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枕在枕头上,手往下摸,是那把冷冰冰的刀。
手指顺着开了刃的刀面缓缓滑下,依依不舍地触碰,好似少女触碰爱人的肌肤。
寒栗,凉如骨髓。
方清芷闭上眼。
往后一周,方清芷坚持白天读书,傍晚都去书店中做工,她不再同陈修泽一起吃饭,而是在附近买碗鱼蛋粉或者炒饭吃。
陈修泽默许了她的举动,任由她如此,晚上仍旧会留一道汤,只方清芷再未吃过。那份晚汤往往都进了阿贤的肚子,令阿贤一周内迅速增了两斤。
几次,阿贤都快苦着脸给方清芷磕头了,她犹不为所动。
阿贤实在想不通,怎么两人吵架后果如此严重。方清芷这态度如此分明,俨然要同陈修泽划分界限的架势;而陈修泽反应尚好,只叮嘱阿贤,一切以方小姐意愿为主,顺着她,切勿规劝或干扰。
阿贤也没了法子。
他看到的地方尚且如此,看不到的呢?
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方清芷已经坚决拒绝同陈修泽同房,陈修泽不提,她更不会过去。两人如今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实际上,方清芷每晚入睡前都要抚摸枕下那柄闪闪尖刀。
陈修泽惯常抚摸方清芷曾穿过、落在他这里的一件睡衣,真丝的,柔柔的薄藤紫,被他扯坏了一条缝。
方清芷渐渐从书店的工作中重新找到遇到陈修泽之前的感觉,也是这般忙碌,每日为学费生活费和未来忧虑,便分不出心思去想其他。只是还有些不同,那时有了烦心事还能同学长聊天,或同他一同兜风,或一起在图书馆中潜心阅读。
如今不行了。
方清芷之前强迫自己不去想梁其颂,大约自我暗示的确有效用,如今她已经许久没有再想起过他。还是书店工作中累了,她站的双腿发麻,略微蹲下身体锤锤腿,冷不丁瞧见一本书上印着麻将图案,才令她忽然想起梁其颂。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对方。
天色已晚,书店里的灯泡坏了一只,今晚才发现,尚未找店长报修更换,还是方清芷写了提醒换灯泡的便签。隔壁的同事在讲电话,声音低低:“……是,我今天都已二十了,还在住公屋……不同我哥住上下铺?不行,家里已无空间……”
方清芷蹲在书架之间,轻轻锤腿,默然不语。
香港就这么大,人口又这样多。30平米都能隔成三个房间,实在狭窄无处下脚。大约他们也知如此不雅观,不肯称为“平米”,要讲体面,说是平方英呎。听,家中房子接近323英呎,岂不是顿感开阔许多?
只是方清芷如今连这三十平米都没有,她只有银行卡户头上微薄的钱,还有一脑子从学校中得到的知识。
如此,也足够了。
同事还在讲,语气哀愁:“我同哥哥讲了,他不听。我又能怎么办,他要去赌场,还同我父母谎称说是做工,哪里有人去赌场找工作?我劝他,他还同我讲,说是同学介绍他去的……嗯,就是上次你说很好看的那个,叫梁其颂……”
方清芷正锤着腿,愕然抬脸。
“……不知道,我听我哥说是有人引荐他们去的……不知道是不是有钱人,”同事重重叹口气,“我见过梁其颂进赌场,我还同你提到过,你忘记了?和他一块儿的那个人,我看到了,不高,穿蓝色的衬衫,开一辆黑色的宾利……”
她正苦恼地同朋友倾诉,冷不丁,瞧见方清芷起身,直直向她走来,那目光令她害怕。
“请问,”方清芷问,“领梁其颂去赌场的那个男人,这里——”
方清芷指了指眉毛上面:“眉毛这里,是不是有一粒痣?”
过年前曾接送过方清芷的司机无端打了个喷嚏。
他如今已经不再负责接送方清芷,而是改回到老宅,接送陈永诚上下学。陈永诚这几天屁股和大腿皮开肉绽的,陈修泽替他请假,不准他上课,让他“安心”养伤。
陈永诚哪里能“养伤”呢?
他还要继续抄书,《金刚经》抄完了,就抄诗集。
陈修泽说他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就该多写,磨练性格,好好长一次教训。
“我这次真的懂了,”陈永诚捏着毛笔,一声长叹,“大哥,我如今痛到只能穿裙子了。”
陈永诚的确穿不上裤子,伤口同布料摩擦得发痛,只能裁一条长而宽松的半身裙,一瘸一拐地穿在身上。
陈修泽无动于衷,父母过世太早,都说长兄如父,事实上,父母的事情几乎都由他一力承担。陈永诚也没埋怨过陈修泽——他又不是被管教最严格的那个。
被陈修泽教育最狠、最痛的一个,现如今在公司中工作兢兢业业,混的同样风生水起。
陈修泽说:“不去学校,在家中也不要忘记学习——我会检查你成绩单。”
陈永诚哀嚎一声。
哀嚎声不过一阵,又听有人过来:“先生,有电话找您,说有急事。”
陈修泽正碾墨,慢悠悠,不急不缓:“什么急事?”
“是阿贤打来的,”那人迟疑着,“好像是方小姐的事……”
闻言,陈修泽手一松,墨汁溅在他手指上,他也好似未察觉,径直往外走。
他经过一扇黝黑的窗,玻璃外,是沉寂的夜色,今夜无月无星,只有浓厚积云,外面的松竹都被深深遮蔽,瞧不清楚,暗到犹如他方才碾出的一团浓墨。
话筒就搁在旁边,陈修泽拿起,平和:“阿贤。”
“先生,”陈修泽听到阿贤急切的声音,“不好了,方小姐一定要去赌场,已经打了我一拳,该怎么办啊?”


第28章 争执
阿贤来阻碍的时候, 方清芷已经被他气恼了。
赌,赌,赌。
万恶淫为首, 赌也不遑多让。
舅舅倒也算了, 他本身就不是多么清白的人, 再被人骗去赌……也只是一个普通赌鬼变成烂赌鬼。
没什么好值得同情。
梁其颂不一样。
方清芷至今记得,那次两人做义工筹善款,白天分吃同一份多士,夜间喝同一瓶啤酒, 醉意微醺,梁其颂同她高谈阔论, 意志坚定,扬言要将所有英国佬都赶走, 香港是属于国人的香港,绝不再容那些鬼佬在此生事、大摇大摆胡作非为。
那天晚上,方清芷遭到调戏。有跑车尾随他们一路,自称张小公子的人跟着她们,一路吹口哨, 笑嘻嘻地怂恿方清芷上他的车,同他喝酒。梁其颂自然看不惯这些, 他善良正直,挺身而出,痛斥他们一顿, 张小公子恼怒, 下车要打梁其颂, 方清芷抡起酒瓶砸破那传说中“张小公子”的头, 同梁其颂手牵手, 俩人在入夜凉风的香港狂奔,好似亡命天涯。
不,不是亡命天涯,那是两人第一次紧密牵手,两只手氤氲着热汗,两颗心急速跳动,两个人脸颊都分不清是运动还是互相触碰才酿出的红。
两人穿街走巷,最终停在一个卖鱼丸的小摊位前,梁其颂用身上最后的钱买了一份热腾腾鱼丸,递到方清芷手中,热切明亮地注视她:“总有一天,我要赶走香港中所有妖魔鬼怪。”
那时摊主已经打算收摊,他身后是黄澄澄的灯光,小飞蚊绕着灯泡忙忙碌碌,鱼丸的香味,汤汁的白茫茫热气,方清芷抬头,看到梁其颂清俊干净的脸,他穿着一件领口洗到泛白的白衬衫,骨量尚未完全成熟,身形削瘦,坚定不移地向她伸出手。
方清芷想,大约是那时,她便被他所深深打动。
……
方清芷不愿见梁其颂走上这条路,更何况几乎可以确定有陈修泽插手。
眉毛上方有痣,蓝衬衫,黑色宾利,这不正是过年那一阵接送过她的司机?陈修泽派过好几个司机给她,方清芷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人的特征,她记性很好,好到同事一提,便立刻具像化出那人模样。
她拉开车门上车,阿贤兴高采烈地上前,还以为她要回家。一听她要去赌场,顿时变了脸色,祖宗姑奶奶方大小姐方公主方格格,能想到的称呼,阿贤全都喊了一个遍,仍旧没有唤回方清芷的心。
迫不得已的阿贤只能叮嘱司机,千万别开车,别放她走——谁知方清芷完全不怕,等阿贤一边挽袖子一边说对不住的时候,方清芷竟出乎意料地捶了他一拳。
……还挺疼。
方清芷果断弃车,不理阿贤,拦了辆的士便走。阿贤只得和司机一路赶,赶到赌场前,司机进去盯着方清芷,打招呼,别让人欺负她,他自己移步向陈修泽打电话。
“就是这样,”阿贤呲牙咧嘴地同陈修泽说,他摸着胸口被殴打过的那一块儿,委委屈屈,“不是我不敢拦,主要方小姐那么身娇肉贵,碰一下再坏了……”
陈修泽说:“阿贤,这些天辛苦你了。今天这事算我账上,回去给你多包些钱,让孟妈给你煲些老火汤养养。”
阿贤连声说不辛苦。
那老火汤也有些受不住,他最近已经补得也太过,再这样下去,只怕裤子又要买新的……
他见陈修泽神色不佳,只领路,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方小姐能回转心意,也希望方小姐仅仅是去赌场“开开眼”,千万……
阿贤擦了把汗,忽然理解,为何那时陈修泽会如此迂回、“好心”帮梁其颂介绍工作。
那时的阿贤还以为陈修泽是想给梁其颂一个堕落的诱因,思考过,为何不直接了当诱他去赌,现在瞧……
原来另有深意。
那时陈修泽大约已经意识到,纸包不住火,更何况还是方小姐这一簇敏锐的、轰轰烈烈的火。
阿贤快步跟上。
夜间风凉,冷飕飕地吹起阿贤的西装,恍然间又有了点打拼时跟着陈修泽感觉。阿贤第一次接触赌,还是街边小赌档,玩几把“鸡·公葫·芦”,后来察觉出不对,便收手,立刻不再玩。当年从小赌档里发家的人如今已经开设了赌场,不必瞧赌场老板今时今日风光无限,阿贤知背地里多少人想要他的命,眼馋他盘踞的这一块儿肥肉。
孟久歌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难怪陈修泽视他那些黑产如烫手山芋,一概不碰,大方予人。
陈修泽大步踏入赌场大门,甫一露面,便有人殷勤迎接。陈修泽握紧手杖,环顾四周,洁净明堂的水晶灯,下注声,交谈声……刺耳嘈杂,聒噪得惹人厌。
这是他第二次来赌场捞人。
陈修泽沉声问:“方小姐呢?”
“您往这边来,我们一直替您照顾着呢,”那人说,“听您的,她想玩什么就让着她,绝对不让她赢……”
陈修泽快步走,又问:“她都玩了什么?”
“二十一点,还有简单的开大小,”那人说,“都输了。”
输了好,一次输,次次输,才会让她不上瘾。
人潮中。
陈修泽是从牌桌上将正准备下注的方清芷抱走的。
远远地看到方清芷的身影,陈修泽径直将手杖丢给阿贤,打横将人抱起,直接往外走。他那条伤腿微微跛,不平整地走着,周围阿贤拎着手杖跟在身后,眼睁睁地看着陈修泽将方清芷抱上车,重重关上车门。
车里面的方清芷已经激怒,手掌贴合车窗:“陈修泽!”
陈修泽松了领带,解下,捏在手中,一团真丝被他捏的要起皱,他一边揉,一边吩咐阿贤:“你坐下一辆车。”
阿贤忙不迭应了。
是非之地,还是速速远离。
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内部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切莫殃及池鱼。
阿贤捂着胸口,他可担待不起。
再度打开车门,车里的方清芷冷视陈修泽:“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的?”
陈修泽说:“大约是同你分手。”
风轻云淡一句话,激发方清芷的怒意。
他早知她想要什么,就像方清芷知如何令他动怒。
方清芷说:“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陈修泽坐在她旁侧,冷静:“我不想听。”
方清芷说:“我——”
话没说完,陈修泽将团好的领带塞她口中,沉声吩咐司机:“回家,走最近的路。”
方清芷把那团真丝领带取出,恼怒地抛到他脖子上:“你敢做,怎么就不敢听人讲?”
陈修泽蹙眉:“我做了什么事?清芷,我同你讲,我很生气。”
方清芷说:“我也在生气。”
“是,”陈修泽静一秒,那团硬塞进她口腔中、又被方清芷丢出的真丝领带落在他手里,他捏住,深呼吸,“爱护幼小,先来后到,你先生气,你年龄小,你先讲。”
方清芷说:“即便提倡尊老,就算你年龄比我大,我现在也不想遵守——我明明白白告诉你,陈修泽,你唤人去诱人赌·博,你坏透了。”
陈修泽说:“诱谁?”
方清芷胸口起伏:“你知道。”
“我不知,”陈修泽脸色沉沉,这些天的冷战、争执,被方清芷激怒,还是第一次,“你说出来,是谁?我指派了谁,又诱惑谁去赌?证据呢?”
他其实很少动怒。
陈修泽自己都快记不起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刻,太多了,他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很少能有东西能令他情绪起伏。克制压抑了太久,如今终于有些恼意,恼得连他自己也诧异。
陈修泽习惯性地去握手杖,握了一个空,又想到东西在阿贤那边。他提醒自己,清芷年龄尚小,控制些。
但还是不能听她说一个“不爱”。
方清芷也在忍,她死死掐着手掌心。
方清芷不能在此刻说梁其颂的名字。
陈修泽如今正在气头上,此刻提到,只会白白拖累人下水。
她确信,自己现在开口,下一刻,陈修泽便能立刻让人将梁其颂砍成片去沉海。
她说:“今天赌博,是我自己想去玩。”
陈修泽说:“别骗我。”
方清芷置若罔闻,仍旧说着能气到他的话:“你不是喜欢拿这招对付人?我舅舅不是第一例,也不是最后一例吧?既然大家都对此欲罢不能,我想应该十分好玩,反正你钱多,难道连让我玩两场都不行?”
陈修泽说:“好玩吗?”
方清芷输得精光,哪里有什么好玩不好玩,她仍旧说:“很好玩。”
“好玩?”陈修泽说,“那好,回家,我陪你玩。”
他脸色沉沉:“我们好好玩个够。”
终于到家。
陈修泽近乎抱着方清芷丢到自己床上,手杖也不拿,在他背上的方清芷感受到强烈颠簸,她挣扎着起来要往外走,又被他抓住脚踝,被拉回。
陈修泽压着她肩膀,将她重新压在床上,凝视她。
方清芷直视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陈生,只手遮天,现在竟然也想做出强·奸手无寸铁弱女子的事情了吗?”
陈修泽说:“我看你不是手无寸铁,你是每句话都气得我想吐血。”
方清芷说:“骗子,那你怎么还不吐?”
陈修泽不怒反笑,他左手压制着方清芷的肩膀,抬起右手,想要去触方清芷的脸。
方清芷看到他手指上有淡淡的墨痕,猜测他大约又是在书房中磨墨临字,才会沾得这一手不清不白。
陈修泽深呼吸,他说:“冷静一下,告诉我,你怎么想到去赌场玩?”
声音尚算平静——尚算。
方清芷傲然挺直了背,她还是那句话,冷静地踩着他的雷区:“你能领其他人玩,我就玩不得?”
闻言,陈修泽终于松开手。
得到自由的方清芷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生气令人大脑缺氧,她需要缓一缓,平一平呼吸,才不至于有缺氧感。
陈修泽声音放低,听起来有些莫可奈何的意味:“清芷,我没有领人去过赌场,我只从赌场领走过人。”
方清芷说:“那我好荣幸,成为你领走的第一个。”
“不是你,”陈修泽摇头,他轻声,“我领走的第一个人,是启光。”
启光?
陈启光。
方清芷安静下来,她几乎立刻便想到,陈启光那残缺的手指。
之前陈永诚那似是而非的暗示,照片上陈启光曾完好无损的手指,至珍无意间提到陈启光以前擅长玩牌打麻将……
都连起来了。
她已经猜到真相。
“那时候我刚开始闯出一点名堂,挣了一点小钱,都带回家,供弟弟妹妹读书生活,但家用总是不够,好像一个漏水口袋,我再怎么往里装钱,都像浇水,空的,怎么都填不满,”陈修泽抬手,沾着墨迹的手抚摸着方清芷脸颊,“也是我不好,那时才意识到启光染上赌瘾。他连学校也不去,甚至偷钱也要去赌,小赌档,赌场,他瞒着我偷偷去好几次。我打了他几次,他每次都抱着我的腿哭,说,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启光是我亲弟弟,和我血脉相连,一同长大的骨肉至亲。他跟着我这个大哥,吃过不少苦,我很心疼他。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但他屡屡令我失望,”陈修泽手向下移,抚摸着方清芷的脖颈,又顺着往下,触碰她的肩膀,胳膊,手臂,最后停留在她的左手手指上,他抚摸着方清芷柔软的手,最终触到她约五分之一的小拇指处,缓声,“第十二次时,我亲自纠正了他的坏毛病。”
陈修泽掐了一下方清芷的指尖,沉沉看她:“清芷,赌·博害人害己。”


第29章 哗啦
陈修泽清楚记得那天。
他差阿贤, 将陈启光从赌场中捞走,将他带到附近房子里,陈修泽不想让弟弟妹妹们知道这件事, 他不需要通过杀鸡儆猴来树立兄长的威严, 只希望能彻底解决掉陈启光的赌瘾。
大约五分之一的小拇指, 几乎去掉整个指甲盖,不会影响他的日常生活,也足够令他长教训。
听到启光的哀嚎和求饶。
陈修泽没掉泪,没有动摇。
他已经给过弟弟很多次机会。
但在启光去医院后, 陈修泽站在走廊上,他那时还没有拄手杖, 一手一身的血,从骨肉至亲身上流出的、温热的血, 在他手掌心慢慢地蔓延,每一滴血都像划在他身上的、深刻的刀。
陈修泽一直守着,他等陈启光的手被医生包扎好,等着陈启光被送到病房中。
启光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 医生为他打了镇痛剂,启光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没有叫大哥,无声无息。
陈修泽走过去,摸着弟弟的手指, 摸着他小拇指上包裹的、洁白的纱布。血早已止住, 纱布也缠得厚, 雪白的一片, 看不出手指的残缺。陈修泽手上的血已经干了, 结成薄薄一层,落了一点在洁白纱布上,瞧着像弟弟的手指又渗出了血。
陈修泽沉默不言地抚摸着,忽然低头,落了两滴泪。
时隔多年,陈修泽抚摸着方清芷的小手指,抚摸着这个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的手,以前情动时也含过,握过,现在,他掐着她小拇指的这一截,缓声:“你猜,如果你刚住进来时,被我瞧见赌博,你猜我会做什么?”
方清芷说:“你要剁便剁,不用同我讲这些感情。”
“是,不用同你讲这些感情,”陈修泽重复她的话,说,“我们现在不谈感情,只谈事实。那个时候,你若染上赌瘾,那便去赌,去玩。假设我不约束你,反倒喜欢你去赌——等没钱了,你还是会来找我要钱,对不对?你知道我会无条件给你钱。”
方清芷身上起了一层颤栗,她知道陈修泽说的都是事实,也因而愈发恐惧。
“我多省力气,不用这样,每天想着如何令你开心,也不必想怎么让你对我笑一笑,”陈修泽的手继续向下,松开掐着的那一点指节,缓慢地握住她整个手掌,“你没有钱,又有赌瘾,而我能给你足够的钱,不需要我说什么,你自己便会翘着屁,股让我,干。你知道走投无路的赌徒有多可怕,清芷,我想,你应该见过你舅舅的模样。”
是的。
方清芷见过。
走投无路的赌徒,连自己亲儿子都不那么在乎。毒和赌二字,一旦沾染,这一生几乎都要毁了。穷人在小赌档里梦想着发笔小财,富人想着更富,赌红眼的人梦想着翻身……牌桌上没有永远的赢家,除了赌场,没有人能从经年累月的赌字中发大财。
就连老人,也喜爱去买白鸽票。
“让你玩,每天每周都给你钱,你今晚输了多少?我一直养着你,同开赌场的人讲一讲,叫他们故意引着你继续玩下去,开心了,就让你赢几把;我不开心了,就令你输到身无分文,”陈修泽握紧她的手,又稍稍松开,慢慢地揉,“届时,为了能从我这里拿到钱去赌博,我想玩什么你都会配合,你身上哪里是我不能用的?我想要什么花样不行?到那时,你又能怎样?”
方清芷说:“你做的假设过于淫,邪,你怎知我会如此自甘堕落。”
“赌就已经足够堕落,”陈修泽松开手,他说,“不过你说得对,刚才那些的确是我的假设,那么我们来谈谈,现在我打算怎么做。”
方清芷说:“剁手?”
陈修泽说:“我不是卖鸡脚的商人。”
方清芷说:“你在骂我。”
“没有,只是比喻,”陈修泽说,“清芷,你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我不能看着你去赌?”
方清芷说:“可能你年纪大了,决定心善积德,也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做你那些龌,龊的假设之事。”
这句话算是火上浇油。
陈修泽怒极反笑:“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然呢?”方清芷呛声,她已察觉陈修泽不会剁她手指,也听他说不会再送她去赌,话题重新回到矛盾点,她剑指中心:“你既然觉得赌能彻底控制一个人,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我送进去?”
陈修泽听不得她继续这样说,沉着脸将她从床上翻个身,按在自己腿上,就像教训小时候的永诚,狠狠落了一巴掌在臀部上。
方清芷怔了几秒才意识到什么,她哪里是能吃亏的性格,等陈修泽松开手,便将他整个人扑倒,一定要讨回。这一下反抗出乎陈修泽意料,被她稳稳压倒。可惜方清芷身量小,力气也不如陈修泽大,她愤怒地对着陈修泽胸口狠狠捶一拳,又被陈修泽大手包着拳头按住,往回推——俩人较着劲儿“扭打”半天,还是陈修泽将方清芷反剪了双手,压在她头顶,死死扣住。
方清芷挣扎几下:“你如果真想要听话懂事的,怎么不去养只猫狗,只需每天喂点食,定时时刻刻绕着你转。”
陈修泽说:“我要猫狗做什么?我只要你。”
话音刚落,方清芷抬起一脚,直直冲向男性命门。陈修泽没想到高材生竟还有如此下,流招式,堪堪躲过,双腿跪坐她裙间,强,制隔开她尝试刺杀的双条腿,她骨骼柔韧,陈修泽迫使用力张开,斥责她:“吵架归吵架,你动手做什么?”
方清芷问:“难道不是你先动手?”
陈修泽说:“那是对你今晚去赌场的正当教育。”
方清芷冷哼:“若是让启光听到,只怕他也愿意翘着让你打那一巴掌——我不行,你还不如一刀剁了我。”
她表情高傲,哪怕现在被人以待宰的姿势控制了,语言丝毫不落下风。
——不。
若是陈启光知道,他不会羡慕你,他只会提醒你,这只是小小的惩戒。
在教育弟妹这件事上,陈修泽从未心慈手软过。
陈修泽叹气:“你气到我头晕。”
方清芷也头昏脑涨,全凭一身傲骨坚持。偏偏陈修泽缓和一阵,他已经调整好心态,放低声音:“清芷,你对我存在很深的偏见。这样吧,明日我要去澳门一段时间,暂时离开香港。大约一周时间,我都不会回来。我知你对我有误解,我如今说什么,你都不会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阿贤和留下的其他人全部都听你差遣,我明日便同他说,这几天,你做什么,见过什么人,去哪里,都不必向我汇报,我让他全心意地帮助你,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