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不是在找她?”
“没有人在找她。”
“这怎么可能?”格伯难以置信。
“霍尔夫妇的确曾报警说他们年仅六个月的女儿被偷走了。那时候不像今天这样到处都是摄像头,而且这件事是在公园里发生的,没有目击者。”
事实上,此前假定汉娜在阿德莱德偷走孩子的事,其实是多年前发生在佛罗伦萨的。她也不是犯罪者,而是受害者。
“所以,警方没有相信霍尔夫妇。”格伯说道,焦急地想知道故事的后续。
“一开始是这样,但接着,警方开始推测他们编造了一切——为的是掩盖他们意外或人为造成小女孩死亡的真相。汉娜的母亲患有轻度产后抑郁症,事实上,她的丈夫正是为了让她散心,才安排了这场意大利之旅:这被认为是一个充分的动机。
“当霍尔夫妇察觉到自己将会受到指控的时候,他们逃离了意大利。
“意大利向澳大利亚要求引渡他们,但没有成功。
“与此同时,没有人费心去寻找汉娜。
“霍尔夫妇在接下来的几年内秘密回了佛罗伦萨几次。他们没有放弃。”
格伯无法想象他们经历过的难以言喻的磨难:“那两个偷走小女孩的人来自圣萨尔维医院,对吗?”
“玛丽和托马索是两个可怜的离群者,他们在那家精神病医院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光。他们在高墙之中相识,然后相爱……玛丽因为药物作用无法生育,但她非常想要一个孩子。托马索为她偷来一个小女孩,满足了她的愿望。然后他们开始逃亡。
“由于所有人都怀疑霍尔夫妇而没有怀疑旁人,他们得以安然逃脱,多年来过着秘密生活,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总是与世隔绝,不为人所见。”
格伯无法相信这个荒唐的故事:“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们的?”
“在他们偷走另一个名叫马蒂诺的新生儿的时候。”
阿祖罗,格伯在心里纠正道。
“他们认为分开几个月再重聚的做法很机智,但汉娜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我们当时正四处奔走寻找那个小男孩,这时有人注意到了那个奇怪的小女孩,她带着一个襁褓里的新生儿。我前去核查。她似乎迷路了,她很害怕,需要帮助。但她的母亲玛丽赶到她身边的速度比我快:她把小男孩留在地上分散我的注意力,两人一起逃走了。”
“但您没有放弃,对吗,法官?”
“我从小女孩的眼神里看出不对劲儿。我意识到她也是被偷走的。我们开始调查,想要再次找到她。”
“汉娜所说的陌生人就是你们。”
巴尔迪点头承认:“得益于一系列调查,警方查到了锡耶纳乡村一座荒废的农舍,并在夜里包围了那座农舍,想要闯进去解救人质……我当时也在,但出了点儿差错。”
“是汉娜本人提醒了她的父母,对吗?她以为他们处于危险之中。”
“托马索被逮捕了,几年后死在了监狱里。我们对玛丽无能为力:她自杀了。汉娜也喝下了同样的毒药,但在医院治疗了几个星期后,她挺了过来。我去找她,告诉了她真相,那绝对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艰难的事。”
格伯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故事很容易理解。但其中一个方面仍然有争议。
“汉娜坚称她有一个哥哥,名叫阿多。他被装在他们一直随身带着的匣子里。”
“几天前,我从你那儿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但当时我们没有调查出任何相关的信息。”
“您认为我的病人编造了这一切?包括她小时候杀死哥哥的事?”
“我认为她除了马蒂诺之外没有其他兄弟。正如我对你说过的,玛丽无法生儿育女,而且迄今为止,我们也没有查到和汉娜·霍尔在同一个时期被偷走的儿童。”
疑点仍然存在,但现在是时候问出那个最难的问题了。
“我的父亲是不是和这件事有过牵扯?”
巴尔迪看上去很烦躁:“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汉娜·霍尔知道关于我过去的很多事,而且坦白地说,我不认为这只是个巧合。”他愠怒地回应道。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但我不知道这是否对你有用……”巴尔迪继续说道,“汉娜以为是她父母的人,实际上只比小孩子大一点儿:他们偷走她的时候,玛丽十四岁,托马索十六岁。”
32
两个还是孩子的父母。
从汉娜在催眠时讲述的故事里推导不出这个重要的细节。或者,也许推导得出,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您有没有注意到,当人们被要求描述自己父母的时候,他们从不把父母描述成年轻人,而通常倾向于把他们描述成老人?
每个人都倾向于把父母想象得比他们的实际年龄更大。这是为了让他们显得更成熟,也更老练。如果汉娜·霍尔清楚她的父母是青少年,也许会问出更多关于自己的情况的问题。
他对自己的父亲也犯过同样的错。现在他和父亲成为鳏夫时的年纪一般大了,他明白父亲当时对于要独自抚养一个年仅两岁的孩子会感到多么无力。尽管如此,格伯仍然无法原谅他。
B先生和汉娜·霍尔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他很确定。因为每一次他想到B先生的时候,她都会浮现在他脑海中。为了弄明白这种联系,他必须继续治疗汉娜,必须说服她阿多从未存在过。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她从杀死哥哥的负罪感中解救出来。
他像之前的早晨那样在办公室等她。汉娜准时出现了。他们之间有着太多沉默的真相:从格伯造访普契尼旅馆到巴尔迪透露的事。但两人都要装作若无其事。
“我想尝试一些别的东西。”他向她宣布道。
“您是指什么?”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专注于火灾之夜之前发生的事,现在我想探索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汉娜突然表现出心存戒备的样子。“但这样我们就会远离关于谋杀阿多的记忆。”她抗议道,“这有什么意义呢?”
格伯等着她点燃一支温妮烟,准备回应这一击。
“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你有没有想过去找阿祖罗?”他问道。
汉娜垂下眼。“我昨天去找他了。”她承认道,“一开始他不愿意见我。”
“你们说了些什么?”
“一开始很尴尬,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我们开始聊起自己的生活。和我一样,阿祖罗现在有另一个名字了:他叫马蒂诺,今年四月满二十一岁。他在工厂工作,做仓库管理员。他有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很快就要结婚了。他还给我看了她的照片,她很漂亮。”
“再次见到他,您感觉怎么样呢?”
汉娜思索着:“我说不好……我很高兴他过得不错。”
“在你们小时候,您救过他的命,这您知道,对吗?”
汉娜把烟灰抖落在她一直用的手工黏土做的烟灰缸里。她似乎不愿意承认自己为那个孩子做的事。
“您为了他违反了您父母的第一条规则。”格伯紧追不舍。“‘只能信任妈妈和爸爸。’”为了他们两人好,他重复道。
他捕捉到了女人眼神中的犹豫。汉娜在证据面前踌躇不定。
“您明明违反了规则,这件事却做对了,这怎么可能呢?”他问她,“也许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也许有人弄错了,或者对您说了谎。”
小孩子发现的最糟糕的事是,妈妈和爸爸不是永不犯错的。当他认识到这一点时,他也就意识到,面对世上的众多危险,自己更像是孤身一人。
汉娜的眼睛变得湿润而悲伤。
“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问道,声音颤抖。
“您的父母想要保护您不受陌生人的伤害……您难道从未怀疑过他们才是陌生人吗?”
一阵沉重的沉默落在二人之间。格伯可以看见汉娜手里的温妮烟在慢慢燃烧,一圈圈烟雾飘向高处。
“有时候我们掌握了揭晓真相的所有线索,只是并不真正愿意接受真相。”格伯说道。
汉娜似乎被说服了:“您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您和我一起回到紫寡妇来医院看您之后发生的事。”
格伯启动了节拍器。汉娜·霍尔开始在摇椅上摇摆起来。
33
他们给我穿上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和一双带着小星星的粉色短靴。我从来没拥有过这样的鞋子。尽管我穿着它们还走不好路,但这双鞋很漂亮。他们问我是否想要剪头发,我回答说:“谢谢,不用了。”因为通常给我剪头发的是妈妈,也只有她知道剪成什么样我会喜欢。他们向我解释说,我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为我的亲生父母今天会来看我。他们不断地向我重复,我的父母远道而来,所有人都担心我会让他们失望。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让他们失望,因为我甚至没见过他们。
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同意。
房间里很冷,而且太大了。我不喜欢这么大的空间。我在一把非常不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我身后有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她一直在对我微笑,告诉我一切都好。我们在等待我的“新父母”到来,他们很快就会到。我不想要什么新父母,我仍然喜欢我之前拥有的父母。
门开了,走进来几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其中两个人手牵着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看见我便放慢了脚步。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理解,因为我也一样。然后,那个男人向我走来,拉着那个女人,她对我微笑,但看着像是想哭。他们在我身前跪下,一切都太奇怪了。他们说着一种我之前从未听过的语言,他们身后有个人向我翻译他们刚刚说的话,好让我听懂。他们自我介绍,报出自己的名字,是些复杂的名字。他们坚持叫我汉娜。我已经跟所有人说过了我不喜欢被叫作这个名字,我想要做一个公主。
似乎没人在意这一点。
霍尔太太想让我叫她妈妈。不过她说,我想要多少时间来考虑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她都行。但是她没有问我是否愿意。我喜欢她的金发,但她的衣服色彩很单调。她抚摸了我很多次,但她的双手一直汗津津的。霍尔先生也是金发,但只有脑袋侧边有头发。他很高,肚子肥大。他一直乐呵呵的,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的肚子会上下抖动,脸颊会变得通红。幸运的是,他没有要求我叫他爸爸。
他们每天都来看我,我们一起度过下午的时光。他们每次都给我带东西。一本书、一个可以做饼干的玩具炉子、胶水、铅笔和水彩笔,还有一只毛绒小熊。他们很亲切,但我仍然不明白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住的地方是“亲人之家”。我更喜欢声音之家。这里有其他小孩子,但我从来不和他们一起玩耍。他们也在等妈妈和爸爸来接他们。一个坏极了的小女孩说,我的妈妈和爸爸再也不会来接我了,因为妈妈死了,爸爸被关在一个叫监狱的地方,再也不能出来。这个坏极了的小女孩还说,我的妈妈和爸爸是坏人。我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坏人,只是其他人不会当着我的面这么说。我希望自己能说服他们这不是真的,妈妈和爸爸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比如,他们一直很爱我。我不知道爸爸实际上在哪里,但我确信妈妈没有死。如果她死了,她会在我睡觉时来看我,就像阿多那样。当我谈起这些事的时候,其他小孩子都嘲笑我。没有人相信幽灵的存在。他们觉得我疯了。
但有一件事,妈妈和爸爸弄错了:陌生人本应该抓走我,却抓走了他们。
今天,霍尔夫妇带来了一些他们居住地的照片。那地方很远,在世界的另一端。为了去那里,需要乘坐三趟——有时是四趟——航班。他们的房子在一片海湾中,四周围绕着草坪,他们还有一条名叫泽尔达的黄狗。在他们给我看的照片中,还有一个属于我的房间。房间里堆满了玩具和洋娃娃,窗户朝向大海。霍尔先生说,车库里有一辆自行车等待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去那个地方看看,我也没弄明白妈妈和爸爸是否会与我们同行。当我问霍尔先生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有时,当我和霍尔夫妇在一起时,霍尔太太会跑开,躲起来哭泣。
霍尔先生对我说,他们的城市名叫阿德莱德,那里几乎都是夏天。霍尔先生有一条帆船,他喜欢大海。他告诉我,澳大利亚有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动物。霍尔先生和蔼可亲,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当我谈论起幽灵时,他不会发笑。相反,他说他相信有幽灵,他在海里见过。没有影子的生物,他这样叫它们——鱼,虾,乌贼。由于珊瑚礁之外没有太多庇护能让它们藏起来躲避捕食者,这些动物就学会了变得透明。比如,它们的肚子非常薄,由一片胶状物构成,能像镜子一样映出东西,这样一来,它们就能藏起哪怕是最小的一块食物。但捕食者也适应了这一点:为了看见这些生物,避免死于饥饿,它们的眼睛进化了。
人们说我应该收拾自己的行李,因为几天后我就会和霍尔夫妇一起动身。我们会回到在阿德莱德的家。我解释说他们弄错了,因为那不是我的家。他们却说,那就是我的家,尽管我不记得了,因为我离开的时候年纪太小了。我不想去澳大利亚,但似乎没有人在乎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既然说了也没用,我就不再说了。我也不再吃饭。没人知道我怎么了,他们以为我生病了。这样最好。终于,有人想起来要问问我了。
“我想和紫寡妇谈谈。”我仅仅说道。
第二天,那个女巫来看我了。她一直表现得很亲切,但我不信任她。
“怎么了?”她问我。
“我可以见我妈妈吗?”
“你的妈妈是霍尔太太。”她回答道。
“我真正的妈妈。”我坚持道。
紫寡妇思索了片刻。然后她起身离开了。
当我想要某样东西的时候,如果得不到,我就会变得咄咄逼人,就像那次我决定和母山羊一起睡觉,结果长了虱子一样。我继续拒绝吃饭。
紫寡妇再次来看我,我知道她很生气。她对我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但之后要重新开始吃东西,明白吗?”
她所说的地方灰暗又悲伤,门都是铁质的,装着栅栏。那儿全是警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待在这样的地方。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这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这时候他们才告诉我,我不久后就会见到爸爸。我高兴得想要唱起歌来。但他们向我解释说,我不能拥抱他,甚至不能触碰他。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们对我说这是这个地方的“规则”。尽管不是我的规则,但我知道我必须接受。铁门开了,两名警卫押着一个男人走进来。男人的手腕上戴着锁链,走路很费力。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认出他,因为他的头发很短,脸上有伤。是火灾之夜的火让他变成这样的。但他正是爸爸。他一看见我就流下泪来。我忘记了不能拥抱他,朝他跑过去,但有人抓住我,阻止了我。于是我坐下来,他也在桌子另一端坐下。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无法控制地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