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说:“你总有办法颠倒黑白,我辩不过你。”
这般说着,她低头喝汤,味道是好的,入了腹暖暖融融。
喝了一些,方清芷才说:“我舅舅的确是个烂人,烂到我都不想同他讲话,看一眼就要洗眼睛——但他之前在赌这件事上跌过跟头,不可能突然又踩进去。”
陈修泽缓声:“你在疑心我?”
“他和我讲,他一开始没想赌。有天运气好,一直赢,刚认识的牌友说带他去赌场,他那天赢了不少,”方清芷盯着陈修泽,“自此后,他就又成了赌场常客。”
——自此后,舅舅便成了赌场常客,前几天一直赢,顺风顺水,后几天开始输,先前赢的那些也渐渐地输进去。几次了,他输红了眼,打算离开时,也是那个牌友劝他,寄希望于下一把,万一呢?万一下一把就赢了呢?人的运气都是恒定的,你现在输了这么多,肯定会赢一把大的……倘若下一把你便能翻身,此刻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之前那些输了的钱,难道不是白白送给赌场?
舅舅认定对方说的有道理,此后更是想方设法地搞钱出去赌,一次,两次……等他渐渐意识到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债务滚滚时,已经无法抽身了。
之前的牌友也都躲他躲得远,就连一开始带他去赌场的那个牌友也搬去了澳门。
陈修泽沉静地听方清芷说话。
方清芷说:“我舅舅进赌场,就在我开学不久时。”
陈修泽说:“难道你就因此怀疑我?”
“你卧室里放的那张照片,就是我开学不久后照的,”方清芷说,“你哪里来的那张照片?”
陈修泽说:“你们学校在管理学生信息这件事上不够谨慎,我花了一笔小钱。”
说到这里,他又说:“你宁可相信赌徒无理由的话,也不肯相信我。”
方清芷说:“我曾经信你的。”
陈修泽望她:“是吗?一开始你相信我吗?”
方清芷竖起手:“我以主的名义起誓,我一开始相信你。”
陈修泽笑了,温柔:“别骗我了,清芷,我不是你那个蠢笨的舅舅。你不信教,用主的名义起誓无用。”
方清芷冷静:“不要岔开话题,是我在质问你。陈修泽,你从半年前——不,您早就见过我,对不对?”
陈修泽说:“我以主的名义——”
“别骗我!”方清芷说,“你也不信教,你用主的名义起誓毫无效力。”
“抱歉,”陈修泽放下筷子,他专注地望方清芷的脸,“感受到了吗?清芷,有些事情,我们沟通得很愉快,甚至不需要过多解释。”
他们并不是同一类人。
但他们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方清芷说:“你在诡辩。”
“那好,我只问你,”陈修泽说,“假使,今天你怀疑梁其颂做了这些事——先暂时不要开启你那美丽的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梁其颂不会做这些事。”
方清芷说:“你知道最好。”
她也没有动筷,餐桌上剑拔弩张,还是第一次这般,两人在吃饭时僵持。
陈修泽说:“所以我说,只是’假设’,假设你怀疑他,你同他沟通,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方清芷说:“你好像在暗示他的单纯。”
陈修泽微笑:“是你这样讲,我没有说过,清芷。”
方清芷有了不详的预感,陈修泽频频、不动声色地抢走话题的主动权,这样不好,明明是她在质问对方,如今她却不知不觉跟随对方的思路走。
她让自己不再顺着他的话语思索,双手压在桌子上,方清芷起身:“那你发誓,你发誓你从未做过这么多事情,你发誓你没有派人去接近我舅舅,你发誓黄老板当初威胁我和你毫无关联。”
陈修泽说:“我——”
“你用我的生命起誓,”方清芷说,“你用我的生命,你跟我讲,’我以方清芷的生命起誓,我发誓自己从未派人接近方清芷的舅舅,黄老板威胁方清芷这件事,也和我毫无关联;若有一句谎言,便让方清芷立刻毙命,横尸荒野’。”
陈修泽不笑,他敛眉,沉声:“胡说些什么,不许拿自己来说这种毒誓。”
方清芷说:“你既然问心无愧,那就发誓。”
陈修泽仍摇头:“我的确曾遇见过你舅舅,也无法……”
话没说完,方清芷抬手握了一杯清水,兜头兜脸地泼了陈修泽一脸一身,她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陈修泽安静地坐在原地,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落,曾亲密无间逗弄她小红豆的鼻梁也挂了水,只听见方清芷房门关紧,发出巨大的一声嘭。
还是第一次。
方清芷第一次对陈修泽发这么大的火。
她上次发火还是冲着舅舅舅妈,积攒了多年的怒气,仅剩的一点儿恩情也在听闻对方打算送她拍风月片时所剩无几。方清芷那次是真想剁了舅舅的手——
为什么没下去手?
不是因为不忍心,是她不想让此事成为她的一个污点,毕竟斩人手指犯法。
她考虑到这点,才没有真剁。
谁还能比她的心肠更硬?谁还能比她更冷情?
方清芷坐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一阵,又起身,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刻着西府海棠纹路的盒子,里面就放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
很漂亮。
方清芷将那刀仔细抚摸一阵,指腹贴着冷冷的刃,金属的凉令她手指微微颤,思虑半晌,她拿起,放在自己枕下。
枕刀而眠,其实并无想象中那般“惊悚”。方清芷胸口郁气难消,往日之事,桩桩件件在脑海中反复回旋。一开始同陈修泽的雨中“初见”,他故意留下黑伞,释放善意,后来更是……
她早知陈修泽心机深沉,却没想到对方又高出她一层,难为他费尽心思做这么大局,从一开始就强行掳走她,岂不是更方便——
不。
一开始强行掳走她,以方清芷的性格,定是要同他拼命。
又怎会渐渐放下戒心,同他亲热欢·好。
次日,方清芷吃早餐,陈修泽也在。
没有其他人在。
方清芷的怒气并未因一场睡眠而消,在瞧见陈修泽时,怒火再度中烧。
她冷着脸,坐下。
今天早餐比往日里更丰盛,看得出准备的人花了不少心思,方清芷吃了些粥,又听陈修泽说:“今天我休息,等会儿一起送你去学校。”
方清芷说:“不劳陈生费心,我一个本该被拉去拍风月片的人——”
陈修泽打断她,正色:“我没做过这事,清芷。”
方清芷说:“做不做倒也无所谓了,你事事算尽,步步为营,怎么没想过,假如一开始我就从了黄老板,或者舅舅提拍摄我就开心地为了钱签约呢?”
越说,她越激动,声音也隐隐增加。
陈修泽说:“清芷,或许你需要冷静一下。”
“该冷静的是你,陈修泽,”方清芷起身,走到陈修泽面前,伸手,拽住他打好的领带,“你怎么不想想我刚才说的那些假如呢?你是笃定我能跟你、不会跟黄老板,还是认为走投无路的我也不会为了继续学习而去拍风月片?”
陈修泽叹气:“芷宝。”
——不许再这样云淡风轻。
——不许再这样做出好兄长的模样。
“不许再叫,”方清芷一手去解他领带,一手狠狠拽他纽扣,“是后面那个?你不是认为我不会拍风月片吗?那我现在就拍给你——不,我不仅要拍,我还要拉着你一起拍!拍上七天七夜,让全港、全世界的电影院都放!让他们看看你陈老板如何神通广大,本钱多么大、有多厉害!!!”


第26章 兼职
她刚说完, 陈修泽便捂住她的嘴,不许她继续发散。
陈修泽皱眉,轻斥:“胡说八道, 听听自己说的东西, 离谱。”
幸而房间中无人, 若是让其他人听到,两人的脸面都要齐齐掉光。
就算是气昏头,也不该讲这些不顾名声的话。
捂住方清芷的唇,陈修泽缓声:“在你心中, 我就这般十恶不赦?我哪里舍得送你去拍风月片,听你提一句我就不舒服, 更不要说出这种主意。平时疼你还来不及……”
方清芷咬他手指,猝不及防, 陈修泽松了松,方清芷把他那领带已经扯得稀巴乱,在陈修泽松手间隙,她已经傲然立在地上,看他:“原来陈生疼人的法子也这么离谱, 疼她,就差遣人逼迫她, 就找人去诱惑她舅舅赌博、欠赌债。”
见她怒火要烧,陈修泽转移话题。
陈修泽说:“吃早饭吧?饥饿伤胃。”
方清芷说:“那你吃,我的胃不怕伤。”
陈修泽劝:“等下不是要去读书?胃里没东西, 怎么用功学习?”
缓了缓, 他又说:“不要委屈自己身体, 身体是自己的, 要好好养着。”
养足精神, 才能同他斗。
陈修泽没说,方清芷也懂。
方清芷不再说,她重新坐回椅子,低头吃饭,东西进口中没有什么滋味。
陈修泽没有再提刚才那些话,只给她盛粥,但一直到吃饭结束,方清芷都没碰他盛的那一碗。
还是陈修泽自己喝掉了。
他少讲话,只多看她,看她一张脸冷若冰霜,好似傲雪之梅,不肯低头。
饭毕,方清芷站起身,陈修泽叫她:“清芷。”
方清芷说:“我去上学,不是去拍电影。您大可放心,不必担忧。”
陈修泽说:“我想问你,中午想吃些什么?”
“我下午还有课,中午在学校中吃。”
“学校的菜不可口,你想吃什么?告诉我,让孟妈准备着,阿贤为你送饭。”
方清芷说:“我想吃’陈生放我一马’。”
陈修泽面色自若:“这道菜食材太珍贵,怕是要剖出我的心才行。”
方清芷抬腿就走。
气恼归气恼,书还是要继续读。
方清芷的确没办法找齐陈修泽的证据,他那般心思缜密的人,做事也不留小尾巴,警察神探来也未必能找到疏漏,更何况她一个连大学一年级还未读完的学生。
车上的阿贤小心翼翼:“您同先生吵架了?”
方清芷说:“或许。”
阿贤又说:“昨天的事,你别怪先生。是我看了你的课表,担心你出事情,才打电话给先生……方小姐,您一个人去那里,我们都很担心。”
方清芷看他:“说实话,阿贤,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盯我?陈修泽从什么时候开始派你监视我?”
阿贤顾左右而言其他,装傻充愣:“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方清芷不指望从他口中能掏出什么东西,他是陈修泽的心腹,她平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阿贤定会都向陈修泽报告……
她自觉无那样大的人格魅力,能撬动陈修泽的人。
“不如这样,”阿贤谨慎开口,尝试出主意,“之前我阿妈和我阿爸吵架,都会买很多很多东西……你要不要也去买些东西?”
方清芷说:“我什么都不需要。”
“不一定非要买需要的东西,”阿贤谆谆教诲,“主要是你享受的那个过程,你想想,你把他辛辛苦苦赚掉的钱全都花干净,买成自己喜欢的东西,多解气啊……”
方清芷说:“好主意,现在也不用去上课了。”
阿贤喜:“去铜锣湾?”
“不去,”方清芷冷冷,“去祥喜百货的旧址,我去买他们的房子。”
阿贤:“啊?”
“陈修泽还讨厌谁?”方清芷说,“你不说也行——我记得,之前跟孟久歌的不是还有几个人?听说和他关系很差?你去买饼点,越多越好,陈修泽讨厌谁,你就给谁送去。记得,一定要备注,是陈修泽送他们吃的。”
阿贤缩脖子:“您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终于清净了。
方清芷闭上眼睛。
她恼陈修泽如此早布局“陷害她”,这到底是喜欢还是单纯的玩弄?她也是人,不是什么任由人操纵的物件。他这样,下了天罗地网,简直像是捞鱼……
上午念完书,中午,阿贤果然送了饭过来,他脸上有疤,来学校里也颇为局促,遮遮掩掩地戴着帽子,怕吓到学校里的学生——
他本能还是敬重这些“文化人”。
小时没有读过书的人,有时候也会羡慕读书人。阿贤之前混的时候,瞧见大学生,都会掐了烟。
离开时,阿贤仍旧戴着帽子,有人正方向走来,他压了压帽檐,步伐飞快。
送完东西便回去复命。
陈修泽在公司。
近些时日,公司员工对饭堂里提供的餐食多有异议。
阿贤到达的时候,陈修泽就在公司饭堂中排队吃饭——往日里,陈生的饭都是单独做的,有专门送过去,他几乎不踏足饭堂,更不要说像这样直接来员工饭堂中吃饭,还是破天荒。
陈修泽来得突然,没有任何预警,等他们收到通知时,陈修泽已经下来了。
饭堂厨师战战兢兢,负责饭堂统筹的人更是胆战心惊,几次想要劝陈修泽出去吃,又被他眼神吓住。
阿贤刚给方清芷送完蜜瓜海螺煲老鸡汤,回来便撞见陈修泽拿着饭盒吃员工饭。
阿贤探首一瞧,清灼菜心,蒜蓉粉丝白菜,莴笋炒蛋,唯一的肉菜,便是鸡爪。
饭堂中还标明,每人一根。
的确是规定的至少三素一荤,还有个汤,也不必提,看起来就是清水煮冬瓜,飘些零星的油末。陈修泽看了眼,没拿那碗,这样滥竽充数,连品尝的必要都没有。
菜心老了,粉丝太硬,白菜叶子也不嫩,莴笋炒蛋中的蛋也略有异味,更不要说最后那个鸡爪,又瘦又小,一瞧就是卤味店里卖剩下的旧货。
饭堂里员工都愣愣地看陈修泽吃这份算不得好的餐食。
其实前段时间便已经有低低讨论,不过公司一直提供中午餐饭,算是额外的免费福利,尽管难吃,也少有人真正去反馈上报,顶多下面说一说。
谁也不知何时传入陈修泽耳中。
陈修泽缓慢吃完,一点儿也没剩。
负责人和厨师的脸色很差。
他们自己都少吃这些。味道差倒算了,万一他真吃生病……
陈修泽放下筷子,用真丝帕擦擦唇,才说:“每月给饭堂拨下这么多的餐食费,你们就给大家准备这些东西?”
他语调算不上高,负责人已经吓得汗涔涔了,他解释:“近期物价上涨,员工又增加,每……”
“来时,我已经问过,近两月来,蔬菜肉类价格平稳,甚至略有下跌,”陈修泽说,“员工增加?申请批经费时已经言明,按照员工数目来申请,一分不少地为你们拨下去,你这时又同我讲员工增加?”
负责人不敢说话。
陈修泽握着手杖起身,对身侧的阿贤说:“等会儿统计一下多少员工,你去给每人买一份糖水和鸡仔饼,明天开始,饭堂暂时停业三天,给每人发500元,请大家在外吃自己喜欢的午餐——钱从我账上出,不必走公司的账目。”
负责人讷讷。
陈修泽终于看他,沉着脸:“三天时间,你必须要解决饭堂的饭菜问题。”
“要么交出令我满意的整改方案,要么我辞退你,你选一种。”
……
陈修泽握着手杖离开饭堂,阿贤快步走,跟在身后。
无人了,陈修泽才问:“方小姐吃饭了吗?”
阿贤心疼:“您自己吃那种东西,现在还惦记着方小姐有没有吃饭……我再给您订份饭吧?”
陈修泽摇头:“不用,那蛋似乎坏了,我现在没有胃口。她吃了吗?”
阿贤说:“吃了,我见她动筷才走呢。”
陈修泽颔首,又吩咐:“你下午去给永诚送些药膏,让他敷在伤口溃烂处,告诉他,别乱动。没伤到筋骨,趴几天,皮肉就长好了。”
阿贤应一声,陈修泽又叫他:“让其他人送药,你还是去守着方小姐,别让她做什么傻事,知道吗?”
阿贤答应一声,又困惑,虚心问:“什么算傻事?”
陈修泽说:“平时她不会做的,这时候做了,就算傻事。”
阿贤:“……我好像明白了。”
以前的方清芷,下课后独自去店里打工,再回舅舅家。
平时的方清芷,下课后便乘阿贤的车回陈修泽的住处。
现在的方清芷——
“送我过去,”方清芷报出一个地名,说,“我去应征做书店店员。”
刚刚放课,她一身素白,背包中装着沉重课本同笔记。
阿贤问:“什么?”
方清芷说:“兼职。”
阿贤不可思议,这……以前方清芷做过,平时不会做,现在又做了——
这算不算傻事?
还有——
阿贤斟酌着,小声提醒:“先生说,您缺钱可以找他。”
怎能去做兼职呢?
方清芷说:“要么你现在送我过去,要么我自己下车走过去。”
阿贤:“可是……”
没有可是,方清芷作势要开车门,吓得阿贤连连求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服自己这不算“傻事”,战战巍巍将方清芷送到书店中。
在面试这种事情上,方清芷几乎没有失败过。
她很快便被留下,对方开出一个合适的薪酬,虽然不算高,但也尚可,方清芷坦然接受。
唯独阿贤郁结,他实在不懂女人心思。
怎么方小姐偏偏对这些小钱感兴趣,明明只要同大哥发一发嗲,莫说这么一点小钱了,就算她想要整个书店,大哥也能给她买。
遗憾他阻止不了。
方清芷出去兼职最大的阻碍在回家后。
家中。
陈修泽一直等她吃晚饭,饭菜纹丝不动,一直温着,只待她归家用餐。
方清芷已知阿贤会事无巨细地汇报,但还是向陈修泽提了一句:“我找到一份兼职,以后晚上做到九点再回家,你不必等我吃晚饭。”
陈修泽耐心地剔鱼肉上的刺,问:“会不会影响你读书?”
方清芷说:“不会。”
她之前也是如此,在外做工,不影响学习。
以前在舅舅舅妈家那种环境都可以,又何况这时候。
难得的平静,陈修泽凝视她:“但你陪我的时间少了。”
“你若是想找人陪,大可换掉我,重新找一个合心意的,喜欢陪伴你的,懂事的,温婉可人的,”方清芷说,“不如我们就此分手,我搬出去,以后两清。”
她讲得不在乎,陈修泽却沉默两秒,又缓缓说:“芷宝,你这样讲话,我很伤心。”
他不笑了,只看她,瞧起来的确有些伤心的意思。
方清芷也不知他现在是真还是假,她上当次数太多,仍旧漠然一张脸,不看他。
方清芷说:“你伤心什么?我倒要伤心——被你骗这么久,连我们初见大约都是假的。你早早就做好套,就等我钻进去。”
她说:“你才是一直在骗我。”
陈修泽说:“如果不骗你,你又怎么肯来这里?”
方清芷说:“明明你可以讲真话。”
“真话?”陈修泽微笑,“怎么讲?芷宝,你确定要听?”
他用餐巾仔细擦干净手指,缓缓:“要讲真话,那我会说,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想干,你——文雅一些罢,我想同你做夫妻,成周公之礼,日日行床笫之欢。你会怎么做?是不是会躲我?”
说到这里,陈修泽将用过的餐巾叠好,仍放在桌子上,微微后仰,看她。
他仍旧风度款款。
“芷宝,我不能什么都告诉你。”


第27章 浓墨
方清芷先前也未听陈修泽说脏话, 他所展现给方清芷看的东西,同他的出身和受教育经历截然不同。
实质上,陈修泽少在做事时讲出多么羞人的话, 他顶多一声低喘, 缓缓呼吸, 或者皱着眉去掐她的脸,要她接吻。
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她不曾想,从陈修泽口中听到这个词,抬手要用东西丢他, 可惜今天晚餐无水,只有一桌子的菜肴, 汤汤水水。
直接泼他脸上显然有些浪费食物,如今香港尚有那么多人吃不饱肚子。
方清芷说:“你在乱讲什么?”
她几乎要继续斥责陈修泽胡言乱语, 仔细想想,早晨她何尝不也是这般“胡言乱语”,连带他一同去拍风月片的狠话都放出去。
方清芷说:“以后不许再讲这话,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这话出口,她自己也意识到微妙的奇特——其特点在于同样的对话, 好似在清晨也上演过。
不孤僻那时陈修泽说的是“我们的脸”。
在方清芷眼里,哪里有什么“我们”, 陈修泽不爱惜自己的脸,要丢就让他自己去丢,她不管他。
他刚才说的话就不像有脸的样子。
陈修泽凝视她, 那表情好似在讲“果然如此”。而这片刻的安静令方清芷的心脏颤了颤, 好似被串了丝线轻轻扯动。
方清芷在他的表情中明白了。
他们在某些程度上很相像。
陈修泽说:“你很聪明, 这也是我非常喜欢你的一点。”
方清芷冷冷:“不要用这种语气同我讲话, 就算你不喜欢我, 我依旧聪明。”
“是,”陈修泽笑了,“是我的错,我应该讲,’我们清芷很聪明,喜欢你是我的荣幸’。”
方清芷说:“我们?谁同你是’我们’?”
陈修泽说:“难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还算不上’我们’?”
方清芷不能继续同他辩论了,再这样下去,只怕他又要说出许多让她丢脸的话。她低头吃饭,听陈修泽说:“我不想干扰你的兼职,我只担心这份工作影响你的生活。”
方清芷仔细吃生炒骨:“你大约是老了,也健忘,我刚同你讲,兼职不会影响我的学习。”
陈修泽原还有些笑,听她一提“老”字,笑意淡了,喝了一口汤,继而若无其事地说:“我不是说学习,是生活。”
方清芷挑小块儿的菠萝吃,用筷子小心翼翼挑出,不碰周遭的肉。
陈修泽重新剥虾:“人生念书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年,青春也只有这些年,不仅仅是读书,在你精力充沛的时间,多多体验一些其他事情,同样重要。”
方清芷说:“多谢你提醒,我个人认为自己现在生活已经足够丰富多彩,体验的东西也够多了。”
好的坏的,她都体验过了,也够了。
陈修泽望她:“我的话只是劝告,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的确老了,已经跟不上你的思维。你有自己的主见,这样很好。”
方清芷冷静:“谢谢。”
尽管方清芷不想承认,也改变不了如今同陈修泽“怄气”的事实。她倒希望陈修泽能快快讨厌她、厌弃她,最好下周就腻味了、将她扫地出门。
而不是现在这样。
方清芷确定自己没办法同他公平地斗争,如何斗,他一时见色起意,黄老板投海,梁其颂饼店查封,人被抓进警察局,舅舅差点又犯了赌瘾……
方清芷心沉了沉。
她不会傻到真划了自己的脸来招对方厌恶,创伤自己身体来达到目的实在愚蠢不过。就像她少看《海的女儿》,美人鱼用歌喉,交换双腿、忍受在利刃上行走、宁可化作泡沫也不杀掉王子……
伤害自己换取男人的爱可笑,伤害自己来获取他们的懊恼更可笑。
方清芷不会这样做。
倘若给她一把尖刀,剖开陈修泽胸膛就能获得自由,她会毫不犹豫挖出他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