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君元在轿队的最后看到了那个黄眼睛异族人,现在他才看清这人不仅一双黄色眼睛像妖怪,脸上也是怪纹纵横、青紫血管暴突,仿佛魔鬼。妖怪般的异族人比前面跟随轿子的队形要滞后七八步的样子,很明显,他是断后的。一个人能在完全背对的状态下觉察到齐君元在盯视自己,那么他身具的异能用来断后是最为合适的,谁都别想尾随在他身后伺机突袭。
齐君元记得范啸天说过齐王几个得力的手下,如果单从容貌上判别,这妖怪般的异族人应该是十银皮番羊。
齐君元的判断没有错,这人就是番羊,番羊也确实具备那样的异能。所以当他经过酒馆门口时,那双金黄色的妖眼像是有意无意地朝酒馆里瞟了一下。这动作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个危险的信号,意味着番羊已经觉察到了什么。而被觉察到的人如果不能及时发现番羊的这个动作,并且有所意识、做出反应,那么他很快就会陷入摆脱不了的危险。
齐君元发现了这个动作,但是他却无法做出反应。大街依旧被虎翼军占着,他现在被困在酒馆中无路可走。
红轿子后面是最后进吴王府的那两乘绿锦小轿,这两乘轿子在街尾的地方并排停了片刻,像是轿子里的人在商量些什么。随后其中一乘轿子依然带着“鼋出浪”的护卫兜形走了,而另一乘小轿则加快速度追赶前面的红顶轿子去了。
绿锦小轿一走,和虎翼军兵卒混在一起的高手们也开始推挤、移动起来,因为他们也要走。虎翼军的兵卒根本挡不住这些人,于是高手们挤开兵卒走了,百姓们也开始推挤起来。幸好在场面越来越乱的时候,突然有铁磬敲击声。这是虎翼军退走的信号,于是街上顿时人如水泄,很快连兵卒带百姓一个人都不见了。
绿锦小轿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红顶大轿,因为红顶大轿没走出太远就停在了当街。
红顶大轿停住的位置是一个三角地。因为这一段的街道突然变宽,它的一侧连接着祠堂前的空地。而祠堂两侧影壁是雁翅斜插形,街道宽出的一块呈现出一个三角形来。过去这样子的路段、空地很多,所以人们都将这种位置叫三角地。
这座祠堂的周边是一些做香烛的工坊,那时候南唐一带佛教还很盛行,所以做香烛的都挺挣钱,要不然这周围同姓人家也不会有能力建起这样一个祠堂来。
见红顶大轿停了,那绿锦小轿并不过去,远远地也停了下来静观前面的情况。绿锦小轿里是王屋山,韩熙载出府之后觉得李景遂今天随从护卫带得少了,于是让王屋山跟在后面护送一段。
见前面停住,番羊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确定没有问题后立刻急步赶到前面开路的蔡复庆旁边:“怎么不走了?”
“幡杆半颤,树色泛淡,炊烟散缕,前面有人设下高明的刺局了。”蔡复庆回道。
“冲过去?”番羊淡淡地问,这语气让人觉得冲过前面的刺局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一件小事。
“不。”蔡复庆轻声回句,“你带齐王轿队绕路先走,这里的事儿我来拔根除泥(六扇门术语,彻底除掉祸患并查出真相的意思)。”
番羊也不多说,朝蔡复庆微微点了下头。随即转身,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带着红顶大桥跟着自己走其他路。
齐王的轿队走了,就留下了十目佛爷蔡复庆还定定地站立在原地。而后面王屋山的绿锦小轿也没有跟着齐王的轿队走,依旧远远地观察着这边的状况。因为王屋山被派来除了保护齐王不被刺杀外,同时还要做到不让齐王的手下抓住刺客,掀了太子的底牌。所以当齐王避开了刺局之后,她关心的焦点开始转到此处的刺客身上。
红顶大轿绕过一道街后,迎面碰到费全带着更多穿得花花绿绿的人赶过来。原来这些穿着怪异、走路怪异的人就是李景遂手下的“三十六风僮”。今天赴宴,李景遂觉得没几步路的距离,又有蔡复庆和番羊同去,所以就只带了八个风僮。
有人要刺杀齐王的传言一直传到秦淮雅筑外围护卫据点东八关,再由东八关传入秦淮雅筑内卫点鬼肠子底。费全听说这传言之后,立刻召集余下的二十八风僮赶往吴王府。同时让齐王手下大管家召集齐王门客、保镖,作为第二拨援手去接齐王回府。
见到费全带来了所有的风僮,番羊停住了脚步:“你们先回,我定准了一个暗攮子(吐蕃黑话,暗藏的匕首,意思就是暗中下刀杀人的人),现在就回去找他,看看到底什么来路。”番羊的中原话说得很溜,只有尾音处还稍有些生硬。
李景遂听到这话后将轿侧门打开一个:“尽量跟踪探底,探不到底的话就想办法拿活的。”
“王爷放心,我知道。”说完番羊立刻像个鬼影般不见了,很难想象背上背着那么大个包袱还能行动如此迅捷。
齐君元随着人流连续跑出三条街,然后才辨别方向准备回长干寺。趁着混乱裹在人群中奔逃,可以甩掉有可能盯上自己的人。另外随着同方向奔逃的人渐渐变少,还可以像筛筛子一样发现周围是否存在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金陵是个繁华的都市,旱道、水道四通八达,所以回长干寺的路有很多。齐君元走的这条路径有旱道有水道,这是一条紧挨着秦淮河的石板路。路的一侧有很多烟花楼院,而另外一侧的河中有许多的画舫花船。虽然天色还未全黑,但花楼和花船都已经掌起烛火、点起了灯笼,将石板路连同秦淮河照得亮堂堂的。
齐君元喜欢走这样的路,因为他是刺客。刺客在行刺局的时候也许需要将自己变成影子甚至没有影子。但是在平常时却是要尽量走在光亮的地方,这样才能发现周边有没有危险,别人有没有注意他。
石板路没走到一半,迎面过来一个人将齐君元吓了一大跳。这人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他的出现意味着齐君元连落脚点都没了,因为这人是留守长干寺的范啸天。
虽然意外,但凭着齐君元的江湖经验他肯定不会走过去一把拉住范啸天问怎么回事。如果长干寺那边真的出事了,范啸天的背后就有可能坠着尾儿呢,这时上去招呼他那就连自己都暴露了。但是齐君元却有必要担心,迎面走来的范啸天能否也像自己一样,如同路人般相对走过,等确定对方背后没有坠尾儿了再转入旁边小巷中说话。
齐君元边走边盯住范啸天,这其实已经和他平常的风格不一样了。但他却觉得这样的示意和提醒很必要,因为范啸天在经验方面真的如同一个白标。
但就在齐君元盯着范啸天示意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盯住迎面过来的人看,所呈现的状态和“旁人眼”是一样的。所以范啸天的眼神和视线角度上是在告诉齐君元,他没有与他对视,而是在注意齐君元身后的什么人或东西。同时从范啸天的神情上还可以知道,跟在齐君元后面的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都让范啸天感到很惊讶。
范啸天缺少江湖经验,所以在看到让自己惊讶的异常情况时,做出的第一反应是不加任何掩饰。而这种状态正是正常人应该有的表现,正常的表现更好地掩饰了范啸天,所以除了齐君元外,没一个人注意到范啸天。
从范啸天的各种反应中获取到信息后,齐君元在三步之内就确定了自己背后跟着的是人而不是东西。
这三步是一个左、右、左的过程,也是一个起、落、起的过程。其中包含了起始、变化、复归,用现代科技解释就是一个校准加一整个波形的过程。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身后不管是什么东西在移动,都应该会发出声响或震动。因为它的移动是需要力的,是会发生位移的。但是齐君元这个离恨谷妙成阁最顶尖的高手刻意凝神聚气,却也没能通过地面、墙壁甚至空气觉察到一点东西移动该有的迹象。
人则不一样,特别是有个经过特别训练的人,他们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掩盖自己移动时该有的各种迹象。就好比下午时坠在齐君元背后的那个高手一样,各种方法都用过了,就是不知道那高手在哪里。
妖甲斗
现在自己背后跟着的是什么人?齐君元在问自己。
他首先想到的是下午时早就盯上自己的坠子,自己连换几种方法都没能将其找出来,所以现在他很有可能再次出现在自己身后。但好像又不太对,下午他都躲得不让自己找出来,现在怎么那么容易就显相了。而且现在跟在自己背后的尾儿和下午的尾儿又有不同,下午自己至少发现了尾儿的存在,只是之后想确定是什么人时,被对方瞧破而未能成功,由此可见下午的尾儿对自己确定方法的熟悉。而现在背后的尾儿要不是正好碰到范啸天的话自己根本就无法知道他的存在,可在范啸天做出那样夸张的神情后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由此可见此人坠尾儿的技巧虽然出神入化,但对齐君元可能发现他的方法和技巧一无所知。
所以齐君元接下来想到的是酒馆里坐镇的高手和樟树街上巡行的高手,那些都是身怀绝技的人,难保他们中间不会有人盯上自己。但如果是那些高手的话,自己裹在人流中奔逃时就应该有所觉察。
最后齐君元脑子里还飘过那个黄眼睛的异族人,经过吴王府门口的一回首,酒馆门口的一扭头,感觉上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那异族人保护这李景遂回去了,怎么都不会再转回来并及时找到自己吧?
齐君元果断地转入一条小巷,他要将背后的人尽量带到远离范啸天的地方。自己已经是被盯上的明标,再不能让范啸天也牵连其中。另外不管是准备甩脱背后的人还是找地方抹了他,都应该远离人多热闹的地方。
由于刚在金陵城中转了半天,不可能将所有路径都熟悉下来。也因为心中惊骇和慌乱,所以仓促间转入的是一条齐君元根本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巷子。
前面再没路可走了,因为巷子另一头出来是到了一个河流的拐角处,只有一个呈直角状的空地。河道虽然挺宽,但是齐君元完全可以采取些辅助手段越过河道。问题是背后坠着的尾儿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从现在的情形看,背后的已经不是只想跟着自己观察自己到底是什么来路的尾儿,而是已经准备拿下自己、解决自己的钉子。
再一个就算齐君元过了河,那也不见得就能比不过河更容易脱身。对岸旌旗招展、营帐连绵,几步一个火盏,十几步一个哨岗,那是一个规格级别很高的军营。从火盏映照下的旗号、幡挂可以看出,那是内卫营龙行军的驻地。龙行军巡防的是江宁府所有水道,所以驻扎在河边。
齐君元站定脚步,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河的事情。小巷尽头虽然无路可走了,但是这个僻静的角落却是很适合用来折断钉子的。
地形对齐君元真的很有利。他所在的是一个宽敞的空地,可以任由他在转瞬间便出手挥洒无色犀筋、飞旋钓鲲钩、弹射子牙钩、崩花钩,等等。而后面坠上自己的钉子却是身在黑暗的巷子里,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齐君元只需连续地、单一地往巷子中灌注自己的攻击,钉子肯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折断。
齐君元这一次真的下了狠手,他希望一击之下就让钉子永远沉寂在小巷的黑暗中。所以一对钓鲲钩沉闷飞出之后,他紧接着还甩出了两只崩花钩。钓鲲钩钩尾系着无色犀筋捻成的索儿,齐君元想要它们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崩花钩钩尾什么都没有,齐君元希望它们留在别人身上再不要回来。
但是崩花钩才进巷子口就回来了。直射而出,却翻着跟头回来,轻轻地掉落在了齐君元脚边。齐君元不由得一惊,于是猛然回提无色犀筋,让钓鲲钩打个旋儿飞回。这是空钩钓鱼,也叫甩鱼,巷子里的钉子只要让这钩子打起的旋儿挨到些什么,立刻便是血肉横飞、骨断肢离。钓鲲钩没能旋起来,更没能收回来,就像绊住了什么东西,而这东西是齐君元这一提之力无法撼动的。
齐君元双手再次运力,往外强拉一把无色犀筋的索儿。索儿猛然震动一下,巷子里面传来一阵鳞甲抖颤般的声响。
不想它回来的回来了,想要它回来的回不来,而且这些都是出手之后的杀人武器。错愕之间不是要了别人命就是丢了自己命,更不要说完全颠倒了的意愿。
齐君元暂时没有丢了自己的命,但他在这刹那间却是丢了自己的魂,而且是吓丢的。那巷子里到底是什么妖怪?自己几乎同时的四击即便不能奏效那也不至于让自己受制呀。
巷子里真的是个妖怪,不仅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像妖怪,更重要的是他运用的真是传说中的一种妖术。这妖术可以操纵十副破旧的细鳞绞链银甲衣来战斗、来杀人,因为这些无盔甲衣上附着了许多的凶魂恶魄,因为这些无盔甲衣已经被邪恶的妖魔加持。
巷子里是番羊,他只用了一张银皮子就扣住了齐君元的一对钓鲲钩,挡回了两支崩花钩。
番羊离开保护齐王的护卫队后立刻往回赶,刚刚经过酒馆前面时,他背上背的包袱再次微微弹跳一下,和他在吴王府里时的感觉一样。这是银皮子告警,只有当附近出现了真正存有杀心、杀意的人时,银皮子才会示警。杀心是做刺活儿的刺客下意识中就有的一种意念,杀意则是这种意念通过多种途径表现出来的一种气势,比如说武器、眼神、肌骨的态势、血脉的流速等等。而十张银皮子是十副银甲衣,曾被人穿着杀死过无数生命的甲衣,多少穿着这些甲衣的人最终又被别人杀死。所以银皮子上的魂魄都是在杀与被杀的瞬间附着上去的,也就让它具有了发现杀心、杀意便告警的灵性,就像活人发现了危险时心跳骤然加速一样。
导致银皮子弹跳告警的力量是来自酒馆方向,所以番羊确定刚才那个盯视自己的人在酒馆里。当保护齐王的人足够之后,他赶了回来。这个存有杀心、杀意的刺客必须找出来,而且最好能够顺藤摸瓜找出其他刺客以及指使者。
番羊只回过来一条街,便遇到蜂拥奔逃的人流。番羊相信当刺客看到齐王的轿子离开之后,肯定也会设法离开那个满是官兵的所在。而随在奔逃的人流中一起离开则是最为安全妥当的一种方式,所以跟住人流就能找到刺客。
番羊也在奔跑,他是在另外一条与人流奔逃并行的街上奔跑。混在人流中虽然比较安全、不容易被发现,但是像番羊这样在没有什么人的街上奔跑却是可以速度更快。所以番羊赶到了前面,并且在一处四方街口的位置转过来,躲在角落里等待已经四散得没有多少人的人流。
人流在四方街口彻底散开,分成了几道。这在番羊的意料之中,也正是他所希望的,这可以让他更加准确地捕捉到异常的感觉,找到刺客。
齐君元像筛筛子一样注意周围是否存在危险的人,却根本没有想到危险的人会在前面等着他。所以当周围人都散去就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很放心地择路返回长干寺,却根本没想到一个可怕的妖怪般的钉子已经坠上了他。番羊的步伐很怪异,他学会操纵银皮子的舞蹈之后便很自然地也就学会了这种步法。每当他想要悄悄跟住什么人时,这步法总能让他像影子一样不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