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样,亲爱的?”爸爸问我。
我想说我过得糟糕透了,说我想念他和妈妈,却只回答道:“我很好。”尽管我知道我不该说谎。
“他们跟我说你不愿意吃东西。为什么?”
我感到羞愧,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我很高兴你来看我。”
“我想回到声音之家。”
“我觉得这不可能了。”
“这是某种惩罚吗?我做了坏事吗?”我抽泣着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你什么也没做错。”
“是因为我杀死了阿多,取代了他的位置。那次我发高烧、肚子痛的时候,花园里的那个女孩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个念头塞进你脑海的。”爸爸对我说,“你没有杀死任何人:阿多是在我们带走他的时候死去的。”
“你们从哪里带走他?”
“从一个糟糕的地方。”他回答道。
“红顶屋。”我说道。
他点头表示肯定:“但那些事发生在你来到我们的生命中之前,亲爱的。这件事与你完全无关。”
“是谁杀了他?”
“是陌生人杀了他。”有那么一会儿,爸爸似乎迷失在了某个念头中。“我和妈妈离开红顶屋那天,我们从摇篮里带走了阿多。我们以为他睡着了。因为害怕陌生人会找到我们,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但我们感到幸福,因为终于自由了,我们建立了一个家庭。”爸爸的脸色阴沉下来,“天亮的时候,我们在乡间的一座荒废的农舍里停了下来。我们筋疲力尽,只想睡一会儿。妈妈想唤醒阿多给他喂奶,但当她试着把他贴近胸口的时候,他身体冰冷,一动不动。于是妈妈开始叫喊,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叫喊声和她的痛苦……我把阿多从她怀里夺下来,试着往他幼小的肺里吹气,但那没用……所以我把他裹在被子里,找来木头做了一只匣子。我们把他放进匣子里,我用沥青封上了匣盖。”
我想起当时奈利以为匣子里藏着宝物,让维泰罗和卢乔拉把它打开,我第一次看见了我哥哥的脸。
“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在睡觉。”我说道,为了安慰爸爸。
“阿多是我和妈妈给他取的名字。”他回想着,“我们觉得这名字美极了,因为没人叫这个名字。”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告诉我见面时间结束了,我们应该告别。爸爸首先站了起来,他们正要把他带出房间。我想要吻一吻他,但没有得到允许。他最后一次转头看我。
“你应该吃东西,你应该向前走。”他嘱咐道,“你很坚强,没有我们也能过得很好。”
我知道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能告诉我一切。他强忍着泪水,但他很痛苦。
“我爱你,亲爱的……无论你听到关于我和妈妈的什么事,永远都不要忘记我们有多爱你。”
“我答应你。”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道。在那一刻,我明白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我试着向所有人解释,我不想跟随霍尔夫妇去澳大利亚。我想重新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在声音之家。但没人听我说。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都不重要。
没有人真正愿意倾听小孩子要说的话。
34
“……五……四……三……二……”
随着倒数结束,汉娜从追寻过去的旅途中回到现实,她神情放松,终于得到了平静。
格伯只能想象,在澳大利亚和霍尔夫妇一起开始另一段人生,对于汉娜来说会有多么艰难。某些故事有圆满的结局:好人得胜,媒体欣喜,观众感动。但从来没人知道在那一刻之后发生了什么,也很少有人在乎发生了什么。想到这一点,没人愿意让残酷的现实毁掉美好的结局。在很多人看来,“得救了”的小女孩是在陌生人身边长大的。
陌生人会把人抓走。
汉娜在他们的某次会面中这样说道。实际上,陌生人不仅把她从她所知的唯一一个世界中带走,把她从让她学会爱和被爱的家庭中带走,甚至还成为“妈妈”和“爸爸”。但对那些推崇“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这种完美结局的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次要方面。说到底,谁在乎呢?事情的结果就是彼得罗·格伯面前出现了这样一个痛苦不安的女人。
“那么,我并没有杀死阿多。”她说道。她看上去轻松了些,但仍然对某些事情不太信服。
格伯关停了节拍器:是时候也把那件事说清楚了。
“阿多从来都不存在,汉娜。”他肯定道,试着表现得体贴些,“偷走您的那个女人无法生育。”
但是她不相信:“我的父母为什么要编造那个谎言?”
“为了证明他们对霍尔夫妇做的事是合理的。”
“向谁证明?”
“向您证明,汉娜。也向他们自己证明,为的是让自己信服这么做是对的。”他停顿了片刻。“以眼还眼——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规则。”他说着,把它和汉娜小时候被要求服从的五条规则进行比较。
“以眼还眼?我的爸爸和妈妈把我偷走,是为了报复?您弄错了:我的父母从来没有伤害过霍尔夫妇。”
“不是针对霍尔夫妇。”格伯承认道,“他们怨恨的不是霍尔夫妇,而是这个社会。遗憾的是,人们已经证明了,和一直被尊重的人相比,被欺负的人更倾向于为自己受到的伤害进行报复。这两个孩子肯定在圣萨尔维医院受到了虐待,所以他们认为,外部世界亏欠他们……欠他们一个家庭。”
这在犯罪行为中很典型,格伯想。但汉娜并不信服。
“但我的父亲在监狱里告诉我,他们从红顶屋带走阿多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记得很清楚,我见过匣子里的尸体:尽管过去了这么久,尸体仍然被保存得很好。”
“往匣子里看的时候,您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格伯提醒她道,“您跟我讲过,当时您坐在奈利的膝上,不知道您的父母在哪儿。此外,还应该考虑到您当时年纪很小,缺乏基本的经验,无法准确理解眼前事物的意义。最后,我们不该忽略,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您当前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
“但是多亏了催眠治疗,现在我什么都回忆起来了。”汉娜反驳道。
格伯不得不打破病人的幻想,他厌恶自己的这部分工作。他决定利用治疗小孩子时所用的例子。
“我想向您解释,记忆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将过去的事物留存在脑海中……小时候,当我们第一次触碰火焰的时候,我们会感到一种永远不会忘记的疼痛。于是,每一次看见火的时候,我们都会当心。”
“记住过去是为了准备面对未来。”汉娜肯定道,她理解了这个机制。
“所以,我们会忘记对我们没有用处的所有东西。”格伯向她确认了这一点,“催眠无法从我们的大脑中恢复某些特定的记忆,原因很简单:我们的记忆认为它们毫无用处,于是不可逆地删除了它们。”
“但是爸爸说过,阿多当时活着,后来才死的。”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他打断道,“但这不是真话。”
汉娜沉下脸。“开始时,您承诺会倾听我心里的那个小女孩……但没有人真正愿意倾听小孩子要说的话。”她重复道,就像在催眠中说的那样。
彼得罗·格伯为她感到无限惋惜。他本想要起身,走近去拥抱她,紧紧抱着她,好让这一刻快些过去。但汉娜让他吃了一惊,因为她仍然不愿意接受现实。
“您想让我恨我的父亲,只是因为您恨您的父亲,对吗?”汉娜对他怒目而视,“您不想让我保留关于他的美好记忆,只是因为您有一笔债还没有收回……有人亏欠您吗,格伯医生?以眼还眼。”
“您弄错了,没有人亏欠我。”格伯回答,感到被刺伤了。
但汉娜还没有说完:“告诉我,您父亲临终前低声告诉您真相的时候,您耳边感受到的那种死亡般的痒意,是不是现在依然能感受到?”
不知不觉地,格伯退回到扶手椅边坐下。
“一个字。”她肯定地说道,“您的父亲只说了一个字,但足以让您不再天真……哪一样更好?是一个相信女巫和幽灵的小女孩的幻想世界,还是认为这个愤世嫉俗的理性世界是唯一存在的真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死亡的确是万事万物的结局,人们根本不询问我们的想法,就决定什么对我们好,什么对我们不好。也许我的确疯了,因为我相信某些故事,但有时,问题其实仅仅在于我们用何种方式看待现实,您不这么觉得吗?您别忘了,在您的世界里被称为疯子的人,对我而言是妈妈和爸爸。”
格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难以置信又无能为力。
“阿多是真实存在的。”汉娜肯定道,起身去拿包,“他仍然被埋在那个匣子里,葬在声音之家附近的那棵柏树下。他在等人去接他。”
然后她向门口走去,意欲离开。格伯本想拦住她,对她说些什么,但他没能想出任何可说的。走到门口,女人停下来,再次转向他。
“您父亲的秘密遗言是一串数字,对吗?”
这是真的,彼得罗惊得呆住,只能点头承认。


第4章 10月22日
“勇敢点儿,彼得罗,往前走……”
在这之前,他从未走进过他父亲的树林。他总是停在门口,欣赏那些纸质的树木,它们有着金色的树冠,被长长的藤蔓连接在一起。这个地方是为“特别的孩子”准备的,巴鲁先生总这么说。就连这个名字也是特别的,父亲不允许他使用它。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他疑惑地问道。
“因为今天你满九岁了。”父亲严肃地说道,“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但彼得罗不相信。这件事看上去像一种惩罚,尽管他不明白是哪种惩罚。也许是因为冰激凌的事,因为上个周日他在那个女人面前表现的不礼貌?他不敢问父亲,就这样准备勇敢地接受父亲为他准备的惩罚。
“这件礼物是一次催眠治疗。”巴鲁先生有点儿出乎意料地宣布道。
“为什么?”
“我无法向你解释,彼得罗,这太困难了。但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向你保证。”
他试着想象,有什么事是他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理解而今天无法理解的,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他转而问了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
“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父亲笑了起来。彼得罗感到被他的反应冒犯了。但接着,巴鲁先生摸了摸他的头。
“这是个非常常见的担忧,我所有的小病人都会问同样的问题。你知道我是怎么安抚他们的吗?”
他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没那么傻了。
“我告诉他们,被催眠的人实际上可以在任何时刻醒来,因为这只取决于他自己。所以,如果你感觉不对劲儿,只需要倒数,然后睁开眼睛就行了。”
“好吧。”彼得罗说道。
父亲牵起他的手,两人走进纸质的树林。待在这里让人愉快。父亲让他在机织割绒毯的草坪上等待,还在他的后颈下垫了一只柔软的枕头。父亲走向角落里一张茶几上的唱片机,用优雅娴熟的动作从包装里取出一张唱片,把它放在唱盘上,然后打开开关,带着唱针的唱臂自动启动,落在声槽上。
《紧要的必需品》用熊巴鲁和毛克利的声音为树林带来了生机。
父亲走过来,在他旁边躺下。他们平躺在对方身边,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欣赏着布满白色云朵和明亮星星的天空。他们很平静。
“可能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恨我,但我希望你不会。”父亲说道,“事实是,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而我不会永远活下去。原谅我选择了以这种方式做这件事,若非如此,我永远都不会找到做这件事的勇气。而且,这样做是对的。”
彼得罗仍然不明白,但他决定相信父亲。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爸爸。”
“现在闭上眼睛……”
35
格伯在下午早些时候回到了他空荡荡的家中。他已经无法再对其他预约的病人进行治疗了。他不具备倾听他们和用催眠探索他们内心所需的平静心绪。这就是为什么他更愿意完全取消自己的日程安排。
他朝卧室走去,感到头痛欲裂。他没脱衣服和鞋子就躺倒在被单之间,裹在防水外套里瑟缩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感到很冷。那是利他林的副作用。他像胎儿一样蜷成一团,等待着那一阵阵规律地击打着他头骨的抽痛过去。疼痛一减轻,他就睡着了。
他被投射到一连串如万花筒般的不安的梦境中。他在一个阴暗的深渊中漂浮,深渊里居住着发光的鱼群,还有霍尔先生所说的那些没有影子的生物——海中的幽灵,它们学会了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变成了透明的。
汉娜和它们很像。她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因为她所经历的生活教会了她如何让自己隐形。
那片海里也有他的母亲——B先生的妻子。她展现出和全家福上一样静止的微笑,就像一座蜡像:一动不动,漠不关心。他叫她妈妈,但她没有回应。
没有人真正愿意倾听小孩子要说的话。他再次听见了汉娜·霍尔忧郁的声音。您父亲的秘密遗言是一串数字,对吗?
然后手机响了,格伯重新睁开眼睛。
“你去哪儿了?”巴尔迪生气地问道。
她找他做什么?她为什么发火?
“都十点了,你还没到这儿。”她不耐烦地责备道。
“十点?”他问道,声音里还带着困意。
他查看了时间。确实是十点,但这是早上十点。他睡了几个小时?答案是十几个小时。事实上,他仍然感到晕头转向。
“我们在等你,”巴尔迪不依不饶,“只差你一个人了。”
“我们约好了要见面吗?”他不记得了。
“彼得罗,出什么事了吗?我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说没问题,你会来。”
他不记得有打电话这回事。就他所知,他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在睡觉。
“关于埃米利安。”她说道,“你得来一趟这个孩子的养父母家,其他社工也在。”
“为什么?发生什么了?”他警觉地问道。
“我得确认你的看法。感谢上帝,他的养父母愿意把他接回去。”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目的地。他无法补救自己的迟到,不得不在露面前跳过了整理仪表的步骤。除了衣服皱巴巴的,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而且,他感觉衣服有些宽松,这意味着他在最近的几天里至少瘦了两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