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宽心喝酒!皇叔,也真是奇怪。你一向宅心仁厚、与人为善,怎么就会有人要刺杀你?”李弘冀觉得可以开始进入正题了。
“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好像什么人都没可能,又什么人都有可能。”李景遂本来想说只有杀死自己后可以获取最大利益的人才会这样做。但是他又怕这话会激恼李弘冀,让他觉得骑虎难下,反增加了自己的危险,所以话临到嘴边改成了一种极为缓和的说法。
“我倒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与正在被刑审的刺客有关。一群刺客,只抓到这一个,其他的刺客以及指使他们行刺的人应该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方式来营救他,或者是杀死他,免得一些秘密被泄露出来。而一旦知道有什么人已经从他嘴里掏出些秘密了,或者即将从他嘴巴里掏出秘密来,那么他们肯定会先对那个人下手。”
“太子不用绕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有人要刺杀我是为了阻止继续刑审下去。”
“不仅仅如此,我觉得皇叔可能已经从被刑审的刺客口中掏出了更多东西,只是我们都还不知道。”
话说到这里,其实在场的很多人都大概知道了眼下的状况是怎么造成的了。但是大家都不想说破,特别是冯延巳和韩熙载。他们两个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到现在为止都没说一句话。
冯延巳很恐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局面,更没有亲身陷入类似这样的局面。所以他保持沉默,生怕自己开口说话会引火烧身,生生地被卷入到这场明争暗斗之中。
韩熙载也很恐慌,他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并且正朝着愈发严重的方向发展。所以他也沉默着,静观每一个细节,以便能抓住一个重点抑制事态、扭转局势,就像捏住蛇的七寸那样。
李景遂虽然表情镇定,但心中的恐慌正在逐步升级。当很多现象看清了,很多细节想明了,所想象出的后果就变得更加合理、更加严重。李景遂正是这样,诡异之人在吴王府门前出现,街上到处都是刺杀自己的传言,然后虎翼军占街,这几个现象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局,一个可以将自己合理杀死的局。虽然这个局的漏洞有许多,但只要自己死了,所有的漏洞便不再是漏洞,因为南唐不会让两个皇位继承人都失去的。
“皇叔,如果真的是因为刺客的口供而刺杀你的话,那我倒觉得这是个不用费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你只需将得到的全部口供告诉大家,那些刺客刺杀你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再要想阻止什么的话,总不可能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杀了吧。”
“太子,你我都知道,口供就那么两句,‘替人消因果,属皇命而为’。所以刺杀我绝不会是与刑审刺客的口供有关,而是另有深意。”李景遂的话软中带硬。
这时李弘冀已经离开座位,他一手提酒壶、一手拿酒杯在几张客桌前面踱步。当李景遂说完这话时,他正好踱到了蔡复庆的桌子前面。
“真就这两句?”李弘冀笑吟吟地,问这话的同时还提酒壶给蔡复庆斟满了一杯酒。
李弘冀开始双管齐下了。李景遂那边破不开,他转而从蔡复庆这边突破了。
蔡复庆知道李弘冀的笑意中隐含的是什么,有时候笑着表现出的凶狠和威胁会更让人心惊胆战。蔡复庆也知道李弘冀满上的这杯酒不好喝,这酒可以是用来要你说话的,也可以是用来要你命的。虽说自己是齐王的手下心腹,但是太子在有理由或没理由的情况下杀死一个下人怎么都不会担上什么罪过的。更何况他想要编出任何理由来都不是问题。
但是蔡复庆的神情非常镇定,要是没有这样过人的胆色和强悍的心理,他也不会被尊称为佛爷。蔡复庆没说话,先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要是连手中的一杯酒都分辨不出能喝不能喝的话,那他更不会被尊称为十目佛爷。
“回太子殿下,这些天的刑审我都在现场,得到的确实只有这两句口供。”蔡复庆其实是借着喝下那杯酒的工夫想好了回答李弘冀的每一个字。
“哪两句?”蔡复庆话还未说完,李弘冀立刻追问一句。他这样急问逼迫,是想让蔡复庆慌乱,然后说错话。只要他将那两句口供哪怕说错一个,李弘冀便可以在内容有差异上做文章,就此追逼下去。
“呵呵,就是齐王刚才说的那两句呀。”蔡复庆并不慌乱,而是先用两句闲语缓转一下,在心中将那两句口供又回想一遍,以保证自己说出时不会有一个字的差错。“替人消因果,属皇命……”
“你可想好了再说,这可关系到为何有人要刺杀齐王。你确定是这两句?确定只有这两句?”李弘冀没等蔡复庆说完就将其打断,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语气更是阴寒。
蔡复庆是专门审别人的人,李弘冀的这一套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小儿科。即便是有些畏惧太子的威仪,但是只要不加得罪,从容应答那是没有丝毫问题的:“我确定,就这两句,替人消因果,属皇命……”
“等等!”蔡复庆依旧没能说完就又被打断,而这次打断他的是冯延巳。
“是了!是这么回事!”冯延巳显得有些兴奋,因为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个关键至少可以将眼下的场面先缓和下来,让自己不再感到恐慌。
奇骏堂中再次沉默,冯延巳突然冒出来说话,而且说的是没头没尾的话,其实给更多人带来了恐慌。他们不知道冯延巳发现了什么,对自己有利无利,所以一个个都无声地盯着冯延巳,这其中包括李弘冀。
“所有原因都在这两句口供中,所有解释也都在这两句口供中。”冯延巳冷静的言语并不能完全遮掩他的得意。
“之前我们得到这两句口供时都只欣喜于有了突破,并没有细究其中含义。因为刺客之前一直都能撑住不招,现在就算开口了,也才是开始。说出的话大都是刺客受不住酷刑后说出的搪塞之词,想以此暂缓施刑。但是刚才我突然发现我们错了,刺客虽然只招了两句,却已经是接近谜底。”
“我等愚钝,冯大人可否直点关键?”韩熙载最讨厌冯延巳的故弄玄虚。
冯延巳听到了韩熙载的话,再看看李景遂和李弘冀,顿时从得意和兴奋中醒悟过来,现在最关键的不是炫耀,而是解决眼前的局势。
“第一句口供是‘替人消因果’,很明显,有因才有果,烟重津刺杀是为了替某人解决所做事情产生的后果。至于什么事情,大家都应该能想到,诡画刺杀皇上之事。什么后果,就是……”
“这个还是不要妄加推测,此处人多口杂,传出去你我不妥,别人也不妥。”韩熙载再次打断冯延巳,现在关于诡画刺杀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对太子和齐王的暗查也只有元宗李璟和韩熙载、冯延巳心中是真正清楚的。其他人即便也知道些,那都是凭着感觉和推测而出的。所以现在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外传,一个是有损皇家威仪,再一个可能破坏皇上家的兄弟、父子感情。而韩熙载最担忧的是这些事情说破之后会让李弘冀觉得自己处境危险,逼迫他冒险行事、举兵夺位。
“对对,这就不说了。”冯延巳马上就领会了韩熙载的意思,“说第二句口供,第二句口供‘属皇命而为’,我们原来都觉得这刺客是表明他是替某一国家做事的,但到底哪个国家却不知道,而南唐周围的所有国家都是有可能的。其实不是这样的,一者可能刺客口中装了软齿套,说话略有含糊,再者我们听到后的理解也偏了方向。关键处其实是在第二句前面的三个字,刚才蔡提刑说出口供时正好被太子在三个字处打断了,于是提醒了我。‘属皇命而为’,应该是‘蜀皇,命,而为’。”
“蜀皇?孟昶!这刺客是蜀国孟昶派出的?”李弘冀听到蜀皇二字反应很快,但不是演戏,他是真的很惊讶。因为回来五路密使,都未和他提及此事,而且他觉得孟昶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件事情,诡杀字画的事情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萧俨、顾子敬他们身在蜀国境内时,蜀皇肯定不便动手。所以当南唐特使刚刚离开蜀境,他便立刻让人进行截杀。”李景遂也像是恍然大悟。
“去年顾子敬在瀖州遇刺也说是来自蜀国的刺客,可能是为了阻止提税之事。”冯延巳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这样看来要刺杀我的人仍是为了消因果,怕我将被擒刺客口中所有秘密都掏出。南唐朝中和蜀国孟昶交好的,加害我皇兄后对其有极大利益的,并且去年对提税不予赞同的,这人应该就在这范围中。”李景遂前面的话倒是将李弘冀撇清了嫌疑,但后面的话却又是将他圈在了嫌疑者中。
话说到这里,轮到李弘冀开始恐慌了,李景遂刚才提到的三点他全都应合。原本想演出戏将以为会有的其他口供逼出,却没想到最后反给自己脖颈上下了个套。其实这也就是李弘冀自己心虚才会如此恐慌,他与孟昶暗中交好结盟是很秘密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外没几个人知道,特别是南唐的人。就算是韩熙载,也只是从一些情况推测出这种结论而已,并无真凭实据。至于有可能加害李璟的人,随便找找理由就能扯出很多,算下来就连李景遂也是其中之一。而去年不赞成提税的人,朝堂上下举不胜举,能记住他李弘冀当时是持反对态度的也没几个人。
韩熙载更加恐慌,因为冯延巳的分析正是他所设想的真相,然后他又知道李景遂提到的三点全部与李弘冀应合。所以韩熙载有理由相信,李弘冀现在心中会更加坚定地要除掉李景遂,而一旦他真的下手成功,南唐的局面将会变得不可收拾。
“冯大人睿智,看出此两句口供的重要性。也正因为重要,可见这是真口供,是没有藏私的口供。所以太子就不用纠结了,齐王要想瞒些什么的话,怎么都不会将蜀皇孟昶给带出来。这么重要的消息到什么时刻都是制胜的条件。”韩熙载说到孟昶的名字时特别加重了下口气,他希望这能让李弘冀意识到些什么,“所以刑审的事情我们应该摈弃猜疑,精诚合作,尽快将案子了结。现在棘手的倒是有人要刺齐王,我已下令让夜宴队全数出动,查找刺客。太子也帮帮忙,让内卫营调兵在城内外要隘处严加盘查,特别是带有蜀国特征的。还有就是齐王自己,一个是自己多加护卫防范,再一个应该立刻下令让刑部派人,分区域盘查全城的客店和租户。这样一来即便找不到刺客,至少也可以将他们吓走。”
“谢谢韩大人关心,提到这消息我也真的着实害怕,这美酒佳肴食之如嚼干絮。今天也就不在意失礼不失礼了,先告个假回去,把命保住以后才有机会再品食八珍、色八珍。”李景遂说完这话也不等其他人说话,抱拳示意一下就往门外走去。
“也是也是,这刺客之事是大事。我要去安排夜宴队查找刺客,也就和齐王一起失礼先走了。”韩熙载说完后带着王屋山也急急地往外走。不管是真有刺客还是假有刺客,他都想保住齐王的安全,最起码在吴王府里是安全的,回去的路上是安全的。之后再发生什么,那就谁都保不住也说不清了。
李弘冀此时其实也是食之无味、听之无乐,食八珍、色八珍再勾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不过李弘冀却依旧微笑着坐在奇骏堂中,因为还有一个客人没有走,他还得强自按捺心中的烦闷陪下去。
留下的客人是冯延巳,现在他是唯一一个有心情继续将食八珍、色八珍品味完的。
占街的虎翼军突然间一阵骚动,像是依次在往后面传递什么命令。随即那三列虎卒全都让到路边,并且尽量地往边上靠,将控制住的行人都推挤进沿街店铺。
一乘红顶轿子首先走出樟树街街尾,不急不缓地往秦淮雅筑的方向而去。
“那是齐王的轿子,齐王回府了。”“这么早就回府,夜宴这时还未开始吧。”“肯定是听到有人要刺杀他的消息才急着往回赶的,等天黑了之后怕有危险。”旁边有人在轻声议论,有食客,也有占街的虎翼军兵卒。


第十章 对决
当街局
听说是齐王李景遂的轿子,齐君元立刻目光凝聚提神注意。他只是在轿子上瞄了几眼,便看出那红顶轿子的大小规格、制作材料以及工艺特点。
那是一乘全枣木榫接结构的轿子,倒斗顶,轿顶正中有金色的木雕宝葫芦顶塔。顶面刷四底四面的暗红深漆,日晒不裂、雨打不透。轿顶四边金色祥云飞边,四角麒麟探月翘角,飞边翘角下是一圈红绒线做成的灯笼状流苏装饰。轿身长宽各三尺三,背面实板,两侧有移板窗。和一般轿子不同的是,这轿子正面是有轿门的,门上同样有移板窗。在轿门与上沿处间有一卷起的卷帘,这应该是平常不用的油布挡雨帘,下雨时放下可防止迎面雨从轿门和窗缝中打入。
整个轿体外面看要比平常的轿子稍稍宽大些,但是这乘轿子采用的却是前后双杠,用八人抬着。从抬轿人的身形步伐以及轿子的颠摇程度上可以看出,轿子非常沉重。由此齐君元判断,应该是在轿体的内壁加装了钢板、铁甲之类的东西。所以轿子外面看着虽宽大些,内部空间却不见得比平常轿子大。人坐在这种轿子里面并不舒适,特别是雨天放下挡雨帘后,会感觉非常狭窄气闷。但是这轿子很安全,即便是采用攻城弩、抛石车那样的大型武器都无法一下将其射穿、击毁。里面如果再采用鲁班锁或姜维连机栓锁住轿门、轿窗的话,要想将轿子弄开那是要很费些时间的。所以是短途代步最为安全可靠的工具之一。
《杭水记》著于五代十国时期,为民间杂书汇编,没有具体作者,现仍有残本存世。其中有个故事是说当时吴越国首富茶粮巨商钱林顷让人定制过一乘轿子,一年端午坐轿去洛神祠上香还愿,半路被盗匪截住。随行人全都被杀,但钱林顷躲在轿子里锁上鲁班锁,那一群盗匪折腾了半天都未能将轿子打开,最后没办法准备架火烧的时候,官府衙役捕快赶到,救出了钱林顷。
所以像这样的轿子已经不仅仅是一件代步工具,它还是一个防护生命的堡垒。拿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一个人体保险柜。
看清轿子之后,齐君元立刻将目光转向随轿而行的人。齐王的随行护卫很简单,总共就十几个人。但这十几个人的样子都显得十分怪异,其中除了一个开道的胖子是官家衙役的打扮外,其他人的衣着打扮很是随意。特别是围着轿子疾走的几个人,穿得花花绿绿的,就像是个唱戏班子。他们走路的姿势也怪异,甩着袖子扭着腰,样子看着有些疯疯癫癫的。这些人都没带武器,也看不出身上藏有武器。至于护卫的阵形更谈不上,让人觉得是乱糟糟地拥着轿子在走。
但齐君元是个不仅仅靠眼睛来判断的刺客高手,他还能构思意境,发现意境中更多深藏的东西。而在他构思的意境中,这几个走路疯疯癫癫的人其实就如同围住齐王轿子的一圈小旋风,谁想靠近轿子都会被这旋风给刮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