他们一样,拥有简单的快乐。但偏偏有些事,我还是放不下,比如,10年前的那个夜晚。”

陆羽有些错愕,他当然知道10年前的夜晚是哪一天,这还是老蔡头一回主动跟他提及。他有些紧张,料想到老蔡已经不想再隐瞒,那么,10多年前的雨夜,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时,老蔡偏偏停在了一户门前,伸手敲门,片刻后,门开,里面是个50多岁的男人,平头,块头挺大,皮肤黝黑,大冷的天,只穿件毛衣,看起来身体不错。
见来者是老蔡,这男人立刻亲热地跟老蔡打招呼,要拉老蔡进屋。

“我给你送点治骨质增生的药,钱攒够了,就去医院手术吧。”老蔡将一个袋子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来,不住点头称是,要给钱,老蔡拒绝:“我开诊所的,拿药便宜,以后再说吧。”
很快离开,那男人送出门来,陆羽才看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干了一辈子苦力活,身体比牛带棒,哪知道突然患上了骨股头坏死。这小老头倔,不想给家里添麻烦,连医院都不想去,硬扛着。但他哪里知道,这病拖到最后,会截肢的。我不把药给他送上门,他连药都不会吃。”老蔡摇头叹息。

老蔡不说,陆羽也不问。老蔡是个谨慎的人,他既然已经开口提到了10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么,他一定不会再让陆羽失望。
22、十年(2)

接下来又去了三户人家,将塑料袋里的药全都送了出去。老蔡后来虽然没说,但陆羽还是看出,那三名患者,家境全都不好,去正规医院诊治,于他们必定是种奢望。而老蔡的诊所,亦根本无力根治他们的疾病。送去的那些药,也只是权宜之计。

回去的路上,老蔡回头,看到陆羽额上已经满是汗珠,面上,也现出异常疲惫的神色。这回,他再也忍不住,终于问:“你哪儿不舒服?”

陆羽苦笑摇头,说话好像颇为费力:“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其实有病,而且,长期被病患困扰。”

老蔡犹豫一下,还是问:“什么病?”

陆羽神色依然淡定,微微喘息,低声道:“重症肌无力。”

老蔡一怔,随即惊愕地盯着陆羽:“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老蔡是医生,当然知道重症肌无力的病发原理以及临床表现,心里便有些后悔带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重症肌无力是种因神经肌肉传递障碍导致的慢性病,现在无药可以根治。疾病后期,会导致瘫痪、吞咽困难、构音障碍、呼吸困难,甚至严重缺氧,危及生命。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实在不适合在外奔波。

老蔡这才明白,为什么前些日子,陆羽在诊所里扫地抹桌子时,总是动作缓慢。

又是长长一声叹息,老蔡道:“我们找地方坐下歇会儿吧。”

陆羽点头微笑,算是致谢。

倚墙席地而坐,前面就是马路。正是下班时间,一抹微黄的余晕落在不宽的小街中央,来往的车流行人,便在这暖暖的光影里匆匆来去。

“巨龙街一定是这城市最有生活气息的街道。”老蔡点燃了一根烟。

“我很羡慕这些人,虽然不富有,每天要为生活奔波,但至少,他们可以健康地在阳光下奔走,去努力获得自己想要的。”陆羽苦笑,“而我,只能每天龟缩在一幢老宅里,让时间一点点溜走,每天醒来,为我还活着而庆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许,你羡慕的人,反过来更羡慕你的生活。”老蔡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如果知道你有这种病,我一开始就不该对你有所隐瞒,这样,前段时间,你就不用每天都泡在我的诊所里了。”

陆羽笑:“我知道你做事,必定有自己的理由。”

老蔡沉吟一下,道:“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那一晚后来发生的事,但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告诉你全部。如果你想知道原因,只要再等上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明白。”

“我只听你愿意告诉我的。”陆羽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雨夜,我在街道上四处奔走求救,只有你,愿意跟我去。我更不会忘记,你是因为我受了伤。”

老蔡吁口气,好像卸下了心上沉重的包袱:“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10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其实是我后来一直不愿意回忆的……”

回到10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小瑞仓皇而逃,穿雨衣的男人正要追去,忽然被受伤倒地的老蔡抱住了一条腿。小瑞最后一次回头,恰好看到穿雨衣的男人举起了手中的尖刀,狠狠向着老蔡刺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地上的老蔡忽然拼了全力,抱住他的腿,整个人使劲翻转,一股大力,将穿雨衣的男人摔倒在地。穿雨衣的男人猝不及防,一摔之下,手中尖刀也丢到了一边。俩人随即厮打在一处,都是拼了全力。老蔡终究因为受伤在先,积攒半天的力气,很快用尽,再加上失血过多,渐渐不敌,被那男人压在身下。拳头不停地落到他的脸上,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到最后终于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睁开眼,全身软绵绵的,头裂开似的疼,后背的伤口,更像把身体撕裂开一个口子,气息不停地从伤口里汩汩流出。挣扎着站起来,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穿着件雨衣——老蔡骤然间痉挛了一下,他认出这雨衣,正是打昏自己那男人适才穿在身上的。

那男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雨衣穿到他的身上?

很快,老蔡就知道了答案。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小姑娘……

“你知道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为什么要把雨衣换到我的身上?”老蔡重重地叹口气,神情凝重,好像回忆往事对他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

陆羽眉峰紧锁,显然亦沉浸在往事里。犹豫了一下,他轻声道:“嫁祸给你。”

老蔡点头:“幸亏我醒来的早,如果被人发现当时的场景,一定会以为,是我对那小女孩施以毒手。小女孩懵懂之间,看到我身上的雨衣,也一定会指认我。”

“但是还有我,我把你叫过来,当然知道你的样子。”

“你那时只是个小流浪儿,受到惊吓,只怕再也不肯回到那个地方。”

“后来,我回去过。”陆羽摇头道,“但是,所有人都消失了,就好像那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的情况有些特殊,如果你不被车撞,还是一个人,你敢再回去吗?”老蔡苦笑,“你口中的小哥哥,不是那晚再也没有消息吗,也许,他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陆羽沉默,对老蔡的话虽有异议,但也不想在这上面多做盘亘。何况,在他心里虽然不愿,但却还是希望事实真如老蔡所言,小哥哥赵树扬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至少那样,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还有重逢的那一天。

“我挣扎着走到那小女孩的跟前,伸手去试她的鼻息,才发现,她已经死了。”老蔡道。

“啊!”这回陆羽再难抑制心情,惊得叫出声来。刹那间,只觉得身体里有些莫名的力量在游走——那个说要追随他们的四川小女孩,原来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来呢?”他强忍着悲愤,语音有些颤抖。

老蔡面上现出些同情的神色,他知道,过度悲伤气愤,都有可能加重肌无力的症状。但现在,一贯淡定从容的陆羽如此悲愤,显然不是靠简单的一些安慰能安抚的。

“后来,我就抱着小女孩的尸体走了。”老蔡低声道。

“你是怎么处理她的尸体的?”

“埋了,在原来的湖滨公园小树林里。前些年,湖滨公园一半的地方开发成了商品楼,我还担心过一阵子,但直到楼盘伫立起来,也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这才放下心来。”

陆羽沉默。苦苦追寻的真相,原来并不能给他丝毫的安慰,相反,还带来了悲伤。他现在知道了,老蔡为什么一开始死活不承认曾在那个雨夜碰到过他,

现在,陆羽心里还有两个疑问,就是赵树扬的下落,和那个神秘的穿雨衣的男人。那男人还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吗?他是否还会在雨夜中,在街头徘徊寻找猎物?

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找到答案,陆羽想,也许那晚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什么事,但有什么关系呢,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边上的老蔡这时再重重地叹口气,目光落在前面的街道上:“好了,现在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以后,也不用再到诊所里来浪费时间了。你还年轻,虽然那种病不太好根治,但是只要调理得当,你将来还会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最后只想对你说,忘了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你所执著的,现在其实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陆羽怅然点头,看夕阳的余辉渐渐落到街道的一侧,淡淡的暮霭开始在街道上游荡。

这时候,他心里忽然涌上些异样的感觉,今天的老蔡有些异常,不仅因为他主动邀自己前来谈起10多年前的往事,还有他一路上的感慨,以及此刻,脸上显露出的疲态。

陆羽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

此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浙江杭州,风尘仆仆的陈建平和张牧云,一身背包客打扮,站在杭州喧闹的街头。上了一辆出租车,很快,车子就驰到了一家宾馆门前。

办完手续,俩人还能保持平静,待到进了房间,只顾得上将沉重的背包丢到一边,俩人便像两块磁铁,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蓝天凹那一夜,陈建平最后的拥抱,就像导火索,将俩人心中的渴望点燃。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而在张牧云的感觉中,陈建平带她走古道,似乎更像是完成一种仪式。

张牧云希望那仪式是为了告别,这样,也许,在将来的日子里,这个男人,就会像对待那个已经离开的女人一样,对待她了。

男人抱得那么紧,让她有窒息的感觉。

对于接下来这个夜晚将会发生的事,她开始充满期待。
23、守兔

巨龙街骇客帝国网吧边上的小巷往里去,大概20多米有个大杂院,里头有六间平房,全都租了出去。赵光明晃晃悠悠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趿着拖鞋,手里拿着牙刷和茶杯,蹲到下水道前刷牙。

对面的门开了,昨天买安眠药那姑娘端着个脸盆打里头出来,四处看了看,然后慢慢向赵光明这边走过来。赵光明满嘴泡沫,“嗯啊”一声,还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

“大哥,你那儿有热水吗?”姑娘怯生生地说。

“有!有!”赵光明不住点头,赶紧漱嘴,一溜小跑,回屋取了个暖瓶出来,往姑娘那脸盆里倒水。

“够了够了,谢谢大哥。”那姑娘说。

“谢啥啊,门靠门住着,咱们就是半个自家人。以后缺个啥,有啥体力活,只管跟哥言语一声。在这巨龙街上,要有谁欺负你,也跟哥说。”

姑娘面上挤出个笑容,算是感谢,然后端了盆回屋。

“等等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赵光明后头叫。

姑娘停下,回身道:“我叫邱月,你叫我小月吧。”

“哎,小月。”赵光明笑嘻嘻地道,“这名字真好。”

邱月那屋的门关上,赵光明还冲着那边傻乐。哼着小曲儿回屋,非常认真地洗脸,对着镜子把头发梳整齐了。间隙还透过窗玻璃往对面瞧。

过了一会儿,邱月打里面出来,锁了门,走了。

赵光明想了想,赶紧跟了出去。邱月一点都没觉后面有人跟着,走得慢,一直没有回头。到了巨龙街上,她进了一家小超市。

赵光明站在超市外头,点了根烟,探头探脑往里看。

不一会儿,就见邱月买了一堆东西,暖瓶、水壶,毛巾、香皂、盆、纸巾等等,全都是生活必需品。拎着几个大塑料袋,邱月看起来有些吃力,赵光明一点都没犹豫,迎着她就走了过去。

“小月,买这么多东西,来,哥帮你拎点。”

不待邱月回答,他已经上去把所有袋子都抢了过来。邱月感激地笑笑:“刚搬过来住,什么都缺,不买不行。”

赵光明跟她一块儿往回走:“小月,瞧你年龄不大,有20了吗?”

“24了。”邱月有些羞涩。

“也不大。你家里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边租房住?”

“我是外地人,在这里上学,去年刚毕业,还没找着工作。”

“大学生呀。”赵光明夸张地叫,“咱们院里住进个大学生,还真头一回。”

“大哥你别取笑我了。”邱月低头,一脸愁容。

“小月,哥觉得你心里有事。”赵光明道,“有事别憋在心里头,跟哥说,要是谁欺负你了,哥给你出气。”

邱月怔一下,忽然扭过脸去。赵光明脑袋凑过去,看到她的眼眶红了,有眼泪包在里面,好像立刻就能掉下来。赵光明慌了,赶紧道:“小月别哭,哥哪儿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哥是粗人,哥不会说话。”

邱月本来还能忍住,赵光明这样一说,那眼泪再也止不住,接二连三落了下来。

“小月你别这样,让人看了还以为哥欺负你了。”赵光明赶紧四周看了看,“咱们有话回去说,别搁这马路上。风大,哭皴了脸就麻烦了。”

邱月没吱声,但依言往前走,还加快了步子。

赵光明屁颠屁颠跟在后头,路边有人冲他做鬼脸,他得意洋洋,头昂得老高。

快到中午,邱月在屋里,挑开窗帘露出一道缝,看到赵光明两手插兜里,晃晃悠悠地出去了。她回到床边,摸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

“燕队,我已经把那故事,跟赵光明讲了。”她说。

电话那头的人是燕婷,她这会儿正在刑侦队里,等邱月的消息。

“跟那个赵光明,不用走得太近,故事讲完,你的任务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在合适的机会,再把成超的地址告诉他。”燕婷在电话里说。

挂断电话,同在一个办公室里的张坚、叶洪伟和袁轻舟都松了口气。

邱月搬进巨龙街,其实是燕婷主持的“守兔”行动中的一个重要环节。那次在会上,燕婷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蔡世忠作为重要的犯罪嫌疑人,没有留下任何刑侦学意义上的证据,而各种外围调查,以及袁轻舟同志的犯罪心理学报告,都将矛头指向了他。在这种情况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蔡世忠设一个局,等他自己露出破绽。

守兔行动的思路是这样的:连环凶杀案中的数名死者,都是在道德与行为上有严重缺失的人,而且,大家都相信,凶手不会停止杀戮。鉴于此,警方将一个同样有道德缺憾的人送到他的面前,引诱他出手,然后在现场将他缉拿归案。

这个方案刑侦队报到局里,局里又专门开会研究,这才最终确定。行动由燕婷负责,叶洪伟和袁轻舟同志协助。在挑选具体人选方面,燕婷选择了刚到队里实习的大学生邱月,扮演恶人的,是从分局抽调上来的一名警官,曾经在公安系统大练兵活动中,获得过散打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