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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韶山没好气地哼声道:“都是你这没脑子的乱来!打草惊蛇,再查就更难了!你又没将人家收监,她要睡觉你还能拦着不成?跟到哪里去?去人家夫妇闺房么?”
帷帽人一直端坐在椅上,沉吟不语,此时开口道:“之轩这个名字,颇为耳熟。不过……似乎是二十多年前听过,已记不分明了。”
王大头一直呆呆地没作声,此时忽然叫起来:“咱们再找找林公子,我……我再仔细瞧瞧……”
帷帽人微诧道:“林公子果真在此?区区一个富商之子,怎么会惊动你们专办要案的缉捕司?不是还有专司民案的京捕营么?”
他虽然到了此时,仍未摘下帷帽,但行坐之间,自有一种慑人威仪,更显身份神秘莫测。
鲁韶山到缉捕司已有些时日,颇长识人之能,也知道京都权贵如云,说不定一个市井小贩,就能上达天听。何况是帷帽人这般仪态威严,且显得对各衙门极为熟悉?
此时鲁韶山与他说话都不由得放低声音,肃然答道:“不敢有瞒大人,数月来连续有年轻貌美的男子在如烟桥附近失踪,京捕营也曾接案,却始终没有头绪。只到上月时,有一蒋姓男子忽然跑到京捕营报案,说道有鬼魅迷人之事。”
“鬼魅迷人?”帷帽人失笑道,“朗朗乾坤,哪来的鬼魅?”
叁 夜半鬼火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尖声叫道:“有鬼!有鬼!无皮鬼!有皮鬼!有鬼啊啊啊啊啊!”
接着又是一阵疹人的笑声,间或化为低低的哭泣,哭声凄哀,似断若续。
且有嗵嗵的闷声,也在哭笑中响起来,仿佛是捣臼的杵声,但寻常的杵臼又怎会发出如此大的声响?
嗵、嗵、嗵,只是单调的、沉闷的声响,但一声声响起来,在这寂黑的夜里,分外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在回应那些响声,风来穿户,吹得烛火摇摆不定。一片惨绿的荧光,从窗外飘忽而过,那一瞬间,甚至连烛火都被映成了惨碧的颜色!
王大头惊得一跃而起,往后退去,牙齿打战,望着鲁韶山道:“头儿!莫不真是……真是……”
鲁韶山心中发虚,但一回头看到白衣飘然的苏兰泽,顿觉羞愧,喝道:“心中有正气,怕什么鬼魅?”脚下一点,早破门而出,“锵”地抽出了铁尺!
不知何时,一轮弯月已升上了天空。冷冷月光,洒落遍地,屋脊高低不一,如伏在深夜里的猛兽。
而点点绿光,就浮在清冷的月色里,上下飘飞,化作一片惨碧的光影。
鲁韶山倒吸一口冷气:鬼火?真的有鬼火!
定睛看时,才发现那片“鬼火”虽然疏密不定,但围绕飞舞之处,却是院角处那一带紫檀栏杆!
金沿石缸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在鬼火的映照下,发出幽幽的亮光。一个麻衣长裾的身影,就站在缸沿之上。
只看得见那纤瘦的背脊,和不断起伏的肩膀——竟是抱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棍,一下下捣向缸底!而那奇怪的嗵嗵闷声,正是棍头捣击缸底发出的声音。
鲁韶山定了定神,铁尺一指,喝道:“谁?”
那人猛地回过头,向着他发出一阵阵哭笑之声。
此时苏兰泽并王大头等捕快们都奔出来,鲁韶山胆气更足,喝道:“装神弄鬼!快些下来!”
“砰”的一声,却是那人蓦地丢掉手中木棍,惊叫道:“不要过来!有皮鬼!有皮鬼!鬼呀!”
王大头等人虽然仗胆奔出来,但此时见到这绿火飞舞、阴气森森的场景,心头也暗暗有些发悸。
倒是苏兰泽毫无惧色,长袖挥舞间,将团团绿火驱散,道:“不过是些磷火,夏夜闷热,倒毙的禽兽不少,或许是它们的骨骸发光,不必惊慌。”
鲁韶山忖道:苏姑娘都如此胆大,莫非我一个男人还伯这些不成?足下一点,飞身掠向缸沿,一手执尺,另一手已如电探出,堪堪揪住了那人衣领,喝道:“下来!”
磷火被扑得四面飞散,那人尖叫一声,被鲁韶山掷下缸沿!当即跌坐在地,抱着膝盖呜咽起来。
隔得近了,才辨出竟是个女孩子,披散的长发下,只隐约看到尖尖的下颌和苍白的肌肤。
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踽踽而来,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却是那老态龙钟的门子。
他瞧见这许多人,怔了一下,叹气道:“各位吓着了吧?这是哑婆的侄女小蝉,前些时得了疯病,咳咳……”
他咳嗽了半晌,才喘过气来,一面伸手去拉那小蝉,一边道:“这孩子以前也是个机灵的,得病后就成了这副样子,人不入鬼不鬼……”
他这个“鬼”字刚说出来,小蝉又是一声尖叫,猛地推开他的手,叫道:“有鬼!有鬼!”
尖叫哭笑声中,她飞快地跑开,融入夜色暗处去,再无踪影。
室内,帷帽人仍端坐在那里,甚至连手中端着的茶盏,也依然没有放下,见鲁韶山等人进来,便道:“蒋生后来如何了?”
鲁韶山望着窗外的夜色阴影,沉声道:“那蒋生说,有日从歌馆回家,走在如烟桥畔,忽有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下来。车中有个少女,姿容颇美。他受到诱惑,上车与少女同坐。少女奉了一盏酒给他,他喝完后便昏迷过去。醒来时感觉自己在一处黑暗的所在,四处都是泥土墙壁,似乎还有血腥的味道。他试图敲打墙壁,居然有两面都传来回敲的声响,但是壁土太厚,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帷帽人“唔”了一声,听他继续讲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灯光亮起来,是那个少女打扮得很漂亮地进来,给他送来饭菜。饭菜有一种浓重的药昧,他只能勉强咽下去。他很喜欢那个少女,留她下来攀谈,问询她的名字,又问她这是什么地方。少女只告诉他说,这里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名叫‘第五狱’。他很害怕,向少女不断哀求。少女对他似乎也很有好感,但不敢放他出去,只是告诉他说,这狱中关押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呆的时间长了,蒋生发现这是在地底深处,像是一个地窖样的地方,只有一处拳头大小的圆洞,可以透入些许亮光。他想要呼救,但从圆洞看出去,却只有三尺开外一堵陈旧的朱色墙壁。
“蒋生放弃了逃走的念头,他只能通过那个圆洞中的天光和月光,来记录自己呆在地底的时间长短。偶尔无聊时,他试着敲打土壁,起初还有些回音,到了后来,却得不到任何声响。
“如此过了十余天,忽然头顶窖盖打开,那少女仓皇地奔进来,浑身血迹,样子很狼狈。她什么也不说,只让他喝下一杯酒。蒋生再次昏迷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某条僻静的街道边,身体被裹在一条被子中。
“有路人将他送回家中,家人几乎不认识他。蒋生揽镜自照,发现肌肤消瘦,双目凸出,但奇怪的是肤色却异常红润,似乎随时便有血丝渗出一般。找到名医来诊治,说是心腑的血气金被药物驱发出来,溢于肌理之间,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心竭而死。
“蒋生十分害怕,认为一定是遇到了鬼魅,便报到了京捕营。询问过精通药理的名医,蒋生服用的那种驱发血气的药物之中,颇有珍贵药材在内,价格不菲。而那床裹着他的被子,虽然有些陈旧,但是填充了上等丝绵的缎被,且丝绵中还夹杂有名贵的香屑,必是世家大族所用之物。京捕营近期接到多起年轻男子失踪的报案,又遇蒋生此桩奇遇,恐此事涉及权贵隐秘,就将此案转到了我们缉捕司。”
“然后你们通过调查,认为陆府有极大嫌疑?”帷帽人从腰间摸出一块铜牌,轻轻放在案上。
鲁韶山一眼认出那铜牌正是吏部的三品腰牌。缉捕司本属刑部,但吏部管理天下官员品制,眼前这帷帽人必是有官职在身.说起来也算是自己的上司。
于是鲁韶山与众捕快一起垂手行礼,才答道:“我们曾将蒋生蒙上眼睛,用马车载上,反复在如烟桥附近行走。他当时虽饮下那杯酒后昏迷,但药效并不是立刻发作,最初马车行走的一段时间内,还残存一些知觉。
“我们又查勘了其他年轻男子失踪的地方,几乎都在如烟桥附近,且极有规律。约在每七日左右,便会有一个年轻男子失踪。由此可以确定,这些失踪案均为同一人所作,而作案者的巢穴正在如烟桥附近……
“与之相符的,唯有离如烟桥一射之地,且周围少有人烟的锦衣陆府。且陆夫人跟陆老爷伉俪情深,多年来却没有任何子息,平时也几乎不见陆老爷出来走动。外人有怀疑陆夫人软禁了陆老爷,而陆老爷的身体如此虚弱,很难有床笫之欢,如此说来,陆夫人掠走年轻男子淫乐,也在情理之中。”
“今日缉捕司在如烟桥设伏,也正是差不多离上一次年轻男子失踪的时间隔了七天左右,对否?”帷帽人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帽上的帷纱,让鲁韶山不禁垂下目光,答道:“正是。”
“你们应该很早就到了如烟桥附近,却到最后才冲出来,最初是否对本官起了疑心?”帷帽人不紧不慢,却让鲁韶山大为尴尬,干笑一声,道:“大人这副打扮,的确有些……”
“可是虽然陆夫人有极大嫌疑,你们也以傀儡为由进了陆府,但目前却全无证据。且陆府毕竟还与太后娘家有亲,陆夫人当年……太后也都是明白的,傀儡一事,并不足以震慑她说出实情。”帷帽人道,“我看你们先前的情形,似乎是想找到关押蒋生等人的密室所在,是不是?”
王大头几次欲言,却又吞了回去。
帷帽人恰在此时,把目光投到了他脸上,遒:“七天前,最后一个失踪的年轻男子,想必就是你所说的林公子。或许这个人就是你们安下的诱饵,却没想到鱼儿吞了饵,却并没有咬钩。”
王大头脸上一红,鲁韶山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他自作主张,与那林公子约好下饵,直到林公子真的失了踪,他才来向我告知此事。却没想到林公子……真的找不着了!”
王大头鼓了鼓腮,抢道:“也不是找不着。林公子家里本是开香料铺的,自然有办法。他跟我约好,将特殊香料磨成的粉藏在鞋底中,鞋底处有一块地方镂成细网。行走之时,香粉从鞋底漏出来,如此一来,不管他在哪里,必然留下痕迹。他本是个风流公子,成日里衣衫熏香,那些掳走他的人也必不会怀疑。”
帷帽人不动声色地望着他,道:“那如何你又会寻不着他呢?”
王大头懊恼道:“只因我发现那香粉气味,竟然到处都是!不要说这座陆府,就是如烟桥畔的气味香痕,也不比陆府少!那林公子究竟在哪里,我反而不知道了。陆夫人甚是狡猾,仅这些香粉,也做不了证据。”
帷帽人抬起头来,目光穿透帷纱,停留在苏兰泽清丽的脸庞上,问道:“苏姑娘今晚出现在如烟桥,恰好与鲁捕头相遇,这大约也不是巧合,不知可有什么高见?”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大人既然回到此处,难道心里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么?”
众人愕然的眼神中,帷帽人站起身来,走到苏兰泽先前站立的窗下,轻笑一声,道:“欲知君所在,碧焰映清辉。”
只听一人讶异道:“什么碧焰;又什么清辉?”声音中带有浓浓倦意,显然才从睡梦中起来。
循声望去,站在门口的,正是斜绾謦发、身着白缣,只在外面披了件长衫的陆夫人。
那个阿茹随在她身边,不停她打着呵欠。
陆夫人觉得各人投向她的神情颇有古怪,忙道:“妾身听到外面有小蝉的吵闹声,这才起身来瞧瞧。现下哑婆带小蝉回房了,惊扰了各位,实在抱歉。”
帷帽人点了点头,道:“你也该来瞧瞧了。”
他环视整座厅堂,但见陈设清雅,四壁挂有字画,并放一整套红梨桌椅,古朴典雅,纵然有了些年代,但一看便知是上品,
靠近厅门的多宝架上,摆放瓶盒古玩之类,件数不多,但件件精致。
鲁韶山等人虽然不是行家,但也瞧出这多宝架上的东西颇为名贵,特别是一只霁蓝釉玉壶春瓶,细颈垂腹,并有青花竹石芭蕉纹样,远看釉色匀润,莹蓝剔透,宛若宝石雕成一般,熠熠生辉。
而最为与众不同处,是这只霁蓝釉玉壶春瓶之下,铺有一方红锦,紧挨着瓶身的锦面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小笺。
果然帷帽人缓步过去,仔细端详瓶身,陆夫人的声音已响了起来:“这位爷请仔细些,这只玉壶春瓶是当初妾身嫁与子庭时,先帝所赐。旁边那张笺上,便是先帝亲题的贺诗。”
其实不用她出声,鲁韶山等人先前入厅时,已一眼瞧见了笺尾处那方方正正的印鉴:“望海山人”,且都肃然行过了礼。
当年景贤皇帝宠爱金妃,如痴如狂。金妃来自万里海波之外的新罗国,常常思念故乡。景贤皇帝为她建浴金殿、筑望海楼,自己也刻了方私下的小印,名为“望海山人”,以示与金妃分担忧苦之意。
特别是金妃死后,景贤皇帝思念忧甚,除了正式场合的旨意外,所有的敕令手诏,几乎全部用的“望海山人”之印。
帷帽人点头道:“本官自然认得。”
陆夫人这才发现放在几上的吏部腰牌,不禁惊疑交加,喃喃道:“大人……你……”
帷帽人看着那张小笺,念道:“年少结发迟,白头终谐老。琴瑟相御久,谁言不静好。”
陆夫人微笑道:“当年妾身因出身微寒,嫁与子庭时,也遇到了颇多阻难。最后还是子庭求得先帝的恩典,赐妾身入府,才成全了我二人的情意。子庭当时已有妻室,我二人结发已经迟了,但白头之愿仍然不迟。所谓‘年少结发迟,白头终偕老’,正是子庭当初与妾身约定的誓言啊。”
帷帽人“唔”了一声,道:“年少时为情痴狂,也是常态。然而岁月久长,却有无限的变数,月有阴晴,人心多变,情爱易逝。胭脂你从小行走江湖,见遍人间百态,如何不懂得这个道理?况且你与子庭,乃是云泥之别,当初许下这个誓言时,难道心中真的没有—丝猜凝和不安么?”
陆夫人听到“胭脂”二字时,凤眼蓦睁,脸色一白,失声道:“你……你怎知我当年闺名?你是谁?”
鲁韶山望着那帷帽人,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但脚下却仿佛僵住一般,难以移动分毫。
帷帽人并不答言,却伸手移开那只玉壶春瓶,另一只手毫不在意,便将先帝御笔的小笺连同红锦,一同卷拿了起来。
陆夫人惊叫一声,冲了过来,却见人影一闪,是那老仆挡在面前。她原是江湖走索出身,最擅长的便是轻功,然而无论身法如何变幻,那老仆安定如山,始终都挡在她的面前。
鲁韶山看在眼里,心中不安更甚,忖道:看这老仆如此厉害,偏偏神机内敛,华不外露,单以养气功夫来论,便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京都虽多权贵,但能驭使这种人为奴仆者,绝计不会超过三人。区区吏部三品官职,又怎能够?想到此处,心更是怦怦乱眺了起来,竟忘了吩咐捕快们上前助战。
陆夫人无法近前,尖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对待先帝御笔!我要禀告太后,我……”
“胭脂,”帷帽人叫出这个名字时,没有丝毫生涩之意,仿佛已叫过许多年一般,“你自然是知道我的,不过是一首戏谑所谓佳儿佳妇的赐诗罢了。”他话调平淡,但却隐然有傲睨天地之意,“即使是先帝御笔,那又如何?”
陆夫人忽然呆住了,望着这帷帽人的目光中,也渐渐多了乞怜之意,这还是鲁韶山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你……大人……大人你为何如此?就算在河边我冒犯你,那是因为……因为我根本没有认出来……”
鲁韶山心中又是—眺,第—次后悔在如烟桥竟会傻乎乎地冲出来。
阿茹一直站在那里,似乎是惊果了。
“可是苏姑娘已经发现了。”帷帽人笑了一声,手掌抚上了锦下的架面。
陆夫人脸色煞白,厅中寂静如死。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帷帽人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上。
那手指摸索片刻,灵巧地往下一按,那块架面忽然往下塌陷,而身后传来“嘶嘶”轻响——是整个多宝架向着两边缓缓分开,露出甬道口。
众人都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然而随即一股腥臭扑面冲来,正准备冲进去的王大头一阵翻腾,差点呕了出来,赶紧捂住鼻子,叫道:“这……这是什么味道?”
不只是血腥味,还有着泥土的腥气,和腐烂的恶臭。更要命的是,在这些本就腥臭难闻的气味中,竟带有浓郁的香气!
那是上好的沉香、檀香、栈香等香料炼制而成,若是在玉堂金屋之中,其缭绕的芬芳或许会令人迷醉,但混合在这些腥臭之中,却分外令人作呕。
王大头只顿了顿,却仍然捂着鼻子,像旋风一样奔入甬道,口中叫道:“林公子!你在么?林……”
一个身着灰衣的人,静静出现在门口。
门内是似要啮人的黑暗,然而他的身旁,却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影。那光影如此宁静祥和,令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安谧之感,不再恐惧门内的黑暗。甚至连那些令人作呕的腥臭,都似乎远远地退避开去,变淡了许多。
而苏兰泽一直冷然无波的眸中,已漾起温柔的爱怜之意。
衣衫早已脏污,却掩不住那人安然的风度,英秀而略显疲惫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窖顶不高,如帷帽人和鲁韶山这般身高七尺的大汉,甚至站不直腰。
从狭长的通道进去,果然有三处窖室,地面都铺有细草垫,并一些被褥、水碗、便壶等,十分简陋。
众人即使手捂口鼻,还是有些脸色发白,但都默不作声,似乎震惊过甚,反而失了言语。
鲁韶山屏了屏呼吸,强忍恶心,在几间室里探查一番后,道:“四处墙壁没有暗道,地面没有掘埋的痕迹。”他这话却是向着那灰衣男子所说。
在王大头看来,即使是面对缉捕司主官时,鲁韶山的眼中也不曾流露出如此钦慕之意。
自从帷帽人发现了入口,陆夫人似乎死了心,哪怕灰衣男子出现,也懒懒的不甚理会,直到此时才皱了皱眉,不易察觉地扫了他一眼。
“地窖气流不畅,若再埋尸于此,腐烂后容易生出疫毒。陆夫人既然费了心思,将此处作为囚禁年轻男子的长期巢穴,自不会让他们轻易染上疫毒而死。”灰衣男子答道,“那些男子若是死了,此处也绝非埋骨之所。”
鲁韶山不禁有些泄气:“那此处血腥之气甚浓,又从何处来?”
灰衣男子指了指一处窖室的墙角,那里有拳头大小的洞口,只是此时正当深夜,没有光线透进来,但鲁韶山只是走近那小洞,便觉几欲窒息—一那浓郁的血腥气,果然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眼中一亮,道:“这外面……”
“这两日中,我也曾寻到机会,离开这密室地窖,暗中在四处查探过。”灰衣男子道,“也曾从洞中放出磷火,再离开地窖,在外面寻找绿光所在。但那地方却颇为明显,正是院中那处栏杆和石缸所在之处。栏边丢弃了许多死掉的禽类和腐肉,哑婆一两天就会清理清理,但终究还是有腥臭之气。”
陆夫人忍不住道:“你……你原来处心积虑,是有意要混入我府中来!只是我那密室早已锁上,你又如何能出来?”
灰衣男子淡淡一笑,道:“但凡密室,内外都会有开门的机关,方便主人进出。那晚我假作被药迷昏,其实耳中一直在聆听你们的动静。你们将我送入地窖后,我听见你走到西墙角下,按向壁上三尺之处,拔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并向左转动三圈,窖门立刻打开。后来我依法炮制,当然可以自由出入。”
陆夫人冷笑道:“一派胡言!当时我将你丢人地窖中时,因为我对机关所在很是熟悉,所以根本没有点亮烛火。你如何看得清我是拔出机关木楔,又向左转动三圈?”
她森冷的目光,逼向站在一旁的哑婆,道:“难道真是家贼难防,你们一家子都是如此?”
哑婆吓得连连摇手,又啊啊大叫,显得颇为焦急冤屈。
鲁韶山忍不住道:“陆夫人,你这可是冤枉了哑婆!寻常人在黑暗之中,就算清醒,也难以发现你机关秘密。可是他不一样!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这两句话,陆夫人难道从未听闻?”
“这两日承蒙夫人照拂,只到今日,才能向夫人告知在下身份。”灰衣男子凝视着陆夫人瞬间煞白如纸的脸,缓缓道,“在下并不是什么福祥银楼的少掌柜秦林,而是杨恩。”
鲁韶山大声补上一句:“三眼神捕杨恩!”
肆 真假傀儡
“所以,大人您是瞧破了那些磷火,才对那只玉壶春瓶起了怀疑么?”杨恩换上苏兰泽带来的干净衣衫,坐在椅中,任由她灵巧地解开他打结的发髻,帮他重新梳理,微笑着向帷帽人道。
“从在如烟桥畔见到苏姑娘的那一刻,我一直在想,捕神与乐神向来形影不离,乐神在此,捕神去了哪里?”帷帽人端坐在杨恩对面,不紧不慢道,“苏姑娘与鲁捕头等人在如烟桥设伏,后又及时叫破陆夫人的身份,顺势进入陆府。其实前段时间年轻男子频频失踪一事,我也有所闻。再有陆夫人对我迷掳在先,以及各位举止,哪里还想不到陆府有着极大嫌疑?”
“苏姑娘进入陆府后,一直不言不语,只在窗前观看月色。”帷帽人笑了一声,“但我却知道,在苏姑娘心中,区区—轮明月,哪里及得上捕神你的熠熠光辉?”
他举止谈话一直颇为严肃庄重,此时难得戏谑一句,但众人却深以为然。
唯有杨恩目光一闪,答道:“明月高悬,岂是杨恩区区一个卸职的缉捕司捕头所能比的?”
苏兰泽结髻的手法轻柔快捷,而杨恩微偏着头,这样的角度可以让她的手指更灵巧,且不必太用力抬肘。
单从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能看出来,他二人的默契亲近,远非常人能比。
陆夫人的脸色一直是煞白如纸,此时神情中竟有些黯然。而阿茹只是好奇地打量这一切,目中光彩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鲁韶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调怅,自己也分辨不清。
帷帽人摇摇头:“每人心中,都有一轮明月。你与苏姑娘,便是彼此的明月。
“进入陆府后,那样的情形下,苏姑娘又怎会有闲心逸致,观看外面的明月?直到小蝉姑娘追着磷火而来,我留神看了一眼苏姑娘,见她眉宇间的隐忧在刹那间消散,真如明月破云而出,光照天地。”
苏兰泽脸上一红,嗔道:“大人怎地取笑不休?”
帷帽人叹道:“世人心性,亦如明月,多被乌云遮蔽。如苏姑娘与捕神如这般意相通,彼此相守,我也只有赞羡而已,绝无取笑之意。
“我昔年征战,于疆场荒野间也多见到磷火,民间多称为鬼火。磷原是人或兽类体内的一种东西,遇热则燃,夏夜闷热,所以易见磷火。但寻常的磷火,光焰也不过是零星几点,随意飘浮。但小蝉追逐的磷火,却都是从院角飘出来,再分散在夜空之中。且在院角时颜色稍浅,到了院中,被这夏夜的热风一吹,却明亮了许多。说明院角飞出磷火的地方,比院中要冷上一些。
“但更冷些的地方,只有地底了。我当时便猜到,那地底,必有蹊跷,而那磷火,更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陆夫人张了张嘴,望向杨恩,道:“那磷火……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