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我想下次选举的时候放弃我的席位。当然是为了她,但我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就这么白费了,那就真是太遗憾了。很想能有什么渠道和机会…我还能做点贡献什么的,你懂吗?继续为国家贡献我的绵薄之力,当然还有为这个党派。”
“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呢,杰里米?”斯坦普尔已经洞悉了这场谈话的走向。
“想听听你的建议呢,不过去上议院看起来还挺合理的吧。对我来说没什么很大的意义,但贱内就很重要了。这么多年了,她总算看见我进了上议院了。特别是…你知道的…她可能也享受不了几天了。”
科斯洛浦还在哗哗地开着水洗着手,假装这是很随意的谈话,结果裤子的裆部都湿透了。他意识到自己出了丑,匆忙中粗暴地关了水龙头,转身正面对着斯坦普尔,手放在一边,湿透的袖口还滴着水:“你会支持我吗?党派会支持我吗?”
斯坦普尔转身朝电动烘干机走去,轰隆隆的噪音逼得科斯洛浦跟着他走过去,两人都不得不提高声音。
“下次竞选之前会有好几个同僚退下来的,杰里米。我想他们都想跑去上议院吧。”
“我又不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我太太。我工作很努力,根本不像别人那样,一直推卸责任,什么都不做。”
“当然,最终的决定权都在弗朗西斯手上。这么多人,这么多理由,他很难办的。”
“我投了弗朗西斯一票的…”这是一句谎言,“我会忠于他的。”
“你会吗?”斯坦普尔背对着他,抛过来一句疑问,“弗朗西斯最看重的就是忠诚了。”
“绝对会。你们俩无论想要什么,跟我言语一声就行了!”
烘干机突然安静下来,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整个卫生间都安静了,让人错觉是在教堂的忏悔室。斯坦普尔转身盯着近在咫尺的科斯洛浦。
“我真的能相信你吗,杰里米?你会认为忠诚重于一切吗?”
科斯洛浦鸡啄米似的点头。
“就算涉及国王?”
“国王?”对方很疑惑。
“对,杰里米,国王。你也看到了,他对我们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弗朗西斯担心情况会越来越糟糕。我们需要给王室一个坚定的提醒,让他们搞搞明白谁才是管事的。”
“但我不确定…”
“忠诚,杰里米。忠诚的人能从政府这儿得偿所愿,反之就不然了。与宫里作对当然不是件美差,但必须有人站出来,保护宪法里写明的重要原则,不然真是国将不国。弗朗西斯做不到。你也知道,身为首相,不可能正式和公开地与宫里作对。这会引起宪法危机的,他肯定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吧。能避免的唯一办法就是让部长以外的人去做,但这个人又要资格老,又要有威信,就是你这样的,杰里米。你需要提醒一下王室和公众,有些我们固守的选择很是危险。弗朗西斯至少能指望他忠诚的支持者办这么件小事吧?”
“能…不过…攻击国王,还能进上议院吗?”
“不是攻击,只是提醒他注意最高宪法的原则。”
“但最终是国王来决定…”
“完全参考首相的独家建议,国王不能拒绝首相的推荐。”
“真是有点像《爱丽丝梦游仙境》…”
“最近宫里不也是鬼话连篇吗?”
“我想稍微考虑一下。”
“你还要考虑自己忠不忠诚吗?”斯坦普尔语气严厉,带着强烈的指责。他的嘴唇轻蔑地撇着,一双阴森森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位党主席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过身走到门边。他的手已经搭在了亮闪闪的黄铜把手上,科斯洛浦意识到,要是斯坦普尔就这么开门走了,他就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了。
“我做!”他尖声叫道,“蒂姆,我知道自己的忠心在谁那里。我做。”他重重地喘着粗气,除了紧张,还有困惑。他尽量控制住自己,双手在裤子上擦来擦去:“你能指望上我的,老伙计。”
斯坦普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双唇舒展开,变成一个冷冰冰的微笑,接着开门扬长而去。
注 释
[45]蒂姆的昵称。

第二十七章

据说,唯一带着诚实的企图进入议会的人,古往今来只有盖伊·福克斯[46]。我觉得这说法对大主教们不是很公平,他们中至少还是有一些人行得正、坐得直的。
午餐真可谓是豪华丰盛。米奇·奎灵顿和他的大表哥—金赛尔的切丝莫爵士都很喜欢上好的葡萄酒,而上议院宴会厅的酒窖里选择可多着呢。他们决定喝“巴顿庄园”,但在1982年和1985年之间举棋不定,所以他们两瓶都点了。在优雅美丽的桃心花木镶板前、无微不至的工作人员的服务下,一直品味到午后。切丝莫比奎灵顿年长二十多岁,家境也要殷实很多,而年轻一点的那位穷亲戚本希望利用这次午餐的机会说服大表哥,家族人员要团结一致,让他帮忙找找关系,把奎灵顿家在牛津郡的几百公顷土地以不错的价格租出去,但可悲的是他的战术出了岔子。这老家伙好像有点招架不住红酒,喝得晕晕乎乎的,不断地说自己不住在牛津郡。账单虽然已经很优惠了,但还是能反映出葡萄酒的上乘品质,奎灵顿憋了一肚子气,也许到下午茶的时候这个老家伙能清醒过来吧。
他们来上议院是要反对一项法案的,这项法案居然要求完全禁止猎狐。等他们在那座哥特式会议室的深红色摩洛哥风格长椅上就位时,辩论早就开始很久了。短短几分钟切丝莫就睡着了,而奎灵顿的下巴无精打采地支在膝盖上,带着越来越强烈的抵触,听着面前的演讲者滔滔不绝地批评着那些因循守旧、认为自己生来就被神眷顾,还以乡村的所有者自居的人。这人原来是个理工学院的讲师,最近才因为在工会相关事件研究上的勤勉努力,被授予了终身爵位。比起下议院,上议院的辩论少了很多浮夸和自大,也没有那么尖酸和刻薄,比较符合这里的贵族气质,毕竟很多人都以自己的出身而自豪,不愿斯文扫地,有辱门楣。不过,虽然没那么直接和粗鲁,这位爵士仍然态度强硬地充分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就因为今天的议题,会议室里不同寻常地坐满了世袭的爵士和来自偏远乡村地区的贵族们,他们都在愤怒地反对着发言者的论调,好像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伤害,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在上议院这样明确的感情表达可是不多见的,而世袭的爵士们这么在意,听得这么认真,也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一般只在意国丧或王家婚礼。这些贵族们也许并不常常做这样的事,也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但至少此时此刻的阁下好歹露出了点儿办正事的优雅样子。
奎灵顿清了清嗓子,这倒胃口的辩论就要让上乘红酒给他留下的温暖美好的感觉消失了。那个理工出身的勋爵已经扩大了攻击范围,从猎狐本身讲到那些打猎的人,这让奎灵顿怒不可遏。他不是那种随意欺凌他人权利的人,绝对不会因为打猎就强迫某个农场的工人搬出雇主租的房子,而且打猎期间无心造成的任何损失,都会给予相应的赔偿。这人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看看奎灵顿家族,大家都是多么认真细心的乡间管理人啊。就为了那片土地,他们钱财散尽,父亲不幸病逝,守寡的妈妈一无所有,只得终日与泪水为伴,而眼前这个白痴,一辈子都待在某个暖气开得特别足的教室,工资随着通货膨胀越来越高。这么一个人竟然好意思指责奎灵顿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过头了,真他妈的过了头了。这种冠冕堂皇和粗野无礼的侮辱,这种含沙射影的讽刺已经持续太久了,让人回想起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之久的阶级斗争。
“我们该让他们看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是不是,切丝莫?”不知不觉之间,奎灵顿已经站起来了。
“这场辩论重点不是猎狐吧?这只是个借口而已。这背后是对我们的传统与价值观的阴谋攻击。这些传统和价值观不仅仅团结了我们广大的乡村地区,将这个上议院凝聚在一起,而且还让整个社会团结一致,心手相连。我们的土地上有一些搞破坏的人,在座的某些阁下也可能是其中一员。”他故意不去看之前那位说话的人,这样大家都很清楚他指的是谁了。
“什么样的人会打着民主的旗号将自己狭隘激进的思想强加于别人呢?特别是强加在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人身上。他们才是大不列颠真正的脊梁,他们才是这个国家最真实和最有荣耀的人啊。”
他舔舔自己的嘴唇,面颊上浮起一片潮红,一是喝了酒,二是真情流露,让他一改平时在公共场合发言的羞怯和不自在,舌头不再像以往数次那样打结,也没有语无伦次、胡言乱语,比起所在村庄年度庆典上的发言来,他这次要镇定和从容许多。“他们想要革命,彻底地革命;他们会丢弃我们的传统,废除上议院,践踏我们的权益。”奎灵顿伸手指了指大厅那头华盖荫蔽的王座,那里空空如也,仿佛被遗弃了一般,“他们会不遗余力地让我们尊敬的王室噤声,让他们越来越微不足道。”
好几个上院议员都挑起了眉毛。关于讨论王室是有严格规定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主题—打猎这种血腥运动的辩论中。“请说重点,尊敬的爵士。”有个议员发出低沉的警告。
“哦,我高贵的爵士,这就是我的重点啊。”奎灵顿激动地抗议道,“我们来这儿,不是要对下议院唯命是从的,而是来共商国是、提出意见和预警的。我们,以及我们尊贵的君主努力做这些事情,因为我们代表的是这个国家真正的长远利益。我们代表的价值观,正是这个国家多少个世纪以来一步步走向辉煌和伟大的关键,也必将引导她走向新的世纪。我们坐在这里,不能被短暂的潮流和一时的狂热所动摇。我们不会堕落到参加什么竞选,假装我们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或者许下无法实现的空头承诺。我们在这儿,代表的是整个社会永恒不变、优雅从容的东西。”
奎灵顿周围挨挨挤挤的席位上传来一声接一声“说得对,说得好”的附和,就连戴着假发、穿着貂皮,坐在专座上的上议院大法官也敲了敲桌面[47]表示赞同。这场演说真可谓不同寻常,说实在的,称得上是一场精彩的表演了。
“也许从现在来看,狩猎的破坏者们只是在乡下搞搞破坏而已,绝不会发展到冒犯白金汉宫的地步,但我们近来却目睹了很多苗头,这也应该成为前进的动力,鼓励我们坚守自己的信念和理想,不能像被吓坏的虫子一样,躲在密密丛丛的灌木下逃走。”他戏剧性地挥舞着瘦长的手臂,仿佛要把所有人的“同仇敌忾”收入囊中,他根本不必费这个劲,贵族们全都开始以点头和敲打膝盖的方式表示支持,“上议院和王室都是来这里保卫国家利益永远不变的那些方面的,一定要大胆摆脱束缚,不去理会‘另一议院’[48]的自私和阴谋。我们上议院完全不用因为商业利益就对金钱和权力卑躬屈膝!”之前那个发言者直挺挺地坐着,显然随时准备站起来反驳他,他很确定奎灵顿会说出过火的话。“他们那套用金钱来贿赂公众的把戏在我们这儿可行不通,我们是来避免短视和谎言蒙蔽公众双眼的,而现在正是我们任务最重、最紧迫的时候,因为新的内阁和首相根本不是由人民选出来的。要是他狗胆包天,就让他亲自去乡下对大家许诺,要罢黜君主,取消上议院吧。除非他通过竞选来取得首相的权益和权力,否则我们是不会允许他在私下里鬼鬼祟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
理工出身的勋爵受够了,他不是很确定奎灵顿说这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上议院真是前所未有的情绪高涨,四面八方都是对奎灵顿支持和附和的喊声。他突然觉得非常压抑,非常格格不入,好像自己在法庭上被别人审判似的。“注意秩序!尊敬的爵士必须要克制自己。”他插了一句。
“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让他把话说完!”一时间似乎人人都在给奎灵顿支招,都在给他鼓励,而站在反对一边的勋爵跳了起来,指着奎灵顿大喊大叫地抗议着,但无济于事。奎灵顿大获全胜,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我已经讲完了,尊敬的爵士。别忘了您对国王的责任与效忠的义务,也别忘了您和您的先祖为了保卫这个伟大国家所做出的牺牲。就利用这个可悲可鄙的法案,去告诉别人,你没有忘记,让不列颠雄狮再次发出震惊世界的怒吼吧!”
他缓缓坐下。同僚们都将面前的议事日程表拿起来,重重地敲打在座位的皮面上,表达他们由衷的赞赏。
议事日程表敲打椅面的巨响在切丝莫双耳边响起,他惊醒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啊?我错过什么了吗,米奇?”
“请求就程序问题提出质疑,议长女士。”
“请对程序问题提出质疑,杰里米·科斯洛浦先生。”
三个小时之前,反对党发起了一场关于不符合条件的住房标准的辩论,下议院里又是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场面一度混乱。现在,议员们都稍微平静下来,就座准备投票,但仍然交头接耳,喧哗嘈杂。议长女士尖锐的声音穿越这些噪音,整个房间都听到了。一般来说,议长女士对这种关于程序的质询是很严格的,一般不批准。议院古老的规则要求议员在提出质询时必须做出夸张的“扶帽伸手”动作。规则指南上说,这是为了提问的议员能在一片闹哄哄当中被人注意到,而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为了让那些无所事事浪费时间的人集中精神。有了这么个规定,喜欢通过质询闹场子的人就少了些。不过这次质询的科斯洛浦是下议院的元老了,几乎没怎么找过麻烦。他满含挑衅地站着,头上戴着一顶荒唐滑稽的可折叠歌剧表演礼帽,好像是之前故意放在会议室里的。关于程序的异议总是有一定程度的喜感,而此刻会议室的嘈杂渐渐平息,议员们都安静下来,准备看看这个老头子到底对什么不满意。
“议长女士,我们很少遇到对于下议院来说如此重要和紧急的问题。请您来决定,是否应该召集相关的部长到我们面前来对此做出回应。我相信即将谈论的这个问题值得您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话还没说完,关于奎灵顿慷慨激昂演说的新闻已经传遍了下议院的茶水间和酒吧。科斯洛浦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头脑一热就答应了斯坦普尔的条件。他可不习惯对一个房地产代理奴颜媚骨,也觉得自己肯定会把事情搞砸。结果,广播里报道了爵士演讲的字字句句,他听得很真切,如同一个即将被海水灭顶的人听到了救生艇急速驶来的声音。他着急忙慌地去找斯坦普尔,生怕别人先去找了他。四十分钟之后,他回到了下议院会议室,现在正站着侃侃而谈。
“今天下午早些时候,在‘另一议院’,一位高贵的爵士指控本议院政治腐败,图谋剥夺宪法赋予上议院爵士和国王陛下的权利,宣称国王陛下被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地噤了声。这种对本议院行为和对首相办公室的挑战是为了…”
“等等!”议长用非常明显的兰开夏郡口音命令科斯洛浦安静,“对您刚才说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太不合适了。您应该清楚,在本议院讨论与国王有关的私人问题是有违规定的。”
“这不是一个私人问题,而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有关宪法的问题,议长女士。本议院的权益是世代相传,被大家庄严铭记下来的,也是在多年的努力中慢慢建立起来的。现在这些权益受到了挑战,所以我们必须进行捍卫。”
“话虽如此,在我允许这个议题之前,还是想亲眼看看他们说了什么。”议长挥手示意科斯洛浦坐下,但他丝毫没有遵命的意思。
“议长女士,越拖延,后果就越严重,对我们的危害就越大。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表现了这个国家的君主想要妨碍干涉我们的倾向…”
“够了!”议长站了起来,半月形眼镜后面的眼睛喷射着怒火,要求科斯洛浦闭嘴坐下。
“但是议长女士,我们必须允许对攻击做出反应,不管这攻击来自于谁。‘另一议院’的辩论表面上是关于猎狐的,实际上则变成对本议院的直接猛攻。现在,议长女士,我并不想质疑那些希望发动这种攻击的人的诚信…”
这番话显然打动了议长,她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我想,应该存在某种可能,”科斯洛浦继续道,“能让大家骑在马背上寻找野狐狸的时候,还能一腔热血地关心这个国家和国民的福利吧。”周围的座席上传来笑声和表示支持的声音,“在豪华奢侈的一座宫殿里—哦,事实上是很多座宫殿里,也应该能够与无家可归的人们感同身受吧。甚至,我也无法否认,有些人就是有可能坐着专人驾驶的豪华轿车或者有四十节车厢的私人列车,同时还能深刻认识到坐轮椅的人们面临什么问题…”
“四十节车厢?”一个声音质疑道,“他到底要四十节车厢来干什么啊?”
议长女士又站起身来,这次甚至脚尖都踮起来了,想显得高一点,权威一点。她愤怒地取下眼镜指着科斯洛浦的方向,但声音越来越高的科斯洛浦没有理会她。
“对了,那些完全依靠纳税人活着,自己一分钱税都不交的人,也是有可能指责纳税人贪婪和自私的。这些都是有可能的,议长女士。不过,听起来是不是更像撒在王家花园里的又一车‘天然有机肥’啊?”
议长大喊“秩序,秩序!”但转瞬间就被淹没在大家的喧哗骚动中。“如果尊敬的议员先生不马上坐下,我就要判你违规了!”她的声音很高很严厉,威胁科斯洛浦这一周都不能参加议事了,但已经太晚了。科斯洛浦看着记者席,记者们疯了一样地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他离开会议室时,一定有很多记者等着围追堵截他。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明天各大报的头条都会有他的名字。“秩序!秩序!”议长咆哮起来。他带着无上的尊严微微鞠了一躬,结果歌剧表演礼帽很不配合地从头上掉到地上。接着,科斯洛浦终于如议长女士命令的那样,坐下了。
注 释
[46]“火药阴谋”的策划者,1605年计划刺杀詹姆士一世和英格兰议会上、下两院的所有成员。
[47]英国议会辩论中,表示赞同的方式不是鼓掌,而是敲击桌面。
[48]英国上议院和下议院互相之间的称呼。

第二十八章

忠诚就像关于禁欲的宣誓,说起来万分容易,做起来真他妈的难。
电话来的时候,兰德里斯正在理发,这样的时候他一般不喜欢被打扰。他的秘书以为兰德里斯不愿意接电话是因为尴尬,因为在她眼里,这位每两周造访一次老板办公室的理发师是那种非常“精巧”的男子,但兰德里斯在意的不是这个。他找遍了全城的理发师,才找到昆廷,只有他才能把兰德里斯那一头绳子一样乱翻翻的硬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的,而且还不用多少摩丝。另外,兰德里斯风流爱美女是出了名的,招这么个面若春花的男人来服务,也不会有人背后议论。事实上,这位生了一副好皮囊的理发师完全是个“八卦精”,特别喜欢议论其他客户的家长里短。每个客户好像都把他当神父似的,什么都说,连床上的事儿也不瞒着。这些人在洗发香波的味道和专业的头皮按摩之下,就说出了那么多的秘密,兰德里斯对此一直表示很惊讶,也很好奇。他自己则是把嘴闭得紧紧的,只是听。他沉浸在幻想当中,全国知名的浪漫肥皂剧女明星昨晚刚跟他春宵一刻,真是值得回味。结果恼人的电话铃声把他给拉回现实中。
来电人是他的总编辑,来问他指示的,又是要他“擦屁股”的事情,但兰德里斯这次并没有发火,毕竟这个报道是他授意刊登的。
“其他人会怎么报道?”他低声问。
“没人能完全确定。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这件事牵扯到国王、首相、上议院和下议院,大主教还没被牵扯进来,但毫无疑问,《太阳报》和《镜报》一定会东拉西扯把他给卷进来的。然而,这个问题又是由两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引起的,很少人知道科斯洛浦,而奎灵顿呢,根本没人听过。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要不然在议会专版登一下?”
“唐宁街那边有没有给出什么头绪?”
“他们很谨慎,坚持不发表意见、不插手。他们说这是很严肃的话题,也理解我们必须要报道,但也暗示说,挑起这场争端的奎灵顿很傻,科斯洛浦也做得太过火。他们可不想重蹈圣诞节前的覆辙。”
“但他们也没阻止我们报道此事,对吧?”
“的确没有。”
“科斯洛浦想转移重点,把国家分裂、人心不齐之类的话转移到实打实的钱上来。真是太聪明了。就凭他自己是绝对想不出这个聪明的答案的。他们这是在‘放风筝’呢,先把科斯洛浦放出来试试,看看风向是不是顺着他们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这跟他对奎灵顿的承诺关系不大,更多的是出于直觉和本能。走了这么大半辈子,他对狭路相逢的巷战可谓行家里手,一眼就能看出哪些阴影可以用作掩护,哪些则将敌人藏在暗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在这些阴影后面,有个人在伺机而动,那就是弗朗西斯·厄克特。要是兰德里斯打一点灯光过去试探,谁知道他会抛出什么来做掩护呢?不管怎么说,他在王室身上砸了很多钱,只有当王室本身成为热门新闻时,他这个“投资人”才能“分红”。管他好的坏的中立的,他不在乎,只要是新闻,只要是热门新闻就行。
“炒作,我们要炒作。头版头条。”
“你觉得这有这么大啊?”
“我们把它搞大啊。”
电话那头传来焦虑不安的喘气声,编辑不太能跟上和理解老板的逻辑。“贵族攻击厄克特?”他开始思考新闻标题了,“国王盟友大发声:首相未被选,首相选不得。”
“不,你他妈的真是个笨蛋。六周前我们还在向全世界宣布他是个多么优秀、多么高尚的家伙。现在他一下从机灵逗人爱的兔子罗杰,变成恶贯满盈的妖僧拉斯普廷,你让读者怎么接受得了啊?这次的报道要平衡、客观、中立、权威,只要把新闻炒起来就好了。”
“您是想把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引出来吧?”这是编辑的猜测,并非一个问题。这将成为有别于所有竞争对手的一期头版新闻。
“不,这一篇还不是时候。”兰德里斯若有所思地回应道,“现在马上在编辑部公布一下消息,吹吹风,说说我们头版准备登什么。”
“但这就意味着一个小时之内就会传遍整个报业的。”他们都知道编辑部有的记者会给竞争对手提供情报,从中获取回扣,就像他们也付钱给另一方的记者来抢新闻一样,“他们都会跟着报道的,认为我们在计划什么大新闻,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没有人愿意落后一步,每家报纸的头版都会登这个的。”
“正中我下怀。这个消息一定会传得非常快,因为我们在后面加足了马力。我们要自由、公正,往国家利益的方向去报道。一旦时机成熟,我们露出獠牙,发动攻击,到时候给我们的厄克特先生制造点儿噪音,让他晚上失眠,就算睡着了也会噩梦缠身。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确定地说,他不但不是人们选出来的,更是一个选不得的。”
他把听筒放好,转身看着昆廷。他正靠在这个巨大的大理石私人浴室远端的墙上,好像正一心一意地追逐一根掉下来的眼睫毛。
“昆廷,你还记得爱德华二世吗?”
“就是他们用那个热铁条弄死的那个啊?”想起传说中这位国王死时的惨状[49],昆廷撇撇嘴,很厌恶的样子。
“要是我听到刚才那通电话里有只言片语传出了这个门,你就会成为‘昆廷一世’,我自己会亲自拿着铁条来捅你,明白了吗?”
昆廷非常非常努力地希望这个报业大亨是在开玩笑,他颇带鼓励地对他笑了笑,但面前这个人只是严肃地盯着他,让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刚才这番话字字属实。昆廷这才想起来,兰德里斯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他继续给他剪头发,但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她亲手把第一批晨报送上去的,因为来的路上遇到了送报人。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小姐。”
“再次”—萨利好像感觉到他话里有话。也许只是她想多了,还是说心里有负疚感?不,不是负疚感。很久以前她就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能让别人都无忧无虑忽略掉的暗示啊、隐含意义啊之类的东西主宰自己的生活,她不欠谁的。在一个处处都是妓女的地方,做一个穷困潦倒、坚守贞操的“好女孩”,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把报纸一张一张地并排摆在地上,在上面站了很久,陷入沉思当中。
“开始了,萨利。”他终于开了口。她敏锐地捕捉到声音里的恐惧。
“很快我们就会没有任何退路了。”
“一路奔向胜利。”
“或者奔向地狱。”
“别这样,弗朗西斯。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大家都开始质疑,开始询问。”
“你别误会了,我没有在沮丧,只是比较谨慎而已。毕竟,我是英国人,而他是我的国王,而且,质疑的人不止我们这边。这个奎灵顿是谁啊,这个重任在肩的无名贵族?”
“你不知道吗?嗯,这个奎灵顿的弟弟,呃,据说,和夏洛特王妃走得很近,近到感冒都能传染。这事情在八卦专栏传了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