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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四个美婢抬来软舆,扶胡燕郎半躺上去,其他人都随在舆旁,一起往回燕阁行去。
苏兰泽落在后面,与小娥并肩。后者轻轻让一让,以示对她的尊重。
苏兰泽也对她微笑:“小娥姑娘真是香风习习。”
小娥只是淡淡一笑,自长安侯中毒后,她的眉宇间总有种淡淡的忧郁,几乎很少真心地笑过。
皇太后华诞在即,身为后族唯一的亲侄,胡燕郎自然不会对这献寿的曲目掉以轻心。他抱着病体,叫仆婢们把软舆抬到台下,亲自观闻。
杨苏二人被安排坐在他的旁边,隔着曲廊,远远看那戏台。
梅曲名满天下,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都十分喜爱,太后自己据说也是极其入迷,甚至还会一些简单的唱段。
而诸多梅曲中,《瑶池仙会》可算是扛鼎巨作之一,描述的是王母寿宴,众仙赶来拜祝的情景。
戏中场面繁华,人物众多,布景也十分逼真,当真是满目锦绣光彩。唱曲的伶人们作神仙打扮,穿梭来去,唱作拿打,配上梅曲独有的清亮婉丽的腔调,让人心旷神怡,俨然身处仙境。
而那饰演王母的伶人身段高挑,姿势曼妙,更是分外的绝艳清贵,如鹤立鸡群。
只听她启唇唱道:“朝华路,三干云烟无重数。紫烟金华斗碧霄,群仙瑶池拜阿母。”
一支曲子缓缓唱出,中间转折萦回,数之不尽,但觉无数音符都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汇成无形的音韵和风,穿越苍茫暮色而来。
其优美迭宕,已达到了梅曲的极点,就连苏兰泽这样的乐中高手,也不由得听入了迷。
一曲唱完,伶人退了下去。
胡燕郎嘴边浮起略带柔媚的笑意,向杨恩道:“这旦角的嗓子如何?她戏名‘冬云’,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称作‘梅皇’,即‘梅曲之王’的意思。”
杨恩感到有风穿过身边的座位——苏兰泽竟然离座而去,那熟悉的足履轻音,略显急促地向戏台后厢快步走去。
他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天籁之音。难得是唱作俱佳,既有天生的好嗓子,又妙解音律。侯爷你瞧,兰泽可不是已经过去请教了么?”
胡燕郎得意大笑,道:“苏姑娘不是乐神么?乐神之乐,自然是远胜凡俗,区区一支梅曲,难道会比不上冬云这个伶人唱得好?”
杨恩道:“不然。乐神之能,在于有着比常人更为敏锐的乐感,以及驭乐的能力,倒不在于对某种乐曲的把握。因为伶人在曲子中磨练的工夫,一定比兰泽多而精深。但伶人至多不过是唱得好罢了,若是让他们修改音韵,又或独创一家,更甚至从乐音中听出喜怒祸福,就是干难万难了。
“譬如一国之主之于臣民——臣民众多,尽有才能卓绝之人。有的精通诗词,有的丹青如神,但治国的道理,原不在诗词,也不在丹青。所以诗词做得再好,丹青画得再是传神,终究只会是诗人和画家,却做不成国君。”
胡燕郎目中精光一闪,徐徐道:“哦?”
杨恩面向戏台,此时台上已换了两个仙女装扮的伶人对唱,他目光神态,仿佛真正“看”戏一般,颇为认真,口中却随意答道:“不过冬云姑娘唱得真是好,人只要守本份、术专攻,总有存身立命之所的。
此时苏兰泽已与那冬云说完了话,飘然走了回来。
她神情欣悦,脚步轻快,就连胡燕郎都不由得受了感染,微笑问道:“苏姑娘跟冬云谈得还投机么?”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冬云色艺双绝,倾倒众生,兰泽这一番请教,倒当真是受益匪浅呢!”
回去清菲馆时,夜已深沉。
鲁韶山早在他们回来前就去睡了,露水降满了台阶,几乎弄湿了履尖足底,透过微微的寒意。
苏兰泽回首望去,穿过半掩的院门,隐约可见回燕阁辉煌灯火。在这黑暗的夜里,光华闪耀,简直就像是仙宫琼楼一般。
杨恩突然道:“兰泽,这一次,我总觉得跟以前,是不同的。”他深吸一口清凉的夜风,道,“我说的不是这件案子,而是……而是这侯府里,处处透着古怪,论说像长安侯贵极人臣,又是太后亲族,本不应该如此……破案或许不难,但我想,只怕这次我们回京,倒是回来得错了。”
他温情地“望”着苏兰泽,道:“我虽远离朝廷,毕竟是天子臣民,究竟是躲不开的,何况我虽退隐,但抛不下做捕快的本分,能破的案子,总是要破的。但是你……此前你对我说过,但愿这一生,能过安宁的日子便已经足矣。我只怕给不了你这种安宁……不如你先……”
“不。”苏兰泽抬起手来,为他紧了紧斗篷的衣领,暗红的灯影里,她的神情安详而宁静,轻声道:“心安宁处是家乡。哪怕是在回燕阁下的那个水牢中,那样阴森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旁边,我的心,也是很安静很安静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杨恩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心口,道,“那么,就让一切真相都来吧。”
五 谁生谁死谁人局
“来人啊!侯爷薨了!”
一声尖厉的哭喊,突然自回燕阁中进出,划破了侯府夜间的宁静。
刹那间,四处灯火同时点燃,就连树丛花池中也亮起无数繁灯,顿时将整座侯府照得明如白昼。
而无数尖锐乌亮的刀剑枪尖,随之纷纷浮现在灯的海洋中。这白日里看来空旷人寂的侯府,竟然安插有如此多的暗哨护卫,简直不逊于皇宫大内的森严防线。
一个身着碧绿罗衣的婢女,踉跄着从阁中奔出来,及至冲到槛前,望见外面守卫如林,脚下一软,已经半瘫在地。
“是小致姑娘。”只着灰色外衫、连斗篷都不及披的杨恩,和鬓发半散、钗环不施的苏兰泽,在此时匆匆赶到。
苏兰泽已经一眼认出了这绿衣婢女,正是白日里抬软舆的四名近婢之一。
“苏姑娘!”小致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上前来,死死抓住苏兰泽的衣襟,哭道,“侯爷他!他……”
“侯爷!”一声女子的尖叫,卫士们自动分成两排。
但见只穿素色中衣的小娥,从灯影刃光中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尚带着泪痕。她想要扑入阁中,却被杨恩拦住:“任何人不得妄入!”
杨恩立在回燕阁门口,沉声道:“守紧四门,控制府中,不准任何人离开!刘将军,”他望向众护卫前站立的人,那是胡乱披了件锦衣就奔过来的刘紫荣,“我们一起进去。”
刘紫荣从听到凶讯赶来时,就一直口鼻抖动,整张脸似乎已经扭曲,随时都像要放声大哭。听杨恩叫他,他用力吸一吸鼻子,厉声向众护卫喝道:“看好了!”
众护卫哄然称诺。
苏兰泽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全身颤抖仍强自镇定的小娥:“小娥姑娘,你要哭也不为失礼,别忍着伤身了。”
“奴婢为什么要哭?”小娥咬着牙道,“侯爷又没事,奴婢才不会哭呢。你!”她忽然挥手打了小致一耳光,“今日侯爷说让我歇歇,换你来值夜,怎么就会……早知道我就不让你这小蹄子过来伺候了!不准哭!侯爷一定会没事的!”
小致被她打得吓住了,脸上凸起四条指印,用手捂住,果然不敢再哭。
“侯爷会好好活着的。”小娥的身子慢慢软下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似乎神魂也在渐渐失去,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镇定和淡然,“我不要你有事……我要你……活下去……”
鲁韶山此时才赶了过来,见这情景,不禁骇了一跳,望向苏兰泽。
后者神情凝重,示意他站到一边,简略地告诉了几句,才说:“杨恩和刘将军已经进去了。”
鲁韶山心里突突直跳,一时也不知怎么会如此。
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有两个人影出现在阁门口,正是杨恩和刘紫荣。
所有人不禁都将目光投过去,刘紫荣脸色沉重,眼角尚有泪痕,大声道:“侯爷只是病情加重而已,大家心安。明日清晨我亲自入宫去请太医,今晚各自散了吧——守卫不得放松。”
众人心中都有些疑惑,但看刘紫荣的神情也不敢多问,果然都各归各位。只有小娥和小致还杲坐在那里。
杨恩似乎心事重重,居然也不理她们,先往清菲馆而去。
苏兰泽随后跟上,倒是鲁韶山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一路跟着在走,却转了一万个念头,想要试探地问一问,却又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回燕阁外的灯笼一盏盏熄灭下去,其实是用厚绒遮住灯笼中的夜明珠,只留下三两点珠光,远望过去,映过重重帘幕,在夜色中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
回燕阁里,重重帘幕间,突然仿佛被风吹动一般,裂开一道半人许的长缝,有一道烟雾般的影子,从缝里飘了出来。
珠光模糊,一道影子快速向前移动,几乎脚不沾地,当真像是烟雾在风中飘行。
锦毡上听不到一点声响,七宝彩屏静静立在那里,上面镶嵌的珠玉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影子越过宝屏,继续向内飘去,飘过那幅《万里江山图》的时候,顿了一顿,发出一声轻微的讥诮笑音。
有一粒南浦明珠,高悬在内室之中,淡白珠光,映得一切阴晴不定。软榻之上,一面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各色锦线在被面上灿然生光。隐约可见被下覆有人形轮廓,想必正是胡燕郎。
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龙涎香的甜郁弥漫在空中,却掩盖不住阴森莫名的气息。
影子看着人形,突然缓缓俯下身去,左手紧握,右手掀向榻上的被角……
唰!
锦被忽然凭空飞起,如一条绚丽的锦绣河流,呼地兜头罩下来!
那影子陡然吃了一惊,身形向后退去,右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急速往空中一撒。
顿时一团灰色烟雾蓬然炸开,有异样的甜香气息飞速飘散开来!
砰砰砰砰!
数声巨响,却是四面的窗扉门扇,都在这一瞬间猛然打开!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四面穿越,顿时将那甜香吹得干干净净!而无数灯笼也在门窗外密密举起,光亮剌目,照得室内一切都无从遁形。
白影闪过,却是一条绫巾破空而至,灵动如蛇!那“影子”如融化一般,渐渐委顿——苏兰泽只是手腕一动,绫巾当空飞舞,已将那一袭灰纱缝就的斗篷卷了开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榻上人一跃而起,已站在地上,竟然是劲装佩剑的刘紫荣。
而杨恩和刘紫荣一左一右,扶着憔悴不堪的胡燕郎,出现在窗前的锦毡上。
珠光照得胡燕郎微微眯起眼睛,眼中却有着迷茫不解的神色。
杨恩看着影子,淡淡道:“你真的来了,小娥姑娘。”
失去灰纱斗篷遮掩的“影子”,似乎是颇为畏惧那明亮的珠光,“她”一直低首弯腰,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庞,此时被杨恩叫到名字,身子不禁微微一震。
“你深夜来此,就为了给侯爷送来这个东西?”
苏兰泽绫巾一展,一丸白色的东西骨碌碌滚出来。也只有李子大小,圆溜溜的,白中透青。
胡燕郎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苏兰泽微笑着转向“影子”,问道:“这是什么,想必不用我告诉你吧,小娥姑娘?”
那“影子”“啊”的一声,突然扑倒在地,哭道:“侯爷!侯爷!婢子并没有害侯爷的心,只是听说水晶茎有治病的功效,想试解您所中的剧毒,又怕有人说婢子胆大妄为,所以才在半夜无人时偷偷前来……婢子愚蠢,请侯爷宽宏大量,饶了婢子吧!”
灯光之下,“影子”慢慢抬起脸来,满面泪痕之中,那双红肿的双眸越发楚楚动人,赫然正是小娥!
胡燕郎脸上渐显怜爱,长叹一声,道:“小娥……你……你为什么这样傻?偷偷摸摸地过来……”
小娥泪流满面,哭道:“婶子不愿您中毒待死,这才大胆地拿了水晶茎来,求侯爷饶恕!”
“小娥姑娘怎么知道水晶茎——也就是水芙的根茎,能治侯爷所中的剧毒呢?”苏兰泽毫不客气地插话问道。
“婢子一向深谙花木之道,又怎么会不知道水芙的根茎药性?”
“答得好!”苏兰泽笑道,“那么不如小娥姑娘也给我们讲讲其他的花木之性,比如枯叶牡丹?”
“姑娘的话,婢子不明白。”
苏兰泽紧紧盯着她:“你根本不懂花木,那天你送我们去清菲馆,说檐下牡丹欠缺照料,连叶子都打了卷。可那盆牡丹根本就是枯叶牡丹,天生如同枯叶般,根本不是因为没浇足水的缘故!”
小娥脸色一变,道:“婢子心忧侯爷病情,随口敷衍你们两句,不过是失礼罢了,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罪行!”
胡燕郎神色也有些不悦,道:“小娥跟我朝夕相处,若要害我,本侯岂有命在?不过是恰巧此时来了这嫌疑之地,说到底不过是要给本侯服下水晶茎,难道水晶茎是毒药不成?”
苏兰泽冷笑一声,道:“水晶茎当然不是毒药,而是解药。解的就是侯爷您现在身上所中的奇毒!”
胡燕郎在榻上坐下来,蹙眉道:“这样说来,小娥更是我的恩人了,何况病死疑之毒何等厉害,岂是区区的水晶茎就能解除的?”
刘紫荣也忍不住道:“不错。在下也实在不明白,捕神大人设这个局的原因何在?”
“设局?”小娥满含泪水的双眼,带着惊恨望向杨恩,“婢子不明白,捕神大人放出侯爷不祥的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娥姑娘刚才的话说得很对。”杨恩淡淡道,“仅仅只是带着个水晶茎潜入回燕阁,对小娥姑娘这样的侯爷爱婢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对在下来说,谁懂得水晶茎的药效,并且此时不想侯爷有事,谁就是真正的凶手!”
“什么?”胡燕郎整了整披着的衫子,怫然道,“凶手会不想我有事?杨恩,本侯看你真是退隐太久,有些不晓事了!”
杨恩目“视”胡燕郎,目中晶芒闪动,缓缓道:“因为侯爷你所中的毒,根本就不是病死疑!”
除了苏兰泽,所有人都惊得怔住了。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后,还是胡燕郎自己艰难地开了口,似悲若喜,又带着一种不信的恍惚,“杨恩,你说的可当真?”
“第一次令我产生怀疑,是在发现宦奴夫人的尸体时。兰泽告诉我,她验尸时,发现宦奴夫人身上除尸斑外,在足边还有一块不明显的毒斑,与您中毒的症状颇为相似。”
“什么?”胡燕郎脸色微变,“你是说宦奴生前也中了毒?但她根本没有喝下那杯毒酒!”
“正是如此。”杨恩道,“侯爷说,杯中看见有蛇形的东西,显然宦奴如果下毒的话,应该是下在杯中,而非下在壶中。既然如此,没有拿过您杯子饮酒的宦奴,又为什么会中毒呢?更不可能在知道自己中毒的情况下,还欢天喜地去与情人幽会。说明侯爷所中的毒,根本不在杯中。那会在哪里呢?“
“这……”胡燕郎自己也不知如何说清。
“第二次令我产生怀疑,是我与兰泽、韶山三人,在从香料铺子返回侯府途中,遇到一个自称茹姬的上林公主之婢。她将我们引到一处僻静巷中,并安排了一场由七个女子进行的、并不完美的刺杀。”
“刺杀?真的是茹姬?为何不完美?”胡燕郎已经失了方寸,连声问道。
“虽然茹姬的大名,如雷贯耳。而我也曾风闻过茹姬爱穿蓝衣,用蓝纱包头。上林公主以聪慧着称,她的爱婢自然不会是蠢人。这样的一个人来安排刺杀,为什么不改变一下装束,也不改变一下刺杀方式,而偏要用苗疆所独有的七条黑梭镖蛇?”
“是呀!”刘紫荣一拍大腿,叫道,“何况黑梭镖蛇虽然生命力强,又有剧毒,但论起攻击人的本领,还是比不上我的金儿银儿。上林公主如果驱使七条金银线蛇来刺杀你们,那胜算就大得多了!”
鲁韶山想起苏兰泽那神奇的笛音,脱口道:“那也不见得,苏姑娘的笛音可以杀死黑梭镖蛇,未必不能杀死金银线蛇。”
刘紫荣陡然想起来苏兰泽那笛音如刀,将线蛇一劈而断的凌厉,不禁打了个寒战,点头道:“正是。苏姑娘的乐音,已通神入圣,实在叫人害怕。”
苏兰泽微笑道:“乐音为天地交汇、阴阳相激时发出的力量。如果到了极处,可以掌生死、逆鬼神。区区驱蛇之术,算得了什么?”
“或许这正是那人驱蛇来刺杀我们的原因。”杨恩叹了一口气,道,“她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当然也知道我们的身份,知道这些黑梭镖蛇不可能杀死我们。想来种种做作,不过是为了要让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出自上林公主的指示。”
“所以刺客根本不是我那表妹派来的,只不过有人想要误导你们,让你们更加怀疑到表妹身上。正如我所中的毒的症状,也与病死疑相似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嫁祸于表妹。可谁会这样干?所为者何?”胡燕郎已经迅速地理清了因果,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和冷静,对上林公主的称呼也变成了表妹。
“侯爷还少问了一个问题,”杨恩道,“侯爷想想,这个人胆敢谋害您这样的贵人,为什么不干脆用某种令人猝死的剧毒。如果那人真的想对侯爷不利……”
“本侯也百思不得其解。”胡燕郎苦笑着摇摇头。
“我想,死亡并不是最难受的,有时候孤独而痛苦地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吧。”苏兰泽脱口而出。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一年的落梅镇,漫天大雪中,青婉小姐踽踽远去的身影,那如释重负的表情,细蛇般爬满面庞的皱纹,弹指间化为霜雪的青丝。
“苏姑娘,在侯爷面前,说话不得无礼!”刘紫荣的低喝打断了恍惚回忆。苏兰泽淡淡一笑。
“罢了。”胡燕郎神情也有些恍惚,挥了挥手,“苏姑娘说的也有道理。说起来,孤独而痛苦地活着,的确是比死了还难受吧。特别是当内心还有着恐惧和怀疑的时候……”
他陡然惊觉般地住口,示意杨恩道:“你接着说下去。”
“在下想给侯爷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恰好就充满了孤独、痛苦、恐惧和怀疑。”
珠光寂静地投下来,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更加苍白,小娥仍然垂首跪在地上,唯有杨恩平静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来:“很久以前,有一个刚刚考中进士、做了官的年轻人。为了自己的前途,他迎娶了朝中一个官员的女儿。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以前有个相好的女子,原想着娶亲后纳她为妾,没想到新娶的正室夫人很厉害,根本不准许他再纳妾。他惧怕夫人娘家的权势,只好将那个相好秘密安置在一个小宅院里。不久后,相好的这个女子,就给他生了一对儿女,他很喜欢,许诺说有机会就接他们母子回府。
“这个人本来学问就不错,又颇有些见识,投奔了朝中的权贵做靠山,官越做越大,到后来夫人也敬让他几分。他就又纳了几房美妾,妻妾各给他生了儿女。渐渐的他也就将当初相好的那个可怜女子给抛在脑后,只是还不时派人去送些钱粮,维持他们的生计罢了。直到十二年后,那个可怜女子病死了。他迫于无奈,又觉得有些愧疚,就把一对儿女接回了府中抚养。”
刘紫荣听在耳中,暗道:这不就是一个狗血的始乱终弃的故事吗?京都中的达官贵人,哪个没几桩这种缺德事?恐怕侯爷本人也是这样的负心汉呢。
杨恩的声音还是很平淡,像在讲着一个根本不相干的故事:“如果真这样过下去,倒也罢了,可是这位贵官还有几房美妾,其中二姨娘最受宠,不料后来纳了七姨娘,宠爱就渐渐淡了。如果是别的女子,倒也放开手了。可惜这位二姨娘并不是普通人,她原本是江湖女子,出身于某个以毒术闻名的帮派,这位贵官也是机缘凑巧与她结识并纳为二房的。二姨娘对七姨娘怀恨在心,可是因为知道大人了解她的手段,并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毒。
“而且贵官也防备着她,七姨娘本人又十分警惕,所用食具一概为纯银,且根本不让二姨娘靠近住处。但二姨娘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亲自调配了一种新的香料,芬芳甜郁,闻者无不喜欢,贵官自然也不例外。因为用了香料的人并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渐渐的,连七姨娘也肯在房中焚烧这种新香。没多久,七姨娘就得了重病,最后竟然香消玉殒。”
“这香料真的有问题?”刘紫荣忍不住问道。
“香料本身没有问题。可是二姨娘让人在七姨娘的房舍前后,种下了一种奇葩,花香与香料的气息相混合,生成剧毒,因为只是呼吸间染上毒素,并不是直接进入肚肠,所以不会猝死。但年长日久,毒浸肺腑,也会要了人的命,而且不易被发觉。”
“你……”胡燕郎目光如刀,在杨恩身上扫了一扫,“你是想说,本侯所中之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本侯所用的龙涎香不是凡品,天生就有解毒清心的功效……”
“第三次令我产生怀疑的,就是侯爷所用的龙涎香。”杨恩打断他的话头,“龙涎香燃尽后的灰烬是银白色。可是首先我们在宦奴夫人的卧房中查探时,发现她的香炉余灰中有深黑色的杂质。虽然有人事先把炉中的香灰细心地倒尽了,但还残存一些。”
苏兰泽从袖中取出一方包好的素白绫帕,手指灵巧地打开四角,果然帕心处有一些香灰,银白中有点点深黑。
刘紫荣不禁长叹一口气,道:“捕神和苏姑娘果然细心,连这样的地方也没放过。”
“起初是由宦奴夫人私通一事想到的。”苏兰泽包好绫帕,放回袖中,说道,“她与情人私会,身边婢仆众多,竟然没有一人发现。而我们在向小鹊问话时,发现她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且身上有一些淡淡的香味,与龙涎香有所不同。而且她还说睡觉特别沉,虽然陪睡在离宦奴夫人最近的榻上,却连宦奴夫人何时离开都毫不知情。除非她是宦奴夫人一党,否则就只能是中了迷香的缘故,所以我们才去查验炉中香灰。”
“宦奴夫人的炉中有迷香。兰泽发现迷香中的成分,含有沉檀龙麝和鸡骨香。鸡骨香倒也罢了,沉檀龙麝可不是便宜货色,因为它的香气与龙涎香相似,但龙涎香过于珍贵,哪怕宗室显贵也不能轻易拥有,能够大量使用龙涎香的贵人,除了皇上,大概也只有侯爷了。所以很多贵人府中,会用沉檀龙麝来取代龙涎香。但侯爷府中,却是一定不屑去买沉檀龙麝的。在下查过侯府中往来的礼品单子,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送这种香料做礼物。既然侯府中根本没有这种香料,那是谁去买来制成迷药,又送给了宦奴夫人使用的呢?”
“侯府礼制森严,婢女不得私自出府,一应物品都有专门的采办人员。”鲁韶山终于找到了个说话的机会,“而沉檀龙麝这种东西,虽比不上龙涎香贵重,却也不是常人买得起的。所以捕神你就和苏姑娘去了香料铺子?”
“对。”杨恩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我们查到了有三家是售卖沉檀龙麝的香料铺子,又将购买它的顾客一个一个排查,终于发现有一个可疑的人。”
“是谁?”刘紫荣赶紧问道。
胡燕郎目光一闪,显然也很在意。
“这个人,就是邵子。”
“邵子?”胡燕郎再也无法保持淡然的姿态,失声问道,脸色陡变。
“是的,邵子。”杨恩淡淡道,“他以前就是京都第一香料铺子—一有‘龙香李家’之称的调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