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半生,包括在这里坐着。也多亏了加勒特传话出去,告诉别人我并没有铁石心肠到没有为乔掉一滴眼泪。我并不是算计好,要故意流下那一滴眼泪,你们可千
万别这么想。我只是听到那个小个子苏格兰人说乔死前受了那么多苦,心里觉得很抱歉。不管他多么不好,也不管我发现他骚扰塞莱娜之后有多么恨他,我都没想
过要让他受折磨。安迪,我以为他跌下去之后会当场死亡,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以为他跌下去之后就会立刻断气的。
可怜的加勒特·蒂博多的脸红得像停车标志一样,他从桌上的舒洁纸盒里胡乱抽出一沓纸巾,看都没看就塞给了我。我猜他以为我流下第一滴眼泪就表示我准备号
啕大哭了。然后他说,很抱歉让我经历“压力这么大的问讯”。我想那可能是他知道的最难的词了。
麦考利夫看见我落泪之后,气得哼了一声,说他来审讯我,是要听我陈述事实的。然后他就走了——其实是昂首阔步走出去的,他将门用力甩上,震得窗户轰隆作
响。加勒特等麦考利夫走了之后送我到门口,扶着我的手臂,不过还是没有看我(这其实有点好玩呢),而且一路都在喃喃自语。我不确定他到底在咕哝些什么,
不过我猜,不管他说了什么,那都是加勒特向我表达歉意的方式。那个男人有一颗温柔的心,他无法忍受看着别人伤心,这是我对他的赞美。我也要为小高岛说几
句话:像他那样的男人,不仅可以在小高岛当了近二十年的警察,而且在最后退休时,大家还帮他办了庆祝晚宴,晚宴结束时,所有人都起立为他鼓掌。除了小高
岛,你们还能找到像这样的地方吗?我要告诉你们我的看法——一个性情温厚的男人可以在这个地方成功担任执法人员,那表示这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以在这里度
过你的一生。真的蛮不错的。即便如此,那一天我听见加勒特在我步出大楼后将门关上时,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
这就是最惊险的部分,相较之下,第二天的正式审讯根本不算什么。麦考利夫问了我许多相同的问题,不过我们两个人都很清楚,那些问题已经吓不倒我了。我的
那一滴眼泪来得正是时候,但是麦考利夫的问题——再加上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像一只发怒的熊,对我愤怒不已——之后却成为大家嚼舌根的话题。反正大家总
是会说些闲话的,你们说是不是?
判决结果是意外死亡。麦考利夫不喜欢这个判决,最后他了无生气地埋头宣读他的调查结果,一次也没有抬头,不过他念的是正式的调查结果:乔喝醉酒之后掉到
井里,可能大呼求救了一阵子,但没有人回应他,然后他努力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他几乎爬到井口了,却将身体的重量错放在一块松动的大石头上。那块大石头
滚向他,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砸碎了他的头骨(更别说他的假牙了),又将他砸回井底,最后他死在了那里。
或许最重要的是——我最近才明白这一点——他们找不到我的杀人动机。当然啦,镇上的人认为(我很肯定,麦考利夫医生也是这么想的),假如我真的杀了乔,
那我的动机是不希望乔再打我。不过,光是这个原因似乎不足以让我杀了他。只有塞莱娜和皮斯先生知道我还有哪些动机,但是没有人想到,连聪明的麦考利夫医
生也没有想到要询问一下皮斯先生。皮斯先生当然不会自己送上门。假如他那么做的话,那一天我们在咖啡馆的谈话就会曝光,他很有可能会因此丢了饭碗。毕竟
我让他违反规定了。
至于塞莱娜……我想她在她自己的法庭上审判了我。我常常看见她盯着我,她的目光深沉而不安,我听见她问我:“你有没有对他做什么?妈妈,你有没有伤害他
?这是不是我的错?该付出代价的人是不是我?”
我想她真的付出代价了,这才是整件事情最糟的部分。一个直到18岁才踏出缅因州,到波士顿参加游泳比赛的小岛女孩,现在已经在纽约市立足,成为一名聪明又
成功的职业女性。你们知道吗?两年前《纽约时报》还报道过她呢!她为一大堆杂志写文章,却还能腾出时间,每星期写一封信给我。不过,那些信好像是她不得
不写的义务信,就像每月两次的电话,是她不得不打的义务电话一样。我想她打电话,写一些问候的短函,是她为自己从来没有再回到岛上,以及与我断了亲密关
系的补偿,为了让她自己获得心灵上的安宁。是的,我想她付出代价了,没错。我想,最无辜的人付出了最大的代价,到了现在也依然在付出着代价。
她今年44岁,从来没有结过婚。她太瘦了(我可以从她偶尔寄来的照片上看出来),而且我觉得她喝酒,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听见她酒醉的语气。我觉
得那可能是她不再回家的其中一个原因,她不希望我看见她像她爸爸一样喝醉酒。也可能是因为,她怕喝太多酒之后,可能会对我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问一些不
该问的问题。
不过算了,现在木已成舟了。我逃过法律的制裁,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要是当时他有保险,或者皮斯先生将事情透露给别人的话,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躲过那一
劫。权衡这两件事情,我想大额保险可能更糟,这个世界上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保险公司的某个聪明的调查员和那个小个子苏格兰医生联手。对自己败在一个无知的
小岛妇女手上这件事,那个苏格兰人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我想如果这两个人联手,他们很可能会抓到我的把柄。
接下来呢?我想,犯下谋杀案却没有被发现,之后就是这样了吧!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突然在最后一分钟发现真相。
我没有想过再杀别人,上帝也没有用闪电劈死我,或许他觉得为了乔·圣乔治那种人用闪电劈我,根本就是浪费电吧!
日子就这样继续过了下去,我回到松林小筑,继续为薇拉工作。那年秋天开学之后,塞莱娜和她的好朋友恢复了友谊,有时候我还听见她在电话里和朋友开心地聊
天说笑。当乔死了的消息终于被理解了时,小皮特很难过,小乔也是,其实小乔比我预期中还难过。他变瘦了,而且常做噩梦。不过,到了第二年夏天,他似乎就
完全恢复正常了。1963年下半年唯一真正改变的是,我请塞思·里德过来,给那口古井做了一个水泥盖。
乔死了六个月之后,镇遗嘱认证处清算了他的财产,我甚至都没有到场。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他们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写着乔所有的财产都归我所有,我可
以将财产变卖、交换或丢到大海里。我看完他的遗产列表之后,觉得最后一项是最棒的。不过,我发现了一件令我相当惊讶的事——如果你的丈夫突然死亡,而他
的朋友都像乔的朋友一样是一些白痴的话,那么他的那些东西就都能派得上用场。我将他修修补补了十年的短波收音机,以25美元的价格卖给诺里斯·皮内特,又
将他放在后院的那三辆废卡车卖给汤米·安德森。那个蠢蛋买到那三辆破车,开心得不得了。我用那笔钱买了一辆1959年出厂的雪佛兰汽车,虽然那辆车的排气阀
会发出轰隆隆的噪声,不过性能还很好。我也将乔的存款转到我的名下,重新为孩子们开了大学基金账户。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从1964年1月起,我开始恢复娘家本姓。我并没有大肆宣传,不过我下半辈子可不想再拖着圣乔治这个姓,就像狗尾巴上绑着个铁罐子一样
。我想你们会说,我将绑着铁罐子的绳子切断了,但要甩掉他,可不像甩掉他的姓那么简单,我大可以这么跟你们说。
我并不希望那样。我已经65岁了,从我15岁开始,我就知道人生不外乎是做出选择,以及按时付清账单而已。有时候我们会面临很难的选择,不过我们并不能因此
而拒绝做出选择,尤其是在其他人依靠我们为他们完成他们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的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尽量做出最好的选择,然后付出代价。我付
出的代价就是,夜晚常做噩梦,冒着冷汗被惊醒,甚至有更多的夜晚,我根本彻夜难眠。我付出的另一个代价就是,那块大石头砸中他的脸,打破他的头骨和他的
假牙的声音,那个听起来像瓷盘被砸在壁炉砖墙上的声音,我已经听了三十年了。有时候那个声音把我惊醒,有时候那个声音让我失眠,有时候那个声音在大白天
吓得我冒冷汗。我可能会在家里扫门廊,或者在薇拉家里擦亮银器,或者坐下来,打开电视转到《奥普拉脱口秀》,准备吃午餐时,突然听见那个声音。我听见那
个声音,或者是他跌到井底那砰的一声,或者是他从井底往上喊的声音——“多……洛……雷……丝……”
我猜,有时候我听到的声音,和薇拉尖叫着说她看见角落里有电线或是床底下有尘土怪并没有多大的差异。有些时候,尤其是她神志开始不清楚时,我会爬到她床
上,抱着她,想着那块大石头发出的声音,然后闭上眼睛,看见瓷盘击中壁炉的砖墙,摔成碎片。我看见那个画面的时候,会紧紧拥着她,好像她是我的姐妹一样
,或者好像她就是我自己一样。我们就这样躺在床上,各自有各自害怕的东西,最后我们会一起慢慢睡着——她有我保护她不受尘土怪的攻击,我则有她保护我,
让我听不见那个瓷盘破碎的声音。有时候我睡着之前想着:“这就对了,这就是当个臭婆娘必须付出的代价。而且,不当臭婆娘并不表示不必付出代价,因为有时
候这个世界会逼着女人不得不当臭婆娘。当外面一片漆黑,里面只靠一个女人点灯,而且必须让灯不熄灭时,女人就不得不当个臭婆娘。可代价,要付出的代价真
是可怕啊!”
安迪,你那瓶酒可不可以再倒一点给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你。南希·班尼斯特,也谢谢你,谢谢你忍受我这个啰唆的老家伙。你的手指酸不酸哪?
是吗?那就好。你们不要泄气,我知道我叙述的顺序反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猜我终于快说到你们真正想知道的那部分了。那很好,因为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也
累了。我辛苦工作了一辈子,但是我不记得以前像现在这么累过。昨天早上我在屋外晾衣服——回想起来好像是六年前的事了,可那才是昨天的事呢——薇拉的神
志蛮清楚的,精神也不错,正因为如此,我才根本没料到她竟然会那么做,才会那么慌张。她神志清楚的时候,有时候挺难伺候的,不过昨天是她第一次,也是最
后一次,真的“发疯”。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楼下外面的侧院,她在楼上,坐在轮椅上,像往常一样监视我的动作。她偶尔会朝着下面大吼:“多洛雷丝,要用六个衣夹!每条床单上都要
夹六个衣夹!你别想浑水摸鱼,只用四个衣夹!我在这儿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哪!”
“是,”我说,“我知道,而且我敢打赌,你真希望外头的温度再低个40摄氏度,还刮着20级的大风。”
“你说什么?”她探头往下对我大叫,“多洛雷丝·克莱本,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一定有人在花园里撒肥料了,”我说,“因为我闻到比平常还浓的屎味。”
“多洛雷丝,你是不是在耍小聪明?”她用颤抖嘶哑的嗓子喊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有比平时更多的阳光洒进她阁楼时那样神采奕奕的。我知道她等会儿可能会耍小把戏,不过我不怎么在意,当时我只是很高兴可以听见她正常
说话了。我老实告诉你们,那就像回到从前一样。过去三四个月,她一直神志不清,所以我很开心又看到她恢复了正常,至少恢复到从前那个薇拉的样子,如果你
们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不,薇拉,”我朝她喊,“我要是聪明,早就辞掉这份工作了。”
我等着她再对我吼几句,但是她却没有那么做,所以我又继续晾着她的床单、尿布、衣服和其他衣物。衣篮里还剩下一半的衣服没晾完时,我停下了动作。我心里
有不好的预感,我说不上为什么,或者这个预感是怎么来的,反正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我突然有了一种很诡异的想法:“那个小女孩有麻烦了,就是我在日全
食那天看见的那个小女孩,那个看见我的小女孩。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几乎和塞莱娜一样大,但是她遇上大麻烦了。”
我转过身,抬头一望,几乎以为自己会看到那个长大了的小女孩,穿着明亮的条纹裙,涂着粉红色的口红。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人,这很不对劲。不对劲的原因在
于,薇拉应该在窗边的呀,她应该探着头,确定我用了六个衣夹才对的呀。可她已经不在窗边了,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因为我明明亲自将她放在轮椅上,把她推
到她喜欢的窗边,放下了轮椅的刹车呀。
然后我听到她尖叫。
“多……洛……雷……丝……”
安迪,我一听到那声尖叫,脚底都发冷了!那就像乔回来了一样。我愣了几秒,然后她又尖叫了,这一次我才认出那是她的声音。
“多……洛……雷……丝……尘土怪啊!到处都是尘土怪!哦,天哪!我的天哪!多……洛……雷……丝……救命啊!快来救我啊!”
我转过身,拔腿往屋子里跑,却被洗衣篮绊个正着,整个身体扑向我刚才晾好的床单。我被床单缠住,努力想挣脱掉。那一刻,我觉得床单仿佛长出了手,想要勒
死我,或者想要把我拽回去。就在我和床单搏斗的时候,薇拉继续尖叫,我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就是尘土怪的头和它那长长的尘土尖牙的梦。只不过,这时
我心里的那只眼睛在这颗头上看到的竟然是乔的脸,尘土怪的眼睛黑暗又空洞,好像是有人将两块煤炭塞进一团尘土里面,它们就挂在那儿飘着。
“多洛雷丝,求求你快点来啊!求求你快点来啊!尘土怪!到处都是尘土怪!”
然后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拼命地叫喊着。那真是可怕极了。你绝对是做梦也想不到,像薇拉·多诺万那样肥胖的老女人可以叫得那么大声,好像大火、洪水和世界
末日,全部滚成一个大圆球一样。
我终于从床单里挣脱,爬起来之后,感到衬裙的一条肩带突然断了,就像日全食那天,我让乔永远闭嘴之前,他差点杀了我时一样。你们知道那种感觉吗?好像你
曾经到过某个地方,在人们开口之前,你就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强烈,仿佛身边有一群鬼将我团团围住,用我看不见的手指
轻拨着我。
你们知道吗?那些鬼好像是尘土鬼哩!
我跑进厨房,从后面的楼梯火速往上爬,这时候她仍然一直尖叫,尖叫,尖叫!我的衬裙开始往下滑落,当我踩上楼梯平台时,我转头一望,确定我会看到乔跌跌
撞撞地跟在我后面爬上来,抓住我衬裙的褶边。
然后我往另一边看,看见了薇拉。她在通往前面楼梯口的走廊上,背对着我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边走边叫,距楼梯口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她睡衣后面有一大片棕
色污迹,她拉屎了,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出于恶意或是故意糟蹋我,只是极度的恐惧让她失控了。
她的轮椅斜着卡在卧室门口,一定是她看见将她吓得魂不附体的怪东西时,自己将刹车松开了。以前她要是被吓得从轮椅上掉了下来,顶多就是坐在地上或躺在地
上大叫求救。许多人会说,她自己没有办法移动身体,但是昨天她真的做到了。我发誓,她真的做到了。她松开轮椅的刹车,将轮椅掉转方向,转动轮子滑过整个
房间。当轮椅卡在门口时,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滚下轮椅,然后在走廊上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
我站在那儿,僵了一会儿,一边看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纳闷,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恐怖的怪东西,竟然能把她吓得站起来走路了,她能走路的日子早就已经一去
不复返了。不管那是什么鬼怪,她一律叫它们尘土怪。
不过,我看出了她想走去哪里——她想走到前面的楼梯口那儿。
“薇拉!”我对她大喊,“薇拉,你快停下来!别做傻事!你会跌下去的!快停下来!”
然后,我火速往前冲。我又有旧事重现的感觉,只不过这一次我觉得自己是乔,我觉得我一定要赶上她,一定要抓住她。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喊她,或者她听见了,但是她糊涂的小脑袋却以为我在她前面,而不是在她后面。我只知道,她继续尖声大喊:“多洛雷丝,救命啊!多
洛雷丝,救救我啊!尘土怪!”然后她踉跄的速度加快了。
她已经快走到走廊的尽头了。我冲过她卧室的那扇门,脚踝却被轮椅的脚踏板别住了,你们看,淤青就在这儿。我一边拼命向前跑,一边大喊:“薇拉,快停下来
!快停下来!”喊得我的喉咙都痛了。
她走到楼梯平台那儿,一只脚抬到空中。不管我怎么跑,怎么叫,这时候都已经来不及救她了。我只能冲到她身上。在那种情况下,你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或是计
算得失。我往她身上一跳,正好她的那只脚踩了空,整个人开始往前倾。我最后瞥了一眼她的脸,我想,她并不知道自己快跌下楼梯了。她很恐慌,两只眼睛睁得
大大的。我以前看过那个表情,不过并没有这一次那么慌张害怕。我告诉你们哪,那个表情根本不是害怕跌下楼梯的表情,她害怕的是她后面的鬼怪,而不是她前
面的楼梯。
我抓了个空,只有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碰到了一点她睡衣的褶边,然后又如低语声般慢慢滑掉了。
“多……洛……”她大声尖叫,接着我听见砰的一声结实的撞击。回忆起那个声音,我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那个声音很像乔撞到井底的声音。我看见她横翻了
一个筋斗,然后听见了断裂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你将一根点着的木棍,放在膝盖上折断一样清晰刺耳。我看见血从她脑袋一侧喷了出来,和我想到的一样。我快
速转过身,快得两只脚都打结了,我跪了下来。我往后看,从走廊一直看向她的房间,我看见了恐怖至极的画面,不禁大声尖叫。是乔。安迪,我看见他的脸,就
像我现在看见你的脸一样清楚。我看见他的脸上沾满泥土,他冷冷地笑着,从卡在门口的轮椅的下面探头窥视我,透过轮椅的辐条看着我。
几秒钟之后,那张脸就消失了。这时候我听见薇拉呜咽哭泣的声音。
我不敢相信她跌了这么一跤之后竟然还活着。到了今天,我还是不敢相信。当然啦,乔也没有当场死亡。但是他正值壮年,而她却是个已经经历过六次轻度中风,
以及至少三次重度中风的不堪一击的老妇人。而且,她跌下楼梯后并没有像乔那么幸运,有泥巴当软垫来减缓冲击力。
我不想走下楼到她身边,不想看她哪里摔断了或是流血了,但是我当然没有选择。当时只有我在场,也就是说,我被选中了。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的膝盖太软了
,只好扶着栏杆上的螺旋形支柱站起来),我的一只脚踩到衬裙的褶边。另一条肩带啪地断了,我将裙子稍微往上拉了一点,好让我将衣服脱下来。连这一点也很
像旧事重现。我还记得,当时我低下头,看了看我的腿是不是被黑莓丛刮伤流血了,当然没有。
我觉得全身发热。如果你们真的生过病,发过高烧,你们就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既不觉得身处世界之外,也不觉得身处世界之内。好像一切都变成透明的玻
璃,你再也抓不住、抓不牢任何东西了,所有东西都容易滑脱。我站在楼梯平台上,手紧紧握着栏杆上的支柱,看着她跌落在那个地方时,心里就有那种感觉。
她躺在楼梯上过半的地方,两条腿蜷曲在身子下面,几乎看不见了,而血从她那张可怜老脸的一侧开始往下流。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躺着的地方,仍然紧紧抓着栏
杆,这时候她的一只眼睛溜地往上一转,看见了我。那是动物掉入陷阱的眼神。
“多洛雷丝,”她轻声说,“那个狗娘养的浑蛋这些年来一直纠缠着我。”
“嘘,”我说,“别说话。”
“没错,他一直没放过我,”她说,仿佛我顶撞了她似的,“那个浑蛋,那个淫荡的浑蛋。”
“我要下楼了,”我说,“我得打电话请医生。”
“不,”她回答,举起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我不要看医生,也不要去医院。尘土怪……即使那儿也有尘土怪,到处都有。”
“薇拉,你会没事的,”我说,同时抽回我的手,“只要你躺着别动,你会没事的。”
“哎哟!多洛雷丝·克莱本说我会没事的!”她说。她在中风、脑子变成糨糊之前,说话的声音通常就像那样冷酷无情。“听到专家的意见,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啊!”
过了这么多年,再次听见那个声音就像被掴了一巴掌一样。我真的被吓慌了,然后我仔细看着她的脸,就像你们看着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清楚每句话的意思,而
不是在开玩笑的人。
“我好得像个死人一样,”她说,“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我想我的脊椎断了。”
“薇拉,你别乱想了。”我说,但是我已经不急着要去打电话了。我想,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如果她要让我猜她会问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自从
1962年秋季那个下雨天,我坐在她的床上,用围裙捂着脸号啕大哭之后,我就欠她一份人情,而克莱本家的人可不喜欢欠债。
她又开口对我说话时,神志就像三十年前一样清楚。那时乔还活着,而孩子们也还待在家里。“我知道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情值得我做抉择了,”她说,“那件事情
就是,我到底是要自己决定什么时候死,还是让医院决定。要是让医院决定的话,我又得等上好长一段时间。多洛雷丝,要是让我决定的话,我希望现在就结束生
命。我不想在自己虚弱无力、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再看到我丈夫的脸出现在墙角。我不想再看见他们在月光下用绞车将那辆雪佛兰克尔维特跑车从石坑里打捞起来
,不想再看见水从副驾驶座那边开着的窗户流出来——”
“薇拉,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说。
她像往常一样,不耐烦地举起手,对我挥了一两秒,然后手又扑通一声往后垂到楼梯上。“我已经受够了尿床,受够了记不得半个小时前谁来探望过我。我想结束
这条老命,你肯不肯帮我?”
我跪在她身旁,拉起她刚才垂到楼梯上的那只手,将它放到我的胸前。我想到那块大石头砸到乔的脸时发出的声音,那个像瓷盘砸到壁炉的砖墙上摔成碎片的声音
。我不知道要是再听到那个声音,我会不会发疯。我知道那会是一样的声音,因为她呼唤我的名字时,听起来就像他在喊我的名字,她跌下楼梯落地时的声音,听
起来也和他跌到井里的声音一样,就像她老是担心女佣会把她收藏在厅里的那些精致的玻璃艺术品打碎时的声音。而我的衬裙就放在楼上的楼梯平台上,被我卷成
白色尼龙小球,两条肩带都断了,连这一点也和上次一样。要是我杀了她的话,听起来就和我杀了他的过程一样,这一点我很清楚。唉!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