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后,他向前走了一步。一个陌生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挡在了他面前。格伯惊跳了一下,但接着意识到他撞见的是自己在墙上一面镜子里映出的影像。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时才发现,他今天早晨穿着的衣服和昨天穿的一样,很可能也和前天穿的一样。
他在无意间养成了和病人一样的习惯,显得和她一样不修边幅、脸色糟糕。
他还没四处细看,就直接去了洗手间。令他惊讶的是,盥洗池的托架上既没有化妆品,也没有香水,甚至没有牙刷。仔细看来,除了那种使人感到压抑的气味,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想起汉娜·霍尔。
就像那女人从未到过这里。一个幽灵,他对自己说道。
他去找行李箱。他没指望它会在衣柜里,事实上衣柜是空的。剩下的唯一一个可能是在床底下。
他在床底下找到了。
他抓住手柄,把箱子拖了出来。这是一个褐色的皮质旅行箱,又旧又沉。
他跪在磨损严重的机织割绒地毯上,一只手伸进口袋,取出他在办公室里找到的那把铁质小钥匙,急切地想要确认它与行李箱上的带扣锁是配套的。但是,正当他要把钥匙插入锁眼中时,他的焦急感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他不再着急了。
他站起身来,坐在床垫上。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注视着汉娜·霍尔的行李箱,它被包裹在温暖的微光里。他发现自己筋疲力尽。利他林的药效过了,他很清楚。此外,他还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他打开了那个行李箱,在他脚下就会出现一个旋涡,它必然会将他一直往下吸。
据他所知,那里面可能有一个死去的新生儿。
他决定花几分钟来考虑。他挪了挪被子,躺在床的一侧,把头靠在枕头上。他慢慢地吸气、呼气。渐渐地,不知不觉间,他伴着电视里动画片的声音睡着了。
他梦见了汉娜·霍尔,梦见了B先生,梦见了没有面孔的紫寡妇和陌生人。他梦见自己在装有阿多的匣子里,被埋在地下。他突然感到呼吸费力。
当他再一次挣扎着睁开眼时,白日的微弱光线已经完全消失了,透进房间的只有普契尼旅馆外面的招牌上冰冷细微的灯光。他坐起身,呼吸重新变得顺畅,但他察觉到,那无法穿透的黑暗并不是房间里唯一的新事物。
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有人关掉了电视机。
汉娜回过房间?他想象着她在他睡着时躺在他身边的样子。她用她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注视着她,试着猜测他做了什么梦。格伯本能地寻找起床头柜上的台灯开关。他打开台灯。他独自一人。但当他转向身边的枕头时,却注意到了枕套上的一根金发。
地上,那个皮质行李箱仍在等待他。
彼得罗·格伯这一次拿出了钥匙来验证。他没有弄错。打开行李箱后,他呆若木鸡。没有死去的新生儿。没有刺激的可怕物件。只有一堆泛黄的旧报纸。他拿起一张报纸,读起了此前就被标出来的一篇文章的标题。
真相比他所想的要简单得多。正因如此,真相才更加可怕。
30
他等待着午夜降临,以便给特雷莎·沃克打电话。
他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了,这是他该做的最正确的一步。他必须和汉娜讨论行李箱里报纸上的内容,但这个话题太微妙了,不能直接和她提起。而她的第二自我非常适合做这件事:当汉娜成为特雷莎·沃克的时候,就像她在她自己和她的故事之间加上了一层过滤。披上心理师的伪装能让她以一种疏离的态度面对一切,可以与他人保持安全距离,避免自己受伤。
“您睡不着吗,格伯医生?”女人用热烈的语气先开口问道。
“确实睡不着。”他承认道。
“沃克”变得担心起来:“发生什么了?您还好吗?”
“我今天发现了关于汉娜的一件事。”
“请说,我听着……”
格伯正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处于黑暗中:“汉娜·霍尔是她的真名,并且,实际上她从来没有被收养过。”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重大发现。”她宣告道。
“我找到了一些二十年前的报纸……是关于那个著名的火灾之夜的。”
“沃克”沉默了,格伯明白她允许他继续讲下去。
“汉娜和她的父母当时暂居在锡耶纳乡下的一座农舍里。一天晚上,陌生人包围了声音之家。他们在房子里发现了他们。汉娜的父亲设计了一套藏匿全家人的装置:壁炉里有一扇活动板门,通往一个小地下室。他们的计划是,先放火烧掉房子,再藏在那里,直到闯入者离开,以为他们都死于大火。”他停顿了一下,“在陌生人闯入之前,汉娜的父亲在地板上洒了煤油,然后投下了一些燃烧弹。与此同时,母亲把小女孩带到地下室的藏身处。父亲没有赶上她们,因为他被抓住了。”他寻找着继续说下去的力量,而电话那一头只有沉默。“母亲一点儿也不想被抓住,尤其不想抛下他们的女儿。于是,她让她喝下了一只瓶子里的东西,自己也喝了……遗忘水。”
“然后发生了什么?”“沃克”问道,声音细小,显然带着恐惧。
“那是一种曼德拉草提取液……那女人立刻就死了。小女孩幸存了下来。”
“沃克”花了几秒钟才使自己平静下来。格伯可以听见她的呼吸。
“装着阿多的匣子呢?”她接着问道。
“报纸上没有提到这个,因此我推测没人找到它。”
“所以我们不知道汉娜是不是杀死她哥哥阿多的凶手……”
“我认为,事实上,汉娜没有杀死任何人。”
“这怎么可能?”她问道,“那她为什么会有关于谋杀的记忆?”
“答案和陌生人的形象有关。”格伯断言道,“但现在,我知道紫寡妇是真实存在的。”
[1] 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 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下文的《珀尔修斯》是其雕塑作品。
[2] 佣兵凉廊是佛罗伦萨著名古建筑,位于领主广场,建于14世纪。
[3] 瓦萨里走廊是连接佛罗伦萨两座古建筑维琪奥宫和皮蒂宫的通道,建于16世纪。
[4] 佛罗伦萨育婴堂建于15世纪,是佛罗伦萨乃至欧洲最早的慈善性孤儿院。
[5] 维琪奥桥是佛罗伦萨最古老的桥梁,位于阿尔诺河上。
[6] 维琪奥宫的塔楼,佛罗伦萨的地标建筑之一。
[7] 一种精神兴奋药。
[8] 原文Azzurro,意大利语中principe azzurro(蓝色王子)意为女子理想中的爱人,类似“白马王子”。
[9] 通灵学中灵媒在通灵状态下散发出的物质。


第3章 3月11日
她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待了几天,被连接在她从未见过的机器上,那些好心的机器帮她呼吸,喂她营养液,清洗她的身体内部。她唯一的任务就是休息,人们不断重复着告诉她。
现在他们把她移到了另一层楼。她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甚至有一扇窗户。在此之前,她从未如此靠近过陌生人的世界。她不习惯周围有这么多人,也不习惯他们说话的声音。
所有人对她都很热情,尤其是护士们。她们对她非常关切,还送她礼物。其中一位护士给她带来了一只巧克力蛋。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她从来没有尝过。
“等你开始自己进食的时候,你就可以尝一小块了。”护士向她许诺道。
她的胃还无法消化固态食物,只能消化流食。医生向她解释说,需要的康复时间比预计的更长。她不清楚自己究竟生了什么病,没有人告诉过她。她所知道的唯一一件事是,她的肺吸入了过多的烟雾。也许这是真的,因为如果她用鼻子吸气,就仍然会闻到那味道。不过,火没有蔓延到她藏身的地方。
她几乎不记得关于那场火灾的任何事,在妈妈让她喝下遗忘水的时候,一切都消散了。她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人们告诉她,有人在大火蔓延到地下室之前发现了她,在声音之家开始倒塌的时候把她拉了出来。妈妈在让她喝下那个瓶子里的东西前向她承诺过:“我们会睡着,然后,当我们醒来时,一切都会结束。”事实上,不记得那些让她感到恐惧的时刻是件令人宽慰的事。
自从到了那里,她就试着不违反那五条规则。她无法阻止那些陌生人靠近她,也无法逃跑,但她不和他们说话,尤其不告诉任何人她叫白雪。
她希望,只要自己这样做,就能很快再次见到妈妈和爸爸。她非常想念他们,想和他们在一起。但她也想告诉他们,陌生人的世界并不那么糟糕。尽管陌生人把他们从声音之家带走了,但也许陌生人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邪恶。
她回想起他们最后的居所,突然哭了起来,因为现在那座老农舍什么也不剩了。大火吞噬了它。尽管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某个地方,但想到她居住过的所有声音之家,会带着她和爸爸妈妈一起幸福生活的记忆在某个地方继续存在下去,她还是觉得快乐。
哭泣耗尽了她仅有的力气,她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时,她发现身前有个惊喜。她的布娃娃用那只独眼注视着她。她立刻伸出手臂去抱她,但又停下了,因为她察觉到布娃娃在一个熟面孔的膝盖上。
紫寡妇坐在床边,对她微笑。
“你好。”她向她打招呼,“今天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她沉默着,怀疑地注视着她。
“他们说你还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对方继续道,“我理解,你知道,换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我希望你不会讨厌我来看你……”
她一动不动,她不想让对方把她的任何动作解读成敞开心扉的信号。
“你还没有透露过你的名字呢。”女巫继续说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很着急,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所以我来了,因为我们已经认识过了。对吗,白雪?”
她的名字被泄露了,她惊呆了。那么,在火灾之夜,在她即将入睡的时候,是这个女巫在唤她的名字。
“我们已经观察你们一周了。”紫寡妇说道,“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来救出你。”
从什么危险中救出我?她想道。但她假装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我们那天在雨中见过面,你记得吗?”对方坚持道。
我当然记得。在那一天,紫寡妇带走了阿祖罗。
“我本想向你打个招呼的,但我得照料你们留在街上的那个新生儿……对了,他很好,他已经回家了。”
回家了?什么意思?但想到她弟弟的咳嗽已经痊愈了,她感到宽慰,尽管她不知道是否可以相信女巫的话。女巫们擅长炮制骗局和施咒,妈妈对她解释过。
“我从那时起就在找你,我很高兴能找到你。”
我可不高兴,又丑又坏的女巫。
“你的父母教过你该怎么做,对吗?所以你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女巫知道关于规则的事。谁知道她会不会知道别的什么,我必须慎重些。
“我相信你是个有教养的小女孩,你不愿意违背妈妈和爸爸的话。”
我当然不愿意。她很谨慎。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在我小时候,大人们也告诉我别相信不认识的人。”
我可认识你:虽然你现在看上去很和蔼,但你把我带走了。
“我思考了很久怎么面对我们这场谈话……然后我告诉自己,说到底,你已经十岁了,不只是个小女孩了。于是我认为,我会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和你谈话,我会很真诚,我确信你会理解我。你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在说什么?
“首先,我想明确指出一点……不是别人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恰恰相反,我知道自己叫什么。
“你的名字叫汉娜。”
我的名字叫白雪。
“你出生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澳大利亚。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父母带你一起来佛罗伦萨旅游。那是在夏天,当你们在一个公园里散步的时候,有人把你从婴儿车里抱出来带走了。”
她在说什么?这不是真的!
“做出这桩恶劣行径的人是被你唤作妈妈和爸爸的人。”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停跳了。不知不觉间,她开始摇头,试图驱走女巫的魔咒。
“我很抱歉让你通过这种方式得知真相,但我认为这是对的……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正从阿德莱德赶来见你。你知道,他们找了你很久。他们从来都不甘心失去你,每年都会回到这里继续寻找。”
她感到喘不过气。
“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降临在了另一个孩子身上。”
她明白女巫又在说阿祖罗了。
“不过他更加幸运,他一点儿也不会记得这段经历。”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想回到声音之家!我想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立刻带我回去找他们!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因为我告诉了你这些事,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但我希望你不久之后会愿意再和我说话。”
她抽泣着,因为在哭,她无法做出反应。她本想跳到女巫的脖子上把她掐死。她本想大声叫喊。然而她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抓着床单。
紫寡妇站起身,在离开之前,把那个布娃娃交给了她。
“当你觉得准备好了的时候,我会回来向你解释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你只说要找我就行了。我叫安妮塔,安妮塔·巴尔迪。”
31
他在她离家去法院的时候成功拦住了她。安妮塔·巴尔迪在台阶上停下,格伯察觉到她费了很大劲儿才认出自己。
“你怎么了?”她担忧地问他。
格伯知道自己形容枯槁。他几天没有睡觉了,他不记得上一次吃到一顿像样的饭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汉娜·霍尔。”他说道,确信巴尔迪会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不寻常的时间来访,“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您认识她?”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在她家客厅里,当格伯第一次对她提起汉娜·霍尔的名字时,这位老朋友曾身体一僵。现在他清楚地想起来了。
“我在很多年前许下了一个承诺……”她仅仅这样回答。
“对谁许下的承诺?”
“你会明白的。”她坚定地断言道,为的是让他明白,在这件关乎诚信的事情上容不得反驳,“但我会回答你的其他任何问题,我向你发誓。所以,你还想知道别的什么?”
“一切。”
巴尔迪把皮包放在地上,自己在一级台阶上坐下。
“正如我告诉过你的那样,那时候我做外勤工作。和小孩子打交道从来都不容易,你也清楚。尤其是,当成年人恰恰是他们需要提防的怪物的时候,很难说服他们信任一个成年人……但是在办案的时候,我们有各种达成目标的技巧。比如,我们选择一种着装的颜色,一种显眼的颜色,好让小孩子注意到我们。我选择了紫色。然后我们上街去寻找他们,寻找那些处境艰难的未成年人,被熟人或家人殴打或骚扰的孩子:他们得在成年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注意到我们,向我们寻求帮助。目光接触是很重要的。就这样,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汉娜·霍尔。她也注意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