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事本就在抽屉里,里面记着她的约会日程。”他的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如今我们的婚姻沦为一个又一个的责任,而你从本子里就能知道去哪里找她。”
我向抽屉那边冲过去,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
宅子里的人——可能是海伦娜自己——撕掉了她的日程表,为的是不让人知道她的行踪。这么做的人忘了,或者压根不知道她丈夫还有一份约会记录,现在这份记录落入我手。此时此地,我终于能让千辛万苦寻觅的目标大白于天下。
抽屉合得紧紧的,因为潮气而有些膨胀变形。我好不容易拉开抽屉,露出了一本用绳缚着的斜纹棉布记事本。我迅速翻页,很快找到了海伦娜的约会记录,登时就泄气了。大多数记录我都已经知道。海伦娜和坎宁安早上七点半见面,没有写缘由。之后,她八点十五分和伊芙琳见面,九点和米莉森特·德比见面,可是这两个约会她都爽约了。十一点半她要见一下马厩主管,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到时间了。接下来的午后时分,雷文古将在他的会客厅里和她见面。
海伦娜是不会赴约的。
我的手指在日程表上游走,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事情。伊芙琳、雷文古,还有她的老朋友米莉森特,这几个人想和她见面很好理解,可为什么一大早她先着急见丈夫的私生子呢?
即使我问皮特,他也不会说,可今天只有他见过海伦娜,这意味着我可不能任他闪烁其词。
我非得从他嘴里套出实情不可。
在那之前,我需要先去趟马厩。
第一次,我知道了这位捉摸不定的女主人要往哪里去。
“你知道为什么海伦娜一大早就要见坎宁安吗?”我一边把记事本放回到抽屉里,一边问皮特。
“好像海伦娜想去和他打个招呼,”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她一直都和那个男孩很亲近。”
“斯坦文是不是就因为查尔斯·坎宁安勒索你?”我问他,“斯坦文知道他是你儿子?”
“丹斯,你说什么呢!”他对我怒目而视。
我迎向他的目光,我的宿主也看着他。丹斯正将道歉的话放到我舌尖,催我赶紧逃走。真讨厌,每次一开口说话,我就得先清理宿主的尴尬。
“你知道,皮特,你知道我问这件事也是身不由己啊,”我说,“总要有人来处理这些讨厌的事吧。”
他想了想,拿着酒回到窗边。外面没什么景色,树木离这房子太近了,树枝紧紧贴着玻璃。看皮特现在的样子,他恨不得把这些树枝都邀请进来。
“我被勒索,并不是因为我是查尔斯·坎宁安的父亲,”他说,“那点丑闻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海伦娜早就知情。这件丑闻没什么油水可捞。”
“那斯坦文知道些什么?”
“我需要你保证,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说。
“当然不会。”我的脉搏开始加快跳动。
“好。”他喝了口酒,好打起精神,“托马斯被杀之前,海伦娜和查理·卡佛就私通了。”
“那个杀了托马斯的人?”我嚷着,在椅子上坐直了。
“人们把这种事叫作给丈夫戴绿帽子,鸠占鹊巢,不是吗?”他在窗户旁边笔直地站着,“从我的角度看,真是再好不过的隐喻。他从我这里夺走了我的儿子,却在我的巢里留下了他自己的孩子。”
“他自己的孩子。”
“坎宁安不是我的私生子,丹斯。他是我妻子的私生子,查理·卡佛是他的父亲。”
“那个恶棍!”我尖声叫着,暂时没有控制好丹斯,他的愤怒表现出我的惊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佛和海伦娜彼此相爱,”他可怜巴巴地说,“我们的婚姻从来没有……我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海伦娜家里有的是钱。这不过是权宜婚姻,有人也许说这是必要联姻,但我们之间毫无感情。卡佛和海伦娜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他爸爸是她家的猎场看守。她跟我隐藏了他们俩的关系,还在婚后把卡佛带到了布莱克希思。很抱歉我把一切荒唐归因于她,我们的婚姻摇摇欲坠,一年多之后,她上了卡佛的床,不久就怀孕了。”
“但你的确将坎宁安视如己出吗?”
“不,她怀孕时让我相信这是我的孩子,而她自己也不能确认谁才是孩子的生身父亲,我继续……哦,男人的需要……你懂的?”
“我觉得我能理解。”我冷淡地说,我的宿主丹斯的婚姻中始终洋溢着爱与尊重。
“坎宁安生下来的时候,我正外出打猎,所以海伦娜让接生婆把小孩带到宅子外面,在乡下抚养。等我回来之后,她告诉我孩子在生产过程中死掉了。可六个月之后,海伦娜确信这孩子长得不怎么像卡佛,于是让一个姑娘抱着这孩子跑到我家。不幸的是,我曾和这姑娘在伦敦度过一夜,这姑娘拿了我妻子的钱,假装这孩子是我的。这下海伦娜又扮作受害者,坚持我们应该收留这男孩,羞耻的是,我竟也同意了。我们把这孩子给厨娘德鲁奇太太抚养,她对他视如己出。信不信由你,接下来几年的时间,我们和平共处。伊芙琳、托马斯和迈克尔相继出生,我们一度成为一个欢乐的大家庭。”
皮特说话的时候,我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像是在冷淡地陈述事实。我再一次被这个男人的天真打动。一个小时前,我原以为托马斯的死使他心灰意懒,而现在我觉得他的情感世界并非始终荒芜一片,也有过情感的波澜起伏,只是如今这个男人的心中只剩下贪婪。
“你是怎么发现真相的呢?”我问他。
“纯属巧合。”他把手搁在窗户两侧的墙壁上,“我去散步,正好碰到卡佛和海伦娜在争吵,他们吵的就是那个男孩的未来。她说出了一切。”
“可你为什么不和她离婚?”我又问他。
“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耻辱吗?”他惊骇地说,“这个时代,私生子到处都是,但是想想人们的闲言碎语吧,当他们发现给皮特·哈德卡斯尔勋爵戴绿帽子的只是个小小的园丁……不,丹斯,那绝对不行。”
“你发现这件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让卡佛滚,给他一天的时间离开我们的庄园。”
“是不是就在那天,他杀死了托马斯?”
“没错,我们的冲突让他怒不可遏,于是他……他……”
他双目惺忪,因喝酒而发红。整个早上,他一直在不停地倒酒,几次一饮而尽。
“斯坦文几个月之后就出手了,他去找海伦娜。你看,丹斯,他直接勒索的不是我,而是海伦娜,他要挟的是她,还有我的名声,只不过付钱的是我罢了。”
“那迈克尔、伊芙琳和坎宁安呢?”我问,“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据我所知,他们不知道。秘密要是到了孩子们嘴里,就很难不泄露出去。”
“那斯坦文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十九年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可现在还没有找到答案。可能他和卡佛是朋友,仆人们会谈起这事吧。其他的原因,我实在不知晓。我只知道,一旦这秘密透露出去,我就完蛋了。雷文古对丑闻可是很敏感的,我们家要是因为丑闻上了报纸头条,他可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
他压低了声音,醉醺醺的,一副刻薄的样子,然后用手指着我。
“让伊芙琳活着,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我可不许那个女人使我到手的财产泡汤,丹斯。我不许她那么做。”
* * *
(1)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
第三十六章
皮特·哈德卡斯尔已经昏醉,醉得有些像在生闷气,他紧抓着酒杯,好像怕人抢走似的。想着他最后还会帮得上忙,我从果盆里抓起一个苹果,和他告辞,溜出了房间。我把起居室的门轻轻带上,悄悄地上了楼梯。我要去和戈尔德谈一谈,不想去之前受到皮特的盘问。
楼梯上面有风,风从破碎的窗户和门缝底下挤进来,在空中盘旋打转,搅起了地上散落的树叶。我记得在塞巴斯蒂安·贝尔体内时,到过这个走廊,是和伊芙琳一起来找管家。在这里想起他们感觉怪怪的,与贝尔一体的记忆更让我觉得奇怪。他的懦弱让我羞愧,现在我和贝尔之间已有足够的距离,使我俩得以分离。他像是我在聚会上听到的一个尴尬故事,像是另一个人的耻辱。
丹斯看不起贝尔这样的男人,但我不能随意评判他人。我不知道自己在布莱克希思庄园之外是什么身份,或者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脱离宿主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子。假如,我和贝尔一样……那岂不是太糟糕了?让我觉得羡慕的是,贝尔那么有同情心,雷文古那么聪明睿智,而丹斯可以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质。我真心希望自己逃出布莱克希思之后还有这些优点。
确认只有自己在走廊之后,我进了关押格里高利·戈尔德的房间。他双手被缚,被吊在天花板上。他在低语着,痛苦地抽搐了几下,似乎想要摆脱一直纠缠他的梦魇。我对他的同情催促着我把他放下来,但是既然安娜任他这样被捆着,那肯定有她的理由。
即便如此,我还需要和他谈一谈,于是我轻轻地摇了摇他,又使劲推了推他。
戈尔德一动不动。
我扇扇他的脸,又把旁边壶里的水泼在他身上,可他还是纹丝不动,太可怕了。迪基医生的镇静剂药效很强,无论他如何扭动,也不可能挣脱出来。我胃里一阵阵恶心,顿觉冰冷彻骨。此前,我未来的恐惧只是模糊一片,像无形的暗黑,潜伏于浓雾之中。但现在我的宿命仿佛显露出来。我踮脚向上摸去,放下戈尔德的袖口,发现他胳膊上布满了刀伤,和他昨晚给我看的一样。
“别从马车里出来。”我低语着,想着他给我的警告。
“离他远点,”我后面传来安娜的声音,“然后乖乖地、慢慢地把身子转过来。我只说一遍。”
我依言行事。
她站在门厅里,用枪指着我。她帽子里露出了金发,脸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她稳稳地瞄准,手指就放在扳机上。我走错一步,她肯定会为了保护戈尔德而杀掉我。无论这对我多么不利,可想到有人如此关注他的命运,足以让丹斯冷漠的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是我,安娜,”我说,“是艾登。”
“艾登?”
她走近一步,枪也稍稍放低。她凑近我,仔细端详着我脸上新添的沟壑般的皱纹。
“本子里说你会变老,”她边说边单手持枪,“可没说最后你会变成风烛残年的样子。”
她冲戈尔德示意了一下。
“你在欣赏他的刀伤吗?”她问,“医生觉得是他自己干的。可怜的家伙把自己的胳膊划得支离破碎。”
“怎么会呢?”我大惊失色,琢磨着是什么能让他对自己下此毒手。
“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她嗤之以鼻,“让我们到暖和的地方说吧。”
我跟着她进了走廊对面的房间,管家正在那里安静地睡着,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亮光从上面一个高高的窗户里照进来,壁炉里的火烧得噼啪作响。枕头上有干了的血迹,除此之外,这个场景如此静谧、亲切而又情意融融。
“他还没醒吗?”我冲管家示意了一下。
“在马车里醒了一小会儿。我们刚到这里。可怜的家伙差点喘不过气来。丹斯这个人怎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安娜说着,把枪藏到了床下面。
“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恨他儿子,恨铁不成钢。除了这些,还算是个不错的家伙,反正比乔纳森·德比好得多。”我说着,用旁边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今天早上遇见德比了,”安娜冷淡地说,“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个脑袋里能有什么好事。”
没什么好事。
我把从起居室里拿的苹果扔给了她:“你跟他说你饿了,所以我给你带来了苹果。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吃东西。”
“没有,”她说着,用围裙擦了擦苹果,“这苹果不错。”
我走到窗边,用袖子抹去玻璃上的一块尘垢。窗户冲着大路,我惊讶地看到瘟疫医生正指着门房。丹尼尔站在他身边,两个人正在交谈。
这个场景让我不安。直到此刻,在那里说话的瘟疫医生还在处心积虑地离间我们。他们之间的亲密像是合谋,尽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已向布莱克希思屈服,接受了伊芙琳的死,也明白如瘟疫医生所说,我和安娜中间只有一个人能逃走。真相大体如此,知道可以改变这一天,让我有了继续抗争的想法……可他们在楼下到底谈些什么呢?
“你看见什么了?”安娜问我。
“瘟疫医生正在和丹尼尔说话。”我答道。
“我还没见过他,”安娜咬了口苹果,“瘟疫医生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惊讶地看着她:“没按正常的顺序与你相遇,还真有些问题。”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安娜说,“给我讲讲这个医生。”
我很快给她讲了和瘟疫医生之间的事,从我作为塞巴斯蒂安与他在书房门口相遇开始,到逃离的时候他如何截住了我的汽车,还有最近我在乔纳森·德比身体里追逐玛德琳·奥伯特时,他又是如何责备我的。这些恍如隔世。
“听上去,你好像交了个朋友。”她边说边大声咀嚼。
“丹尼尔在利用我,”我说,“可我不知道他目的何在。”
“丹尼尔或许是在利用你,他们看上去可是够亲密的。”她也站在我身边,往外面张望,“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吗?你是不是解开了伊芙琳的谋杀之谜,却忘了告诉我?”
“如果我们做得对,就用不着解开什么谋杀之谜。”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外的场景。
“所以你还是在努力救她,即使瘟疫医生说那几乎不可能?”
“一般说来,他告诉我的事情,我只会听一半。”我淡淡地说,“我不相信从面具后面说出来的话,这不是很正常吗?而且,我知道这一天可以被改变,我亲眼所见。”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艾登。”她生气地说。
“怎么啦?”我吃了一惊。
“这个,这所有的一切!”她生气地挥舞着胳膊,“我们俩说好了的,你和我。我就坐在这个小房间里,保证我们俩的安全,你用你的八条命来解决这个谋杀之谜。”
“我就是在做这些事啊。”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不,不是的,”她说,“你在到处奔波去救那个人,可只有她死掉我们才能逃命啊。”
“安娜,她是我的朋友。”
“她是贝尔的朋友。”安娜反唇相讥,“她羞辱了雷文古,又差点杀掉德比。依我看,那个女人冷漠至极,冷过漫长的寒冬。”
“她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这种回答太无力了,只是一种逃避,哪里是解答啊?!安娜是对的,很长时间以来伊芙琳已经不再是我的朋友,虽然还记得她的些许善良,但并不足以驱使我去拯救她。推动我的是某种更深沉的、让我坐立难安的东西。只要一想到将她交予死神之手,我就无比难受。这与丹斯无关,也与我的其他宿主无关,感到难受的是艾登·毕肖普。
不幸的是,安娜正在气头上,没有给我机会来深思熟虑。
“我不关心她的理由,我关心你的理由。”她指向我,“也许你没有感觉,可我的感受刻骨铭心,我觉得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度日如年啊,艾登,真的。我需要离开,我必须离开,这是我最好的机会。你有八条命,你最后能离开这里。我只有这一次机会,然后只能忘记。没有你,我举步维艰。如果下一次你醒来后是贝尔,可怎么办呢?你连记都记不得我。”
“安娜,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的。”她声音里的绝望触动了我,我坚定地说。
“那就快去解开瘟疫医生让你调查的谋杀之谜吧,他说伊芙琳不能被救,相信他吧!”
“我信不过他。”我也生气了,转身背对着她。
“为什么不呢?他说过的话都应验了啊,他……”
“他说你会背叛我。”我喊道。
“什么?”
“他告诉我你会背叛我。”我重复了一遍,这样的坦白让我自己为之一震。在此之前,我都不曾真正说出这句话,我更愿意将它藏在脑海里。如今我大声喊出来,这就真的成为一种可能,让我担忧。安娜是对的,瘟疫医生所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尽管我与这个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是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她不会背叛我。
她好像被击中一样,摇着头,站立不稳。
“我不会……艾登,我不会那样做,我发誓。”
“他说关于上一轮的记忆,你对我有所隐瞒,”我问她,“是真的吗?是不是有些事你没有告诉我?”
她在犹豫。
“安娜,是真的吗?”我质问她。
“不,”她语气坚定,“艾登,他在离间我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你不能听他的。”
“我也这么认为。”我回答她,“关于伊芙琳,如果瘟疫医生所言不虚,那他说你的话也是真的。但我不相信,我们不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他只是在利用我们找到那个东西。”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你为何还要执意去救伊芙琳。”安娜还在纠结我刚才的话。
“因为有人要杀她。”我踌躇道,“他们不会亲自动手,而是使她卷入困局,好让她自杀,而且他们还确保让每个人看到她自杀的那一幕。这太残酷了,他们却乐在其中,我不能……我们是否喜欢她并无关系,瘟疫医生所说的对与错也并无关系,只是你不能杀了人却还在那里扬扬自得地炫耀。她是无辜的,我们能够阻止这一切,我们也应该这样做。”
安娜的疑问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扒在记忆的边缘上,结结巴巴、气喘吁吁地说着。仿佛窗帘被拉起来,之前隐于帘后的我完全暴露了出来。我既内疚又悲伤,但我敢肯定,这些情绪就是解密的关键。刚开始,就是这种内疚和悲伤之情将我带到了布莱克希思。就是这些情绪驱使我来解救伊芙琳,但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并非如此。
“还有什么人,”我缓缓地说着,紧紧抓住记忆的边缘,“我想是个女人。我是因为她而来到这里,但我救不了她。”
“她叫什么名字?”安娜说着,抓住了我皱纹密布且苍老的手,迎向我的面孔。
“我记不得了。”因为聚精会神,我头上的血管怦怦直跳。
“是我吗?”
“我不知道。”我说。
这一点记忆也溜走了。我的面颊上留着泪痕,胸膛在隐隐作痛。我感觉似与某个人生离死别,却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我直视着安娜棕色的大眼睛。
“想不起来了。”我无力地说。
“艾登,很抱歉。”
“不用抱歉。”我感觉自己又恢复了气力,“我们要逃出布莱克希思,我保证,但是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做。我会成功的,安娜,你要做的就是信任我。”
我本来以为她会反驳,可她只是笑了笑,我反而迷惑不解。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她问我。
“我准备去找海伦娜·哈德卡斯尔。”我用手帕擦擦脸,“你有关于侍从的线索吗?他昨天晚上杀死了德比,我怀疑丹斯的进度有些慢了。”
“确实是,我一直在琢磨一个方案。”
她往床下面张望,拿出那个画家速写本,打开后放到我腿上。她一整天都在跟着这个本子行动,我曾经以为本里所记之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联系,而现在眼前却茫然一片。
在我看来,这本子里的内容无异于胡言乱语。
“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我看这个本子呢!”我伸长脖子看着那上下颠倒的拙劣笔迹,“不胜荣幸。”
“那倒不必,我只是让你看需要看的部分。”她说。
潦草古怪的文字记录着日间大事的草图和警告,上面勾了圈,本子上还随意写下了一些谈话的内容,没有任何解释。我看出了几个瞬间,其中有管家被戈尔德殴打的情景,但大多数速写都没有什么意义。
我被这一切搞得晕头转向,才看出来安娜在努力整理这些杂乱无章的信息。在词条旁边,她用铅笔不厌其烦地记下只言片语。她还做了不少猜想,写下了一些时间,记录了我们的对话,与原有的对话遥相呼应,仿佛会引出隐藏的有用信息。
“我猜你也看不懂什么,”安娜看着我在那里推断、揣测,“这是你的一个宿主给我的,真不如给我本外语书。里面的内容让人费解,但我还是加上了一些注释,用来跟踪你的行程。我对你的了解都来自这个本子,我对你的每一个宿主以及他们所行之事的了解也都来自这个本子。这是我能跟上你的唯一办法,可这并不完备。这个本子有漏洞,也正是这个原因,我需要你告诉我接近贝尔的最好时机。”
“贝尔吗?为什么?”
“侍从正在找我,所以我们得告诉他我会出现在那里。”她在一张字条上写了些什么,“我们召集你的其他几位宿主,在那里等着他,等他掏出刀子来行凶。”
“那我们怎么让他上钩呢?”我问她。
“用这个,”她递给我一张字条,“如果你告诉我贝尔出现的时间,我就能把字条放在他能找到的地方。我只要在厨房提起这事,一个小时之内这个会面的消息便会传遍宅子。侍从肯定能知道。”
别离开布莱克希思,不光是你自己,很多人都等着你去拯救。晚上十点二十分来家族墓园的墓室旁边见我,我会向你解释一切。
爱你的安娜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伊芙琳和贝尔潜入阴湿的墓园,手里拿着枪,只看到团团的阴影,还有沾满了血迹、摔碎的指南针。
就像预兆的那样,这并未使人安心,但也并非定局。仿佛未来掉下来的一块碎片,我只有抵达未来,才会明白这块碎片的意义。
安娜等着我的回应,我惴惴不安,但这并不是我反对她的充分理由。
“你有没有看到这样做的结果,可行吗?”她问我,紧张地用手指摸着袖口。
“我不知道,但这是我们现在最好的方案。”我说。
“我们需要帮助,你的宿主不够用啊。”
“别着急,我能找到。”
我从口袋里找到一支钢笔,在字条上的信息下面画了一道线,好让可怜的贝尔更好理解,少些迟疑。
哦,别忘了你的手套,都烧着了。
第三十七章
我听到了马蹄声,几十匹马踏着鹅卵石在我前面的路上飞奔。然后扑面而来的是它们的气味——一种掺着臭马粪的霉味,这种厚重绵延的混合味道,连风都驱不散。关于马的强烈体验越来越真实,最后这些牲畜终于现身。大约三十匹马被人从马厩里牵出来,踏上通往镇子的大路,后面还拉着马车车厢。
驾马的手沉稳娴熟,车夫们一身制服,戴着小平帽,身着白衬衣和松松垮垮的灰裤子,我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他们驾驭的马也都十分相似。
我紧张地看着这些马蹄。一瞬间,我记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从马背上被抛下来,马蹄踹在我的胸口上,骨头断裂了……
别让丹斯控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