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他们把阿祖罗也放进那个匣子里,和阿多一起。
鬼神们听取了我的祈祷,因为一天夜里,阿祖罗开始咳嗽。到了早上,他仍然在咳嗽,接下来的几天也一样。他发了高烧,不愿意吃东西。妈妈和爸爸轮流把他抱在怀里,好让他呼吸得更顺畅些。他们累得筋疲力尽,我看得出他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妈妈用草药为他准备了一种浸剂,把布放在里面浸湿后,热敷在他的胸口上。这些药没有起作用。阿祖罗病得很重。
“现在会发生什么?”一天晚上,我问爸爸。
他抚摸了我一下,我知道他想要哭。他看着我,对我说道:“我想,阿祖罗会离开我们。”
我还小,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阿祖罗很快就会被装进一个匣子里。到那时,我们就该把他带在身边,就像阿多一样。妈妈看上去要比爸爸坚强,但我发觉她几乎要瘫倒。我感到内疚,我想做些什么。于是我再一次向鬼神恳求,请他们让阿祖罗和我们所有人免遭这样的痛苦。但这一次鬼神们没有听我的。
由于是我让阿祖罗生了病,所以也该由我来补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自己说,如果紫寡妇没有在找我,也许我们会过上一种不同的生活。如果我不在了,妈妈、爸爸和阿祖罗也许会住到一座城市里,那里有其他人,他们也不会害怕陌生人。最重要的是,城市里有医生、药品和医院,可以治愈我弟弟的咳嗽。我不想让阿祖罗死。但我知道,妈妈和爸爸永远不会把他带到城市里去接受治疗,因为他们必须保护我。我是特别的小女孩。于是,在一个清晨,当爸爸在外面寻找别的草药,妈妈在阿祖罗身边熟睡的时候,我走进房间里抱起我的弟弟,把他包裹在襁褓里,就像我看妈妈做过的那样,然后把他紧紧系在我身上。我在他们察觉之前离开了声音之家。在田野和石榴林之外有一条小路,我在地图上看到过。那条黑线通往一个红点。我动身上路,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到达。阿祖罗一开始很轻,但后来渐渐变沉,可我必须坚持住。阿祖罗在咳嗽,不过后来就睡着了。但是,他睡得很奇怪。他过分安静了。但我仍往前走。
我终于看见了城市,但它和我想的不一样:那里有高楼、灯光和车辆,但一切都只是一片巨大的混乱。我进了城,但立刻意识到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儿有人——很多人。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却看不见我。我想知道是否有陌生人混在他们中间。我就像一个幽灵。我一边走着,一边环顾四周。我不知如何是好。医生和药品在哪里?医院又在哪里?我在一级台阶上坐下。开始下雨了。现在我想回家,却不知道怎么回去。我迷路了。我想要哭。我偷偷看了看襁褓里的阿祖罗,他没被雨淋着,仍然在睡觉,于是我试着唤醒他,但他没有醒来。于是我把一根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方。他还在呼吸,但他的呼吸很微弱。他就像断了一只翅膀的小鸟。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我抬起目光,看见了妈妈。她穿过雨幕,越过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接我们。我很高兴,站起身来。原谅我,我一边想,一边向她走去。她非常激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你再也不能这么做了。”她一边拥抱我,一边责备道。她深受打击,但很高兴能找到我们。只有一位母亲知道如何一边快乐又一边生气。然后她解下我身上的襁褓,系在她自己的腰上,牵起我的手,带着我离开了。
“我不想让阿祖罗被装进匣子里。”我抽泣着对她说道,“我想要他的病好起来,和我们待在一起。”
妈妈正要安慰我,但停住了。我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因为她在无意间握紧了我的手。我朝她看向的地方望去,看见了她见到的画面。
紫寡妇就在街对面。她注视着我们,就好像只有她能看见我们。
她的确穿着一身紫衣。她的鞋子是紫色的,她的裙子、雨衣和外衣里面的衣物也都是紫色的,甚至连她的手提包也是紫色的。妈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然后她做了一件我不理解的事:她开始解下包裹着阿祖罗的襁褓,慢慢地把他放在了地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会踩到他的。接着我明白了:她这么做是为了给那个女巫看的。妈妈转向我。
“现在你必须快跑。”她对我说道。
她拉走了我,我们逃跑了,把阿祖罗留在地上。妈妈回头去看我们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回头看了。紫寡妇穿过街道,走向阿祖罗。她在其他人踩到他之前把他抱了起来。但这样她就无法追上我们了。妈妈必须做出选择,选我或者选阿祖罗。而那个女巫也必须面对同样的选择。
阿祖罗现在和陌生人在一起了。为了救我,妈妈把他交给了紫寡妇。
28
汉娜睁开眼睛,呆滞地环顾四周。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格伯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感觉怎么样?”他关切地问她。
他注意到女人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汉娜伸出一只手擦了擦脸,然后注视着被泪水沾湿的手心,像是在疑惑泪水是从哪儿来的。
“阿祖罗。”格伯说道,提醒她催眠治疗中的回忆。
汉娜脸上的表情慌乱起来:首先是不确定,然后是惊讶,最后是痛苦。
“阿祖罗。”她重复道,像是在认真思索这个名字,“我再也没见过他。”
“您觉得他最后怎么样了?我猜测,您至少想象过。”
“陌生人把人抓走。”她厌烦地重申道,“我跟您说过了……他们把人抓走,没人知道被抓走的人下场如何。”
“但在这件事上,您知道得很清楚,汉娜。”
女人身体一僵:“我为什么应该知道?”
“因为您在火灾之夜后也遇上了这种事。对吗?”
“我和妈妈一起喝下了遗忘水。”她为自己辩解道。
他决定依从她,没有抓着这个话题不放:“我想今天就到这里吧。”
汉娜看上去很惊讶,她可以利用的治疗时间竟这么早就结束了:“我明天再来见您?”
“和平常一样的时间。”格伯让她放心,“但下次请您准时。”
女人站起身,重新拿起手提包。
“对了,您还准备在佛罗伦萨待多长时间?”
“您认为我们不会取得多少进展吗?”她感到困惑。
“我认为您需要开始考虑一种可能,也就是我们的治疗不会给出您寻找的所有答案。”
汉娜思索着。“明天见。”她仅仅说道。
他听见她出去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独自一人,思索着他刚才听到的故事:弟弟,紫寡妇,母亲为了救她抛弃儿子的那种牺牲。但究竟是为了从什么危险中救出她呢?
他仔细地重新思考那个故事,他第一次感觉到,在那个女巫和陌生人的寓意下隐藏着一个切实可感的意义。他努力把这件事和自己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想弄清楚在一个小女孩的世界里,这些人物可能代表着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他们代替了某样东西或某个人,他对此很肯定。埃米利安也用动物来代替收养他的家庭成员和那个收养机构的负责人。他治疗过的许多未成年人都曾用妖怪和恶狼来描述伤害过他们的成人,或者仅仅是让他们感到害怕的成人。
但是,一个全身永远穿着紫色的女人——格伯对自己重复道——在现实里找不到对应物。
这个新的问题会是和特雷莎·沃克讨论的最好话题……如果她确实是她自称的那位催眠师就好了。格伯想到,在最近的几小时内,他失去了所有的参谋。先是那位澳大利亚同行,然后是西尔维娅。
他必须独自应对一切。
这个想法立刻带来了另一个想法。他再次想起他的家庭相册,想起散落在家中地板上的那些老照片。在失去妻子后,B先生也不得不“独自应对一切”。
好了。一切都重新引向他,引向他那个已故的父亲。他或许通过灵外质[9]的形式回到了人世,把格伯的客厅弄得一团糟。
格伯对这个荒诞的想法一笑置之,但与其说是出于信念,不如说是出于习惯。不过,正是在把这个想法与那晚和沃克的谈话联系在一起时,他想到了沃克曾不遗余力地向他反复强调,让他出于预防,在对汉娜进行治疗时录像。
……我是认真的。我比您年纪大,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为什么这么坚持这一点?又一次,汉娜通过她扮作沃克医生的第二自我向他传递信息。格伯有一种直觉,他应该重看那些录像,以免遗漏了什么。但他已经知道,他要找的是,为了闯入他家中,那女人在哪一个时刻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钥匙。
或许他其实很清楚那是在什么时候。
涉案的那次治疗是在前一次,当他在那场汉娜声称的袭击发生后帮助她的时候。
在手机上重看那段画面的时候,格伯意识到西尔维娅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敌人长什么样。她们二人之间有着悬殊的差距。汉娜一点儿也不具备他妻子的优雅美丽。她不修边幅,衣着马虎。西尔维娅能让经过的男人们回头看她,他发现过好几个人用目光向她献殷勤。然而,汉娜·霍尔毫不引人注目。但也许正是因为只有他能注意到她,只有他看到了其他人察觉不到的东西,格伯才感到自己享有特权。
屏幕上播放着催眠开始前几分钟的画面,他在这段时间里检查了女人脸上的撞伤,把冰敷在伤口上。他们的身体和脸庞靠得那么近。再次看到自己与病人之间难以定义的亲密时刻,格伯感到很不自在。他意识到这产生了模糊的、令人不安的效果。他当时以为那只是汉娜的自伤行为,但它实际上掩藏着别的东西,他坚信如此。这是汉娜想出的一个精明的计策,为的是靠近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从他身上拿走他家门的钥匙。
格伯把那段录像倒回了好几遍。多亏了那么多个微型摄像机,他能够从不同的角度重看录像,但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个结果令人沮丧。全世界都在密谋欺骗他,让他坚信照片散落那件事的确是他父亲的鬼魂所为。或许那意图仅仅是想让他发疯。突然间,他考虑到了一个他未曾思量过的方面。
如果是他自己把钥匙留在门上,恰好让汉娜·霍尔趁机利用了呢?她跟踪我,他对自己说道。她监视我。她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事。如果是他在无意识间让她进了家门呢?他真的被她纠缠到这种地步了吗?
是的,是这样。
汉娜知道关于他和B先生的事,这些事预示着某个真相将会被揭露。她想把他牵扯进她的故事里。格伯不知道为什么,但要做到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一定是利用他的父亲。因为他对这个话题非常敏感,也因为这是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巴尔迪提醒过他警惕某些骗子操纵人心的手段。但如果汉娜·霍尔不是求财,那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她并不仅仅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时长仅有一秒,但格伯清楚地看见,那个亮闪闪的小物件从汉娜手中径直落在了地毯上。他本能地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往地上看去。但摇椅下面什么也没有。
它不可能消失了,他对自己说道。它还在这儿。
他采取了行动:他移动家具,仔细观察藏得最深的角落,同时问自己要找的该是什么。最终,他在樱桃木小茶几的桌腿边发现了那条神秘的线索。
一把小小的铁质钥匙。
他观察着它。它太小了,不是用来开门的,更像是用来开挂锁或者橱柜锁的。他猜测着存放的是什么东西,但接着又排除了这个选项,因为他想起了一件更加日常的东西。
“一个行李箱。”他对自己惊呼道。
格伯仔细思索了这个可能性。汉娜·霍尔没有行李箱,他对自己说道。事实上,自从他认识她以来,她一直穿着同样的衣服,但也许这正是重点……如果他明白那女人的头脑是如何运转的,那么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偶然的:通过穿着同样的衣服,汉娜想要暗示他,她的行李箱里装着别的东西。有这种可能,格伯不想排除这种可能性。但这也带来了一个严重的后果。
没人能帮他确认是否存在一个行李箱。他必须亲自去查证。
29
普契尼旅馆和彼得罗·格伯想象的一模一样:一家破旧的一星级小旅馆,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垂直的霓虹灯招牌,一部分被雷电击坏了。棕褐色的细木护壁板。入口设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座楼房后部。
他把车停在旅馆大门附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期望能见到汉娜·霍尔从里面出来。为了确认她在那里,他给前台打过电话,想请他们把他的电话转接到她的房间,一辨认出她的声音就挂断。然而没有人接电话。但片刻后,当她经过四楼的一扇窗户时,他瞥见了她。
他试着说服自己,她迟早会离开,好把房间留给他探查。说到底,汉娜想要他去找那个该死的行李箱,他很肯定这一点。
格伯叹了口气。他原本不想陷入这样的境地。但这是他的错,或者是那个从未爱过他的父亲的错。他想知道,如果父亲没有在临终前透露那个秘密,没有了那个负担,他如今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B先生的秘密遗言。
与西尔维娅分开也是因为这个。因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每一个表达爱意的举动都藏着厌恶。现在他不知道被恨和被虚假地爱,究竟哪一个更糟,所以就用一个借口赶走了妻子。他觉得首先需要把自己的情感表达清楚。他不想让妻子在若干年后再发现。这样的话,过去她与他共同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会变得虚假。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格伯无法肯定汉娜·霍尔的故事是真是假。虽然关键的是另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会想要把他父亲的秘密吐露给一个陌生女人,而不是和他结了婚的那个女人?
因为汉娜已经知道那个秘密了,他对自己说道。他无法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确定她知道那句话,B先生正是用那句话扰乱了他的生活。而他不敢问,害怕发现那正是事实。
……是因为您父亲对您说的话,对吗……
格伯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旅馆。汉娜点燃一支香烟,沿着人行道离开了。
他下了车,走向旅馆大门。等到接待员从前台后面的办公室短暂离开时,他趁机走了进去,扑到柜台上,浏览登记簿上客人的名字,寻找他感兴趣的那个房间号。他找到了想找的号码,从架子上抓下钥匙。
他来到四楼,找到正确的门,在被人发现之前偷偷溜进了房间。一进房间,他就背靠在墙上。
他在做什么?这简直是疯了。
房间里相当昏暗,只有一道光从小电视机上照过来,电视诡异地开着。格伯环顾四周,等待眼睛适应暗淡的光线。房间里放置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衣柜,那衣柜对这个狭小的空间而言大得出奇。一扇小门通向狭窄的洗手间。
这儿有她的气味——烟味、汗味,并且再一次出现了那种他无法辨别的甜甜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