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根本不用把线人匿名了,抗议者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谴责这种偏执的中世纪道德和伪善,就连那些和麦吉林持同样看法的人也没帮上什么忙。一个很活跃的反同性恋活动家居然跳出来,恶狠狠地要求麦吉林开除党内所有同性恋议员,不然他就是个伪君子。
肯尼关掉电视。米克罗夫默默坐了一会儿,颓然跌倒在电视屏幕前那一堆青豆袋子里。肯尼一言不发地煮了两杯咖啡,加了点他旅行时偷偷带回来的小瓶白兰地。这些之前他都见识过了,众人的怒气、警告、谩骂和随之而来不可避免的自我怀疑。他也能看出米克罗夫有点沮丧,这位年长的伙伴之前从没这样过,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天哪,我真是太困惑了。”米克罗夫终于喃喃自语地开了口,不过还是紧紧咬着嘴唇。他一直呆呆地盯着关掉的屏幕,不愿看着肯尼的眼睛,“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人人都在争取这权利那权利。我真是忘不了那个恶心的马尔普雷斯拖着那个可怜的男孩儿,那个男孩子就没有权利了吗?”
“就算是基佬也不能一概而论,是吧?”
“有时候我问自己他妈的在干什么。这些对我的工作和我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是没法承认自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特别是看到马尔普雷斯那样的男人和电视上那些上蹿下跳的激进分子。”
“我是同性恋,戴维,一个基佬,一个娘炮,一个精灵女王,一个娘娘腔。随便别人怎么叫,这就是我。那你觉得在我身上也没有认同感吗?”
“我…我真是不会说话,对不对?”
“活了大半辈子,我的人生准则就是要遵守规则。要信仰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天哪,肯尼,我心里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居然是向着麦吉林的!同性恋是错误的!然而…但是…”他抬起困惑的双眼,看着眼前的“伙伴”,“在过去几个星期我体会到的乐趣,以前想都没想过。”
“那你就是同性恋啊,戴维。”
“那我肯定是了。肯定是,同性恋。因为觉得我爱你。”
“那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都忘掉吧。”肯尼愤怒地朝电视机挥了挥手,“让别人去争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吧。我们根本不用和他们一起去指责全世界啊。爱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是很私密的,不是在每个街角都他妈的来和别人干上一仗。”他满怀真诚地看着米克罗夫,“我不想失去你,戴维。别增加我的负疚感好吗?”
“如果麦吉林是对的,那我们可能永远也上不了天堂。”
“要是天堂里全是垂头丧气不快乐的人,不能接受自己真正的取向,直面自己的感觉,那我可不想上去。所以,我们为什么不享受当下呢?就你和我,及时行乐吧。”
“能行多久的乐?”
“有多久是多久,亲爱的。”
“只要他们不来打扰我们,你是这个意思吧?”
“有的人来到悬崖边向下看,马上吓得跑开了。他们从没意识到,你可以在悬崖边起飞,翱翔,奔向自由的蓝天。他们的一生都在悬崖边爬行,从未找到突破的勇气。千万别像他们一样一辈子都在爬啊,戴维。”
米克罗夫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恐怕有点恐高啊。”
肯尼把咖啡放到一边:“过来,你这个笨基佬。我们一起来跳个崖吧!”

第二十四章

但凡为政,偷盗之行在所难免。我不过试图偷得两三选区,他却阴谋窃取整个国家。
步枪对准了二十多米以外的靶子。那是戈登·麦吉林的头颅,表情英勇无畏,狠狠瞪着开枪的人。深吸一口气,静默片刻,扣动扳机。后坐力真强,点二二口径的子弹飞一般地射了出去。反对党领袖过去的参选海报上,原本是他嘴巴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空洞。这张海报本来就粘得不牢,这致命一击之后,更是粘不住了,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好像被丢弃的破纸巾。
“别按老一套的风格来做海报啦。”
“也别按那样来选反对党领袖啦。”
厄克特和斯坦普尔愉快地开着玩笑。这里位于威斯敏斯特下议院晚宴厅的正下方,是个低矮的酒窖,到处都是木架子、管道,很有威斯敏斯特的建筑风格。两人并排躺在酒窖旁窄窄的步枪射击场。这里是议员们常来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放两枪,对着纸靶子发泄一些心里的杀气,免得一时冲动把同僚给杀了。丘吉尔就曾在这里苦练枪法,以应对迫在眉睫的德国入侵,那时他发誓说要亲自上战场,在唐宁街那一堆沙袋围起来的壕沟后面战斗到最后一刻。厄克特也在这里为质询时间做准备,在这里,他完全没有压抑的感觉,不用忍受女议长挑剔的目光。
“你还真是运气好呢,竟然找到了教堂宣传册。”斯坦普尔说道,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点不情愿的样子,调整了一下支撑沉重手动拴打靶步枪的皮腕带。他的枪法比起厄克特来显然幼稚很多,从来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柯宏家族是非常有异邦情调的,他们经常对莫蒂玛突击来访,还带来各种各样的奇怪礼物。有个人还以为我会对青年道德规范感兴趣呢。真是个奇怪的人。这不是运气,蒂姆。是结了一门好亲家。”
原房地产中介目露凶光。“你还想再打一轮吗?”他问道,又往膛里上了颗子弹。
“蒂姆,我想打场真正的仗。”厄克特再次抬起步枪,扛在健硕的肩膀上,往靶子的方向瞄准,“我决定了,战争又开始了。”
“这肯定又是个无聊的‘厄式玩笑’。”
厄克特又打落了一张纸靶子,然后转向斯坦普尔,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
“麦吉林麻烦大了。他冒了很大的风险,结果失败了。真令人伤心啊。”
“我们还没准备好,弗朗西斯。太早了。”斯坦普尔反对道,完全不为所动。
“反对党的准备只会比我们更不充分。面对大选的政党就像被吃人的雄狮追着跑的游客,你不用比狮子跑得快,因为你根本不能。你唯一需要确定的,就是比其他的浑蛋跑得快。”
“这个时节,街上的积雪足有三十厘米深呢。”
“太好啦!我们的四轮驱动车比他们多啊。”
“但从民意调查看,我们仍然落后四个点啊。”党主席抗议道。
“那我们就更不能浪费时间了,蒂姆。我们要完全控制住他们。每个月宣布一项重大政策,举行一次高端的国事访问,可以有这样的新闻,‘新首相席卷莫斯科或华盛顿’。我们跟欧洲吵吵架,拿点钱回来。我要和每个有意亲近政府的大报编辑吃饭,一定要单独约见。你就去把政治特派记者们哄开心。另外,如果预案能通过,我们就降息。赦免几个罪犯,开个花车给民众显示歌舞升平。我们已经把麦吉林绊倒在地了,那就趁他还没起身把他踢得毫无还手之力。蒂姆,接下来的六个星期可不能做什么重大逮捕。”
“那我们一起祈祷国王陛下这次会合作吧。”斯坦普尔语气中严重的怀疑藏都藏不住。
“你说得对。我一直在想,应该换个方式跟宫里沟通。多走动,多联系,搭个桥牵个线什么的。耳朵放尖点儿,多探听点风声、八卦,见不得人的、不对外说的,都打听清楚。”
斯坦普尔竖起一只耳朵,好像听到捕猎的猛兽肆虐整个森林的声音。
“我们还需要跑腿的人,蒂姆。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不能太聪明。在需要的时候,要愿意跨过我们搭的桥。”
“听起来很像是要打仗啊。”
“最好能赢啊,老伙计。要不然我们就变成他们的枪靶子,而且可不是眼前的纸靶子哦。”

第二十五章

一月第二个星期
做下议院议员有什么感觉呢?很简单:被活埋的感觉。至少在上议院大家还比较仁慈,会等到你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
从大门到老宅院的那段路很长,上面全是粗粗的砂砾。与其他交通工具并行的车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是一辆擦得锃光瓦亮的深蓝色劳斯莱斯,在一群破旧的路虎和布满泥泞的杂牌旅行车之间显得很是格格不入。兰德里斯一看就知道自己也会和座驾一样格格不入的,但他不在乎,早就习惯了。这座老宅院属于一个叫米奇的人,授勋“奎灵顿子爵”。风景美不胜收,一眼望去就是牛津郡乡村蔓延的田野。虽然灰蒙蒙的一月的下午并不是个赏景的好时候,但这里也仍然会让人心旷神怡。建筑的外墙上的画不怎么讲究章法,都是一个古老贵族家庭的成员,大多数都叫威廉、玛丽[43],维多利亚时期风格居多,侧翼的小教堂附近又有点都铎王朝的感觉,但几乎没有20世纪风格的作品。
弥漫的湿气仿佛紧随着他进入了乱作一团的宽大门厅。厅里有几只扭打在一起的猎狗,一些脏兮兮的威灵顿长筒靴,各种各样的厚夹克和外出装备。无论什么全都是湿乎乎的。地上铺贴的瓷砖碎得很严重,哪儿都找不到中央供暖的迹象。在其他地方,这样一栋房子早就会被正在扩张中的日本酒店集团或高尔夫财团买下,进行保护、维修,重新开张,避免老宅腐朽衰败的命运,但这里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兰德里斯很高兴之前拒绝了在这儿过夜的邀请。
奎灵顿家族的历史起源于他们的一位祖先随同克伦威尔[44]远道去了爱尔兰,干了很多杀人的活路,双手沾满鲜血,同时也积累了很多财富,在复辟时代回到英国再发一笔财。那是一段光辉历史。随着时间的流逝,奎灵顿家族现在这一代人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厄运的困扰,再加上毫无章法的税收计划,早就十分贫穷了。他们总是充满敬畏地回忆起祖先的辉煌,家族的房产渐渐都假手他人;与爱尔兰的联系完全中断;家里收藏的很多名画一幅幅卖了出去;最上乘的家具和银器也成了拍卖会上的抢手货;原本庞杂的家仆集团也被裁得所剩无几。家里一直靠着过去的老本生活,坐吃山空,日子越来越不济了。
对于兰德里斯这个大商人来说,和其他客人见面也是一定程度的折磨。来客都是家族成员的老朋友,其中有的是两小无猜的幼时玩伴,很有种高级公立学校按照家庭出身抱团的感觉,来自贝斯纳尔格林的穷小子进不了这个圈子。他的衣着也完全不加分,“乡间休闲风”,之前有人告诉过他按照这样来穿。他穿着上下两件的套装、马甲和一双棕色的鞋,结果其他人全都穿着牛仔裤。直到夏洛特王妃热情招呼他的时候,他的羞恼才减轻了几分。
这个周末就是围着王妃转的。负责安排各项事宜的是奎灵顿子爵的弟弟,戴维。而王妃殿下则终于找着机会,轻轻松松地和朋友相处,远离那些伦敦上流社会以及八卦专栏作家搜肠刮肚的阴谋。
这里的人们都是古老家族的子孙,有的家族历史甚至比温莎还要悠久。对于他们来说,王妃是个好朋友,当然也是个可以利用的角色。在有些人眼里,她还是童年时期那个“小豆豆”,在游泳池里跟同伴们吵闹嬉戏,穿着漂亮的裙子参加那些“冰块脸”保姆们组织的聚会。这次她专门要求要一间单独的卧室,要远离其他客人。戴维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把皇家护卫队派来的两个侦探和司机支得远远的,安排在房子背面。王妃住的是那间中式风的房间,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套房,而是一个很宽大的单间,位于东翼的二层。戴维则住在这层楼唯一的另一间卧室。这样一来她的隐私得到了保证。
在这栋老宅子里四处看看,会有某种忧伤的感觉。各种管线都年久失修,家具设备的边缘破损,角落阴湿漏水,一个侧翼基本上完全关闭了。然而,这仍不失为一栋特点鲜明的老宅子,很有历史的沧桑感,而且晚宴厅简直堪称雄伟壮丽。长四五米,镶嵌着橡木饰板,顶上是两盏美丽的枝形吊灯,灯光深深地投射到精心打过蜡的餐桌上。这张桌子用了上好的木材,由拿破仑海军抓来的很多俘虏共同手工制作而成。晚宴桌上的银器也比较古老了,上面有精美的花押字,镶嵌的水晶与其相得益彰,真是永恒的经典。过去那些贵族啊,就算有的活得捉襟见肘,也是很讲究吃的。奎灵顿子爵坐在桌头,右边是王妃,左边是兰德里斯,其他人依次就座。他们很礼貌地听着报业大亨讲《大都会》杂志上的故事,就像他们的祖先曾经听粗鄙的探险家讲南太平洋诸岛的传说。
晚饭之后,他们拿着波特酒和干邑来到宅子里古老的图书馆。这里天花板高远,厅堂宽阔,冬日的寒气在远远的角落里阴魂不散。一排排望不到头的书架上,摆满了珍贵的皮面大部头。被烟尘熏得变了色的油画们挂在一面空墙上。兰德里斯好像看到墙上还有些被取走的画留下的痕迹,应该是拿去拍卖了吧。剩下的数量不多了,挂得稀稀拉拉的。家具看上去和宅子里的一切一样古老。两张大沙发,其中一张离熊熊燃烧的壁炉很近,沙发上盖了一块汽车毯,尽量遮掩岁月带来的残损。另一张则破破烂烂地立在那儿,什么遮蔽都没有。墨绿色的布料被宠物狗坚持不懈地抓挠得千疮百孔,马毛填塞物不断从某个沙发垫子里面冒出来,像蜡油似的。在图书馆这样一个氛围和环境下,晚宴的客人们渐渐都亲如一家,谈话更放松,内容也更百无禁忌了。
“今天可真丢脸。”奎灵顿嘟囔着,用皮靴子的靴跟踹了踹火堆,火星四溅,往宽宽的烟囱散去。子爵先生瘦瘦高高的,穿着量身定做的紧身牛仔裤、高筒靴,戴着一顶宽宽的袋鼠皮软呢帽,对自己的穿衣打扮很有些自命不凡的样子。但在外人看来,五十多岁的人这么穿,即使谈不上有点荒唐,至少也是略微奇怪了。不过,奇装异服倒也能有效掩盖家道中落的事实。“他妈的那些反狩猎的人,像苍蝇一样转来转去,把我这儿当什么了,一堆马粪吗?他们随随便便就跑到我的土地上来,警方又不愿意抓他们,连赶一赶都懒得动手。除非他们真的攻击了谁。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在你的土地上发疯,你都阻止不了,这个国家成什么了啊。家可是一个人的城堡啊,你说这怎么办?”
今天打猎可不顺利。那些动物保护组织的人挥舞着横幅大旗,到处撒胡椒粉和茴香,弄得马匹心神不宁,猎狗晕头转向,而猎人们愤怒不已。这个上午潮湿阴暗,飘着细雨,本来就很难追寻动物的踪迹,他们艰难地走过乡下泥泞的道路,结果毫无斩获,只发现了一只死猫。
“在你自己的地盘上都赶不走吗?”兰德里斯问道。
“根本他妈的不可能。非法进入不算多大的罪,警察根本他妈的不会管。要是你好心好意地请他们离开,他们就会对你出言不逊,反而叫你滚蛋。要是你稍微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你就会因为人身攻击罪上法庭,就他妈的因为保护你自己的财产。”
“关门放狗啊,我就是这么做的。”王妃笑着插了话,“我看见他在我的马跟前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我就帮了小马一把。十六只恶狗从四面八方向他冲过去,他吓也吓死了,赶快跳出围墙,结果跌倒了,坐到一大摊新鲜马粪里!”
“太棒了,豆豆。真希望他还拉了一裤子。”戴维·奎灵顿突然发话了,“您打猎吗,兰德里斯先生?”
“我只在城市里‘打猎’。”
“应该试试真的打猎,可以最好地领略乡村风貌。”
兰德里斯对这个建议很是怀疑,他来的时候正遇到一些人打猎回来,他们的脸憋得红红的,还脏兮兮的,全是泥巴,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再加上还拿着一只被分了尸的狐狸,内脏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马儿的蹄子踏上去发出令人很不舒服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享受这份“乐趣”了。不管怎么说,在两盏破烂街灯和废旧汽车之间的钢筋水泥楼房里出生和长大的孩子们,大概对乡村和那里的生物有种幼稚的向往和情感。在十三岁那年学校组织短途一日游时,他才第一次看到英格兰的绿地和令人身心舒畅的牧场。另外,事实上,他对狐狸这种动物还怀着一种钦佩和赞赏。
“狐狸简直太讨人厌了。”奎灵顿兄弟中年轻点的那位说道,“跑去抓鸡啊,鸭子啊,刚出生的小羊,有时候连生病的小牛都不放过呢。在城里的垃圾堆里翻了一堆东西带到乡下来,到处传播疾病。他们现在反对庄园主们倒是容易,不过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庄园主们可都在保护这里啊,努力去防狐狸这样的讨厌鬼,翻修围墙和灌木篱墙,种林地好引开狐狸和野鸡,这全都是花的自己的钱,出的自己的力啊。没有这些庄园主,那些人要保护的乡村可就没这么多了。到时候他们抗议都找不到那么大的地方了。”
兰德里斯注意到,说话的这位奎灵顿,也就是坐在王妃旁边沙发上的那位,说话比较客气,喝酒也比较节制。但他哥哥就不一样了,靠在壁炉旁边,酒杯从未离手。“很危险,一切都受到威胁,你们知道吗?他们随便践踏你的土地,在那儿大喊大叫,跟伊斯兰教那些疯教徒似的,扯着横幅,摇着旗子,吹着他妈的喇叭,要把猎狗拉到公路或铁路上碾死。就算有时候他们自己做过分了被捕了,有些蠢蛋治安官居然他妈的同情他们。我呢,就因为我有土地,就因为我的家族世世代代都保护这片土地,全心全意投入到当地社区来,在上议院为国家效劳;就因为我这么努力,结果他妈的什么钱都没留下,每月只有无穷无尽的账单和银行催款单。我就是个寄生虫了!”
“根本没个搞得清楚状况的人了。”王妃表示同意,“就拿我家来说吧,以前是很受尊敬的。结果现在呢,记者根本不去关心国事厅里发生的大事,反而在人家的卧室周围转来转去的,想拍到丑闻八卦。”
兰德里斯注意到王妃和更年轻的奎灵顿兄弟之间交换了个眼神,今晚可不是第一次了。今晚一开始他俩分别坐在沙发的两端,但后来越坐越近了,好像相互吸引的磁铁似的。
“说得太对了,豆豆。他们清楚得很,你根本没法为自己辩解啥的,就毫不留情地口诛笔伐。”米奇坐在壁炉旁没挪位置,继续滔滔不绝地发牢骚,“我们他妈的这么努力,得的少就算了,他们还跑来插手我们打狐狸的事,攻击庄园主,破坏我们土地世袭的传统。你猜下一步会怎么样?英国就他妈的要变成个共和国了。我们现在就应该起来维护自己的权益了,不能再这样忍气吞声唯唯诺诺了。”
夏洛特喝光了杯中的酒,伸手递给年轻的奎灵顿让他添。“但是,米奇,我不能这么做,我这边没人能这么做。王室,就应该默默地什么都不说。”她转身面对兰德里斯,“你是怎么想的呢,本杰明?”
“我是个生意人,不是混政坛的。”他有些羞怯地抗议道,但还是比较克制。她其实是在给他机会,让他能在这个圈子里插上话,不能拒绝王妃的好意呢。
“好吧,那我就从政客们那里现学现卖吧。要是某位部长想说点什么,结果发现自己说出口会显得不太明智,那就找其他人帮他说。找个议员啊,商界领袖啊,或者报纸编辑之类的。你们都有朋友,很有影响力的朋友,比如奎灵顿先生,您在上议院有一席之地,是说得上话的。”
“干苦力,要帮着政府划大船。他们就觉得我们是干这个的。”奎灵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要是您不起来为自己说话,那就永远是干苦力的。”兰德里斯正色警告道。
“听着像要暴动啊。”他的弟弟在酒桌那边回答,“跟政府对着干。”
“那又怎么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本来也没什么了,总比默默地受欺负好吧?还记得他们对国王演讲做的事情吧?你们也是最前线的人啊,开火吧。”
“根本没空去理那个厄克特。”奎灵顿对着自己的球形白兰地大酒杯小声嘟囔着。
“媒体也不会报道的。”他弟弟说,把一杯斟满的酒递给王妃。兰德里斯注意到这次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两人手挨着手。
“有的媒体就会报道。”兰德里斯迅速说道。
“本杰明,当然啦。你多好啊。”夏洛特安慰地说,“但其他媒体感兴趣的就是偷拍我,我的裙子最好被吹到耳朵边上,大家好议论下我的内裤是什么牌子。”
这画面可不太对,兰德里斯心想,媒体最感兴趣的应该不是她在哪里买内裤,而是她把这内裤留在了哪里。
“就不应该给那些搞媒体的授勋。”米奇说,“特别是不能封贵族。封了他们就了不起了,下笔就不说真话了,还真他妈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兰德里斯并没把这话当作对自己的侮辱,而是觉得这群人渐渐开始接受他了,开始忽略他的出身与他们天差地别的这个事实。
“也许你说得对。”奎灵顿继续说,“去他妈的,现在他们赋予我们的唯一权利大概就是在上议院发发火、骂骂人了,是时候好好用用这个权利了。让贵族们和世袭继承的原则成为保卫你和你的家庭的第一防线,豆豆。”
“您要是有什么想说的,我保证会帮您登出来。”兰德里斯诚恳地说,“就像我们登了那篇圣诞节演讲一样。”
“我们真他妈的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豆豆。”奎灵顿说。他的地主本性又犯了,现在就把这个主意“征用”成他自己原创的了,“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帮你说。要是国王不方便发表公开演说,我就帮他发表。在上议院公开说,给大家听听。我们不能让他们堵了口。”他点点头表示对自己的赞赏。“真遗憾你不能在这儿过夜,兰德里斯。”他继续道,“我还有好多其他的想法想跟你谈谈呢。”谈话圆满结束,“再找其他时间吧,好吗?”
兰德里斯明白他是在礼貌地下逐客令,看了一眼表。“啊,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他主动说,站起身来跟在座的人一一道别。
他真渴望到外面去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啊,他不属于这里,与这群人格格不入。不管他们多有礼貌,不管他多么成功,他永远也不可能在他们那里找到归属感。他们也不会允许。他可能拿到了这群人晚宴桌的“门票”,但绝对没法进入这个圈子。当然,他也不介意,他根本不想进入。这群人已经是明日黄花,根本看不到希望,没有未来。不管怎么说,他去装贵族骑马,那画面也太滑稽了,但他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出了门,他转身瞥了一眼,庄园的主人还站在壁炉前,梦想着像个骑士一样在上议院发动高尚的贵族战争。他还能看见王妃和年轻的奎灵顿,已经迫不及待旁若无人地在沙发上手牵手了。只要耐心等待,伺机而动,这里的故事可是写都写不完的。
注 释
[43]威廉和玛丽是英国王室。
[44]全名奥利弗·克伦威尔,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宗教领袖。

第二十六章

王室的良心如同拂过玉米地的风,过时绿浪滚滚,过后悄无声息。
下议院的侍者跑到男厕所找人。他有一条紧急的口信要传达给汤姆·赫辛顿。这是一位共产党的议员,来自德比郡的一个选区,过去有很多矿业,后来关闭了。这位议员一向很自豪地宣布说自己是来自工人阶级的,不过十多年来脏了他的手的只有墨水和番茄酱。男厕所自然也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古老的贴砖和瓷器装饰,唯一不和谐的是一个电动热风烘干机。杰里米·科斯洛浦正站在那儿烘手,他来自“自命不凡”的夏尔斯郡,上了年纪,以自大和浮夸著称。
“先生,您看见过赫辛顿先生吗?”侍者问道。
“这里一次只能拉一泡屎吧,兄弟?”科斯洛浦用鼻子哼哼出来一句,“去那些酒吧找找吧,很有可能在桌子底下的某个角落里。”
侍者飞也似的离开了。科斯洛浦身边的洗手盆旁又多了一个人,也是这个厕所里仅剩的一个人,蒂姆·斯坦普尔。
“蒂莫西[45],亲爱的孩子。党总部待得还不错吧?真是份儿好工作啊。”
斯坦普尔转身望着他,低了低头表示感激,但整个动作十分“冰冰”有礼。科斯洛浦拿腔拿调是出了名的,总是自称当地社会的领导者,但实际上他锱铢必较,为了钱结的婚,岳丈家境可观。于是,他在这位前房地产代理面前表现得优越感十足。科斯洛浦永远不会支持所谓的“无阶级”概念,毕竟他大半辈子都在努力脱离自己过去的阶级。
“真高兴能有机会跟你谈谈,老伙计。”科斯洛浦说。他脸上堆着假笑,眼睛则敏锐地看着镜子的角落,确定这个回声很大的厕所里只有他和斯坦普尔。“跟你谈谈秘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把每个隔间的门缝下面瞥了个遍。
“您有何贵干,杰里米?”斯坦普尔回问道。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下议院待了这么多年,科斯洛浦几乎从来没跟他谈过什么。
“内人年事已高,明年就七十整了,身体不大好。她很勇敢坚强的,不过在选举上是帮不了什么了。那么大的选区,四十三个村子,你也明白的,要到处走完还是需要时间的。”他朝斯坦普尔这边的洗手盆走过来,第二次洗起了自己的手,想表现得亲密些,但明显更多的是紧张不安,“我欠她的啊,应该多陪陪她,舒缓一下压力,多享受一下二人世界。现在她也是活一天少一天了。”他停顿了一下,手上搓起了一个很大的肥皂泡,好像想表示自己一直对个人卫生一丝不苟,还想强调对自己妻子的关怀有多深。不过这两点都骗不过斯坦普尔,做副党鞭的时候,他已经看过科斯洛浦的私人档案了,里面的资料显示,他定期会给一个单身母亲付钱,而这个女人也是他爱去的那家酒吧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