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不骗你,”陈修泽俯身,松开她的手,抱住她,低声,“看你生这么大的气,我也被气得头昏,快让我抱一抱,别吵了。”
他声音低下去:“你今晚第一次去赌场,的确把我吓到了。清芷,同我吵架可以,别拿这种事情来气我,气我的法子多的是,别想这种伤害自己的笨主意。”
方清芷双腿还未重获自由:“还有什么能气到你?”
“举个例子罢,”陈修泽说,“你每次同你那个什么学长见面,我就气到想要将他丢进海中喂鲨鱼。”
哗啦。
什么东西扯坏了,无人在意。
方清芷挣扎不过,他那么一个人,沉压压地下来,哪里是她能撼动的。
方清芷说:“你当我蠢?我不会做这种害人的事。”
“不能害其他人,那就来害我,”陈修泽说,“温柔乡,英雄冢。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但你也可以来榨取我,全都喂给你,让我在温柔乡中沉戟折沙,死在你里,面。”
方清芷认定陈修泽今天真的是生气了,或者情绪激动冲破他的头脑,平时那般注重礼仪的陈修泽,又怎么能讲出如此离奇的事实,离奇到平时的方清芷听到都要去洗一洗耳朵。她前面不肯配合,偏偏陈修泽又四处纵火。陈修泽大约还惦记着她那句老了和心有余而力不足,定要证实,凿得极狠。方清芷仍在置气,咬着牙不肯出声,陈修泽铁了心要整治她,或慢,磨抑或疾,打,定要她认输,投降发声。
阿贤的直觉没有任何错。
在某些地方,陈修泽同方清芷是极为相似的,譬如傲气,譬如忍耐,譬如坚持。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两个人咬牙较劲,谁都不肯退让,最后还是清芷略占下风,抖着往外爬,还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又被拽着脚腕拉回去。但也无法断定是她输了,至少方清芷咬紧牙关,一句“我爱你”“我中意你”都不肯讲,纵使陈修泽软硬兼施,她都紧紧闭着嘴巴,绝不说出能令他开心的话。
我爱你。
我不爱你。
方清芷硬气之处就在这里,死死咬着唇,即使不能自控地漏出一点急急呼吸的气音,也断断不会循着他的心意讲。
因而说不出谁输谁赢。
就像两人的每次争吵都没有胜利者。他们不分彼此,难分伯仲。
这场争吵在十一点时停止,方清芷跨下,趴着,推陈修泽一把:“回去,我不和你一同休息。”
陈修泽半坐着,顺手捞起方清芷的胸衣擦擦腹肌,左右都是她的东西,他语调平和:“这是我的房间。”
方清芷闻言一愣,下一刻便下去找鞋,两只脚踩到鞋上,也不在意衣服褴褛,便往外走,又被陈修泽及时拉住胳膊。
他皱眉:“穿成这样出去?”
方清芷傲然:“反正大家都知道我们关系,这时候人都睡了,你怕什么?”
陈修泽说:“你晚上睡我这儿,我出去。”
没有手杖,衬衫仔细扣好,披上外套,陈修泽往外走,因腿上的残疾,走路不太平稳。
方清芷重新躺下,因为争执而混乱的脑子终于暂时安宁片刻。半梦半醒间,又听到有人敲门,不,像是用脚尖踢门,像提醒。
方清芷坐起。
门开了。
她看到微跛的陈修泽走进来,一手一碗热腾腾的面。他端得稳,面碗大,汤水没有因他的脚不平而洒出。
陈修泽说:“今天晚上我只和你吵架,忘记吃饭。”
他将两碗热腾腾的面碗放在桌子上:“你同我吵这么久,肚子应该也饿了吧。”
第30章 餐厅
在这里, 没有卧室里不准吃饭的规矩。
陈修泽做的是车仔面。
多稀奇,这本该是简陋木头推车叫卖的面,一角钱就能得到一大团粗细不均的面条, 纵使再加上些猪皮、鱼蛋、猪杂、牛杂……也不过多添几角钱而已。
车仔面, 猪油渣面, 还有喇喳面,这些廉价的、热腾腾的面开遍港九新界十八区,填饱了许多囊中羞涩之人的胃。方清芷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廉价几角便能果腹, 她吃过许许多多味道不同的车仔面,也难说是哪个街边哪个小摊贩煮出的可口美味。
陈修泽做的, 显然没那么多花哨,一份面, 汤底也不是街边卖的那种又浓又辣的厚重,要清淡许多,一团面,加了剪成碎片的卤豆干,鱼蛋, 煎豆腐,鱿鱼, 鸡翅肉,萝卜。
满满当当。
甚至都不能称为车仔面,而是他煮的素面, 加了车仔面会用的那些配菜。
方清芷拿着筷子, 小口小口地咬面, 汤的味道不算重, 甚至有悖“车仔面”那粗糙厚重的汤底口感。她幼时曾在北角吃过一次这样清淡口味的车仔面, 大约店主做得实在糟糕,方清芷第二次再去吃,摊位就不在了。
这份面同那时的味道有些相近。
陈修泽也吃,同她一起。两人方才刚剑拔弩张地吵过,也热火朝天地打过,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相对坐着坐吃面,实在因俩人脾气都一脉相承。
大约是胃里有了东西,倒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谈话。
也或许是喷对方一整个腰腹,后知后觉的愧疚。
方清芷说不出是什么,陈修泽态度过于光明磊落,以至于她也开始疑心自己的怀疑真假——无论如何,梁其颂去赌场这件事为真,而有人曾见陈修泽司机同他一起去赌场也是真。
其他的“真”,她必须亲自去证实。
遗憾方清芷都不知梁其颂去的是哪家赌场。
陈修泽说:“之前有个阿公教我做车仔面,可惜我做得完全不像话,即使摆摊也无人捧场。”
方清芷说:“你该去做日式料理。”
陈修泽凝神:“好主意,等我开一家日式料理店,聘请你做我的账房。”
方清芷纠正:“虽然我念商科,但做账这种事,你还是应该另请高明,不属于我的学习范围。”
但这话出口,她又有点懊恼,感觉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陈修泽没念过大学,他必定不知专业的细细划分。
欺骗她的事情另谈,方清芷认为自己不应该因学历而向陈修泽展露出这样的傲慢。
她又不好道歉,只慢慢咀嚼口中的面。
陈修泽自然地说:“多好,所以我羡慕你,能接受大学教育,能读书,知道这些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的东西。”
他顿了顿,话只停在这里,两个人吃完两份热腾腾的面,方清芷爱吃里面的卤豆干和鱼蛋,不喜欢吃萝卜,陈修泽便将自己碗里的卤豆干和鱼蛋挑出来放她面前,又把她碗里的萝卜夹走。
真是稀奇,方清芷还以为他会教育她不许挑食。
吃过面,方清芷不想看他腿脚辛苦,更何况刚吃了面,便主动提出将面送出去。她披了一件陈修泽的外衣,东西放回厨房。
鬼使神差的,她又回了陈修泽的卧室。
大约是习惯性动作,方清芷都回来了才意识到这点,陈修泽已经洗漱完睡下了,她将自己关进卫生间,只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瞧着有些陌生。
陈修泽今晚生气,下手下嘴都重,她衣服都破了几处,看来东西也并非越贵越耐穿,涤纶的衣服廉价又结实,陈修泽买来的这些亚麻衬衫就容易发皱,不堪摧残。大约也只有富人才能享受得起这些昂贵的天然面料,方清芷只会为了坏掉的衣服心痛。
她擦干净腿上一些黏黏糊糊的痕迹,又对着镜子狠狠擦胸口脖颈的咬痕,擦干净,才往回走,陈修泽一个人侧躺着,穿睡衣,没有盖被子。
吵架归吵架。
方清芷犹豫了下,走过去,将被子展开,盖在他身上,盖到一半,陈修泽翻身,将她打横抱起,一同塞进被子中。
他说:“明天我就要走了,再让我抱一会儿。”
方清芷没动。
“我方才说的那些都算数,”陈修泽说,“明天早上就叫阿贤过来,我同他讲清楚,当着你的面讲清,好不好?我知我做过错事,你不信我,那我可以帮你、让你自己去看清……”
陈修泽说到做到。
次日清晨,阿贤就过来一同吃早餐,等陈修泽说完之后,阿贤连筷子也放下了,不安地确认:“真不用同你讲啊?”
“不用,”陈修泽说,“这七天,你全听清芷的,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必同我讲。”
阿贤踌躇,犹豫:“这也是真的?”
“真的,”方清芷看他,“你们不能再骗我,否则。”
她竟没有能威胁到这两人的方式。
于是略过:“不许骗我。”
陈修泽将剥了壳的鹌鹑蛋夹给方清芷:“听清芷的。”
陈修泽乘下午的飞机,他前脚刚走,方清芷便让阿贤将那位司机叫过来。陈永诚这几天在家且养着令人难过的屁股,一通电话打过去,司机即刻赶回,忐忑不安地回话。
司机自述,那日他肚子痛,请假(这点,孟妈也能作证,她的确知道司机那几日身体不好),送清芷回家后,他便打算去赌场附近的药店里拿药——他有个表兄在那个药店工作,能给他优惠价格。
司机离开的路上,恰好遇到魂不守舍的梁其颂,想到对方是方小姐的朋友,有些不忍心,于是劝了他几句。
“再后来,梁其颂坐在车上,忽然问我,”司机吞吞吐吐,“在赌场里能不能赚到钱。”
方清芷神色一凛:“所以你送他去赌?”
“赌?”司机吃惊,慌乱摇头,结结巴巴,“不、不不,不是赌,他是去赌场做工。”
“做什么?”
“……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司机有苦难言,摊开双手,他本就不擅说谎,只庆幸方清芷没有追问是否陈修泽指使,才能令他一路顺畅地说着真话,“我只将他放在赌场前,同里面的人说了声他想做工……”
他是个老实人,不擅言谈的性格,偶尔说点慌都要结结巴巴,方清芷知道,陈修泽也知道。
之后就没有了。
司机真不知道梁其颂在赌场里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但只告诉方清芷,梁其颂在哪一家赌场。
一五一十地老实说真话,。
傍晚时刻,赌场前。
方清芷下了车,她带了四个人,浩浩荡荡进去,阿贤去问了几个人,便将带客人去前台签礼码的梁其颂堵得严严实实。
如今的梁其颂穿着赌场里分发的黑色西装和衬衫,大约人的气质会随衣着改变,就连肩膀瞧着也不如之前那般单薄。对客人的微笑,流畅的话术,轻车熟路,令人想不到他其实是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
梁其颂未想到能在此见到方清芷,看到她时,面上略有惊喜,随后又平复:“你等我,我带客人做完事。”
方清芷有耐心,有分寸,她安静地等,等他服务完这个客人。
一结束,梁其颂直接被四个人带到方清芷面前,到了单独的贵宾室中。
方清芷让其他人出去,只问他:“梁其颂,你究竟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赚钱,”梁其颂整理了衬衫,平静望方清芷,回答,“你知不知刚才那一单,客人拿走了一百万的礼码,我能从中抽取一万,这些都是我的酬金。”
方清芷沉静:“是,你的确在赚钱。”
她不能反驳,一单一万,多大的诱惑,她能理解。
“清芷,”梁其颂说,“你之前说的对,在这个世道上,太单纯的人是赚不到钱的。继续读商科,将来还是为富人打工卖命,不像现在,我可以直接赚富人的佣金——我很感谢你,你看,我现在一晚上就能拿到一万,的确要比在学校中读书赚得更多。”
方清芷轻声:“这不是你最初的理想。”
“你最初的理想也不是委身于人,”梁其颂笑了一下,颇有些自嘲意味,又有些黯然,“世道不同,只能怪我们生在这一片被鬼佬占据的岛屿。”
说这话时,方清芷终于从他脸上窥到熟悉。
只能怪如今这个局势。
怪他们不能生于普通人家,怪他们生活在这个饱受歧视、只笑贫不笑娼、警察碌碌无为、富人只手遮天的混乱时代。
方清芷说:“97年之后,英国人会离开。”
“在那之前,我还能赚到许多钱,”梁其颂静静,“清芷,不止华人在赌,世界各地的鬼佬们也都在赌,我现在在赚他们的钱,引他们犯罪。赌不好,我知道,所以我永远都不赌——我只引鬼佬们赌”
是吗?
他接触的大部分豪客还是华人。
方清芷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是那个司机主动提出带你来赌场的?”
“不是,”梁其颂摇头,“是我让他带我进来。”
“也是我,要求做叠码仔。”
方清芷站在猩红地毯上,望梁其颂,良久,她抬手,同他握手。
梁其颂的手微微发热,方清芷知赌场会对空气进行人工加氧、来使人保持亢奋,只是他此刻手掌热度仍旧不如从前——
不如那一晚,他们俩人打了那位少爷,握手在晚风里狂奔。他们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也不知道打伤那位少爷的后果,但又能怎样?青春本身就是不顾一切,少年少女皆热血,无知无畏,满不在乎。
他们开怀大笑,在简陋的灯光下吃热腾腾的鱼丸,两人都出了一身热汗,他们站在白茫茫的热气中畅想着未来。
那时梁其颂穿边缘洗到发白的衬衫,方清芷穿陈旧的连衣裙。
如今他身着赌场的干净西装,方清芷着昂贵的套裙。
方清芷先松开紧握的双手。
她衷心祝愿:“祝你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
方清芷慢慢地走出赌场,阿贤紧张望她,在看到她衣着干净整齐后,才松口气,忙不迭过来,问:“今晚想吃些什么?我打电话给孟妈,让她早早准备……不回家吃也可以,去哪里都行,我知道……”
“阿贤,”方清芷轻声,“你能送我去学校旁边的那个茶餐厅吗?”
茶餐厅还开着,方清芷进去,买了一份红茶,一份多士。红茶热乎乎,多士里的黄油烤得香喷喷,和之前一模一样。她没有在餐厅里面吃,而是站在外面,一口一口地咬。
阿贤感慨,这么久了,方小姐果然还是爱吃红茶和多士。
只是,现在没了梁其颂那个小子,方小姐终于可以一人吃完整份了……也不对,或许,下一次会是大哥同方小姐分享呢?
阿贤摇摇头,嘱托兄弟看好方清芷,他跑去打电话,告诉陈修泽。
陈修泽刚抵达不久,正休息着。
他问:“方小姐吃过晚饭了吗?”
阿贤说:“吃了。”
陈修泽又问:“吃的什么?”
阿贤如实回答:“就是之前那个茶餐厅,她要了一杯红茶一份多士。”
陈修泽沉默了。
久久没有等到大哥说话,阿贤迫不及待地开口,汇报:“对了,大哥,今天方小姐见了——”
“不必告诉我,”陈修泽打断他,“我说过,这几天,你要听方小姐的话。这几天,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要告诉我。”
阿贤愣了:“啊?可是方小姐也不知道……而且她肯定也会怀疑……”
“不需要计较这些,”陈修泽缓声,“我既然答应了她,便不能违约。”
第31章 蛋糕
曾经的方清芷没有远大理想。
她之前只想快快读书, 快快长大,快快工作,努力赚钱, 出去租一个小小的单间, 也好过住在这里, 被舅舅舅妈有意无意地打骂。
两个人是不同的,舅妈不避讳什么名声什么传闻,她骂方清芷并不一定是什么大事,或许是方清芷吃东西时不小心将东西掉在桌子上, 也或许只是她没能教会表弟一道题目,轻则骂几句, 重则不许她吃饭——
偶尔拿了节礼,舅妈都是先悄悄地做完了给表弟和丈夫吃, 炖肉做大餐也要等方清芷不在家时。即使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弟弟碗的下面总会多藏块儿红烧肉或者鸡蛋,方青芷碗中只有清水阳春面。
相比之下,舅舅对她的恶意就显得伪君子些。
他喜欢在舅妈骂完后充当和事佬,和颜悦色地来拉开两人, 更喜欢指桑骂槐,无意间提及某某某念完大学又如何, 还不是拿微薄的薪酬挤电车;相比之下某某某就聪明多了,心思不用在读书上,趁着年轻貌美, 早早地找好后半生的依靠……
或者, 喝醉酒后, 趁着发酒疯, 扬言“不养闲人”, 又醉醺醺地说什么女大当嫁、读书无用……读多了书,只能令她心气高……
不过一个是明着坏,一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坏的暗坏。
这样的生活,方清芷早就忍受够了。
她只希望能自己租一间小房子,搬出去,等攒够了钱,攒够了人脉,再想办法将房子讨回来。
后来,她短暂地有过抱负,等鬼佬走后,在香港谋一番天地。
这个短暂的伟大抱负随着方清芷察觉到一个黄老板就能令学长家破人亡时消失了。
曾经的方清芷的确没想到,要委身于人。
现在的方清芷回望曾经,只觉一切如戏。
遗憾现实生活并不是戏,她重新回到陈修泽家中时,出乎意料地染了一次风寒,不算严重,只是咳嗽,忍不住地咳,好像有东西寄生在肺里。孟妈说,这是春天刚至的换季风寒,买了川贝枇杷,给她细细地熬出喝,平时也炖着冰糖雪梨,拿百合、枸杞、白萝卜煮水,又煲沙参麦冬汤。陈修泽每日一个电话打来,询问她身体状况。
方清芷平时不太吃西药,说来也怪,之前在舅舅舅妈家住着,也没有生过几场大病,等到了陈修泽这里,锦衣玉食地养着,方清芷却病了两回。孟妈迷信,请示过陈修泽后,立刻请了风水先生过来,挪走院子里的一棵松树,又在客厅西北角养了一株玫瑰。方清芷不信这些,但说来也奇怪,玫瑰一养着,次日她就不咳了。
孟妈欢天喜地地说是化解了,但方清芷认为,这不过恰好是人体身体的自愈能力周期,一周,不算严重的感冒,就算什么药都不吃,一周也能自愈。
她没有尝试去说服孟妈,人没必要非要去纠正一些无关紧要的观点,尤其是对年纪稍长的人,讲道理是说不通的,怎能用浅薄的年龄去质疑他们的生活经验?
咳嗽的这几日,方清芷的学习一直没有落下,照常读书、上课,学习,学校不算大,但她始终没有再遇到梁其颂。她病刚好的那天,下课后遇到了梁其颂的父亲。
昔日里委婉告诉她、提醒她“其颂将来要去英国读书,要留学,和你不合适”的男人,在这短短几月内颓唐、衰老了不少。
瞧见方清芷,他慌张上前,叫她:“方小姐!”
阿贤见势不妙,立刻出来阻拦,还是方清芷出声,请他放开。
“我同他只聊几句,”方清芷说,“不碍事。”
阿贤说:“我在旁边守着。”
梁老板已经顾不上什么颜面了,抖着唇,艰涩开口:“方小姐,我这是为了我们家的其颂来求求您,能不能劝劝他,不要……”
他语无伦次的,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话。
方清芷听明白了。
叠码仔哪里是这么容易当的,莫看有些豪客动辄签下上百万的礼码,有些输精光了,却拖欠着不肯还,梁其颂就得出头,上门赔笑脸催债。一次要债不行,第二次又得上门去讨,有时候得罪了人,被一顿暴打后赶出。梁老板心疼儿子,劝梁其颂不要再做这种事情——梁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做饼,从元朗起家,店面越来越大,如今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他们本来为梁其颂规划了未来希望的光明人生,而如今梁其颂一门心思用在赌场上,甚至要求退学,不顾家中阻拦,拿定了主意,要去澳门。
梁老板求到方清芷这里,眼含热泪:“当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不对……方小姐,现在求求你,救救他,再这样下,梁其颂整个人都被毁了……我为你叩头好不好?只要您愿意帮我,只要您去劝劝其颂……”
这样说着,他佝偻着身体,不顾异样,当街就要为她下跪,被方清芷急急扶起:“伯父。”
阿贤蹦跳着赶过来,强行把梁老板架起。
“不瞒您说,我已经去见过他,”方清芷明确地告诉梁老板,“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但您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旁人是做不得主的——您明白吗?”
梁老板苍颜白发:“我知。”
“我还记得,您那时告诉我,如果梁其颂同我在一起,他的人生就被毁了;现在我不同他一起,您又说,他去做叠码仔,整个人都被毁了……”方清芷笑了笑,“人生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毁掉,梁老板。”
梁老板惨淡一笑:“方小姐,您现在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自然不在意我们这样的人如何想。”
多奇怪。
不过几月而已,原本的盛气凌人变成了卑微哀求,“你这种人”变成“方小姐”,“我们这样的家庭”变成“我们这样的人”。
他最终失魂落魄离开。
返家的车上,阿贤忍了又忍,小声提醒方清芷:“大哥今天晚饭前就该到家了,你还是不要去见梁其颂了吧?”
方清芷说:“我不去见他,你不必担心如何向陈修泽交差。”
“我不是担心这个,”阿贤正色,“大哥说了,不汇报你的行程,我就坚决站在你这边。只是……”
他踌躇一阵,才委婉:“男人都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天天担心其他男人。”
方清芷说:“我知道。”
她盯着自己的手,偶尔又望向车外,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典当行,阿贤下车去旁边的饼店买陈修泽爱吃的千层叶蛋糕。方清芷只看着一个衣着动人的女郎,拿着包匆匆进了典当行,不多时,再出来,手中的包和头上的发夹都不见了。
大多同富豪交往过的人都这样,等感情淡了,好点儿的拿笔分手费走人;运气差的,怕是什么都捞不到,分手后只能依靠变卖昔日里的东西来生活。香港早就废弃了纳妾制,如今能娶好几房太太的少之又少,连带着许多人是连名分也没有了,指望男人的恩情……多可怜。
方清芷手指撑着额头,她见过许许多多的这样的人,没想到自己也踏入一个脚尖。
阿贤双手空空,没有拎蛋糕。
方清芷问:“怎么没买?”
“店里烤制的卖相不好,”阿贤说,“我让他们重新烤,晚点儿直接送回家。”
“陈修泽想吃千层叶蛋糕对吧?”方清芷支起身体,她说,“我之前在一个法国餐厅后厨打过工,稍微会做一点。”
阿贤惊诧:“真的?”
千层叶蛋糕,做起来繁复又麻烦。
真的。
方清芷不是爱出风头的性格,平时也不讲自己做不到的话。她让阿贤买齐材料,油酥面,鲜牛奶,面粉,白糖,香草糖精,法国白兰地酒……
那个法国餐厅的后厨厨师长很喜爱她,特意教过她,不用吉士酱,放忌廉,油酥面里除了奶油和坚果,还能再加上新鲜的芒果丁。
回国前,他也曾向方清芷示爱,只是方清芷并不喜这些外国人,委婉拒绝。
只学会了这道千层叶蛋糕。
陈修泽回来时,千层叶蛋糕刚刚冷藏半小时,是最美味的时刻。阿贤憋不住,早早告诉了他,因而,在见到方清芷时,陈修泽眉眼都带着笑。
先不着急吃晚餐,沏好茶,陈修泽将蛋糕切成小块儿,放入口中,极力称赞:“是我吃过最美味的蛋糕。”
方清芷说:“对不起。”
陈修泽放下叉子,温柔问:“为什么忽然道歉?”
“我以为你诱人去赌,”方清芷说,“大约是我误会了,我为此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