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在颤抖,但是拉什顿毕竟不是贝尔。恐惧成为他的动力,而不是削弱他的战斗力。他想要把侍从揪出来,结束他的性命,以挽回在之前较量中失掉的尊严。回想今天早上我俩的打斗,我敢肯定就是拉什顿驱使我跑下楼梯,来到走廊,那是他的愤怒和他的自尊。他控制了我,这我都没有注意到。
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拉什顿的鲁莽可能让我们送命,我不能再浪费宿主的生命。要想让自己和安娜摆脱这困境,就需要赶在侍从前面行事,而不是总是跟踪他。我知道哪些人能帮上忙,尽管这些人不那么容易被说服。
我摘下指节铜环,在洗手盆里放好水,开始对着镜子洗脸。
拉什顿是个年轻人——虽然不像他自诩的那样年轻,又高又壮,还特别帅气。他鼻子上布满了雀斑,蜂蜜色的眼睛,金色短发,小麦肤色。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他肩膀上的一道弹痕,那条参差不齐的痕迹早已模糊。如果想问的话,我可以从记忆中找出答案,但是我心里的伤痛已经够多,不想平添另一个男人的苦恼。
我正在擦拭胸口,这时门把手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我又抓起了指节铜环。
“吉姆,你在吗?门怎么锁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平淡。
我新换上件衬衣,拉走椅子,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满脸困惑的少女,她手举着正准备再次敲门。她长长的睫毛下面是蓝色的眼睛,冷漠的脸上有一抹红唇。女孩二十岁出头,浓密的黑色披肩发,挺括的白衬衫扎在马裤里面。一看到她,拉什顿就热血沸腾。
“格蕾丝……”宿主将她的名字推到我舌尖,还有更多的话,欲言又止。我对她满心的爱慕,见到她欣喜若狂,兴奋中夹杂着些许羞怯。
“你听说我那个傻瓜哥哥干的好事了吧?”她说着,从我身边挤过。
“你快和我说说。”
“昨天晚上,他借了辆汽车,”她往床上一躺,继续说,“凌晨两点叫醒了马厩主管,穿得花里胡哨的,开车去镇上了。”
她误会了,但是我没法挽回她哥哥的名声。是我决定开车逃离这个宅子,驶向镇上。此刻,可怜的唐纳德·戴维斯被我抛在一条小路上,他在那里睡着了。我的这位宿主拉什顿正努力想拖我出门去找戴维斯。
拉什顿对朋友的忠诚简直疯狂,这让我害怕起来。拉什顿和唐纳德·戴维斯的友情,是在战壕里摸爬滚打建立起来的。他们意气风发而又懵懂地共赴战场,又像亲兄弟一般并肩归来,两个人彼此肝胆相照。
我如此对待他的朋友,让他火冒三丈,我能感到他的愤怒。
还有可能是我在生自己的气。
我和我的宿主纠缠到一起,已经难分彼此。
“都是我的错,”格蕾丝有些垂头丧气地说,“他想去贝尔那里再买些毒品,我威胁他要告诉爸爸,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但没想到他会跑走。”她无助地叹着气,“他不会去做什么傻事吧?”
“他没事,”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在她身边坐下,“他就是吓坏了,没别的事。”
“真后悔认识那位可恶的医生,”她用手抚平我衬衣上的褶皱,“贝尔带着他那箱破玩意儿出现之后,唐纳德就像变了个人。就是那种该死的鸦片酊,让他着了魔。我都没法跟他说话,真希望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话音未落,却仿佛灵机一动。就像是在赛马中,她睁大眼睛退后几步,从头到尾盯着自己看好的那匹马。
“我需要去问查尔斯些事情。”说完,她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就冲出了走廊。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走了,留下身后的房门大敞四开。
我起身去关门,浑身燥热,心烦意乱,困惑极了。总的来看,我在那个橱柜里待着的时候,事情要简单得多。


第四十六章
在走廊里,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蹭着走。路过每个卧室,我都要往里面瞟一眼。我戴着那个指节铜环,稍有声音和阴影就惊得一跳,担心会遭到袭击。我感觉侍从就要来了。如果侍从出其不意地袭击我,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我撩开走廊里的丝绒挂帘,步入布莱克希思大宅废弃的东翼走廊,一阵大风吹起窗帘拍打着墙壁,像是一片片肉被扔到了屠夫的案板上。
我走到儿童房才停下脚步。
刚开始我没有马上看到德比,他被拖到墙角,躺在木马后面的地板上不省人事,从门这边看不到。德比头上的血已经凝固,还沾着几片碎瓷,但他还没有死,被妥帖地藏在这里。考虑到他是从斯坦文卧室出来时被袭击的,不管是谁干的,那人至少还想着别让斯坦文找到并杀死他,可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把他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只好把他藏在这里,还算有良心。
我在德比口袋里迅速翻找,发现他从斯坦文房间拿的东西已经被偷走了。这个结果我早就想到了,但因为德比是宅子里很多谜团的始作俑者,我想还是值得找找看。
我没有管德比,还让他在那里睡着,继续往走廊尽头斯坦文的房间走去。当然只有恐惧才可能驱使德比走到这里,这个大宅里被遗忘的角落,远离其他房间。如果不考虑舒适度,他的房间选得倒是合意。地板可以给他通风报信,我每走近一步,地板就会相应地发出叫声。这个长长的走廊只有唯一的进出口。这个敲诈者很明白自己周围都是敌人,这一点我可以善加利用。
我穿过他的会客厅,敲卧室门。里面出奇地静默,那里面有人,只是努力由躁动转为安静。
“我是吉姆·拉什顿警官,”我透过木门喊着,把指节铜环收了起来,“我需要和您谈一谈。”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脚步声轻轻穿过房间,接着传来抽屉拉开关闭的摩擦声,有东西被拿起来,最后门框这边传来细碎的声音。
“进来。”泰德·斯坦文说。
斯坦文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插进左靴筒,他正在刷靴子,还带着股战士的活力。我微微颤抖,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震撼。我最后一次看见斯坦文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林间地上成为一具死尸,我当时还在翻他的口袋。仿佛布莱克希思又把他拎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让他重整旗鼓,再从头来过。即使这里不是地狱,魔鬼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我往他身后望去,他的保镖正在床上沉沉睡去,缠了绷带的鼻子里传来呼吸声和鼾声。我很惊讶,斯坦文并没有移动他,更让我惊讶的是,这个敲诈者把椅子转过去冲着床,就像安娜照顾床上的管家那样。显然,斯坦文对这个家伙还是有感情的。
我在想斯坦文要是知道德比一直在他旁边的房间里会做何感想。
“啊,关键人物来啦。”斯坦文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我。
“您把我搞糊涂了。”我困惑不解。
“如果没把你搞糊涂,我就不算个好敲诈者。”他示意我坐在炉火旁边晃晃悠悠的木椅上。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把椅子拽到床这边来,躲开了地上散落的脏报纸和鞋油。
斯坦文穿的衣服像是富人家马夫的制服,熨烫过的白色棉衬衣,一尘不染的黑裤子。这样一个人,穿着如此朴素,擦着自己的靴子,坐在繁华不再的宅邸的破败角落里,我实在不明白,十九年的敲诈勒索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他的脸颊和鼻子红通通的,应该是毛细血管破裂所致,双眼眼窝深陷,眼睛红红的,缺乏睡眠。他好像在时刻提防着,防止门外的怪兽闯入。
他招来的怪兽。
他的咆哮和威吓后面是一个萎谢的灵魂,那团曾让他生龙活虎的火焰早已熄灭。这个内心被打败的人还留有粗糙的边幅,他的秘密是其仅存的温暖。从这点看,那些被敲诈者有多害怕他,他就有多害怕他们。
他激起了我心中的怜悯。斯坦文的处境竟让我感到如此熟悉,在我宿主的内心深处,艾登·毕肖普本人的深层记忆似被唤醒。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个女人,我曾经想要救她,却无能为力。布莱克希思是我的第二次机会……再次尝试?
我来这里为了做些什么?
别去管它了。
“我们有话直说吧,”斯坦文坚定地看着我,“和你一伙儿的有塞西尔·雷文古、查尔斯·坎宁安、丹尼尔·柯勒律治,还有几个人。你们几个人揪住十九年前的那场谋杀案不放。”
我之前的想法漫散开来。
“哦,别显得那么惊讶。”斯坦文盯着靴子上的一个脏点说,“坎宁安今天一大早就代表他那个胖主人来盘问我,几分钟之后丹尼尔·柯勒律治也来打探。两个人都想来问我,赶跑了杀死哈德卡斯尔少爷的凶手之后,我射伤的那个人是谁。现在你又来了,是鼻子是眼,一清二楚。”
斯坦文扫视了我几眼,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的是老谋深算。我意识到他在看我,赶紧寻找合适的措辞,好驱赶他的疑心,可是我们俩之间的沉默使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我在琢磨你对这事的看法。”斯坦文嘟囔着,把手上的靴子放在报纸上,用抹布把手擦干净。
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在讲故事:“在我看来,你忽然渴望诉诸正义,不外乎两个原因,”他用一把小刀来剔指甲缝里的泥垢,“要么是雷文古听到那个丑闻,就花钱让你帮他调查;要么是你觉得这里有大案子,解开其中谜团,便能上报纸,名利双收。”
对于我的沉默,他哂笑了一声。
“看,拉什顿,你不了解我,也不懂我的生意,但是我知道你这种人。你是工薪阶层,却看上了一个有钱女人。往上爬没有问题,我也做过,但你需要钱才能爬到进阶的梯子上,这我可以帮上忙。信息是有价值的,这意味着我们俩可以互相帮忙。”
他回望着我,却有些不自在。他脖颈上的脉搏剧烈地跳动起来,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知道,这样的试探有些风险。即使这样,我能感到他的提议颇具吸引力。拉什顿真的希望用钱来铺平他与格蕾丝的爱情之路,他想要去买更好的衣服,想要每月和她多出去吃几次饭。
但事实是,他更喜欢当个警察。
“有多少人知道露西·哈珀是你的女儿?”我温和地说。
现在该轮到我看他变脸色了。
当我在午餐时看见斯坦文欺侮露西时,我就开始怀疑他了。因为露西请他让路,鲁莽地喊了他的名字,他就那样夸张地对待露西。我从贝尔的视角观察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斯坦文残酷冷血,谁都敲诈,所以这事看上去再自然不过。可当我从丹斯的角度再次审视此事时,就觉察到露西话里话外透出的感情,也看到斯坦文脸上的恐惧。一屋子的人,谁都愿意捅他一刀,而露西就在那里,对着大家宣布对他的关心。这简直是在他自己后背画靶子!难怪斯坦文拂袖而去,他需要她尽快离开那个房间。
“哪个露西?”他说话时,手里攥紧了抹布。
“斯坦文,别再否定,那会侮辱我的智商。”我打断了他的话,“她继承了你的红发,你外套里藏着的那个项链里装着她的照片,项链旁边还有个密码本,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你那些敲诈的生意。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很奇怪,除非那是你唯一珍惜的东西。你真应该听听露西是怎样在雷文古面前维护你的。”
我嘴里吐露出的每个事实,对他都是一记重锤。
“不难想明白吧,”我说,“事情都是明摆着的。”
“你有什么企图?”他平静地问我。
“我需要知道,托马斯·哈德卡斯尔遇害的那个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舔着嘴唇,脑子飞速运转起来,谎言成了齿轮的润滑剂。
“查理·卡佛和另一个人把托马斯带到湖边,然后把这孩子捅死了,”他又把靴子拿起来,“我拦住了卡佛,可那个同伙逃走了。你还想听哪段老掉牙的故事?”
“如果我感兴趣的是谎话,我就会去问海伦娜·哈德卡斯尔,”我略略前倾,双手交叉扣在膝盖上,“她就在那里,不是吗?就像阿尔夫·米勒所说。谁都相信这家人给你一座庄园是感谢你救了小男孩,但我知道真实情况并非如此。那个男孩死后的这十九年来,你一直在敲诈海伦娜·哈德卡斯尔。那天早上,你看见了什么,所以一直以来,你始终以此来要挟她。海伦娜告诉她丈夫,这钱是用来保守坎宁安亲生父母的秘密的,实际上并不是,对吗?是为了保守更大的秘密。”
“我要是不告诉你我的亲眼所见,又能怎样?”他把靴子扔到一边,嘶吼着,“你就到处去说,露西的爸爸是无耻的泰德·斯坦文,那咱们走着瞧,看到底谁先杀死她。”
我开口刚要回答,却困惑地发现,只字难言。我当然那样打算过,可是此刻坐在这里,想起在楼梯的那一瞬间——露西领着困惑的管家回到厨房,好不让他陷入麻烦。和她爸爸不一样,露西心地善良,满含着温柔和疑虑。难怪斯坦文一直不现身,而让她母亲抚养她。这些年来,他可能给家人存了笔钱,想让她们过上舒服的日子,最终保证家人逃脱强敌的魔爪。
“不,”我对斯坦文说,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露西施以援手。我不会害她,就算因为这件事。”
他冲我笑了笑,后面还有些悔意,这让我很是惊讶。
“在这个宅子里,你要是讲感情,可寸步难行。”他说。
“那我们讲常识如何?”我问他,“伊芙琳·哈德卡斯尔今晚将被人杀害,我觉得这就是十九年前的某些事情引发的。在我看来,要是能让伊芙琳活下来嫁给雷文古,对你也有好处啊,那样你就可以继续勒索得利。”
他吹了声口哨:“要真想勒索得利,不如搞清谁杀了伊芙琳,那样就能敲诈出更多的钱,但是你得昧着良心才能那样做。”他加重了语气,“我不需要继续勒索。对我来说,到此为止了。很快我就会得到一大笔钱,便可以把这些生意卖掉,金盆洗手。我回到布莱克希思,是来接露西的,结束这些交易之后,我就带她离开这里。”
“你准备卖给谁?”
“丹尼尔·柯勒律治。”
“几个小时后去打猎,柯勒律治打算那时杀死你。什么消息这么值钱?”
斯坦文看着我,显然觉得这话可疑。
“杀死我?”他说,“我们俩还要公平交易,他和我。我们准备在林子里交接。”
“交易的就是两个本子,对吗?”我说,“所有的名字、罪行和赎金写在一个本子里,当然是用密码写成的。而解析密码在另一个本子里,你把两个本子分开存放,觉得能确保你的安全,但那不可能,无论交易公平与否,你都将死在……”我撸起袖子看看手表,“四个小时之后,柯勒律治分文不付便可取走那两个本子。”
第一次,斯坦文开始动摇。
他伸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支烟斗,取出一小袋烟叶塞进去。他把多余的烟叶刮掉,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用点着的火柴转圈点燃烟叶。等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时,烟叶已经全部点着,升腾起的白烟缭绕着,似乎在他的头顶形成了光环。
“他要怎么做?”斯坦文用黄牙叼着烟斗,从嘴角挤出这句话来。
“在托马斯·哈德卡斯尔遇害的那个早上,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我问他。
“就这样,是吗?一命换一命?”
“公平交易。”我回答。
他往手上吐了口口水。
“那握手成交。”他说。
我和他握了手,然后点着我的最后一根烟。现在我对烟的需要已经没那么急迫了,有点像河水轻轻地漫上河堤,我让香烟在喉咙里萦绕,眼睛因为愉悦而有些湿润。
斯坦文挠挠自己的胡楂,开口说话,声音中有些担忧。
“那一天真够荒唐的,稀奇古怪,”他调整了一下嘴里的烟斗,“舞会的客人已经到达,但这个宅子一直气氛阴郁。厨房里发生了口角,马厩里有人在打斗,客人们也都在吵吵嚷嚷,没有一个房间的客人柔声细气、好言好语。”
他现在小心翼翼的,像正在收拾一个装满尖锐物体的箱子。
“查理被解雇了,那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他说,“他和哈德卡斯尔夫人已经好了一段时间,大家都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刚开始还是秘密,后来就几乎公开了。要让我说,真是太明目张胆。我想他们是想被抓住吧。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但是查理被哈德卡斯尔伯爵解雇之后,消息在厨房里就像瘟疫一样传开。我们以为他会到下面来和我们告个别,但是我们一直没听到他出声。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女仆来叫我,告诉我她看见查理醉醺醺的,在孩子们的卧室周围乱逛。”
“你确定是孩子们的卧室吗?”
“她是这么说的。他挨个房间探头进去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
“她觉得他是想和谁道别,但是孩子们都到外面玩去了。后来,他背着一个棕色皮袋子走了。”
“她不知道那口袋里是什么吗?”
“一点也猜不到。无论里面是什么,没有人会不舍得给他。查理很受欢迎,我们都喜欢他。”
斯坦文叹了口气,脸朝上看着天花板。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他不太想说,就追问道。
“查理是我的朋友,”他沉重地说,“所以我去找他了,就想和他道别。人们最后见到他时,他正向湖边走去,所以我就跟过去了,却发现他没在那里。那里没有人,至少一开始那里没人。我要是没看见地上的血,当时就走开了。”
“你跟着地上的血迹走的?”我问他。
“是的,跟着一直到了湖边……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了托马斯。”
他哽咽了,双手掩面。这些秘密在记忆深处潜藏太久,使它们重见天日对他是种折磨,这我并不惊讶。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这个秘密才是罪魁祸首。
“斯坦文,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我问他。
他放下掩面的手,注视着我,仿佛将我当成牧师开始忏悔。
“刚开始,我只看见哈德卡斯尔夫人,”他说,“她跪在泥里,哭得伤心欲绝,到处都是血。我没有看见孩子,她把他抱得那样紧……可她听见我过去之后就扭过头来。她划穿了他的喉咙,几乎把他的头割下来了。”
“她承认了?”我问他。
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低下头来,我发现自己双拳紧握、身体绷紧。我就坐在椅子边上,屏住了呼吸。
我马上为自己感到羞愧。
“差不多吧,”斯坦文说,“她就在那里不停地说,那是个意外,那是个意外,一遍一遍地说,那是个意外。”
“那卡佛怎么又卷进来了?”我问他。
“他过了一会儿才来。”
“过了多久?”
“我不知道……”
“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我问,“斯坦文,这很重要。”
“到不了二十分钟,可能是十分钟,没有多长时间。”
“他有没有拿着那个袋子?”
“袋子?”
“就是女仆说的他从房子里扛出来的那个棕色皮袋子,他有没有拿着?”
“没有,没有袋子。”他用烟斗指着我,“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
“我想是的,没错。接着讲啊。”
“卡佛来了,把我叫到一边。他很清醒,特别清醒,就是人受了惊吓打击之后那个样子。他让我忘掉我看见的一切,让我告诉别人是他杀的那孩子。我说我不会那样做,不会为了她,不会为了哈德卡斯尔一家那样做,可他说他爱她,那是个意外,这是他唯一一件可以为她做的事,是他唯一可以留给她的东西。他觉得从布莱克希思庄园被解雇,从海伦娜身边被赶走之后,失去了所有希望。他让我发誓替他保守秘密。”
“你照他说的做了,只不过要她偿还。”我说。
“警官,要是你,会有别的选择吗?”他狂怒地说,“那时在那里,你会选择打破与朋友的约定,让她戴上镣铐,还是让她逃脱,不受惩罚呢?”
我摇摇头。我没法回答他,对于他可怜巴巴的自我辩解,我也不感兴趣。这个故事里只有两个受害者——托马斯·哈德卡斯尔和查理·卡佛,前者被杀死,后者则为了保护自己深爱的女人而走向绞刑架。太晚了,他们俩我谁也帮不了,但是我不准备让真相被继续尘封。
已经造成了太多的伤害。


第四十七章
灌木丛窸窣作响,脚下的细枝被踩断。丹尼尔在林中迅速穿梭,没准备隐藏什么。他不需要躲躲藏藏,我的其他宿主都脱不开身,其他人不是在打猎,就是在阳光房。
我的心跳加速。同贝尔和迈克尔说完话之后,丹尼尔就溜出了房子,我已经跟踪了他十五分钟,静静地在树木之间穿来穿去。我记得他没有赶上和大家一起出发,所以得追上丹斯。我很好奇是什么耽搁了他,真希望这次跟踪可以让我更多了解他的计划。
树木忽然变得稀疏,前面出现了一个碍眼的空地。这里离湖边不远,我几乎可以从右侧看到湖水。侍从像个笼中困兽,在地上转着圈,我赶紧在灌木丛后藏起来,怕他们看见我。
“快点动手。”丹尼尔一边走近他,一边说。
侍从一拳打到他的下巴上。
丹尼尔向后踉跄地退了几步,又站起身来,点头示意侍从再给他一拳。侍从就又用力捣向丹尼尔的肚子,接下来的又一个勾拳把他打倒在地。
“再来几拳吗?”侍从逼近了他。
“够了,”丹尼尔摸了摸裂开的嘴唇,“丹斯需要相信我们打了一架,可你这几下子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们俩是一伙儿的。
“你能追上他们吗?”侍从说着,把丹尼尔拽起来,“猎人们早就出发了。”
“他们带着好几个老家伙,走不远。抓没抓住安娜?”
“还没呢,我一直都没空。”
“快点吧,我们的朋友可有点不耐烦了。”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他们要抓住安娜。
正是这个原因,丹尼尔叫我的宿主雷文古去找安娜,也正因如此,丹尼尔设计抓捕侍从时,叫我的另一个宿主德比把安娜带到书房。他期待我带安娜来,好任他鱼肉。
我头昏目眩,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侍从向宅子走去。丹尼尔擦擦脸上的血,但是待着没有动,片刻之后我就明白原因了。瘟疫医生进了空地,这肯定是丹尼尔提到的“朋友”。
这正是让我害怕的。他们是同谋。丹尼尔和侍从合作,他们代表瘟疫医生去抓捕安娜。我想象不出来是什么带来这样的深仇大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瘟疫医生一整天都在离间我和安娜。
瘟疫医生一只手扶着丹尼尔的肩,把他领到树林里,后面的情景我就看不见了。这动作显得他们很亲密,真让我吃惊。我从来不记得瘟疫医生触碰过我,他从不会离我那样近。
我低下腰,匆匆追赶他们,时不时隐藏在树后偷听,但是什么也听不到。我气得直骂,只能跟着跑到林子深处,时不时停下来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可是一无所得。他们消失了。
就好像在梦中一样,我又返回到出发点。
我那天看到的东西,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人是真实的自己?我曾经相信丹尼尔和伊芙琳是我的朋友,相信瘟疫医生是个疯子,相信自己是个叫塞巴斯蒂安·贝尔的医生,以为他最大的麻烦是失忆。我怎么知道那只是赛跑的起点?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在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