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子已经惊得有些呆了,喃喃道:“她竟然宁可打碎白荷灯,也不让人瞧见那灯上的名字,难道这白荷灯的主人……”
忽见白影一闪,如轻云出岫,飘然落于水面。
一只欺霜赛雪的纤手,自轻云薄雾般的绡衣中伸出,似乎只在刹那间,那明珠去势陡衰,已稳稳嵌入她两指之中。
彩声哄然再响:“仙姑!”
“这才是真正的仙姑呢!”
“天哪,盂兰节果真如此神奇么?”
为首捕头却怔在当场,只看着那凌波而立的白色身影,神情若喜似狂,叫道:“是苏姑娘?”
纤手轻弹,明珠复又飞回,不偏不倚,嵌回素服女子的耳垂之上。
素服女子一惊,强行凝聚的内息瞬间消散,身形一软,原是凌波而立的双足不由得陷入水波之中!
但觉手腕一紧,却被一只半凉不温的纤手握住,一股大力传来,她顿时身不由己地腾身而起,只觉耳边风声呼呼掠过,灯火水光飞逝如电,尚未反应过来,足底硌硬,却已触到了实地。
素服女子惊魂未定,用力脱出手腕,喝道:“你……你是人是鬼?”
她不敢抬眼,向旁瞥去,心中又是一紧:原来邪小婢已倒在地上,双臂向前伸出,如死了般一动不动。满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样四下披散。蓬乱的发丝下伸出半截光秃的手腕,样子十分诡异。
帷帽人负手站在一边,老仆静静地守在他身边,仿佛融入黑暗之中。然而即使他此时仍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又有谁敢再轻视半分?
此时那捕快已捞回了白荷灯,递给为首的年轻捕头,道:“头儿,这灯上只有‘之轩’二字。”
素服女子咬牙道:“‘之轩’二字,就违了国法么?”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如切冰碎玉,淡淡道:“陆夫人,我们此来,自然不是只为了捞一盏河灯。”
素服女子身形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面前已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绡衣乌发的女子。单看那衣袖里露出的一截皓腕,还有几乎毫无瑕疵的纤手,便知方才凌波而至的便是她了。
素服女子一向以美貌自负,即使并不在最青春的年华,姿容依然艳丽,特别是着素色农衫时,最能呈现出一种炫目之美。
然而眼前这个同样穿着素白绡纱的女子,没有丝毫修饰,却清丽出尘,皑若山中雪,皎似云间月。令得她在一瞬间自惭形秽,不禁转过头去,似乎要躲避这女子照人的光华。
年轻捕头大喜过望,眺到绡衣女子身边,叫道:“苏姑娘!真是你来了?捕神大人呢,他怎么没来?”
帷帽人看在眼里,喃喃道:“原来是她……除了苏兰泽,世上哪还有第二个姓苏的女子,能有如此风神?”
年少时便加入缉捕司,因洞察如神、无案不破,被认为拥有冥冥之中的第三只法眼,而称“三眼捕神”名动京师的杨恩,在数年前因围剿太湖盗匪时身负重伤,双眼失明,近年来已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然而“长生梦”、“不老人”等谜案告破,不但令他声名再起,甚至连他身边的那位神秘的红颜知己——以精通乐理、博闻广记而着称的“乐神”苏兰泽,也广为人知。
苏兰泽一指那横卧在地的小婢,道:“擅用偃师门秘术,便是第一桩罪过。”
“偃师门”三字出口,所有人都是一凛,投向小婢的目光中,渐渐有了惊惧和了然的意味。
偃师门,最早出自《列子·汤问》。
据说周穆王西巡狩猎时,在归途中遇到了一位自称偃师的神秘匠人。偃师献给周穆王一名伶人,伶人举手投足,随意自如,歌声清越而合乎音律,舞姿百变而应乎节拍,周穆王于是召来自己的侍妾们一起观看。就在表演即将结束之时,这个伶人竟向一个最美丽的侍妾飞去调戏的眼风。周穆王不禁大怒,想要杀了偃师和伶人。
偃师畏惧,赶紧禀告说:“这个伶人并不是真人,而是小民用木头做出来的傀儡,凭借巧妙的机枢牵引,用暗中的力量控制,才使它的举动像真人一样,又怎么可能真的调戏大王的爱妾呢?”
周穆王并不肯相信,于是偃师当众剥下伶人的外皮和毛发,露出里面的躯干,果然是以木头、皮甲、胶漆等材料制作出来的。然而不论是肝、胆、心、肺、脾、肾、肠、胃、筋骨、肢节、皮毛、齿发等,全都精细入微。等偃师重新把这些零件拼好后,那个伶人又立刻且歌且舞,鲜活如生!
周穆王不禁佩服地感叹:“原来人工之巧,竟也能达到造化之工啊!”
偃师之术,与后来的公输班、墨子等人创立的机关之术不一样。
机关术多以畜力作为动力,用机枢来控制,如守城、攻击、运输等,讲究力道刚硬,有肃杀之风,多用于行军打仗、刺探情报等。所谓公输班的飞鸢、墨子的连弩车、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均是此类。
与剑神舒高炽、捕神杨恩、乐神苏兰泽齐名的技神张白石,便是公输班后人,极擅宫殿暗室的机关之术,世称之鲁班门人。
但偃师之术不同,一来是候师所制作的傀儡,无论人、兽、禽都栩栩如生,追求细节的最逼真和最精巧,不像机关之术只求肃杀阳刚,务要一击中的,外表却甚是粗糙;二是不需要借助外来的力量,而纯粹通过一种世代相传的秘术,聚集和贯注一种神秘的力量,来驱使其鲜活灵动。
懂得制作和驱使傀儡的门派,被称为偃师门。他们最初不过是制作一些倡伶傀儡卖艺为生,到后来技艺愈发精湛,甚至可以听从主人的命令,暴起伤人,充当没有生命的刺客。
据说先帝晚年时,心痛金妃之死,遍寻天下偃师妙手,终于为他做出一具形貌肖似金妃的傀儡。他朝夕拥“她”在怀,不久便暴病身亡,据坊间流言此事正与傀儡有关。
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严令追缉偃师门人,牵连数百入被下旨赐死,偃师门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那些巧夺天工的傀儡也都被付之一炬。
这些年来,偃师门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偃师门三个字,也成了惑众妖术的代名词,黎民百姓连提一提,都怕大祸临头。甚至是皮影戏的偶人,也只在近几年才悄悄出演,唯恐触了禁忌。
当今圣上亲政后,已不如太后临朝时那般严厉,但对傀儡的禁令并没有废除,所以苏兰泽才有此言。
此时见那小婢伏卧在地,满头乱发掩住了面颊,但整个身躯并没有呼吸的起伏。且那被帷帽人情急之下一剑削断的手腕,截面干燥平整,根本没有溅出一点活人应有的血液和肉脂。
这小婢果然是个傀儡!先前陆夫人尖声作啸,想必是运起真气,来驱使小婢行动。
只是她尖啸之后,小婢却试图掐死帷帽人,显然绝非善意。
陆夫人喘了一口气,凤眼中浮起一抹嘲意,道:“我虽出身偃师门,但早与他们决裂。我家老爷的母亲,正是出自太后的娘家,我会这些小玩意儿,太后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家老爷一直卧病在床,我身为女人不擅经营,家中境况日益困窘,又不想让太后烦心,所以削减了不少的奴婢。前些日子,我在柴屋发现了旧时的一个傀儡,恰好身边的小婢得了病,便用傀儡代役。”
她轻声一笑,道:“何况前些年偃师门早已灭绝,圣上仁厚,近年来极少提起。民间皮影戏尚且恢复了,妾在府中役使一个傀儡,纵然太后知道了,念在妾操持家务、照顾夫婿的苦劳上,也罪不至死。”
“夫人说得有理。”苏兰泽还是那样不急不躁,制止住马上就想跳起来的年轻捕头,道,“但朝廷对偃师门的禁令并未撤销,如今陆夫人你牵涉到傀儡一事,便是堂堂的锦衣陆府,也不能置国法不顾,而严拒缉捕司入府查案吧。”
那捕头顿时明白过来,咧嘴笑道:“正是。”
陆夫人那美丽的凤眼,刹那间如午间猫的瞳孔般,收缩了起来,垂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掐紧了衣角。
那捕头从腰间取下铁牌,往空中高高一扬,道:“缉捕司捕头鲁韶山,今晚河边偶遇陆夫人,”他故意将“偶遇”二字咬得极重,手向着帷帽入主仆及那个年轻女子一挥,“恰见其所携傀儡暴起伤人,你们都是证人,此时便随我等一同入陆府,查个究竟吧!”
年轻女子闻言便抱起琴身,走到陆夫人身边,笑道:“我姨娘出了事,我自然是要去的。”
陆夫人心烦意乱,喝道:“谁是你姨娘?你这……”
“兰蕙争香开双蒂,琵琶湖畔对门居。”年轻女子笑吟吟道,“姨娘当真忘了阿茹么?”
凤眼陡然睁大,陆夫人难以置信地望向年轻女子:“你……阿茹……”
那张黄瘦而平凡的脸庞上满是笑意,却让陆夫人全身一颤,几乎要站立不稳,幸好被年轻女子一把扶住:“姨娘不要生阿茹的气,阿茹以后一定乖乖的,陪着姨娘去湖边划船、捞虾、采莲蓬,哪怕到了七八十岁,也都听姨娘的话。”
她说这番话,分明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子在撒娇弄痴,但陆夫人却僵如木偶,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有白纱的遮蔽,看不她清脸上的表情,然而那凤眼之中,却有千万种情绪交织变化,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伤心,又仿佛有着惧怕和怀念:
那老仆身形一动,正待向鲁韶山说些什么,却被帷帽人示意制止。
帷帽人的目光,一直停驻在陆夫人身上,用一种低得只有老仆能听到的声音道:“多年未见她了,又事涉偃师门……不如,就去瞧瞧热闹。”
贰 锦衣陆府
陆府。
这两个敷金大字,衬着暗金匾底,高悬在门楹之上,显得雄浑开阔又不乏典雅,正是出自前朝景贤皇帝手笔。
陆府所在,离河岸不远。虽然处于京郊,但以前也是一座颇具盛名的庄园。涂彩填朱的廊檐,墙头高踞的瑞兽,无不显示着这座府第曾经的富贵风光。
然而年代久远,那些朱彩已经斑驳,瑞兽也残破不堪,门阶下青苔遍地,甚至连府墙上也长出许多长茎野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先前那捞灯的捕快搔了搔头,凑到鲁韶山跟前,悄声道:“这锦衣陆府以前的老主母,听说还是太后娘家的表妹,怎么如今门庭如此冷落?”
另一个捕快一撇嘴,低声答道:“王大头,京都的皇亲国戚多了,陆府如今的老爷不得力,当然就成了弃子。我看,只怕是因为他娶了这个女人,才失了太后欢心吧?”
夜风灯影里,照出那素服妖娆的陆夫人。
也没什么华丽的妆饰,但宽大的衫服中,却依稀可见那盈盈的腰身。行走间,那腰身仿佛一寸寸活起来,如婉曲的水流、摆动的柳枝,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意。
王大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陆夫人腰身轻摆,已低头进了府门。
前院也颇为荒芜,只院角荒草之中,有一带小小栏杆,虽然陈旧了,但也看得出竟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角落处只放有一只石缸。那缸用的是上好的青石料子,打磨得光滑锃亮,又以镏金箍紧缸口,灯光一照,流光灿烂。
陆夫人见他们都在打量那石缸,便笑道:“说来惭愧,妾身二十多年前,行走江湖以走索为生,平时经常在缸沿上行走,以练就上佳的轻身功夫。与夫君定情后,起初人人都以我的身份来轻贱取笑。夫君索性让人用金箍了缸沿,以金石相衬,取‘情比金石’之意,又用紫檀木的栏杆围起来,以示郑重,后来取笑我的人才渐渐少了些。”
鲁韶山虽没作声,心中却微微一动:看来传闻不假,陆大人果真对这位夫人颇为爱惜尊重。
他想要往前走几步,仔细看看,却被府中的老门子劝阻了:“老爷卧病后,家业衰落,夫人哪还有心思照管这些玩意儿?那里蛇虫颇多,又多荒草积水,生出许多蚊孑。如今天热,有时哑婆还把一些鸡鸭骨头并羽毛之类的也丢在那里,恶臭熏人,只怕大人们闻了不适。”
王大头的鼻子用力一抽,连忙叫道:“果真臭得很!”
帷帽人不禁长叹一声,道:“可惜了那一段‘情比金石’的佳话,如今也败落如此了。”
“我家主人险些遭到陆夫人毒手一事,正是老奴方才所说的那样。”厅堂之中,帷帽人的老仆已向鲁韶山讲出了桥边惊险一幕,“这女子行事诡异,恐怕不只掳人这般简单.还望官爷明查!”
陆夫人“嗤”了一声,嘲笑道:“你家主人深夜放一盏红荷灯,显然是为了纪念一个女人,却鬼鬼崇崇地戴着这么顶帷帽,到了这里还不肯取下来。也不知算不算行事诡异,谁又知你是人是鬼?”
“你驱使傀儡袭击我,违反了朝廷的严令,是缉捕司的嫌犯,我却是此案的证人。天朝律令,证人只需向缉捕司提供证词即可,哪需要证明什么身份?”帷帽人语声低沉,却有一种隐隐威仪。
陆夫人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角,媚态顿生:“傀儡一事无可抵赖。明日妾身自会入宫向太后请罪,各位大人还有伺话说?”
苏兰泽虽然也在厅中,却一直站在窗前,仰望天际明月,不闻不问。而那阿茹则解下一根发绳,专心致志,试图将碎裂的胡琴绑成原状。
鲁韶山眼珠一转,道:“陆老爷何在?他曾领正四品衔中奉大夫职,虽然告病在府已经二十余年,但论理我们也该拜见拜见。”
陆夫人不答,却伸手取下面纱,叫道:“哑婆!”
廊下转出一个花白头发的婆子,褐衣短衫,束手站在那里,静静不言。
面纱除下,露出一张眉目姣好的脸庞。
众人都在心里赞了一声,但见那张脸形若鹅蛋,鼻挺嘴小,纵然肌肤已失去了少女那样柔润的光华,但凤眼顾盼之间,依然有着妩媚的风韵。
陆夫人扫了一眼众人,道:“老爷或许还没睡,你去禀告一声。”顿了一顿,又道,“外子行动颇为不便,多年来无法行走,全靠哑婆用小车推行。哑婆没了舌头,不会说话,请大人们见谅。”
她又瞧见被众捕快带入室中的那具傀儡,脸色不禁一变,恳求道:“妾身役使傀儡一事,已经认罪;只是外子体弱,一向不知这小婢竟不是活人,望各位大人允许妾身收起此物,否则若被外子看见这断手残肢的情景,只怕于病体有碍。”
鲁韶山听她言辞恳切,心道:这女人纵然狠毒,对自己的丈夫倒还颇为关切,便点了点头。
陆夫人便令哑婆过来,比画了几下,哑婆年纪虽然不轻,但行为甚是敏捷,很快就把那傀儡扛过肩头,消失在内室之中。
苏兰泽叫过一个捕快,附耳说了几句话,那捕快也随之出去,过了片刻才回来,没有异状。
帷帽人负手而立,耳中却在留意聆听内室的动静。
不多时,只听脚声橐橐,伴随着辘辘车声,却是哑婆推着一辆小车从内室出来。
陆夫人抢步上前,柔声道:“子庭,今天怎样,晚上我不在,你可有按时吃过药?”
车上放有锦褥缎被,拥着一个满脸病容的男子。
早听说锦衣陆府的这位陆老爷,名瞻,字子庭,父亲出自官宦之家,母亲又是太后娘家的表妹,于前朝时已颇有些声势。
陆子庭当时不过二十岁,便高中了进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不但长得俊秀,且能诗擅画,曲艺杂家无昕不精,是京都有名的贵公子。
这“锦衣陆家”,便是他中了进士之后,因觐见先帝时应答得体,所以先帝龙颜大悦,特赐他官纹锦衣而得来的名号。
陆子庭后来娶世家女王氏为妻,仕途更是坦阔。偏在此时,于街市中遇见了一个走索卖艺的女子,一见倾心,竟带回了府中。
不久之后,陆府不慎起火,火势十分凶猛,陆父陆母都在火中丧生。而陆妻王氏受了惊悸,很快就染病身亡。
陆子庭哀伤过度,竟然就此一病不起。太后虽赐下不少东两,但终因了陆子庭一直缠绵病榻,少见外人,连官职都不得不辞去,昔日声名显赫的锦衣陆府,也变得萧条冷寂。
幸好他带回来的那个卖艺女子,一直在榻边殷勤服侍,渐渐也开始操持家务,虽因为身份卑贱没有扶正,但陆子庭对她言听计从,府内上下,已将她视作陆府的女主人。
这陆夫人三字,也就渐渐叫得顺口了。
朝中风云变幻,往往起于须臾。何况陆子庭卧病二十余年,对太后一系无法出力,也就渐渐被弃在一边,后来更是在官场中销声匿迹。
若不是陆夫人与他伉俪情深的佳话,一直流传在京都之中,恐怕连他这个名字,也要渐渐湮灭在那些新贵中了。
许是常年不见阳光,他肤色极为苍白,且有了许多细细的纹路。然而毕竟养尊处优,又步见外人,看上去颇为年轻。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不像别的中年人带上了世事的浑浊,却仍然如宝石般黑亮,带有几分年轻人才有的纯净和稚气。
鲁韶山一众连忙行礼道:“陆大人。”
陆子庭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说话有气无力,仿佛再说几个字,便要昏睡过去一般:“贵客光临,有失远迎……咳咳,陆某卧病多年,府中事务一向是……是夫人打理,招待不周,还望恕宥……”
陆夫人俯身帮他掖好被角,嗔道:“我哪里招待不周了?偏你不放心我。”虽是这样说话,但那盈盈目光,没有片刻离开过他的脸。
陆子庭望着爱妻浅浅一笑,瞳孔黑亮,光华流转,仿佛有无限温柔宠溺之情。
在这一瞬间,竟让周围人有了种错觉,仿佛他还是昔日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锦衣公子,当年便是用这一双流光溢彩的黑瞳,于万千人中一眼便看到了高高索绳之上,那个轻盈如燕的身影,从此情定终生。
二人四目相视,爱怜横溢,浑然忘了身边所有人。
目为心窗,人的行为可以作伪,但人心不会,目光更不会。
便是那冷峻的帷帽人,也不禁在心里暗忖道:原来传闻是真的,这陆子庭夫妇,果然鹣鲽情深。
鲁韶山却不禁看了一眼绡衣如云的苏兰泽,那张冰玉般的脸庞上,平静如昔,看不出任何的神情。
他忍不住想道:“苏姑娘让我们盂兰节在如烟桥对岸,留意一个来放灯的女子,果然就有了陆夫人的傀儡一案。可是她如何知道的?她和捕神大人向来形影不离……为何今晚捕神没有同行?”
还是阿茹微微一笑,打断了陆氏夫妇的柔情蜜意:“既然姨父体弱,夜深露重,不如还请先歇息吧,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
陆夫人蓦地惊悟过来,柔声向陆子庭道:“让哑婆送你早些歇息,安排好客人后,妾身就过来。”
陆子庭微微点头,又向鲁韶山等歉道:“如此陆某就先告退了。”
拥在锦绣之中的身影,连同那辆精致的小车,在哑婆的推动下,渐渐消失。
陆夫人目送丈夫走远,再回过头来时,目中的柔情已经变成了冷嘲:“鲁捕头,鲁大人,你已经见过夫君,还有什么吩咐?”
鲁韶山向王大头使了个眼色,道:“事涉傀儡,虽然夫人你说是旧物,但却让人难信,不得不搜检贵府,望夫人见谅!”
话音刚落,王大头等三名捕快便分散开去,转入廊下。
陆夫人眼见他们四处搜寻,也不拦阻,只是徽微冷笑,虽是看向帷帽人,却有意提高声音,好让苏兰泽听见:“妾身虽然曾对这位爷不敬,但那是妾身走了眼,没想到您也是个人物。如今正好做个见证,妾身不过是役使了一个傀儡,这些捕快大人却如强盗一般,在府中翻检不休。”
帷帽人淡淡道:“公道自在,何必多言?”
以前的锦衣陆府被大火烧毁了十之八九,后来家境败落,也无意修缮。现今陆府周围,还余一片废墟,所剩宅院,也不过四五进而已。
王大头等人走了一圈,才发现陆府中空荡荡的,除了那个老门子和哑婆外,几乎没看见别的婢仆。
四下仔细巡查一番,到最后他们连水缸、柜门都打开来看,仍是空空如也。
陆夫人只是冷笑,时而讥言道:“我要是费心做了许多傀儡,也不必放在缸中柜里吧?”
王大头的神情越来越焦急,道:“怎么可能?”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到陆夫人面前,厉声道,“林公子呢?那个俊俏哥儿,你把他藏在哪里了?”
陆夫人讶然道:“什么林公子,妾身不知。”
王大头又气又急,叫道:“哪个林公子?当然是京都最大的香料铺林掌柜的独生爱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风流公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把他藏在哪里?快给我交出来!”
陆夫人陡地双眉倒竖,喝道:“我不过是役使了一个傀儡,你却污我妇道人家的清白!谁不知我心中,从来就只有我丈夫陆子庭一人!我二人当初发下誓言,要白头到老恩爱不移,岂容你信口雌黄?”
她说到此处,已是满面怒容,目光如刃,狠狠地盯住王大头,令得后者竟不由退了一步,强辩道:“你……你要真是如此坚贞,怎的那许多美少年都在你陆府消失了?你分明就是效仿晋后贾南凤之事,私通……”
话未说完,只听陆夫人低嘶一声,竟一头狠撞了过来!
王大头情急之下,向旁闪避,同时挥掌相挡,“砰”的一声击中陆夫人左肩!
陆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却并不闪避,显然是气急攻心,讲不得什么武功章法,竟如市井泼妇般,凭着一股悍恶之气,又恶狠狠地撞了上来,闷响声中,正中王大头心口!
王大头没想到这娇怯怯的女子,忽然间仿佛变成了猛虎,胸口本就疼痛无比,眼见得陆夫人牙齿咯咯有声,似乎要再扑上来,不禁吓得肝胆欲裂,仓皇之下连连后退,只一迭连声叫道:“头儿!头儿!”
白影一闪,斜刺里纤手挥出,只在陆夫人额间轻轻一点!
陆夫人如遇雷击,顿时僵住,脸上羞愤的红色也渐渐褪去,眼神由凶狠渐渐变得清明起来,盯着眼前那个白衣女子,道:“你……你做什么?”
苏兰泽收回手来,淡淡道:“贞与不贞,白头与否,存乎于心,何惧他言?”
陆夫人胸口不住起伏,咬牙道:“我与子庭……我与子庭除非是死……不!就算是死了,也一定会白头相守!”
鲁韶山一把拨开惊得呆住了的王大头,拿过那盏白荷灯,盯着陆夫人道:“陆夫人从小便是孤女,没有父母亲人,嫁与陆老爷二十五年来,也没有任何亲族朋友往来,况且白荷灯上这‘之轩’二字,决不是对长辈亲人的称谓。既然不是有男女私情,这位‘之轩’,又是谁人?”
京都习俗,盂兰节时放河灯,是寄托对逝去之人的哀思,企盼亡魂能攀上河水上的荷灯,前往西方极乐世界。荷灯分红白,亡人为男放白荷灯,亡人为女则放红荷灯。
陆夫人斜他一眼,先前的悍恶完全消失了,还是那种冷冷的嘲讽:“妾身见别人盂兰节都放河灯,伤感自己连父母兄姐的名姓都不记得了,所以胡乱写个名字,以寄托哀思,难道这也犯法?”
她口齿颇为伶俐,掳走帷帽人与放河灯之事,竟被撇得千干净净。
阿茹倒是“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姨娘言之有理,我也只知母亲,不知父亲的名姓呢。”
王大头瞪她一眼,喝道:“巧言令色!你以为藏了起来,本捕快就真的找不着他?”
陆夫人掩口打了个哈欠:“那你找吧,这里不是缉捕司的大牢,妾身可要先安歇了。寒舍简陋,各位就在此自便吧。”言毕腰肢款摆,竟个真的往后堂去了。
阿茹眼珠转了转,叫道:“姨娘!等等我!”一溜烟地跟了去。
王大头想要喝止她,但又望一眼鲁韶山,嗫嚅道:“头儿!要不要派个人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