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脱了宿主的记忆,收回那只不由自主伸向胸口伤疤的手。
但更糟了。
贝尔的个性很少浮现出来,可是德比的欲望、丹斯的礼节与童年的创伤却一直在撕扯着我。
马群中有几匹马碰了旁边的马,它们棕色的肌体开始躁动。这使得我不明智地踏到了主路上,恰好踩到一团马粪。
我正试着甩掉脚上的马粪,这时一双握缰绳的手停了下来。
“丹斯先生,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他边说边稍稍摘帽示意。
“你认识我?”我很惊讶有人认识我。
“对不起,先生,我叫奥斯瓦尔德。先生,您昨天骑的那匹马就是我装的马鞍。先生,看着您这样的绅士骑在马背上真是一种享受,现在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何像您那样骑马了。”
他笑了,露出两排牙齿,牙缝很大,牙齿因为抽烟而发黄。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说道,行进的马匹在后面推着他,“奥斯瓦尔德,实际上我正在找哈德卡斯尔夫人。她应该是去见马厩主管阿尔夫·米勒了。”
“我不敢肯定勋爵夫人在哪里,先生,但是您刚刚与阿尔夫擦肩而过。他和一个人走了。我只能猜到他们是朝着湖边走了,走的是小牧场旁边的那条路,就是您穿过拱门时右边的那条路。先生,如果您快一点,也许能赶上他们。”
“谢谢你,奥斯瓦尔德。”
“没什么,先生。”
他又微微摘帽示意,去赶上马群。
我继续沿着这条路向马厩走去,那些松掉了的鹅卵石让我慢了不少。在其他宿主体内的时候,如果脚下某块鹅卵石松动的话,我只要跳到一边就可以了。丹斯的老腿可没法这么敏捷,每次踩到这样晃动的鹅卵石,我都会扭伤脚踝、膝盖,差一点摔个跟头。
我气恼地穿过拱门,发现庭院里散落着燕麦、干草和摔碎的水果,一个小男孩正竭力将碎渣扫到角落里。他个头太小了,还不到扫把的一半那么高,所以干不好。我经过时,他害羞地偷偷瞧了我一眼,想脱帽致意,帽子却被风吹跑了。接着他就穿过庭院去追帽子了,仿佛他的全部梦想都在那个帽子里面,最后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牧场旁边只有一条泥泞的小路,到处都是水洼,我只走了一半,裤子就已经污浊不堪了。细枝断裂下来,雨水从植物上滴落。我感觉有人在偷窥,虽然其实没什么东西,我不过是疑神疑鬼,但我还是感觉有人躲藏在林间,一双眼睛追随着我的脚步。我倒希望自己弄错了,因为如果侍从跳到了小路上,我手无缚鸡之力,既打不过他,也跑不快,休想逃掉。那我这一天还能剩下多久就取决于侍从会怎样杀死我了。
我既看不见马厩主管,也看不见哈德卡斯尔夫人,只能全然不顾自己的仪态,干脆慢跑起来,结果甩了一后背的泥点。
不久,这条小路就从牧场方向转到了林子里。我离马厩越远,越感觉被人窥视。穿林而过的时候,荆棘挂住了我的衣服,我听到低语声越来越近,还有水拍击湖岸的声音。我这才稍稍解脱,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我与两个人迎面相遇。同马厩主管在一起的不是哈德卡斯尔夫人,而是雷文古的男仆坎宁安。他穿着厚厚的大衣,系着紫色的围巾,当他打断雷文古和丹尼尔的谈话时,拽开的正是这条围巾。
此时,银行家雷文古应该是在藏书室睡觉呢。他们撞见我时神色慌张,这说明他们在一起并不只是闲聊家常。
坎宁安先恢复了神色,他冲我和蔼地笑着。
“丹斯先生,真是个惊喜,”他说,“早上天气这样坏,您怎么还出来了?”
“我正在找海伦娜·哈德卡斯尔,”我说着,眼神从坎宁安身上飘到了马厩主管那里,“我还以为她会在这里和米勒先生散步呢。”
“并没有,先生。”米勒先生说着,用两只手揉搓着帽子,“我们应该会在我的小屋那里会面,先生。我现在正要回那里去。”
“那我们三个人可是殊途同归,”坎宁安说,“我也希望能找到夫人。也许我们仨可以同行。我的事情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实际上我也愿意先等您忙完再说。”
“你有什么事情啊?”我说,我们开始往回走向马厩,“据我了解,你和哈德卡斯尔夫人在早餐前就已经见过面了。”
这个直率的问题将他的好心情一扫而光,他脸上掠过愠怒之色。
“是为了哈德卡斯尔勋爵的事情。”他说,“您知道的,事情总是这样,一事未了,一事又起。”
“你今天已经见过女主人了?”我问。
“没错,一早先办的这事。”
“她看上去状态如何?”
他耸耸肩,冲我皱着眉:“我也说不准,我们只说了一会儿话。丹斯先生,我想问一下,您为何要问我这些啊?我感觉自己是在被您审问。”
“今天,没有别人见过哈德卡斯尔夫人。我觉得很奇怪。”
“也许她担心被人纠缠,被问来问去。”他莫名有些生气。
到马厩主管的小屋时,我们都有些不快,被米勒先生邀请进去时,都浑身不自在。这里还和我上次来时一样整洁有序,尽管对于三个各怀心事的男人来说,这空间有些局促。
我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坎宁安盯着书架看,马厩主管很是局促不安,尽力在打扫这个已经非常干净的小屋。
我们等了十分钟,但是哈德卡斯尔夫人没有来。
坎宁安打破了沉默。
“哦,看来夫人另有安排,”他看了看表,“我最好先离开,有人在藏书室等我。丹斯先生,米勒先生,再见。”他说着,点了点头,开门走了。
米勒先生紧张地抬头看着我。
“丹斯先生,您呢?”他问我,“您还要在这里再等会儿吗?”
我未置可否,和他一起站在炉子前面。
“你和坎宁安聊的是什么?”我问他。
他盯着窗户,仿佛正在等待信使送来答案。我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他水汪汪的眼睛转向了我。
“米勒先生,这一刻,我只是好奇,”我低声说,声音里面隐隐透着不快,“再耽误一两分钟,我就生气了。告诉我你们在谈什么。”
“他想让人带他转转,”他说着,支出了下唇,露出了里面的粉肉,“他想去湖边看看。”
米勒先生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这张苍老的脸上堆满了皱纹,肥肉横生,倒是足以为他面部情感的表演提供舞台。每一次皱眉就是一场悲剧演出,每一丝微笑便是一出滑稽剧。而谎言,既不像哭,又不像笑,足以毁掉整场演出。
我把手搭在他肩头,低头凑近了他的脸,盯着他,他慌忙看向别处。
“查尔斯·坎宁安在这个宅子里长大,米勒先生,你肯定也知道,他不需要导游。快说,你们在说些什么?”
他摇摇头:“我发过誓……”
“我也可以发誓,米勒先生,可你不会喜欢我发誓。”
我的手指压向他的锁骨,渐渐收紧,足以让他面目扭曲。
“他在问那个被杀死的男孩。”他勉强挤出来几个字。
“托马斯·哈德卡斯尔吗?”
“不,先生,另一个。”
“另一个?”
“基斯·帕克,是个马童。”
“什么马童?老家伙,你在说什么呢?”
“先生,没有人记得他,他无足轻重。”他咬紧了牙关,“这孩子以前是我的手下,很讨人喜欢,大约十四岁。他失踪了大约一个星期,然后托马斯少爷就死了。两个警察来林子里查看,但是找不到他的尸体,就说他逃走了。我跟您说,先生,他绝不会逃走。他爱他妈妈,喜欢他的工作,他不会那样做的。我那时一直这样说,可没有人听我的。”
“他们找到他了吗?”
“没有,先生,一直没有找到。”
“你也是这么告诉坎宁安的吗?”
“是的,先生。”
“你和他说别的事情了吗?”
他的眼睛滴溜溜乱转。
“还有别的事,对不对?”我问他。
“没有了,先生。”
“米勒,别和我撒谎。”我冷冷地说,怒气上升。丹斯讨厌别人骗他,觉得那样暗示着他愚蠢好骗。那些想要撒谎的人,都觉得自己比被骗的人聪明,所以丹斯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
“我没有撒谎,先生。”这个可怜的马厩主管抗辩着,额头青筋暴起。
“你在撒谎!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我命令他。
“我不能说。”
“你必须得说,米勒先生,否则我会毁了你。”我放任自己的宿主把情绪发泄出来,“我会夺走你的一切,你小心积攒起来的一针一线、一分一厘。”
丹斯的话从我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每句话都充满了怨毒。这位律师一向如此行事——威胁和恐吓对手。丹斯可以像德比一样邪恶,只是方式不同。
“我会挖出每一个……”
“整件事就是个谎言。”米勒脱口而出。
他面色发灰,心神不宁。
“什么意思?快说!”我催促他。
“他们说是查理·卡佛杀死了托马斯少爷,先生。”
“怎么回事?”
“哦,他不可能杀人,先生。查理和我是好哥们儿,他那天早上和哈德卡斯尔勋爵吵了一架,被解雇了,所以他决定拿点补偿走人。”
“补偿?”
“几瓶白兰地,先生,就是从哈德卡斯尔勋爵的书房里顺走的。他进了书房,拿了几瓶酒。”
“所以说他偷了几瓶白兰地,”我说,“那又怎么能证明他无辜?”
“我刚送伊芙琳小姐骑上小马,他就来找我,他说想和我这个朋友最后再喝一杯。我不能拒绝,对吧?我们俩,我和查理喝了那几瓶白兰地,大约在谋杀发生前半个小时,他说他得走了。”
“走?干吗去?”
“他说有人来看他。”
“谁?”
“我不知道,先生,他没有说,他只是……”
他支支吾吾,好像那答案是条大裂缝,他在边上摸索着,害怕掉进去。
“只是什么?”我追问道。
可怜的家伙两只手拧在一起,左脚在地毯上钻,弄皱了地毯。
“他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说他们帮他在别的地方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想也许……”
“什么?”
“他那说话的方式,先生……我想……”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说吧,米勒。”
“哈德卡斯尔夫人,先生,”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我想他可能去见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夫人了。他们的关系一直非比寻常。”
我的手松开了他的肩膀。
“但是你没看见她来?”
“我……”
“你没走,对吧?”我捕捉到了他脸上泛起的内疚表情,“你想看看谁会来,所以藏在了一边。”
“只是一会儿,先生,就想看看,确保他没事。”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我冲他皱了皱眉。
“先生,有人让我别说。”
“谁?”
他抬头看向我,沉默了片刻,眼中尽是绝望和乞求的目光。
“见鬼,谁啊?”我咄咄逼问。
“哦,哈德卡斯尔夫人,先生。这让我……唉,她不会让查理杀死她儿子的,对吧?如果真是他干的,她也不会让我守口如瓶。这不合常理,对吧?他肯定是无辜的。”
“这些年来,你一直守着这些秘密?”
“我很害怕,先生。害怕极了,先生。”
“害怕海伦娜·哈德卡斯尔?”
“害怕那把刀,先生。我害怕凶手用来杀托马斯的那把刀。他们在卡佛的小屋里找到了那把刀,就藏在地板下面。最后的结局就是那样,先生。”
“你为什么会害怕那把刀呢,米勒先生?”
“因为那是我的刀,先生。那是把马掌刀,在谋杀案发生几天前,刀从我的小屋里消失不见了。和刀一起丢的还有床上那条不错的毯子。我想这两样东西,哦,原谅我,先生,让我好像变成了卡佛的同伙,先生。”
接下来的几分钟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我的思绪飘到了远处。我只记得自己发誓为米勒保守秘密,然后离开了小屋。我朝大宅方向走去,雨水浸透了身体。
迈克尔·哈德卡斯尔和我说,托马斯死的那个早上有人和查理·卡佛在一起,他们在逃跑时,那人被斯坦文用手枪打伤。那个人会是哈德卡斯尔夫人吗?如果是的话,她的伤需要人悄悄地护理。
迪基医生?
在托马斯被杀的那个星期,哈德卡斯尔家举行了一场舞会。据伊芙琳所说,今年舞会邀请的客人和那年的是同一批。迪基今天在宅子里,所以有可能他十九年前也在这里。
他不会说的,他忠实得像条狗。
“他和贝尔一起贩卖毒品,”我想起自己还是德比时,在他房间看到了那本标注好的《圣经》,“用这件事情就能撬开他的嘴,不怕他不说实话。”
我越来越激动。如果迪基确认哈德卡斯尔夫人那时肩部受伤,那她就会成为托马斯案子的嫌疑犯。但是她到底为何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又为何让卡佛代她受过呢?毕竟哈德卡斯尔勋爵说卡佛是她的情人。
这是丹斯离真相最近的一次,老律师一生都如猎犬一般,嗅着血的味道来追逐事实和真相。直到这一刻,远处的布莱克希思庄园仿佛从地平线上升腾起来,我如梦初醒。我目力不济,房子又在远处,整个大宅变得模糊了,墙上的裂缝也似乎不见了,宅子恢复了旧日的模样,那个时候,年轻的米莉森特·德比和雷文古,还有哈德卡斯尔夫妇在这里消夏。孩子们在林子里玩耍,丝毫没有恐惧,他们的父母尽情享受着舞会和乐曲,又笑又唱。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多么美好。
很好理解为什么海伦娜·哈德卡斯尔怀念那些日子,还想要举办舞会回到那些岁月。但如果真的以为这就是举办舞会的真正原因,那可就太傻了。
布莱克希思不可能回到往日。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被害永远掏空了这个庄园,这里只能是荒芜一片。尽管如此,十九年后的今天,她还是邀请同一批客人来到同样的舞会。过去被翻腾出来,盛装打扮,这又是为何?
如果米勒所言非虚,查理·卡佛没有杀死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话,那有没有可能是海伦娜·哈德卡斯尔编织了这样一张可怕的大网,将我们所有人都卷进去?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就在这张大网的中心。
另一种可能是,她计划今晚杀死伊芙琳,而我还是不知如何找到她,更别提如何来阻止她。


第三十八章
几位绅士正在宅子外面抽烟,聊着昨晚放纵的风流事。我走上台阶时,他们和我欢快地打着招呼,但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了。腿很疼,后腰也不舒服,真想泡在浴缸里,可我没有时间了。半小时后就要去打猎,我不能不去。因为我满心的疑问,大多需要这些打猎的人解答。
我从客厅里拿了一瓶威士忌,到自己房间里休息片刻,喝几口酒来驱散腿痛和腰痛。我能感受到丹斯的抗拒,他讨厌承认自己身体不适,而努力缓解这种不适更让他嗤之以鼻。我的宿主蔑视一切身体变化,将苍老视作恶疾、痨病,甚至侵蚀。
我脱下溅满泥点的外衣,走到镜子前,这才想起自己从未见过丹斯长什么样子。每天换一个新的躯壳,我已经司空见惯。如今我逼着自己去看镜中的宿主,不过是希望能窥见艾登·毕肖普的真容。
丹斯已近古稀之年,形容枯槁,内心也是一片灰暗。他的头发所剩无几,脸上密布的皱纹从脑门铺展下来,仿佛奔涌的河流,中间被高高的鼻梁截住。上唇上留着一撮灰色的胡子,深色的眼睛死气沉沉,看上去波澜不惊,或许他心中本就了无生趣。丹斯喜欢泯然于众,他那质料上乘的衣服,总以深灰或浅灰色为主,身上唯一彩色的是手帕和领结,那也不过是深红或深蓝色,给人城府颇深的感觉。
他的猎装在肚子那里紧绷绷的,但还能撑下,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温了温喉咙。我穿过走廊,走到迪基医生的房间前面,敲了敲门。
门的那一侧脚步渐近,迪基医生一下拽开了门,他已经穿好猎装。
“我可不想再做什么手术了。”他嘟囔着,“我得告诉您,一早上我治了刀伤、安抚了失忆症,还处理了挨打后的重伤,所以无论您哪里不舒服,我都不会感兴趣,尤其是上半身的问题。”
“你通过塞巴斯蒂安·贝尔来兜售毒品,”我开门见山,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你提供毒品,他来卖。”
他的脸如纸般煞白,靠住门框勉强支撑着。
我看到他的弱点,便乘胜追击:“泰德·斯坦文愿意花大价钱买这条消息,但我不需要斯坦文。我想知道一件事,在托马斯·哈德卡斯尔遇害那天,你是否给海伦娜·哈德卡斯尔或者别的什么人治过枪伤?”
“当时警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已如实回答,”他粗声粗气地说,松了松领口,“没有,那天我没治过枪伤。”
我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要走:“我准备去找斯坦文。”
“见鬼,我说的是实话。”他边说边抓住我的胳膊。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睛苍老而混浊,燃烧着恐惧。他在我的眼睛里察觉到了什么,立即松开了我。
“海伦娜·哈德卡斯尔爱她的孩子胜过自己,托马斯是她的最爱,”他语气坚决,“她绝不会伤害他,她也没法伤害他。我向您发誓,以一个绅士的名义,那一天没有伤者来找我,我真不知道斯坦文打伤了谁。”
我盯着他乞求的眼睛,寻找欺骗的痕迹。我敢肯定,他说的都是真话。
我垂头丧气地放走医生,回到门厅。绅士们都聚在这里,抽烟聊天,急切盼望着打猎开始。我肯定迪基可以确认海伦娜与此事有关,只有这样,我才算找到起点来探寻伊芙琳的死亡之谜。
我需要更好地了解托马斯身上发生的事情,我知道该去问谁。
我走进客厅,想找到斯坦文,碰巧看到菲利普·萨克利夫身着绿色格呢猎装,正煞有介事、兴致勃勃地敲击着钢琴键盘。他的演奏技巧乏善可陈,蹩脚的乐声让我想起来到庄园的第一个早上。当时我在塞巴斯蒂安·贝尔的体内,他一个人局促地站在客厅那边的角落里,手里端着一杯叫不上名字的酒。我对他的怜悯很快被丹斯的恼怒淹没,这位老律师对无知可没有什么耐心。有了这个机会,他会不顾一切地告诉贝尔所有事情,而我必须承认这个想法非常诱人。
为什么贝尔不能知道这些?他今早在林中看到的女仆是玛德琳·奥伯特,不是安娜;她俩都没有死,这样他便不必那样内疚。我可以向他解释这些轮回,可以告诉他伊芙琳的死是我们逃离的关键,这样能阻止他那些无意义的举动,别像唐纳德·戴维斯那样逃跑,纯粹浪费时间。我还要说,坎宁安是查理·卡佛的儿子,他好像在努力证明卡佛没有杀托马斯·哈德卡斯尔。时机成熟的话,贝尔就可以拿这个来敲诈坎宁安,因为雷文古憎恶丑闻,如果他发现了这些,一定会赶走这个男仆。我还要告诉他找到那个神秘的费利西蒂·马多克,而且最重要的是,找到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因为每一条路都会引向这位失踪的女主人。
这一切不可能发生。
“我知道。”我沮丧地嘟囔着。
贝尔的第一反应肯定会把我当成疯子。只有当他最终相信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调查才能完全改变这一天。尽管我如此想要帮他,可我已经接近谜底,实在不想冒险去揭开秘密。
贝尔必须自己去了解这一切。
有人挎住了我的胳膊,原来是克里斯托弗·佩蒂格鲁,他端着一个碟子站在我身边。我以前从来没有和他这么近过,幸好丹斯的礼节无可指摘,否则我脸上肯定会露出对他的嫌恶。离得这么近,他看上去好像新近出土的古董。
“很快就摆脱他了。”佩蒂格鲁看着我身后的泰德·斯坦文,冲我示意。斯坦文一边在餐桌上夹冷切,一边乜斜着眼睛观察其他客人。他一脸的厌憎。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斯坦文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现在来看,远非如此。他靠敲诈勒索赚钱,那就意味着他知道每个秘密,知道隐藏的耻辱,知道各种各样的丑闻和邪恶。更糟糕的是,他知道是谁逃脱了惩罚。他看不起布莱克希思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斯坦文守护着他们的秘密,所以每一天他都在寻衅打架,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些。
有人从我旁边挤过,是满面疑惑的查尔斯·坎宁安,他手持雷文古的信,刚从藏书室里出来。此时,女仆露西·哈珀正在清理碟子,不知道自己周围酝酿着的一切。我心中一痛,发现她长得有点像我的亡妻丽贝卡,当然是年轻时的丽贝卡。她们的动作,那温柔的举止,颇为相似,仿佛……
丽贝卡不是你的妻子。
“该死的,丹斯。”我试着要挣脱他的影响。
“对不起,老伙计,在嘟囔什么?”佩蒂格鲁冲我皱了皱眉。
我脸红了,有些尴尬,张嘴正要回答,却被周围的事情分了神。可怜的露西·哈珀试着挤过斯坦文去取一个空盘子。她比我记忆中还要美丽,脸上雀斑点点,蓝色的眼睛,桀骜的红色头发被塞到了帽子里面。
“劳驾让一下,泰德。”她说。
“泰德?”他生气地说,使劲钳住了露西的手腕,她花容失色,“露西,你觉得自己到底在和谁讲话?你得喊斯坦文先生,我再也不是待在下面,和你们这些贱仆为伍的人了!”
露西又震惊又害怕,她冲我们看过来,满是求助的眼神。
和塞巴斯蒂安不同的是,丹斯深谙人性。他冷眼旁观面前的这出戏,我觉得有些诧异。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时,只注意到露西的恐惧,她担心被粗暴对待,但没有注意到她的恐惧里还有惊讶,甚至不安。更为奇怪的是,斯坦文也是如此。
“放开她,泰德。”丹尼尔·柯勒律治的声音从门边飘来。
接下来的事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斯坦文撤退,丹尼尔拉走了贝尔,把他带进书房去见迈克尔,他还微微冲我点头示意。
“我们走吗?”佩蒂格鲁叫我,“恐怕好戏快收场了。”
我想要去找斯坦文,但不想爬楼梯,也不想进入那个东翼走廊。他肯定会去打猎,我决定在这里等他。
我们挤过人群,穿过门厅,出门来到车道上,发现萨克利夫和赫林顿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身边的几个人我并不认识。天上的乌云重重叠叠,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布莱克希思肆虐的风暴,我已见过多次。大风像是千万只贼手,冲猎人们伸过来,挤作一团的绅士们捂紧了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只有猎犬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它们扯着狗绳,向迷蒙的远方狂吠。下午的天气会很糟糕,更糟糕的是,我知道自己会大踏步进入这坏天气里。
“怎么回事?”萨克利夫看着我们走近后问道,他夹克的肩上落了一层头皮屑。
赫林顿冲我们点头示意,他正从鞋底往下刮着泥巴。“你们看到丹尼尔·柯勒律治与斯坦文对决了吗?”他问,“我觉得我们押对了宝。”
“走着瞧吧。”萨克利夫阴沉着脸说,“嘿,丹尼尔去哪儿了?”
我四下张望,却没看见丹尼尔的影子,只能耸耸肩作为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