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伯注意到妻子变了脸色。她现在被吓坏了。
“我们不能报警抓她,因为她没有犯罪。而且,就算她闯进了我们家,我们也没有证据。”他肯定道。
“那要怎么解决?”
“我想表现得像对待笑话里的疯子那样……”他厌恶那个词。他父亲曾教过他,这样称呼一个病人,尤其是称呼一个人,是非常侮辱人的。然而,打这个比方来解释他的计划很有用。
“你要依从她……”西尔维娅惊讶地总结道。
“直到我发现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承认道。
“如果她的目的仅仅是想纠缠你,毁掉我们的生活呢?”
他考虑过这一点,这是个实际的风险。
“汉娜有一个目的。”他说道,“她正在试图向我讲述一个故事……开始时,我以为自己仅仅是个旁观者。现在我明白了,我扮演着一个确切的角色,尽管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角色。”
“你怎么能确信她迄今为止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呢?那可能只是一堆谎话……”
“那么你就是不相信我作为催眠师的业务能力。”他讽刺道,“如果她在恍惚状态下说谎,我是会察觉到的……汉娜有能力在讲述那些事件的时候插入误导性的信息,为的是迫使我怀疑或者迷惑我。比如马可脚踝上的铃铛。她这么做是为了向我表明,她控制着治疗过程,因而也控制着我。但我认为她的故事结构是真实的:其中的许多事件都发生过……就像一个幻想出女巫和幽灵的小女孩。汉娜·霍尔想要迫使我找出哪些是她捏造的,哪些又是她童年时期的痛苦事实。”
西尔维娅似乎在说服自己,他们的问题可以得到解决。但格伯还没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轮到最糟糕的部分了。
“我认为,汉娜打电话的时候点燃香烟,是有意向我透露她假扮了沃克。”
“为什么?”妻子惊呼道,显然被这个可能性吓坏了。
“为了让我害怕,或者为了让我知道我们拥有第二个沟通的渠道。无论如何,为了让这个渠道保持开放,我会继续假装下去:即使汉娜在利用这个伪装从我这里骗取信息,我觉得她扮作心理师的第二自我比作为病人的第一自我更通情达理。此外,她已经向我提供了关于如何继续治疗的重要信息。”
“你是指关于紫寡妇的故事?”
“汉娜利用沃克的身份向我指明要跟寻的线索,所以在下一次治疗时,我们会从那个女巫说起。”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带上马可去利沃诺,去你父母家里,直到我解决这件事。”他立刻说道。
“没门儿。”她以她一贯的好斗态度反驳道,而不是和他持相同的意见。
格伯握住她的手。他本应该向她坦白,在他毫无察觉或毫无抵抗之力的时候,汉娜·霍尔已经闯进了他的生活。
“我为你和我们的儿子担心。”他忧心地说道,“现在我能肯定,汉娜·霍尔是个危险人物。”
西尔维娅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个借口,但她没有论点可以反驳。她的丈夫决定了不对她说实话,这就够了。而格伯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这不是常见的医生对病人的移情。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把他和汉娜·霍尔绑在了一起。只有这个结被解开,他才能够回到原来的样子。
西尔维娅慢慢地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这种抽离的触感对格伯来说比任何辱骂之词或迎面的一个耳光都要糟糕。他的妻子幻想着这次深夜谈话可以把他们团结起来,然而却把他们推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她的反应冷淡疏离,而格伯无法阻止这一点。他对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有种执念,这个事实让他也变得精神不正常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西尔维娅问道,几乎是在喃喃低语。
他无法回答。
妻子突然站起身来,坚定地离开了房间,甚至不屑于看他一眼。即便如此,格伯也能感觉到她绷紧的肩膀和握紧的拳头中蕴藏的愤怒。他想要拦住她,试图弥补过错,收回所有话。但他已经做不到了。
在他做了刚才的这些事之后,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26
他在天亮之前醒来,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床上。在双脚踏上地板的那一刻,从屋里的寂静中,他意识到家里空无一人。
西尔维娅带着马可离开了。他甚至没有听见他们出门。
刷牙的时候,他没有力气去照浴室里的镜子,与此同时,他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在短短几天内,他的生活和他家人的生活被搅得一团糟。如果在一周前有人向他预示一个这样的结局,格伯还会当面嘲笑他。他问自己,这场混乱在多大程度上出自汉娜·霍尔之手,在多大程度上又是由他自己造成的呢?所以他现在独身一人是对的。他需要独自面对他的心魔。
仍然有一个方法可以脱身。他有一件任务需要了结。
他本应该重新找到小时候他父亲试图介绍给他的那个神秘女人。根据他近日的发现,她那时候在圣萨尔维医院工作。现在他不得不自问,那个陌生女人对汉娜·霍尔有什么意义,她和B先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像他迄今为止相信的那样,他们的确有一段恋爱关系?又或者另有隐情?要得出答案并不容易,因为他对她一无所知,也不知该如何找到她。
然后还有那张从家庭相册中消失的照片。如果汉娜·霍尔拿走了它,那说明它很重要,他对自己说道。
他估计自己最多睡了两小时。失眠就是这样。人们在有限的时间内陷入某种昏迷状态,然后上浮至一种半精神错乱的状态,无法得知自己是醒是睡。
在赶往事务所前,他又服用了利他林。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这一次他把药量加至两粒。
来到那层宽阔的顶楼,格伯立即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思考过要如何接待汉娜·霍尔。他会表现得很平静,完全不受最近发生的事件的干扰。他要用这样的态度向她传达出一个明确的信息:他加入了她的游戏。他愿意让她把自己引向她想要去的任何地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坚定地反复告诉自己。
他点燃壁炉,沏好茶,但到了约定的时刻,汉娜却仍未到达。二十分钟后,格伯开始感到不安。这位病人通常都是准时的。能发生什么事?
汉娜在一个小时后才露面。尽管她的衣服上还留着两天前那次可能存在的夜袭的痕迹,她却没有更换自己的穿着。但有一样新东西:她的表情很奇怪,和之前几次相比,她似乎更平静了些。
“您迟到了。”他提醒道。
但从汉娜自得的神色中,格伯意识到,女人完全清楚这一点,而且她是故意迟到的,为的就是让他问她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您脸上的青肿已经痊愈了。”格伯对她说道,向她表明他不在乎她去了哪儿。
“开始时变成黄绿色,然后开始变黑。我不得不用粉底遮住它。”她回答道。
女人在摇椅上坐下,像平常一样点燃一支香烟。她转头望向窗外。在连日的暴风雨后,太阳终于朝佛罗伦萨探出了头。一道金色的光在办公室里蔓延开,从屋顶上滑下。领主广场像一件珠宝,藏在历史中心区由座座建筑组成的迷宫里。
汉娜迷失在她自己的思绪里,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格伯察觉到了那个笑容,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他明白,他本应该了解带给她那不寻常的幸福一刻的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
“发生什么了?”他问道。
汉娜再一次微笑:“昨天,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
他假装不感兴趣。“好的。”他仅仅说道。然而一点儿都不好。
“我当时在一家咖啡馆里,他请求坐在我身边。”女人继续说道,“他请我喝东西,我们聊了会儿天。”她停顿了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和人聊过天了。”
“哪样?”他惊讶于自己会发问,甚至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汉娜注视着他,装作吃惊的样子。“您知道是哪样,您肯定知道……”她诡秘地回应道。
“我很高兴您交到了朋友。”他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虚假。
“他带我在佛罗伦萨参观了一圈。”女人继续说道,“他带我去了佣兵凉廊,从那上面可以看见本韦努托·切利尼在《珀尔修斯》那件雕塑品后颈上的自画像。然后他向我展示了雕刻在维琪奥宫外墙上的一个死刑犯的面部轮廓,或许是出自米开朗琪罗之手。最后我们去看了育婴堂的‘弃婴轮盘’,中世纪的时候,一些父母会把不想要的新生儿遗弃在那里……”
她列举的这些游玩景点,都是他在几年前为他想追到手的女孩子准备的保留节目。听到这些,彼得罗·格伯又被一波新的困惑压倒了。
“我说谎了。”汉娜说道,“是您告诉我去参观那些景点的,您不记得了吗?”
事实上,他不记得了,而且觉得这不可能。汉娜想再一次向他表明,她知道关于他现在的和他过去的许多事。
格伯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去参与这个女人的游戏,无论其中有什么风险,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对汉娜·霍尔的邪恶游戏一无所知。
“紫寡妇。”彼得罗·格伯只说了这一句,点出了今天催眠治疗的主题。
汉娜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他。“我准备好了。”她肯定道。
27
我叫爱洛,我再也不想独自一人了。
在夏末的一天,当我和我的布娃娃一起玩耍的时候,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厌倦了发明只有我一个人参与的游戏。妈妈和爸爸永远都有许多事要忙,没空和我在一起。这天晚上,我告诉了他们,我想要有人做我的玩伴。一个能陪着我的小男孩或小女孩。我想要一个新的弟弟或妹妹。阿多被埋在地下,再也不能做我的哥哥。于是我想要另一个弟弟或妹妹,我想要。妈妈和爸爸对我的要求一笑置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期盼我的这个念头会过去。但这个念头没有过去,我坚持想要。我每天都向他们重复。于是他们试着向我解释,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如果是四口人,就会变得过于艰难。但我不愿意让步。当我的脑中出现一个念头的时候,我就会变得咄咄逼人,直到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比如那一次,我决定要和母山羊一起睡觉,结果长了虱子。我不断纠缠他们,直到有一天他们把我叫去,要和我谈谈。
“好吧。”爸爸对我说道,“我们会满足你。”
我高兴得一跃而起。但从他们的表情中,我明白了会有一个条件,而我不会喜欢这个条件。
“当爸爸在我的肚子里放进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时候,我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妈妈向我解释道。
“要多久?”我立刻问道。我感到伤心,因为我不想离开她。
“要好长一段时间。”她仅仅重复道。
“为什么?”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因为这样更安全。”爸爸对我说道。
“紫寡妇在找我。”我说道,“所以我们才需要一直逃跑……”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
“奈利在墓地旁把我抱在他膝上的时候,提到了她的名字。”
“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妈妈问道。
“他说紫寡妇在找我。”
“她是个女巫。”爸爸迅速解释道。他看向妈妈,她立刻表示同意。
“这个女巫指挥着陌生人。”她补充道,“所以我们必须远离她。”
决定下来了:我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一开始他还很小,不能和我一起玩耍,但接着他会长大,我们就会永远待在一起。我迫不及待。妈妈和爸爸没有告诉我他什么时候会到来。时间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然后有一天清晨,妈妈来叫我起床。
“我做了你最喜欢的早餐。”她说道。她的声音很奇怪,很悲伤。
我们三人都坐到餐桌旁。天色还早,外面仍是漆黑一片。在我吃着抹了蜂蜜的热面包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和爸爸不停地交换着眼神,就好像他们得互相打气一样。
“现在妈妈要走了。”爸爸向我宣布道。
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明白了一切,我害怕我会哭出来,会改变主意,会请求她不要离开。
妈妈把她的东西放进一个背包里。黎明时分,我们目送她离开了声音之家。她独自走过田野,不时回过头来向我们道别。我们伫立在那儿,直到她消失在地平线处。白昼到来。
时光流逝。秋天过去了,冬天到了。我和爸爸过得还不错,但我们想念妈妈。我感到有愧于他。我知道,如果我不提出那个要求,她还会和我们在一起。但爸爸对我很好,不让我感到内疚。我们很少谈到她,因为我们害怕回忆让事情变得更糟。渐渐地,我们学会了过着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我甚至开始做饭,重复着那些我看她做过千万遍的动作。在某些晚上,我和爸爸一起坐在火炉边。我想要听他弹吉他。但自从妈妈离开后,他再也没有弹过吉他。那些美好的事物不再令人愉快,而是在忧郁中生了霉。
春天快要结束了,我在声音之家的空地里玩耍。我正在追逐一只苍蝇,我抬起目光,看见远处一个身影向我走来。她挥挥手,就像认识我一样。阳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无法分辨清楚。但接着我就看见她了:是妈妈。她身上挂着襁褓,系在她的腰间。她的笑容更灿烂了,眼睛更清澈了。我去叫了爸爸,然后立刻跑去拥抱她。当她看见我时,她蹲下身,紧紧抱住我。我感觉到襁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掀开布的边缘,向我展示出一个小小的婴儿。
“你应该为他选一个名字。”她对我说,“这是个小男孩。”
轮到我来决定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他了。既然我的名字是个公主的名字,他也只能是个王子。
“阿祖罗[8]。”我高兴地宣布道。
阿祖罗甚至不会说话。我试着教他些东西,但他听不懂。他只会睡觉、吃饭和尿裤子。他有时会笑,但更多的时候会哭个不停,尤其是在夜晚。他夜里不让我们睡觉。我原以为家里有个弟弟,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好。我真正喜欢的唯一一个时刻,是爸爸拿起吉他开始弹奏,让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妈妈回家之后,音乐也回来了。但他们的注意力不再只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当我要求得到一个弟弟的时候,我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也许我本该再好好想想,因为现在大床中间的位置被他独占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必须把所有东西都和家里的新成员分享。于是有一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厌恶阿祖罗。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宁愿爸爸没把他放进妈妈的肚子里。既然无法回到过去,也许我可以用某种方式补救。妈妈说,如果你强烈地渴望某样东西,鬼神就会把它送给你。好了,我已经想好要向鬼神许什么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