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楼。正是他家。
家里的门开着,他立刻辨认出了马可的哭声和西尔维娅跟警察说话的声音。他朝他们跑过去。
“你们还好吗?”他冲进客厅,气喘吁吁地问道。
他妻子把孩子抱在怀里,两人都穿着外套,就像刚刚到家一样。西尔维娅看上去很不安。警察转向他。
“一切都好。”两名警察中的一人安抚他道,“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
“那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他走近妻子,立即吻了吻她的额头,想要安慰她。马可伸出小手,因为他想去父亲怀里,格伯满足了他。
“这位女士声称有人闯进了家里。”警察解释道。
“不是我声称,是事实如此。”她抗议道,接着又转向格伯,“我回家的时候发现你的钥匙插在锁眼里,我以为你之前回来过,把钥匙忘在了那儿。”
格伯本能地在防水外套的衣袋里翻找钥匙,果然没有找到。是他确实把钥匙忘在那儿了,还是有人从他这儿偷走了钥匙?
“但是,当我打开门的时候,你不在家。”妻子继续说道,“灯都关着,除了客厅里的灯。我来客厅检查,发现了那个……”
她指向屋子里沙发后面的一个地方。格伯向前走了一步,因为这张沙发阻挡了他的视线。
皮质装帧的家庭相册摊开在地板上。照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有人从隔层里抽出了这些照片,撒了出来。
像是出自一个幽灵之手。一个不安的鬼魂的恶意把戏。
这些照片是他童年时期的。在前几张里,他的母亲还会出现,剩下的则展示出一个鳏夫父亲和一个独生子的孤独。在那些假期、圣诞节和生日里,总能感受到缺少了一部分,流露出一片悲伤的空虚。
看着这些照片,格伯意识到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它们了。甚至,许多照片是他从未见过的,却让他想起它们被拍摄下来的确切时刻。这些照片一被冲洗出来,就被放进了相册里,没人再看它们。
那些记忆为什么现在回来了呢?就好像有人想要引起他的注意。B先生?他脑海中回想起汉娜·霍尔的话。
……当他临终前对您说话的时候,您听见的已经是一个幽灵的声音了,对吗……
“你们在家里存放有现金、珠宝、名表吗?”一名警察问道。
西尔维娅意识到丈夫太过震惊,无法回答问题,于是答道:“我的首饰盒在卧室里。”
“您可以去检查一下是否少了什么东西吗?”警察请求道。
妻子离开客厅去卧室检查了。与此同时,彼得罗·格伯把马可放在沙发上,在他身边瘫坐下来。小男孩开始玩起了自己的手指,他的父亲太过慌乱,没有心思搭理他。格伯基本能确定,闯入者没有带走任何贵重物品。然而,一想到有陌生人侵入了自己挚爱之人的私人领地,他便陷入了某种混乱状态。
“什么东西也没少。”片刻后,西尔维娅重新出现在客厅里宣布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这不是需要报警的极端情况。”一名警察说道。
“什么?”西尔维娅感到难以置信。
“这甚至不算撬锁入侵,因为钥匙已经插在门锁里了。”
“那这个呢?”她反驳道,指向地上的照片。
“也许是有人想跟你们开个玩笑。”
“开个玩笑?”她重复道,发出一阵紧张的短促笑声。闯入者将不会受到惩罚,她不甘心接受这个想法。
“我不是说这件事不严重,但这是最实际的假设,女士。那么,你们有怀疑的对象吗?”
面对警察的问题,西尔维娅将目光转向了丈夫。格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心里涌起一股负罪感。
“不,没有。”她说道,但她明显在略过一些东西。
警察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事不常发生,但有时候破坏财物的行为只是一个开端。”他断言道。这是一个明确的警告。
“什么的开端?”西尔维娅警觉地问道。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道:“如果闯入者第一次成功逃脱了,他们通常会再次作案。”
晚餐后,西尔维娅借口带儿子上床睡觉,没等格伯就去睡了。她仍然深受惊吓,或许也在生他的气,他不能怪她。
她把这件事遮掩了过去,向警察撒了个谎。两人都明白,他把钥匙忘在锁眼里的那个故事不可信。但相比“我丈夫有个精神分裂的病人,谁知道为什么他让她闯进了我们家”的说法,那个故事肯定没那么令人尴尬。
西尔维娅表现得像一个遭到背叛的妻子,因为羞耻而公开否认丈夫不忠的过错。但是,当警察问他们是否有怀疑的对象时,她的目光里凝聚着耻辱的重负和无声的愤怒。
这场对他们家的恶意入侵也许是汉娜·霍尔的手笔,格伯不能排除这一点。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不愿归咎于她。尽管这名病人费尽心思地把一切变成一个谜,这也不能证明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因为她。顽念的本质就是把任何事件都当作骗局或阴谋的结果。但妄想是滑向疯狂的深渊的第一步,而他必须保持理智和清醒。
整理完厨房后,他坐在桌旁,拿着那本家庭相册,想要把那些照片放回各自的隔层。在他放回照片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打开这本相册了。为了整理这些照片,他不得不重新回顾那些已经在记忆中逐渐褪色的时刻。
您有没有注意到,当人们被要求描述自己父母的时候,他们从不把父母描述成年轻人,而通常倾向于把他们描述成老人?
汉娜·霍尔说得有理——再次看到自己和父母在一起的照片时,彼得罗意识到他们因为年轻显得多么局促和青涩。或许有一天,马可也会惊讶地发现,他和西尔维娅曾经年轻过。
格伯继续翻看着一张张照片,那些他很久没有忆起过的细节重新浮现出来。比如,他母亲的微笑。她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太小,还不记事,那微笑是唯一能表明她很高兴把他带到世上来的证据。它被封存在这仅有的几张照片中,这些照片把他们一起永远留存在了他生命最初的两年里。看起来,他的父亲不这么想,因为他迫切地要用仅剩的最后几秒钟生命向他透露那件糟糕透顶的事。
B先生的秘密遗言。
为什么他不把那个秘密带进坟墓里?格伯做了什么以致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他把妈妈的死归咎于我,格伯对自己说道,为一个在自己脑海里存放已久的念头提供根据。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坚称我对杀死她的疾病负有责任。这有点儿像汉娜·霍尔坚信自己是杀死哥哥的凶手。
不,这更糟糕。糟糕得多。
格伯在翻到一张父母在他出生前的照片时,愈加坚信自己的想法。在他母亲身上,那种会在几年内带走她的疾病已经露出了明显的迹象。直到这一刻,格伯才想到,时间的流逝要快得多。
她表达了想在死前要一个孩子的心愿。B先生同意了,尽管他知道自己将不得不独自抚养这个孩子长大。
这就是为什么他父亲一直对他缺乏温情。这就是为什么在临死前,作为报复,他父亲向他透露了这个他至今不愿和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对格伯而言,发现这一点比得知自己从未被爱过更加残忍。因为如果是他处在父亲的位置上,面对一个会永远提醒自己丧妻之痛的儿子,他或许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
这个儿子就像是判处他永不忘却那种痛苦的徒刑。
他无法抑制住从脸上无声淌落的泪水。他用手背擦干脸,仿佛想要驱走一切弱点。然后他整理完了相册里的照片。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少了一张。
面对那个空着的隔层,他疑惑自己是否弄错了,因为那里或许从来没有放过照片。但是,有人可能故意抽走了一张照片,这个念头注定要在他脑海里生根,他清楚这一点。他会被迫不断想起这个念头,不断问自己那张照片留存下了哪个场景,那个场景是否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咒骂着这个晦涩的谜和汉娜·霍尔。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现在打电话对您来说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沃克医生。我很高兴和您通话。”
“在我们那天的争论后,我可拿不准。”
“我很抱歉,当时说话那么大声。”他让她放心,“我得承认,我对汉娜·霍尔展开的治疗进行得并不顺利。”
“我原本期望听到您说,治疗正在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
“很遗憾,不是这样。”
“发生什么别的事了吗?”
“汉娜的父母或许曾经被关进精神病院。”
“这可能解释了她的精神疾病的根源。”
“是的,但我认为不可能追溯到他们的病例。在那家医院关门后,文件全都被毁了……还有一件事不对劲儿:如果汉娜和他们一起生活到她十岁的时候……”
“您是说,直到火灾之夜?”
“正是……我想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在那之后,她会被托付给其他人收养,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去往澳大利亚,并且采用了她现在的身份。”
“在意大利不存在她被收养的证据,您是想告诉我这个?”
“在意大利没有,但或许您可以在澳大利亚查证一下。”
“当然,我肯定会去查的。”
“汉娜在小时候就见过他们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木匣里的东西。”
“真的?她有什么反应?”
“她描述说,可怜的阿多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就好像死亡没有侵蚀他。”
“这是典型的重构现实的作用过程。”
“是的,我也这么想。”
“还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吗?”
“她提到了一名女巫。”
“一名女巫?”
“她把她称作‘紫寡妇’。她重复了那个关于‘特别的小女孩’的故事,还补充说,那个女巫为此正在找她。”
“女巫和陌生人。”沃克思索着,“您准备怎么做?”
“让一切顺其自然。我已经厌倦了听她说起幽灵和其他精神异常的蠢话。我会想办法让她开诚布公地说清楚:我相信,那个女人以为她来这里是为了重构关于阿多的遭遇的真相,也是为了帮助我。”
“帮助您?”
“让我们这么说吧,她放任自己对我的私人生活进行了一连串侵扰。”
“我很困惑,我没有料到这一点。”
“请放心,我正在听从您的劝告:我在继续录制我们的治疗过程,时刻警惕着。”
“很好……那我先挂了,有个病人在等我。”
“或许您仍然和汉娜保持着联系?”
“没有。”对方断言道,“否则我会告诉您的。”
然而,格伯觉得她说的不是实话。
“谢谢您打电话来,我会尽快再和您联系的。”他说道。
“最后一件事,格伯医生……”
“您尽管说。”
“如果我在您的位置上,我会深入调查那个关于紫寡妇的故事……”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那很重要。”
彼得罗·格伯正要再次回答,却听见在电话的另一头,特雷莎·沃克做了一件她之前从未做过的事。
她点燃了一支香烟。
25
“所以,迄今为止,你可能一直都在和假扮成心理师的汉娜·霍尔通话……”
西尔维娅很难相信汉娜·霍尔一直在假扮特雷莎·沃克,而他之前都没有察觉这一点。彼得罗·格伯无法反驳她。
“显然,我一有了怀疑,就给沃克在阿德莱德的事务所打了电话……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她不安地问道。
“我和她的助理通了话,她告诉我,沃克医生正在山里为几个病人举行催眠治疗研讨会,她不想被手机打扰……于是我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请她给我回电话。”
“所以你并不确定汉娜是否假扮了沃克。”西尔维娅看起来很失望。
但格伯还隐瞒了一件戏剧性的小事:当他问助理沃克医生是否有吸烟的癖好时,她困惑了一阵儿后回答说,特雷莎·沃克甚至见不得点燃的香烟。
他在半夜时分唤醒了妻子,告知了她这个令人不安的最新消息。把她牵扯进这件事使得他们的关系更近了。现在他们在黑暗里,面对面,盘着腿坐在双人床上。他们小声地交谈,小心翼翼地,就像四周的黑暗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尽管他们都没有告诉对方,但两人都很惊恐。
“到了这个地步,或许汉娜·霍尔也不是她的真名。”西尔维娅惊呼道。
她说得有理,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彼得罗·格伯不得不开始回忆,重构起最近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件,以结合最新的发现重新审视它们。特雷莎·沃克在给他打的第一个电话里告诉他汉娜来到了佛罗伦萨,并请他负责治疗她。汉娜可能杀死了哥哥阿多的事被揭露出来。几年前,汉娜试图从婴儿车里抢夺一个新生儿。甚至在阿德莱德的第一次治疗录音也是假的:或许那一次格伯本可以察觉到为两人配音的是同一个人,但他任由自己陷入了那个故事里——真傻!除此之外,他为自己辩解,说他从未注意到汉娜和沃克的声音相似,因为前者说意大利语,而后者说英语。
格伯也想到了自己在无意间提供给那位假冒的催眠师的所有信息,那些信息也使得汉娜的表演更加顺利。他还向她提到了埃米利安。最令他愤怒的是,他甚至向她透露了他私人生活的细节。
但有一件事,汉娜说得有理。幽灵是真实存在的。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找到任何文件记录着一个意大利小女孩在被一个阿德莱德家庭收养后改名为汉娜·霍尔。这个身份并不存在。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西尔维娅愠怒地问道。
“沃克甚至告诉我,在澳大利亚有两个汉娜·霍尔,其中一个是国际知名的海洋生物学家……就我们所知的来看,那个女人甚至并非来自澳大利亚……”
“别笑了。”妻子打断道,但她也觉得他们的处境既可悲又可笑。
他们注视着对方,变得严肃起来。
“现在我们怎么办?”西尔维娅问道,试图实际一些。
彼得罗·格伯很欣赏她这一点。面对逆境,她从不白白浪费时间追究责任或归咎他人:她保持善意,团结队伍。
“我之前觉得,你认为汉娜·霍尔是精神分裂症病人很有道理,但你的诊断是错的……”他对她说道,“那女人是个精神变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