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就要评比了,现在还没画完吗?”桂姗姗问。
“本来应该上周就画好的,结果我生病了。”那个女生停下手中的粉笔,转过头来俯视着到访的三人。“学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桂姗姗观察着穿在那个女生脚上的鞋。那是银白色的旅游鞋,装点着几道浅紫色的条纹。尺寸不会很大,目测在三十六七号之间。
她从王季繁手里夺过那块塑料板,抽出记录纸,将空白的背面朝上摊在那个女生脚边。“能不能在这上面踩一脚?”
“踩一脚?”
那个女生满脸困惑地朝班主任看了一眼,可惜班主任没有替她阻止桂姗姗。无奈之下,她只好照做了。然后,像是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她慌忙转身,继续画起了她那写意味十足的花瓣。
“还有事吗?”肖老师问道。她虽然也一头雾水,但更多的是不耐烦。这话更像是在催促她们赶快出去。
“没事了。谢谢配合。”桂姗姗一边把那张纸夹回到塑料板上,一边说道。又往教室前方迈了几步。发现对方没有跟过来,她回过头去补了一句,“对了,有件事想通知您一下,黑板报评比推迟到下周一了,不用画得那么着急。”
离开二班之后,桂姗姗迫不及待地凑到了窗户边,取出手机来,想比对一下新采集到的鞋印。冯露葵和王季繁也挤到她身边。桂姗姗用两根手指将手机上的图片放大,仔细比对着鞋印的纹路,发现基本一致。
“你们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理呢?”桂姗姗叹了口气,“是不是让她去四班道个歉,私底下解决比较好呢?”
“学姐已经认定是她做的了?”冯露葵问。
“她有其他人没有的机会,鞋印也吻合,更重要的是她有这么做的理由——眼看着就要评比了,她们班的板报还没画好,而且这恰恰是她的责任。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她做的了吧?”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冯露葵说,“如果那个女生在开始下雨之后没有去过外面,鞋子应该不会太脏才对,会那么容易在桌子和柜子顶上留下黑色的鞋印吗?那个鞋印更像是在外面踩过泥地的鞋子留下的。”
“可能只是鞋底被水弄湿了。”
“这么说来,”沉默多时的王季繁开口了,“我们检查教室的时候,有个保洁阿姨在扫厕所……”
“这就对了嘛,那个女生肯定先去了趟厕所。厕所地是湿的,把她的鞋底也弄湿了。”
“嗯。”冯露葵点了点头,就当是这样吧。虽说仍有其他可能性无法被彻底否定,但也很难想到比这更合乎情理的解释了。但即便如此,冯露葵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其实她穿的那款旅游鞋最近还挺流行的,我们班也有女生穿。”
桂姗姗听到这里笑了。“你这么严谨应该去学法律。”
“你们先回教室吧,我打算午休的时候去找那个女生谈谈。只要她愿意反省、道歉,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黑板报被擦掉这件事肯定会传开的,但具体是谁做的,你们先不要说出去。”
她们三个人又一起走了一段路,桂姗姗从三、四班教室之间的那道楼梯上了楼。台阶上黑色的脚印连成一片,但仍能辨认出这些脚印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
“你在墩布上踩一踩”——忽然有话音从上面传来,像是个中年妇女在说话,应该是个清洁工,说不定就是刚刚在扫厕所的那位。
冯露葵忽然觉得有些事不妨向她确认一下,也登上了楼梯。王季繁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过去。
那个清洁工正在用拖把清扫被踩脏的楼梯,眼看着就要扫到两端楼梯间的平台处了。
“阿姨,您刚刚是不是打扫过一层的厕所?”
“可不是吗,这会儿肯定又都踩脏了。还得再扫一遍。这楼梯也是刚刚才扫过。”
“您刚刚扫厕所的时候有没有人从走廊经过?”
“你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有学生丢了东西?”她自说自话地慌张了起来,“可不是我干的。”
“没有人怀疑您。只是想问问您有没有碰上什么人。”
“我没注意。本来想趁着学生都去操场的时候把厕所扫完,等他们回来地也差不多干了,结果这么快就散了。我刚才正在扫男厕所呢,听见动静赶紧出来了。”她说得很气愤,“这楼梯也是,我都打扫过了,刚有学生回来的时候我还看了一眼呢,还干干净净的呢,一转眼就这样了……”
“当时楼梯上一个脚印也没有?”
“没有啊,我擦得可干净了。”
“您辛苦了。”冯露葵随口客套了一句,准备转身走下楼梯。
也就是说,操场那边解散之后,楼梯上还是一个脚印都没有,这也就意味着那段时间没有人从二层下来……
又一种可能性被排除掉了,冯露葵心想,看来说不定真的就是那个女生干的。
“对了,”清洁工忽然想起了什么,“学生们散了之后,我倒是碰上过一个老师从后门进来。”
“哪位老师呢?”
“我叫不上名字。经常能在走廊里碰到。一身烟味儿,脑袋上没几根头发……”
只凭“没几根头发”这一特征,两人立刻就明白了她说的是谁。
走下楼梯,冯露葵想着,闵老师回教学楼就说明下面还有课,他在高一只教五、六两个班,她们班下节课是历史,那他很有可能是要去五班上课。
“你们班下节课是数学吗?”她问王季繁说。
“是数学,闵老师应该在我们班教室。找他有事吗?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的确,差不多该回去了。广播已接近尾声,消防队的人说完了所有注意事项,案例也讲了三四个,怕是只剩下结语了。
“没关系,正好顺路。”
来到五班教室时,冯露葵忽然改变了主意。她先把学生会的另一名干事叫了出来。那是个住校的男生,消防演习时和宿管委员谢春衣分到了一组,任务是在操场那边监督各个班级清点人数。
“怎么了?”那个男生不敢直视冯露葵的眼睛,将视线稍稍错开,问道。
“有点事想问你,”冯露葵并没有体谅对方内向的性格,又往前迈了一步。“你跟谢春衣学姐在操场上检查的时候,咱们年级有没有哪个班无故缺人?”
“应该没有吧。稍等一下,我做了记录。”说着,他跑进教室,拿着一块塑料板回到了冯露葵她们面前。确认了夹在塑料板上的记录之后,他说,“一班、二班有两个人请病假。我们班的话,我跟王季繁不在。六班你不在。”
“是各个班的班委清点的人数?”
“体育委员清点的。”
“三班和四班呢?”
“三班三十四个人,四班三十五个人,都到齐了——至少体育委员是这么说的。你们在调查四班的黑板报那件事吗?”
“桂姗姗学姐已经查出真相了。但她不让我们跟别人说。”
最后再向闵老师确认一下有没有人从后门出入就好了——冯露葵想。清洁工说闵老师身上一身烟味,应该是刚刚抽过烟。学校里名义上是禁烟的,他应该不是回到办公室去抽的。最合适抽烟的地点莫过于教学楼的后门外了。学生们都去了操场,在那里抽烟不用担心被谁撞见。何况门外有个雨棚,站在那里也不会淋到雨。总之,那段时间他十有八九正站在后门外吸烟,不妨向他确认一下是否有人出入过……
正准备迈进五班的教室时,冯露葵却再次改变了主意。
排列整齐的课桌椅映入眼中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四班的教室里,也像这样摆了六列课桌椅,也和五班一样,靠窗的一列少一个座位。
三十六减一,正好是三十五人。
不对……
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残存于黑板上的那个数字再次浮现了出来——那个用红粉笔写成、又用白粉笔勾边的“35”——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一眼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她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呢?三十六减一这个公式根本就不成立。因为靠窗那排最后一张桌子被搬到了一边,成了“犯人”的踏脚台。
如果算上那一套课桌椅……
“四班……真的只有三十五个学生吗?”
4
“多亏你想到了,才及时找到了她。下着这么大的雨……”
雨势从上午第三节 课开始就没有什么变化,看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一直下到明天早上。桂姗姗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跟冯露葵并肩走在雨里。冯露葵手里握着一个饭盒。唯独在这种空荡荡的时候,操场才会显得特别开阔,隐没在雾气里的体育馆也显得异常遥远。
她们低着头,小心地绕开塑胶跑道上的一个个小水洼。
“我也是忽然想到的。”
“一般都不会往那个方向想的。”桂姗姗说,“也根本不敢往那个方向想吧。”
“学姐的意思是我太阴暗了?”
“阴暗的不是你,是高一四班那群人。”
“是啊。他们做得太过分了。”冯露葵用余光瞥了一眼桂姗姗,说道,“学姐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整个班‘35个人’那么有默契地欺负一个学生,这种事情到底该怎么处理呢,总不能给所有人记过处分吧?而且我担心如果处分了班委,以后那个女生的日子会更难过的。”
“能不能把她换到别的班去呢?”
“这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了。说实话,她的情况挺不妙的。换到其他班也不一定就能融入。就算能融入,以她的成绩也未必能跟大家一起升学。当然,只要她自己愿意,跟别人相处也好,提高成绩也好,也不是不可能做到……我是担心她遇到这种事情之后,已经心灰意冷了。”桂姗姗说,“这些创伤可能会伴随她一辈子的。”
听到这里,冯露葵抬起头,看了看被伞翼遮住了一半的天空。那些蓄满雨水的乌云,除了被闪电劈开的一瞬间,还真是一道缝隙也没有。
“现在再说什么责任感也好,同情心也好,好像都不会有人相信了。但我真的挺想帮她的。可是如果她自己不愿改变,那就谁也帮不上忙了。你呢,愿意为她做点什么吗?就当是卖我一个人情。”
“我们之间有什么人情吗?只是罪恶的压榨关系罢了。”冯露葵用冰冷的语气调侃道,“桂学姐派给我的工作,我可一次都没有拒绝过。”
“我倒是从没怀疑过你的工作态度。”桂姗姗苦笑道,“就是说话的态度能改改就好了。不过你这种性格,如果做了学生会主席,说不定会挺受欢迎的。”
“学姐会让我接班吗?”
“这要看你今后的表现了。”
走进体育馆,两人直奔走廊左侧的医务室而去。今天的体育馆安静得有些瘆人。若往一扇扇通往不同场馆的门里望过去,也几乎看不到人影。以往午休的时候,这里的喧闹程度总是不亚于室外,时不时还会有几颗篮球或乒乓球从门里滚到走廊。虽说有个挡风遮雨的屋顶,从教学楼到这边来却要穿过下着雨的操场。雨水让空气变得沉重,也让喜爱运动的人无心动弹。只有从走廊最右侧的几间琴房那边,还偶尔能传来几个音符。
将医务室设在体育馆里,是被很多人诟病过的设计。虽说运动中受了伤的学生能更快得到治疗,那些在教室里感到不适的学生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不得不强忍着病痛穿过整个操场。遇上今天这样的坏天气自然很辛苦,若是在午休或放学后要从教学楼去医务室,也得提心吊胆地躲开那些在操场上狂奔的同学。
冯露葵隐隐觉得这是校方有意安排的,为的就是让学生嫌麻烦、尽量少往那边跑。
桂姗姗把伞立在走廊里,先一步走进了医务室,冯露葵也紧随其后。
医务室一进门是诊疗用的房间,有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以及一个存放药品的柜子。乍一看倒是跟医院的布置有些像。管医务室的宋老师四十来岁,以前在附近的医院做过护士,基于种种人际关系的运作,最终成了这里的校医。她总是瘫软地靠在椅背上,所以就算披上白大褂,也丝毫没有医生的样子。
宋老师平日的工作,也不过是给发烧的住宿生开点感冒药,或是往学生的伤口上涂些酒精;实在遇上病情严重的学生,就用桌上的座机从以前供职的医院叫辆救护车过来。
墙上还开了一扇小门,能通往另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两张床。那里就是学生们所谓的“病房”。一般来说,只有昏倒过去的学生才能享受在“病房”小憩的待遇。
今天允许那个女生在里面休息,已经算是破了例。
“宋老师,那个女生怎么样了?”桂姗姗指着“病房”的方向问道。
“还在里面休息呢。”正用桌上的台式机上网的校医,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她没什么事儿,就是淋了场雨,可能要感冒。”
“我们给她带了点吃的过来。”
“最好别在里面吃,把床弄脏了就不好了。”校医点了点鼠标,弹出了一个新网页。那是一条肇事逃逸的新闻。一辆轿车在自行车道上高速逆行,造成一死两伤。肇事者尚未落网。“算了,让她吃的时候注意一点。”
桂姗姗向校医道谢之后,凑到冯露葵耳边说道,“你把饭拿进去,顺便跟她聊聊吧。毕竟是你先找到了她。我就不进去了。我在旁边她可能会紧张的。”
冯露葵点了点头,捧着饭盒走进了“病房”。在她踏入房间的一瞬间,那个女生慌张地用被子蒙住了头。从被子的隆起不难判断,那个女生正蜷缩成一团。薄薄的一层被子无法将她的啜泣声完全遮住。
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双旅游鞋,和穿在二班那个女生脚上的同款,只是颜色更深一些。
“你饿了吧,我把你那份配餐拿来了。”
说着,冯露葵坐在了旁边那张空着的床上。被子剧烈地晃动了几下,似乎是那个女生在下面摇头表示“不需要”。
“没关系。不想吃就算了。不用勉强自己。”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从被子下面传来了一声“对不起”。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们是真的想帮你。”
那个女生又在被子下面摇了摇头。
“为什么摇头呢?是说‘不需要’呢,还是想说‘你们帮不了我’,只是摇头的话,我没法明白你的意思啊。”
“我做了那种事情,没有资格被你们帮助……”那个女生啜泣了几声之后,又挤出了一句“开除我吧,我不想回到那个教室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