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知道,东大道的路尾通往东海角那几层摇摇晃晃的阶梯。
我握着她的手,同时想着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时候坏男人发生意外,而好女人却变成臭婆娘。我看着她辛苦又无助地将眼球往上转,好让她能够看

到我的脸。我注意到血不断从她头上的伤口处顺着她脸上深深的皱纹流了下去,就像春雨从山坡上顺着犁沟冲刷下来一样。
我对她说:“薇拉,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我就成全你。”
这时候她开始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脑子清楚的时候掉眼泪。“是的,没错,我真的想这么做。多洛雷丝,愿主保佑你。”
“你别担心。”我说。我将她布满皱纹的手拉到我的唇边,吻了一下。
“多洛雷丝,快点,”她说,“如果你真的想帮我,请你快点动手。”
她的眼睛好像说着:“在我们两个人都失去勇气之前,快点动手吧!”
我又吻了一下她的手,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之后,我站了起来。那一次我很轻松地就站了起来,我的双腿又有力气了。我走下楼梯,走进厨房。我到后院晾衣服之

前,摆好了烘焙用品,我觉得那一天很适合做面包。她有一根擀面杖,是用有着黑色纹路的灰色大理石做成的,很有重量。擀面杖放在长桌上,就在黄色塑料面粉

罐旁边。我拿起擀面杖,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或者是发着高烧,然后我走回客厅,朝前廊走去。当我走过摆满了她收藏的古董的客厅时,突然想到以前我用吸尘

器耍了她,以及她后来反击的事。到最后,她总是棋高一着,将我一军。这不也是我今天会在这里的原因吗?
我走出客厅,来到走廊,然后爬上楼梯,走到她身边,手里握着擀面杖其中一边的木质把手。我走到她躺着的地方,看着她头朝下,两条腿还是被压在身体下面时

,并不打算先暂停一下。我知道如果我迟疑了,我就永远都下不了手。我走到她身边时打算跪下一条腿,用那根大理石擀面杖迅速又用力地往她头上一击。或许那

个伤口看起来像她跌下楼梯撞到的伤口,或许不像,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打算那么做。
当我跪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发现已经没有必要那么做了。她已经自己动手了,就像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样样事情都喜欢自己来一样。当我下楼到厨房拿擀面杖,或

者是当我走回客厅的时候,她就毅然决然地闭上双眼,往楼下跌落了。
我坐在她身边,将擀面杖放在楼梯上,然后拿起她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生命中有些时刻是不能用分秒来衡量的。我只知道我坐着看了她一会儿,我不知道我有

没有说话。我想应该有,我想当时我感谢她放过我,感谢她让我走开,感谢她没有逼我再经历一次同样的事情。不过,我也可能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我记得我将她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接着将她的手翻过来,亲吻她的手掌。我还记得,我一边看着她的手掌,一边想着,她的手掌是粉红色的,而且好干净。她

手上的皱纹几乎已经完全消失,看起来就像是婴儿的手。我知道我应该站起来,打电话给什么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坐在那儿,

握着她的手,似乎简单多了。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假如门铃没有响的话,我想我会坐在那儿更久。不过,你们也知道门铃是怎么回事——不管想不想,你都觉得得去应门。我站起来,一次只下

一阶楼梯,一路紧抓着栏杆,好像七十几岁的老妇人似的。事实上,我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十岁。我还记得,当时我心里想着,整个世界好像还是玻璃做的,而我不

得不放开栏杆,走到门口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才不会滑倒,被玻璃割伤。
站在门口的是萨米·马钱特,他故意将邮差帽反戴着,看起来蠢极了。他大概以为那样戴帽子,可以让他看起来像个摇滚明星。他一只手拿着平信,另一只手拿着

一封厚厚的信,那是每个星期从纽约寄来的挂号信,信的内容当然和她的财务问题有关。管理她财务的是一个叫作格林布什的家伙,这个我刚刚有没有提过?
我提过了?那好,谢谢。事情真是太多了,我几乎记不得哪些事情我已经提过了,哪些没有提过。
有时候这些挂号信里有一些文件必须签名,通常情况下,如果我帮薇拉稳住手臂,她就可以签好名字。不过,她神志不清楚的时候,我就帮她代签。我这么做没有

别的用意,之后由我代签的名字,也都没出现过问题,反正在最后三四年,她的笔迹根本就潦草难辨。所以如果你们真的想抓我,也可以利用这一项罪名——伪造

文书。
我门一开,萨米马上就拿出挂号信,要我签名,因为挂号信都是由我签名的。不过,当他仔细看我时,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弯腰往后退了一步。与其说是退了一步

,倒不如说是猛地往后一弹,考虑到这个人是萨米·马钱特,我想这么说比较适合他。
“多洛雷丝!”他说,“你没事吧?你身上有血!”
“那不是我的血。”我说。我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问我正在看什么电视节目一样,我回答了他。“那是薇拉的血,她从楼梯上跌了下去,已经死了。”
“我的老天哟。”他说,然后就绕过我,跑到屋里面,邮袋在他屁股上颠来颠去。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要阻止他进去。你们问问自己好了,要是我当时阻止他的话,

会有什么好处。
我慢慢地跟在他后面。世界是玻璃做的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不过,这时我的鞋底好像变成铅块了。我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萨米已经爬了一半,正跪在薇拉旁边。

他跪下来之前,已经先将邮袋取了下来。邮袋从楼梯上滚下来,掉出一堆杂七杂八的信件、班戈水电公司的账单,还有里昂·比恩户外用品的商品目录。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个台阶地爬上楼梯到他身边。我从来没有那么累的感觉,即使我杀了乔之后,也没有过昨天早上那种疲惫不堪的感觉。
“没错,她死了。”他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
“对,”我回答,“我早告诉过你,她已经死了。”
“她不是没办法走路吗?”他问我,“多洛雷丝,你明明告诉过我,她不能走路,不是吗?”
“这个嘛,”我说,“我想是我错了!”她躺在地上,我却说出那样的话,这让我觉得自己很蠢。不过,我还能说些什么?从某些方面来说,和约翰·麦考利夫说

话,比和愚蠢的萨米·马钱特说话来得容易,因为麦考利夫怀疑我做的事,很多我都做了。而清白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你被事实困住了。
“这是什么?”他指着擀面杖问我。门铃响的时候,我把擀面杖放在楼梯上了。
“你认为那是什么?”我马上反问他,“鸟笼吗?”
“看起来像是擀面杖。”他说。
“说得对极了。”我说。就好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那个声音在一个地方,而剩下的我在另一个地方似的。“萨米,你可能是上大学的料呢

,那可真是跌破大家的眼镜了。”
“是啊,不过这擀面杖为什么会放在楼梯上?”他问我,这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萨米还不到25岁,可他老爸是当年找到乔的那支搜寻小队的一员。我

突然完全明白了,杜克·马钱特很可能从萨米小的时候就给他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灌输多洛雷丝·克莱本·圣乔治解决了她丈夫的观念。你们还记得我刚刚说过,

清白的时候往往会被事实困住吗?没错,当我看见萨米看我的眼神时,我就立刻决定,此时多说一句不如少说一句。
“当她跌下楼梯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准备做面包。”我说。清白的人可能还会面临另一件麻烦事,那就是即使决定撒谎,那些谎言通常也是未经妥善计划就脱口而

出的。清白的人不会花几个小时的时间编故事,就像我编的故事一样。我说,我爬上俄罗斯草原观赏日全食,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丈夫,后来再看到他的时候

,他已经躺在默西埃殡仪馆里了。做面包的谎言一说出口,我马上就知道,我简直是在拿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是安迪啊,如果你看见他那既怀疑又害怕的深沉眼神

,你可能也会说谎呢!
他站起来,开始四处张望,然后停下来,往上看。他往哪里看,我就跟着往哪里看,这时候我看见被我卷成圆球状放在楼梯平台上的衬裙。
“我猜啊,她先脱下衬裙之后,才跌下楼梯的,”他一边说,一边又转过头来看我,“或是跳下楼梯,天知道她当初到底做了什么。多洛雷丝,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
“不,”我说,“那件衬裙是我的。”
“如果你在厨房做面包的话,”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就像个脑筋不太聪明的小孩,想解出黑板上的数学问题,“那么你的衣服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萨米走下一阶楼梯,然后又走下一阶楼梯,动作之慢就像他的说话速度一样。他手握着栏杆,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突然明白了他到底在做什

么,他想离我远一点。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他怕我会临时起意,像将她推下楼一样,将他也推下去。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不久之后我就得坐在这里,告诉你们我现

在正在说的这些话。他的眼睛很可能也正大声喊着:“多洛雷丝·克莱本,你上次逃过了法律的制裁,根据我老爸对乔·圣乔治的看法,或许他死了活该。但这个

女人可是让你三餐温饱,让你有房子住,而且还付你不错薪水的大恩人哪!”他的眼睛继续说着,一个犯了罪却逍遥法外的女人,很可能会犯第二次。也就是说,

机会来临的时候,她绝对会故技重施。而如果将人推下楼,却没有达成目的,她很快就可以想到补救的方法,譬如说,使用大理石擀面杖。
“萨米·马钱特,这不关你的事,”我说,“你最好去忙你自己的事。我得打电话叫岛上的救护车过来。你离开之前,别忘了捡干净你的邮件,否则一堆信用卡公

司可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多诺万夫人不需要救护车,”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下走了两阶楼梯,眼睛仍然盯着我,“而且我这会儿还不准备离开。我想你应该先打电话给安迪·比塞特。


安迪,你也知道我打电话给你了,萨米·马钱特就站在那儿看我打电话。我挂上电话之后,他捡起刚刚散落一地的邮件,还不时地转过头来看着我,可能是要确定

,我没有拿着擀面杖,偷偷跟在他后面。然后他就站在楼梯下面,就像将小偷逼到墙角的看门狗一样。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突然想到,我可以走过餐厅

和厨房,从后面的楼梯上楼拿走我的衬裙。不过,那又有什么帮助呢?他已经看到衬裙了,不是吗?而且擀面杖也还在楼梯上,不是吗?
安迪,不久之后你就来了,弗兰克也和你一起。之后我就到我们的新警察局做笔录,那是昨天早上的事,所以我想没有必要复述一次吧!安迪,你也知道,我没有

提到那件衬裙。而当你问我擀面杖是怎么一回事时,我回答你,我不太清楚擀面杖为什么会在那里。当时我只想到这么回答,至少在我脑袋上“故障待修”的标志

被拿下来之前,我只想得到这么多。
我在笔录上签完名之后,就坐进车子,开车回家了。一切都进行得很快,而且很平静——我指的是给你们做笔录这件事,这几乎让我说服自己相信,没有什么好担

心的。毕竟,我根本没有杀她,她真的是自己跌下楼梯的。我不断这么告诉自己,等我将车子开进我家的车道时,我已经能让自己相信,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关上车门,走到我家后门的时候,那种安心的感觉就消失了。有人用图钉在后门上钉了一张字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有一块油腻的污迹,看起来像

是某个男人从放在裤子后袋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字条上写着:你别妄想再逃过这一次。就这样而已。去他妈的,这样就够了,你们说是不是?
我走进屋里,将厨房的窗户砰地打开,好让里面的霉味散去。我很讨厌那个味道,最近屋子里好像一直都有那个味道,不管我有没有开窗让空气流通都一样。不只

是因为我最近大部分的时候都待在薇拉家——或者该说是以前常常待在她家,屋子里才会有霉味。当然,那是部分原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栋房子已经死了

,就像乔和小皮特已经死了一样。
房子的确有生命,那是住在房子里面的人给予它们的,我真的相信这个。我们那只有一层的小房子,经历了乔的死亡,以及两个大一些的孩子离家求学,塞莱娜拿

到瓦萨学院提供的全额奖学金(我原本很为她担心的那笔大学基金后来成了她买衣服和课本的钱),小乔则就读于缅因大学奥罗诺分校。这栋房子甚至活到了小皮

特在西贡的一场兵营爆炸中丧生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去西贡不久就发生了爆炸,不到两个月之后,战争就结束了。我在薇拉的客厅里看着电视上最后一架直升机从

大使馆屋顶撤走,一边看一边哭个不停。我敢放声大哭而不必担心她会说我,是因为她刚好到波士顿疯狂大采购了。
小皮特的葬礼举行完之后,那栋房子就没了生气。在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离开之后,只剩下塞莱娜、小乔和我三个人。小乔开口闭口谈的都是政治。他刚当上马柴厄

斯市的行政官,对刚毕业的孩子来说,那算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他当时正在考虑要在一两年之后竞选州议员。
塞莱娜说了点她在奥尔巴尼专科学校教课的情况——这是她搬到纽约市,开始担任全职作家之前的事,然后就沉默不语了。当时她和我正在洗盘子,我突然感觉到

事情不对劲。我快速转过身,看见她那深沉的眼睛正盯着我。我可以读出她的想法,你们应该知道,父母有时候可以猜得到孩子的想法。不过事实是,我不需要猜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她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那件事情。我在她眼神中看见了和十二年前同样的问题。那时候她走到种着豌豆和黄瓜的菜园里问我“你是

不是对他做了什么事?”,还有“这是不是我的错?”,以及“该付出代价的人是不是我?”。
安迪,我走到她身边抱了她。她也回抱着我,但是她的身体却很僵硬,僵硬得像拨火棍一样。那一刻我感觉到,那栋房子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就像一个垂死之人呼

出了最后一口气一样。我想塞莱娜也感觉到了。不过,小乔没有那种感觉,他将房子的照片放在他竞选的宣传单上,给人一种平民化的印象。我注意到,选民很喜

欢这种温馨的宣传。但是那栋房子的生命结束时,他并没有感觉到,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那栋房子。这又是为什么呢?对小乔来说,那栋房子只是他放学后的

去处,只是他听见爸爸指责他、骂他是个书虫娘娘腔的地方罢了。他上大学之后住的那栋坎伯兰学生宿舍,对他来说反而比东大道上的那栋房子还像家。
可对我来说,那栋房子是我的家,对塞莱娜也一样。我想,我的乖女儿离开小高岛很久之后,仍然住在这里。在她的记忆中,在她的心中,在她的梦中,她仍住在

小高岛。也在她的噩梦里。
那个发霉的味道啊——一旦屋子里开始出现那个味道,你就再也无法摆脱掉它了。
我坐在一扇开着的窗户旁,想呼吸一会儿海风吹来的新鲜空气,然后,我突然有了奇怪的想法,我觉得我应该将门锁上。前门还算容易,但是后门的锁舌却卡住不

动了,我滴了几滴三合一润滑油之后,它才转动了。当它动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它那么难对付,不过是生锈罢了。有时候我在薇拉家连续待上五六天,但我还

是记不得,上一次我是什么时候将房子锁上的。
这么一想以后,我的勇气全都没有了。我走进卧室躺下来,将枕头盖在头上。我小时候不乖被送上床时,常常这么做。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我真不敢相信,我

竟然有那么多眼泪。我为薇拉、塞莱娜和小皮特哭过,我想我甚至还为乔哭过,不过我通常是为自己哭的。我一直哭,直到鼻子塞住,肚子绞痛为止。最后我睡着

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电话正在响着。我起床摸黑到客厅接电话。我拿起话筒,喂了一声之后,某个人——某个女人马上说:“你不能杀她,我希望你知

道这一点。如果法律逮不到你,我们会逮到你。多洛雷丝·克莱本,你不像你以为的那样聪明,我们不会和凶手住在一起,只要小高岛上还有正直的基督徒在,我

们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的脑子还不太清楚,刚开始我以为我只是在做梦,等我发现这不是梦的时候,她已经挂断电话了。我往厨房走去,想煮杯咖啡或是从冰箱里拿一瓶啤酒出来,这

时候电话又响了。这一次也是个女人的声音,不过并不是同一个人。她满口脏话,骂个不停,我马上挂断了电话。我再次有想哭的冲动,但是我不许自己哭。我将

电话线插头从墙上拔了下来,然后走进厨房拿了一瓶啤酒。我觉得啤酒不好喝,最后将大半瓶都倒到水槽里了。我想,当时我需要的是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可是

从乔死了之后,家里一滴烈性酒也没有。
我倒了一杯水,却发现自己受不了水的味道,那个味道尝起来就像硬币被小孩子汗津津的拳头攥了一整天一样。这让我回忆起在黑莓丛的那天晚上,微风中也有同

样的味道。这还让我想起那个涂着粉红色口红、穿着条纹裙的女孩。当时我突然觉得,那个女孩长大以后有了麻烦。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人在哪里。

不过,我从来都没有想知道她是否存在,要是你们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知道当时她存在着,这一刻也一样,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点。
但那并不重要。我又有点走神了,我的嘴巴也跟着走远了,就像玛丽的小羊羔一样。我要说的是,从我厨房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和百威先生最好的啤酒一样糟糕,

即使加上了几块冰,也除不去那个铜味。后来我一边看着电视上愚蠢的喜剧节目,一边喝着夏威夷宾治。那是我为小乔的双胞胎儿子准备的饮料,一直放在冰箱后

面。我为自己煮了冷冻食品当晚餐,煮好了之后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最后我将食物倒进了泔水桶。然后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夏威夷宾治,将酒拿回客厅,坐在电视

机前面。一集喜剧播完之后,又换上另一集,不过我看不出来这两集喜剧有什么差别。我想可能是我没有专心看电视的缘故吧!
我并不打算理出头绪,想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你们聪明,就会知道有时候晚上是理不出什么头绪的,因为晚上的思绪根本不清楚。日落以后,不管你理

出什么头绪,十次有九次,你都得在第二天早上再重新来一次。所以我只是坐着,电视上的地方新闻播完之后,《今夜秀》节目开始的时候,我又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和薇拉,不过薇拉的样子和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乔还活着,她的孩子们和我的孩子们都还在身边,而且大部分的时候都光着

脚四处跑。我梦见我们正在洗盘子,她负责洗,我则负责擦。但我们并不是在厨房里,而是站在我家客厅的小火炉前。这就奇怪了,因为薇拉从来没有到过我家,

一次也没有。
不过在我的梦中,她确实来了。她将盘子放在火炉上方的塑料盆里,那些盘子不是我的旧东西,而是她高档的斯波德瓷盘。她洗完一个盘子就递给我,但是每一个

盘子都从我的手中滑落,在炉台上摔碎。薇拉说:“多洛雷丝,你必须更小心一点。如果发生意外,你却不小心的话,事情会乱成一团。”
我向她保证我会小心的,而且我保证我一定会努力做到的。但是话一说完,下一个盘子又从我的手中滑落了,然后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这真是太糟糕了,”最后薇拉说,“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低头看去,可炉台上并没有盘子的碎片,只有乔的假牙碎片以及破碎的石头。“薇拉,别再递盘子给我了,”我一边说,一边哭,“我想洗盘子这件事,我是做

不来的。或许我已经太老了,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想再打破盘子了,这一点我还知道。”
不过她仍然继续递盘子给我,而我则继续打破。盘子落到砖上所发出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低沉,最后盘子发出轰隆巨响,而不再是落到砖上破裂时所发出的清

脆撞击声。我突然明白,我是在做梦,而那些轰隆巨响并不是梦中的声音。我猛地醒了过来,差点从椅子上摔到地上。这时又发出一声轰隆巨响,这一次我终于听

了出来,那是枪响的声音。
我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两辆皮卡呼啸而过,车的后面有人,一辆后面载了一个人,另一辆后面好像有两个人。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手持猎枪,每隔几秒,其中一个

人就对空放枪。枪响之后,枪口出现明亮的火花,然后又是一声巨响。从那些男人(我猜他们都是男人,不过我不敢肯定是不是)前后摇晃的样子,以及从货车迂

回行进的样子来看,我想他们那一帮人都是喝醉酒的浑蛋。我也认出了其中一辆皮卡。
你说什么?
不,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打算因为一些人晚上喝醉酒之后乱开枪,就将他们拖下水。我想,我可能根本就没有认出那辆皮卡吧!
不管怎么样,当我看见他们只对着低垂的云朵扫射时,我将窗户往上一推。我想他们会利用山脚那块空旷的土地转弯,果然没错。其中一辆车还差点卡住了,你说

好笑不好笑。
他们将车子往回开,一边猛按喇叭,一边摇头呐喊。我将手掌放在嘴边做成杯状,对着他们大叫:“你们快给我滚!你们不睡觉,别人可要睡觉!”我用尽力气大

喊。其中一辆车转弯稍微大了点,差一点就开进水沟里,所以我想我应该吓着他们了。这时单独站在其中一辆车(我想就是刚刚我认出来的那一辆)后面的那个家

伙还跌了个狗吃屎。不是我夸口,我的肺活量真的不是盖的,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和他们较量一番,看谁叫得大声。
“你这个该死的臭婊子凶手,滚出小高岛!”其中一个人不甘示弱地向我大喊,然后又对着天空放了几枪。我想那只是他们向我展示自己有几分勇气罢了,因为他

们没有再转回来。我听见他们一路叫嚣着往镇上开去,皮卡的消声器叫个不停,换低速挡的时候,排气管还像放炮一样,砰砰地响个不停。我敢打赌,他们的目的

地一定是前年才开张的那家该死的酒吧!你们也知道,男人喝醉酒开皮卡是什么德行。
被他们这样一闹以后,我大为光火。我不再觉得害怕,而且他妈的一点也不想哭了。我觉得很坚强,也很生气,不过还没有气到不能思考,或者气到不到理解为什

么那些人要这么做。当我要发泄怒气的时候,我要自己想想萨米·马钱特,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想到他跪在楼梯上,先看着那根擀面杖,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我的

那个眼神。当时他的眼睛和暴风雨前的海面一样深沉,就像那天塞莱娜在菜园里看我的眼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