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这种东西为何这般流行。单单是闻上一闻,就让我的脑袋嗨到发光。
房间角落洗手池旁边有罐冷水,我脱光了衣服,冲洗掉昨晚的汗水和尘垢,挖出掩藏在酒精和污垢下面的人。剩下的水我都倒进了嘴里,直喝到肚子里咕咕作响。不幸的是,我原想用灌水来祛除宿醉,然而只能冲淡,不能根除,疼痛渗入了我的每根骨头和每块肌肉。
早上天气不好,所以我穿上了能找到的最厚的衣服:粗花呢猎装和厚重的黑色大衣。我离开卧室的时候,发现这大衣长到拖地。
尽管很早,仍有一对喝醉酒的夫妇在楼梯顶部的平台吵架。他们还穿着昨晚的礼服,手里拿着酒杯,责骂声一来一往,音调一声高过一声。我走过的时候,尽量远离他们挥舞的胳膊。他们的争吵声一路尾随我直到门厅,因为昨夜的狂欢胡闹,门厅里已经乱得底朝天。领结挂在枝形吊灯上,一只玻璃水瓶的碎片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两个女仆正在打扫卫生,我则纳闷舞会开始前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我试着问查理·卡佛的小屋在哪里,但她们守口如瓶,一个个低眉顺眼,摇摇脑袋,就算是对我的问题的回答。
她们的沉默真令人发疯。
如果露西·哈珀所听的传言靠谱的话,那伊芙琳受到攻击时,正和贴身女仆在卡佛的小屋附近。如果我能找到威胁她的人,也许就可以救她的命,同时又可以逃离这里。然而,我对如何解救安娜毫无头绪。安娜搁置自己的计划来帮助我,相信我有办法能把我们俩都救出去。此时此刻,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虚假的承诺。我和安娜在门房谈话时,从她忧虑而蹙起的眉头看,她也开始怀疑了。
我唯有希望未来的宿主比前几任宿主再聪明些。
我进一步追问女仆,她们更是三缄其口,我不得不四处寻求帮助。门厅两侧的房间死一般寂静,整幢房子还沉浸在昨夜的气氛中。我别无选择,只好挑没有玻璃碎片的地方走,一头扎进楼梯间下面的厨房里。
通往厨房的过道比我印象中还要污秽,碗碟的碰撞声和烤肉的味道令我作呕。仆人们经过的时候都看着我,可当我一开口打听事情,他们就把脸扭到一边。很明显,他们都认为我不该待在这里,更明显的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我走。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是一条潜流在这个大宅下,激荡着肆无忌惮的流言和咯咯笑谈声的暗河,我站在那里就是对它的玷污。
我心烦意乱,耳根处的血管怦怦直跳。我又累又冷,空气像粗粝的砂纸硌着我不舒服。
“您有什么吩咐?”我身后有人问道。
这句话似被人卷起,抛向我的后背。
我转身看到厨娘德鲁奇太太,她正盯着我,两只胖手叉在肥硕的臀部上。在我眼中,她像个小孩捏的泥人——奇形怪状的身体上安着一只小脑袋,五官也像是笨拙的大拇指按压出来的。她很严肃,丝毫不像几个小时后给管家热司康饼吃的那个厨娘。
“我在找伊芙琳·哈德卡斯尔,”我冲着她严厉的眼神说,“她和贴身女仆玛德琳·奥伯特去林子里散步了。”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语调非常生硬,让我差点畏缩。我紧握双拳,努力克制胸中升腾起来的怒火。仆人们匆忙跑过的时候,都会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但是又被剑拔弩张的气场震慑住了。
“有人要害她,”我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能告诉我查理·卡佛那间老屋在哪里,我就去警告她。”
“这就是你昨天晚上和玛德琳做的事吗?去警告她吗?就是因为这个,她的衬衫被撕破了吗?她是因为这个哭的吗?”
她的头上暴起了青筋,每个词都充满了愤慨。她向前一步,说话时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膛。
“我知道……”她说。
我怒不可遏,脑海中涌起灼热的白光,不假思索地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往后面推去,恶魔般步步紧逼。
“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我尖叫着,唾沫星子四溅。
德鲁奇太太紧闭着流血的双唇,怒目而视。
我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走开。
现在走开。
我下定决心,转过身来,走向突然安静的过道。我穿过的时候,仆人们都跳到了一旁,怒气蒙蔽了我的双眼。
转过弯,我重重地靠在墙上,长舒了一口气。我的手还在颤抖,脑海中的那股气消散了。在那可怕的几秒钟里,德比完全不受控制。我口中吐出来的是他的怨毒,我血液里流淌的是他的愤怒,我还能感受到这些情绪。我的皮肤上浇着滚烫的油,骨头里有针刺痛我,我渴望去做可怕的事情。无论今天发生什么,我都要好好控制自己的脾气,否则这个家伙又会逃脱管束,天知道他还会做些什么。
而那才是最可怕的部分——我的宿主会反噬。


第二十三章
我慌忙冲进阴暗的林子,沾了一靴底的泥巴,但我顾不得许多。在厨房里一无所获,我只好跑进林子,希望能在那些带有标志的小路上撞见伊芙琳。既然那么算计都无所得,那就放手一搏吧。如果还是没有收获,我就得让德比躲开布莱克希思的种种诱惑。
没走多远,那些标志就把我带到了小河边,水从大石头周围涌出来。泥里插着个被打碎的酒瓶,旁边有件黑色厚大衣,大衣口袋里掉出贝尔的银指南针。我从泥里拿起它,放在手掌上端详,和第一天早上一样看着指南针。我的手指拂过盖子背面镌刻的字母“S.B.”,那是塞巴斯蒂安·贝尔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丹尼尔告诉我这一点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瓜。地上扔着六七个烟头,看来贝尔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可能在等人。他在餐桌上接到便条后,肯定来了这里,但我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在寒冷雨夜跑过来。我又翻了翻他丢弃的大衣,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他口袋里只有一把孤零零的银钥匙,可能是开他行李箱的。
我担心在前任宿主身上耽误太多时间,便把钥匙和指南针装到口袋里,开始搜索下一个标志。我睁大眼睛向后张望以防侍从跟踪我,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袭击我的地方了。
天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来到了一处荒弃的住所,那恐怕就是查理·卡佛的老屋了。这里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大部分屋顶已被烧毁,只剩四堵被熏黑的墙。我走进去的时候,脚下的瓦砾嘎吱作响,几只兔子惊得逃到了林子里,皮毛上蹭的都是湿灰。屋子角落里有张旧床,只剩下床架,已经散开倒下了。地板上有条孤零零的桌子腿,还有一些零散的东西显示着这里的生活戛然而止。伊芙琳告诉我,在警察绞死卡佛的那天,这房子起了大火。
很有可能,哈德卡斯尔勋爵和夫人将他们的记忆置于献祭的火堆之上,亲手点燃了这把火。
谁又能责备他们呢?卡佛在湖边害死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一把火清理掉卡佛的痕迹,这有何不可?
围起屋后小花园的木栅栏已经腐烂了,上面大多数板条因为年久失修已然掉落。大堆大堆紫色的、黄色的花向西面八方疯长着,蜿蜒爬上栅栏的花茎上缀着红色的浆果。
我蹲下来系鞋带时,一个女仆从树后面闪了出来。
我被吓了一大跳,真希望这种惊吓以后不要再有。
她的面孔毫无血色,篮子掉到了地上,蘑菇滚得到处都是。
“你是玛德琳吗?”我刚一开口,她就往后退去,四下里寻求帮助,“我来这里不是要伤害你的,我只是想……”
还没等我说完,她就跑掉了,冲进了树林。我赶忙去追她,却被野草绊倒,差点翻到栅栏那边去。
我爬起来,瞥见她在林间穿行的身影,她身穿黑色的裙子,飞跑的速度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大声喊她,这声音却成了抽打在她背上、驱赶她的鞭子。即便如此,我还是比她快、比她强壮。虽然我不想吓到这女孩,可我也不能让她跑出我的视野,因为我担心伊芙琳会遭遇不测。
“安娜!”贝尔从附近的某处大声呼喊。
“救命!”玛德琳尖叫着回应,哭泣中带着惊恐。
我离她越来越近,伸手想把她拽回来,但在将碰到她裙子的那一瞬间,我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
她低头躲一根树枝,绊了一小下。我抓住她的裙子,她再次尖叫起来,这时一发子弹从我脸旁呼啸而过,射进我身后的树里。
我愕然地松开了玛德琳。伊芙琳从林中钻出来,女仆踉踉跄跄地跑向她。伊芙琳手里举着那把原本要拿到墓园去的黑色左轮手枪,她脸上的愤怒比这枪还要可怕。我敢说,她射偏一点就能送我上西天。
“不是那样的……我来解释。”我手扶在膝盖上,气喘吁吁。
“像你这样的家伙总有借口。”伊芙琳说着,用一只胳膊把吓坏了的女孩护在身后。
玛德琳啜泣着,整个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老天爷,可德比享受着这一切。痛苦让他兴奋,这种经历他并不陌生。
“所有这一切……对不起……不过是误会。”我气喘吁吁,恳求着向前迈了一步。
“退后,乔纳森,”伊芙琳恶狠狠地说,用双手紧紧握住这把左轮手枪,“离这姑娘远点,离其他姑娘都远远的。”
“我并不想……”
“你妈妈是我们家的朋友,就因为这个,我才饶你一命,”伊芙琳打断我的话,“可我要是看见或听见你接近任何一个女人,我发誓就会给你一枪。”
伊芙琳一边留意让枪口对准我,一边脱下大衣,披到玛德琳的肩上,女仆不断啜泣,胸口一起一伏。
“你今天就待在我身边,”她小声对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仆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她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林子,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仰望天空,深吸一口寒冽的空气,希望落在脸上的雨水能冷却我的挫败感。我来这里是为了不让人攻击伊芙琳,笃信自己能找到凶手。然而我要阻止的事情,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在追着自己的尾巴跑,还吓坏了一个无辜的女孩。也许丹尼尔是对的,或许我们无法逆转未来的命运。
“你又在浪费时间。”身后传来瘟疫医生的声音。
他远远地站在空地的那一边,像个影子。如往常一样,他似乎总能挑出最完美的位置。远到我不可能抓到他,又近到能听见彼此。
“我原以为能帮上忙。”我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苦涩,这一切刺痛了我。
“你还是能帮上忙的,”他说,“塞巴斯蒂安·贝尔在树林里迷路了。”
当然。我到这里不是来找伊芙琳的,而是来找贝尔的。我来这里是确保一切又开始循环。命运正牵着我的鼻子走。
我从口袋里掏出指南针,放在掌心,想起第一个清晨跟着它颤动的指针前进时的疑虑和犹豫。没有这指南针,贝尔绝对找不到出去的路。
我把这个指南针扔到瘟疫医生脚下的泥地上。
“我这样便能改变事态发展,”我说着走开了,“要给你自己给他。”
“你误解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他那尖厉的声调让我愣住了,“如果你任由塞巴斯蒂安·贝尔在树林里游荡,他就永远遇不到伊芙琳·哈德卡斯尔,也就无法与她建立起那种你如此珍视的友谊。如果置他于不顾,你就甭想去救伊芙琳了。”
“你的意思是,我会忘了她吗?”我有些震惊地问他。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注意那些被忽视了的环节。”他说,“如果放弃了贝尔,你就是放弃了伊芙琳。那将残忍至极,就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个残忍的人。”
也许是幻觉,可我竟然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温存。这足以扰乱我的心智,我又一次扭头望向他。
“我需要改变这一天,”我的声音中透出了一股拼命劲,“我要看到变化。”
“我可以理解你的挫败感,可是如果你烧毁了整座房子,那么来重新布置家具又有何用?”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了指南针,用手指拂去上面沾的泥。他出气的声音,他直起身时缓慢的四肢,让人觉察到那伪装之下是一位年长者。他很满意自己的作为,将指南针抛给我,那该死的东西那么湿滑,我差点没接住。
“拿着这东西,去解开伊芙琳的被杀之谜。”
“她是自杀的,我亲眼所见。”
“如果你觉得事情那么简单,你的进度可比我料想的还要慢。”
“你可比我料想的要残忍得多!”我咆哮着,“如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为什么不去阻止呢?为什么还要玩这些把戏?在凶手伤害伊芙琳之前就把他绞死吧。”
“这是个有趣的主意,只是我不知道谁是凶手。”
“怎么可能?”我不可置信地说,“我想做什么,你都能未卜先知。你怎会不知道宅子里这件最重要的事?”
“因为那不是我该管的,我监视你,你监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我们俩都有各自的角色要扮演。”
“那么我能随便将任何人指认为凶手啦,”我双手一摊,喊着,“是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干的。喏,你看!快放了我吧!”
“你忘了我需要证据,不是你的一面之词。”
“那如果我救了她,又当如何呢?”
“我觉得那不可能,是你在为自己的调查设障碍,我的条件还是那些。伊芙琳在第一个晚上会被杀掉,之前的每个晚上都会遭此厄运。即便你今天晚上能救她,仍然无法改变这些事实。告诉我是谁杀了伊芙琳,或是谁正在谋划杀她,我就放了你。”
在到达布莱克希思之后,我再一次拿起这个指南针,琢磨着这个我无法信任之人的指示。按瘟疫医生的话去做,无异于再经历一次伊芙琳被杀的厄运,但有什么办法既能改变事态,又不让事情恶化呢?或许他说的是实话,我要么去救第一个宿主,要么放弃伊芙琳。
“你怀疑我的意图?”我的犹豫不决让他有些恼怒。
“我当然怀疑你的意图,”我说,“你戴着面具,说话藏头露尾,我压根就不信你,说什么把我带到这儿就为了解开一个谜团。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你以为揭开我的面具就能真相大白吗?”他不无嘲讽地说,“脸不过是另一种面具罢了,这你比谁都明白。没错,我是有所隐瞒。如果能让你好受些,我可以和盘托出。要是能做到,你就揭去这张面具代替我,可你的任务还是一样。你自己决定,到底有没有必要这么做。说到为什么在布莱克希思,也许告诉你是谁把你带来的,会打消一些你的疑问。”
“谁?”
“艾登·毕肖普。”他说,“和其他对手不同,你来布莱克希思是出于自愿。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他的声音里有些哀叹的味道,但是那鸟嘴面具毫无波澜,让这番话更难以理解,如同对悲伤的戏仿。
“那不可能!”我固执地说,“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谁会这样对自己?”
“你来布莱克希思之前的生活,我并不关心,毕肖普先生。解开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的谋杀之谜,一切疑问便迎刃而解。”他说,“同时,贝尔需要你帮帮他。”他指指我的身后,“他在那边。”
说完这句话,瘟疫医生就退入林中,彻底没入一片晦暗之中。无数的小问题涌入我的脑海,但在这片林子里,这些问题对我毫无用处,所以我推开它们,转去找贝尔。他正蹲伏在地上,耗尽力气,浑身颤抖。我一步步接近他,他听到我脚下的小树枝嘎吱作响,便僵住了,一动不动。
他的胆怯令我反感。
尽管玛德琳判断失误,但至少她还知道逃跑。
我围着这位前宿主打转,不让他看见我的脸。我想解释一二,但是那些吓傻了的人无法成为你的盟友,尤其当他已然认定你是凶手的时候。
我只要他活下去。
我又走了两步,绕到他身后,凑到足够近的位置,以便对他耳语。他哗哗地流着汗,闻着像块扔到我脸上的脏抹布。我只能按捺住作呕的冲动,把话说完。
“向东走。”我说着,把指南针扔到了他的口袋里。
我往后退,向树林里卡佛被烧掉的屋子走去。贝尔还会在这里转悠一个多钟头,我有足够的时间依照标识的路线找到大宅,而且不会再碰到他。
我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可一切还是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丝毫不差地进行着。


第二十四章
在婆娑的树影间,布莱克希思的轮廓慢慢呈现出来。我绕到宅子后面,那里比前面还要破旧失修。窗户玻璃碎了好几扇,砖石也迸裂剥落。一块从房顶掉落的石头栏杆,就待在草地里,上面覆盖了厚厚的苔藓。显然,哈德卡斯尔家只是修缮了客人们能够看到的部位,考虑到他们在金钱上捉襟见肘,这倒不值得大惊小怪。
穿过花园时,我有种似曾相识的不祥之感,这情景和第一天早晨在林边逡巡时酷似。如果说我来这里完全出于自愿,那肯定有什么理由,可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想把自己看成一位来助人为乐的好人,可要是那样,我倒真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今天晚上,伊芙琳还会如之前的夜晚一样自杀。若说今早的事有何启示,那就是我越要远离这个悲剧,就越是更快地接近了它。就我所知,我想要解救伊芙琳的努力,实际上正导致了她持银色手枪殒命于那个水池。
我想得这样入神,都没注意到米莉森特,差点撞到她。老太太正瑟瑟发抖地坐在面向花园的铁质长椅上。她背对寒风搂着自己,身上裹着三件走形的大衣,围巾盖住了鼻子,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她的脸冻得发紫,帽子拉下来盖住了耳朵。听到脚步声,她便转向我,皱纹密布的脸上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老天哪,你看上去糟透了。”她说着从嘴边拉下围巾。
“早上好,米莉森特。”她的出现在我心头激起一股暖流,这让我吃了一惊。
“米莉森特?”她噘起了嘴,“亲爱的,你可真够摩登的。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妈妈’,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不想让大家觉得你是我从大街上捡来的,虽然有时候我觉得那样也不错。”
我张口结舌。我从没有将乔纳森·德比和米莉森特·德比联系起来,可能将他看成石头里蹦出的魔王更加容易吧。
“对不起,妈妈。”我说着,把手揣到口袋里,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冲我耸耸眉,两只机灵的灰眼睛里满是戏谑。
“中午不到就能起床,还会道歉,你没事吧?”她问道。
“可能是因为乡间的新鲜空气。”我说,“您怎么样,这么冷的早上怎么待在外面?”
她嘟囔着,把自己裹得更紧了:“我本来约了海伦娜一起散步,可这个女人,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她准又弄错时间了,总是这样。我知道她今天下午要和塞西尔·雷文古见面,她可能去他房间了。”
“雷文古还没起床呢。”我说。
米莉森特好奇地看向我。
“坎宁安和我说的,他是雷文古的男仆。”我编了个谎话。
“你认识他?”
“不怎么熟。”
“哦,要是我,就不会跟那个人来往。”她的语气中露出些轻蔑的意味,“我知道你有一群狐朋狗友,可从塞西尔的话里,我听出这个家伙不怎么靠谱,哪怕是从你的标准来看。”
这话可让我有些生气。我挺喜欢那个男仆,虽然当时是用秘密来要挟他才同意帮忙。我不知道他隐藏了什么,所以还不能完全信赖他,而米莉森特可能是找到了那个秘密的关键。
“何出此言?”我随口一问。
“哦,我也不知道。”她说着,冲我挥了下手,“你知道塞西尔那个人,他脸上的每一个褶子里都藏着秘密。听说,是海伦娜让塞西尔雇用坎宁安的。如今,他发现了这个年轻人不堪的一面,正打算解雇他呢。”
“不堪的一面?”我问她。
“嗯,是塞西尔说的,别的他也不肯多说。那个该死的家伙嘴巴很紧,可你知道他多讨厌丑闻。他准是担心,坎宁安生身父母的秘密会牵涉丑闻。真想知道那是个什么秘密。”
“坎宁安的生身父母?”我问,“我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
“这孩子是在布莱克希思长大的,”她说,“是厨娘的儿子,至少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不是真的吗?”
老太太咯咯地笑着,狡黠地看着我。
“有人说尊贵的皮特·哈德卡斯尔勋爵,那时候会常常在伦敦出入欢场。后来,他的一个情人尾随他来到布莱克希思,她怀里抱个婴儿,说是勋爵的孩子。皮特本来想把这孩子送到教会,但是海伦娜把孩子截下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了解海伦娜,她可能觉得这是对她的羞辱,”米莉森特吸了吸鼻子,把脸扭开,躲着寒风,“她不爱自己的丈夫,把丈夫的孽种留在宅子里会让她解气。可怜的皮特在过去的三十三年里,每天都悔恨得要命。不管怎样,他们把孩子交给厨娘德鲁奇太太抚养了,而海伦娜相信孩子生身父亲的身份无人不知。”
“坎宁安自己知道吗?”
“他不会不知道,秘密总会一传十,十传百。”老太太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鼻涕,“你可以当面问问他,我看你们俩倒是亲密得很。咱们走走吧?没必要在这长椅上冻着,我等的那个女人不会来啦。”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站了起来,跺跺脚,往手套里哈了哈气。这一天真是冷得可怕,雨滴从灰色的天空落下,天上正酝酿着暴风雨。
“你们为什么要在室外见面?”砾石小路在脚下嘎吱作响,我们围着大宅绕了一周,“难道不能在房子里面见哈德卡斯尔勋爵夫人吗?”
“有太多的人我不想碰见。”她说。
今天早上她为什么要去厨房?
“提到碰见人,我听说您今天早上还去厨房了。”我说。
“谁和你说的?”她停下来。
“哦……”
“我才不会去厨房,”她没有等我回答接着说,“肮脏的地方。那里的臭味几个星期都去不掉。”
看起来,她真的被这个问题冒犯了,也许她根本没去过厨房。过了一会儿,她又和蔼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声音忽然变得欢快起来:“你听说唐纳德·戴维斯的事了吗?他昨天晚上开车跑回伦敦去了。马厩主管看见他了,说他冲进了瓢泼大雨里,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她的话让我想了起来。按道理,现在我本该回到唐纳德·戴维斯的身体里。他是我的第三个宿主。安娜说过,无论我愿意与否,都必须在每个宿主体内待上一整天。戴维斯被抛在路上睡着时,不过刚过中午,可我怎么还没看见他呢?
你留他自己在那里,他毫无防备之力。
我有些内疚。我知道了,侍从已经找到了他。
“你在听我说话吗?”米莉森特有点生气,“我说唐纳德·戴维斯开车走了。他们一家人脑子都不正常,这可是医生说的。”
“你和迪基说过话。”我漫不经心地说,脑子里还想着戴维斯。
“是他和我说过话。”她不无嘲讽地说,“他和我说话的半个钟头,我一直忍着不盯着他的胡子。真奇怪,声音是怎么从那胡子里出来的?”
她的话把我逗乐了。
“妈妈,布莱克希思这里您看谁最顺眼?”
“还真没有我看着顺眼的,可有我嫉妒的人啊。亲爱的,社交就像是跳舞,我已经太老了,没力气参加了。提到跳舞,街头琴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