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得太急,忘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用手遮了一下本应佩戴袖标的位置。“谢谢你提醒我。”
像是为了不耽误对方的时间,王季繁向着五班的教室小跑而去,冯露葵则放慢脚步跟了过去。这一次她们也配合得很默契(如果能将这种默契应用到对话之中就再好不过了),冯露葵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王季繁也正好跑了出来。
她看了冯露葵一眼,又把头微微低了下去,说了一句“我好像忘记带来了”。
“没关系,我借给你好了。”
说着,冯露葵回到六班的教室,从教室后面的铁柜子里摸出了另一条袖标。准备转身离开教室时,却看见紧闭的玻璃窗上爬满了雨点。虽然只是很小的雨,站在操场上的同学们一定不好受吧——她这么想着,却又无法改变校方的安排。按照计划,集合之后要由市消防队的人来为学生们做消防教育。
学生会的人检查完教室之后,也要去门厅集合,站在那里听演讲。
门厅那边倒是不会淋到雨……
冯露葵走出教室,把袖标递给了站在那里的王季繁,两人一起往南、朝门厅走去。她们才转过一个拐角,就听到了从操场那边传来的广播声——
“今天的消防演习,我们请来了市消防大队的……”
通往门厅的这段走廊虽然在整层最靠南的位置,却也不是很明亮。五年前有人提议在教学楼南侧建一座温室,说是能在冬天草木枯萎时帮学生缓解压力。结果,就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理由,浪费校方大笔经费不说,还挡住了这一段走廊的好几扇窗户。
这也就意味着,高一年级的学生们每天走进教学楼之后,就要立刻面对一段阴暗的走廊,拐过一个转角,也不会迎来安妮·雪莉所谓的“最美好的东西”,等待他们的仍是一片黑暗。而那些一、二、三班的学生,更是要再过一个拐角,再多走一段黯淡无光的道路。
两人来到门厅时,桂学姐她们还没有过来。从教学楼的正门望出去,能看到阴惨的天空和几百个一脸不情愿的学生。门口的地面上能看到雨水留下的一个个小斑点。斑点越积越多,未被打湿的区域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们在门厅等了几分钟,学生会的成员陆续都到了,只有桂学姐这个学生会主席还不见踪影。
真不愧是名叫“姗姗”的女人,总要比别人来得迟一些——冯露葵在心里腹诽着,却又觉得这笑话一点也不可笑。
雨势越来越大,已经到了能把小规模的火灾扑灭的程度,这显然是最不适合做消防知识普及的天气。
教导主任礼貌地打断了消防人员的讲演,把话筒也夺了过去。
“今天这个雨下得有点大,后面的内容改在广播中进行。大家先给专程来为我们做消防教育的刘队长鼓掌——”
掌声之后,他把话筒递给了跑上主席台的体育老师,自己领着消防人员朝教学楼这边走了过来。冯露葵还注意到,有个老师去高二的队伍里把每天中午做广播的女生先叫了出来。她也快步跑向这边,很快就跟教导主任他们合流了。
三个人急匆匆地穿过门厅,向位于走廊最深处的广播室走去,没有往冯露葵她们这边看一眼。
很快,接过话筒的体育老师下达了解散的命令,几百个急着避雨的学生一时都涌向了门厅。面对这场面,学生会的前辈们显然更有经验,领着冯露葵她们来到了走廊的西侧。西边这段走廊只能通向阶梯教室,目前显然不会有学生以那里为目的地。
走廊又变得嘈杂了起来,学生会成员之间为了交流也不得不抬高嗓门。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宿管委员谢春衣问了一句。她跟另外一个高一年级的干事(跟王季繁同班的一个男生),刚刚负责在操场监督各班清点人数。精心打理过的刘海淋了雨之后,颓丧地趴在额头上。她不停用手整理着,看得出心情已经糟到了极点。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等桂姗姗。可是就算不想等她,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人流仍在涌向走廊另一端,就像门外的雨水一样,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那就等吧。”最后,谢春衣一脸无奈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过了一分多钟,人流变稀疏了。等到这个时候才慢悠悠地踱进教学楼里的,想来都是些不怎么合群的学生。他们宁可多淋一会儿雨,也不愿一头扎进拥挤的队伍里。如果没有加入学生会,冯露葵应该会站在操场上观望一会儿,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回去。
像是为了催促这些散漫分子加快脚步,广播声响了起来。那是学生们都很熟悉的一个声音,每天中午都是这个女生在念些心灵鸡汤类的文字。她再次介绍了“来做客的嘉宾”,还调侃了一下天气。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影逆着稀疏的人流,朝冯露葵她们走了过来。因为光线的缘故,直到那个人来到了门厅,学生会的成员们才认出了她。
是桂姗姗学姐。
她迈着慵懒的步子,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在冯露葵和王季繁面前停了下来。
“你们两个跟我过去一趟吧,”桂姗姗说,“高一四班出事了。”
2
几分钟之前冯露葵在心里奚落过的那幅黑板报,被人用抹布胡乱地擦拭了一番,已经全然看不出原来画的是什么了。奇怪的是,在冯露葵看来,那些畸形的人物经过蓄意的破坏,反倒产生了一种朴素而抽象的美感,抹布蹭出来的纹路甚至让她想到了日式庭院的枯山水。当然,不论效果如何,四班怕是参加不了中午的黑板报评比了。
她们三个来到教室门口时,大部分的学生已经坐回了原位、听着广播。几个班委凑在最后一排靠窗的桌子边。那个桌子明显偏离了原来的位置,被移到了铁柜边上。看样子,有人踩着那张桌子爬到铁柜上,擦去了板报。
四班的班主任不在教室里,说不定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门开着,桂姗姗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敲门声自然敌不过广播的音量,但有人出现在门口,总会引起坐在附近的学生的注意。一个女生认出了她,朝站在教室后面的班委喊了一声“学生会的人来了”。
就这样,在三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桂姗姗领着两个跟班走进了四班的教室。她们能顺理成章地闯进去,恐怕是因为黑板报的评比正是由学生会负责的。
四班的班长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生。见学生会主席朝自己这边走来,他解释说,“大家从操场回来就发现板报被人擦掉了。”
听了这话,桂姗姗转过头,向冯露葵她们问了一句,“你们来检查教室的时候,黑板报没什么异样吧?”
“当时还是完好的。”冯露葵回答道。
“看来是从你们检查完教室,到班里的同学们回来之间的这段时间里,黑板报被人擦掉的。”桂姗姗又把头转向班长,指了指那张偏移原位的桌子,“这张桌子也是‘犯人’搬到这里的?”
“应该是。”班长说,“上面有两个鞋印。柜子顶上也有几个。”
冯露葵低下头,注意到地板上满是黑色的鞋印。一群人从被雨淋湿的操场回来,不可能不把地板踩脏。今天打扫卫生的值日生一定会很辛苦。这也意味着,“犯人”留在地上的鞋印,已经被其他人的鞋印掩盖了。
留给她们的“物证”,只剩下了桌面上和柜子顶上的几个鞋印而已。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个满脸粉刺、瘦高个儿的男生开口了,“我能把桌子搬回去了吗?”
“这是你的课桌?”桂姗姗随口问了一句。
对方点了点头。
“稍等,让我拍张照片。”
说着,她走到桌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对着桌上的鞋印按下了快门,又将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尽可能分开,试着丈量鞋印的尺寸。“看着像是双旅游鞋。不是很大……感觉是双女鞋。”
给出了初步的结论之后,桂姗姗转过身来,仍低着头,她先是把视线投向了冯露葵的皮鞋,继而又移开了,最终停留在了王季繁的脚上。
王季繁穿了一双水蓝色的帆布鞋。
“把鞋脱下来借我用一下。”
被支使惯了的王季繁,走到摆在窗边的空椅子前坐了下来,把手里的塑料板放在膝头,开始解鞋带。她低着头,旁人看不清却也不难想象她的表情。
“一只就够了。”桂姗姗补了一句。
接过了那只鞋,桂姗姗立刻将它摆在桌上的鞋印边,比对了起来。王季繁则把只穿了粉色船袜的右脚搭在了还穿着鞋子的左脚上,一脸委屈地看着桂姗姗的背影。
在王季繁身后,是一扇落满雨点的窗子。透过窗子能看到几米之外的一道围墙。围墙的另一侧是家幼儿园,上课时偶尔能听到从那边传来的儿歌声。夹在教学楼和围墙之间的这段狭窄的过道,平时很少有人走。这个季节倒是还好,一到冬天便时常有强风穿过,就是那些从铺地砖的缝隙里生出来的野草,也会被吹得七零八落。
“你的鞋是什么尺码的?”
“三……八。”王季繁红着脸,如实回答道。
“‘犯人’的鞋要小一些,三六或者三七。”她把鞋子还给了王季繁,“是个女生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是个男生,估计个头不会太高。”
然而,四班的几个班委显然对她的“推理”提不起兴趣来,班长作为代表,问出了那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板报评比能不能推迟几天呢?”
“没问题。”桂姗姗说得有些漫不经心,她的兴趣显然仍在那一双鞋印上面。“推迟到下周一好了。来得及重画一幅吗?”
“来得及,来得及。那真是太好了。”班长赶忙附和道,旁边的几个班委也不停地点着头。“如果抓到那个破坏黑板报的学生,学校会怎么处理呢?”
“按破坏公物处罚,在全校范围内点名批评。”桂姗姗说,“你们觉得会是谁干的呢,心里有什么人选了吗?”
“没什么人选。就是,”班长吞吞吐吐地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干这种事,应该是别的班的人不想让我们班参加板报评选,不是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是挺恶劣的。我会在评比的时候给那个班级打零分的。”
趁着班主任还没有过来,桂姗姗领着冯露葵她们走出了四班教室。
离开之前,冯露葵最后又看了一眼被破坏了的黑板报,这次是近距离观看,所以能依稀辨认出残存的字迹。她发现最下面一行写着“……班35人团……”,其中“35”是用红笔写的,又用白色粉笔勾了边。不难想象,这里原本写着“全班35人团结一心”一类的话。这的确是经常能在黑板报上见到的字眼。
走廊里仍能听到广播声在回荡,讲着遇到火灾时的逃生技巧。靠近开着的窗子,还能听到从中庭传来的轰鸣的雨声。在这个夏天已经结束、秋天却还未开始的时候,每一场雨水都像是某种不洁之物,沾染上它的草木都逃脱不了凋零的命运。
“真够无聊的。”桂姗姗大口吞吐着潮湿的空气,看来四班的氛围让她感到很压抑。“不就是一个板报评比吗,至于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吗?反正又不可能比三班画得好。”
“三班的板报没事吗?”冯露葵问。
“完好无损。出事的只有四班。如果三班的板报被人擦了,事情可就闹大了。我听说这周还会有记者来采访那个很会画板报的学生。”
“挺好的,我们学校就要出名了。”
“我们学校本来就挺出名的。”桂姗姗说,“你们刚刚检查的时候,有什么人留在教室里吗?”
王季繁看着夹在塑料板上的记录纸,回答道,“一班有一个男生,左脚骨折,有医院开的病假条。二班有个女生向班主任请了病假……”
“当时班主任肖老师也在教室里。”冯露葵替她补充了一句。
“别的班教室里没有留人。”
“嗯,左脚骨折的话,肯定没法爬到铁柜上去擦掉板报。”
“肖老师穿的是高跟鞋,肯定也不是她干的。”冯露葵说。
“那不是只剩下一个‘嫌疑人’了吗?”
但是,当时一层的走廊又不是封闭的,虽说正门外站满了学生,无法自由出入,但也不能排除有人从后门或二层下来的可能性——冯露葵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板报是在她和王季繁检查完教室之后被擦掉的。她们检查完教室又分别回自己的班级去了一趟,这段时间里南北向的那条走廊里如果有动静一定会被她们察觉到,这也就意味着无法出入四班的教室。之后她们绕过拐角,通过南边那条东西向的走廊去了门厅,在那里跟学生会其他成员碰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有人出入后门或是从北边那段楼梯下来,她们根本不会发现……
有人偷偷藏在四班的教室里的可能性倒是可以排除掉。教室里没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就算是最隐蔽的位置,窗帘后面,也因为当时窗帘被风吹起而一览无余——等等,窗帘被风吹起?冯露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也就是说,当时教室的窗户开着,“犯人”也有可能是通过窗户进入教室再逃走的。
后门、楼梯、窗户,还有这么多出入现场的办法,不能把“嫌疑人”限定在当时留在一层的几个人中间。
然而冯露葵并没有把这些话说给桂姗姗听。因为比起这些琐碎的推测,桂姗姗提出了一个更加便捷有效的方案。
“总之先去二班一趟吧,”她晃了晃存着物证照片的手机,“我想看看那个女生的鞋底。”
3
冯露葵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她们来到二班的时候,之前留在教室里的那个女生正站在铁柜上面,画着黑板报。批准了她的“病假”的肖老师,也站在旁边指指点点。班里的其他人倒是都坐在座位上听着广播。
这一次,桂姗姗也照例敲了敲那扇开着的门。
“你们有什么事吗?”见她们出现在门口,班主任往教室前面走了几步,问道。
“您好,我是学生会主席桂姗姗。有点事想找那个女生确认一下。”说着,她指了指正在画板报的女生。
“很急吗?她现在没时间……”
“我们就过去跟她说两句话,不会耽误太久的。”
肖老师一脸不情愿,却也没想出什么阻拦她们的理由,只好放她们进去了,但终究不放心,自己也跟了过去。
二班的黑板报没比四班被擦掉的那幅高明多少,野心却不小。冯露葵注意到,那个女生脚边摊放着一本植物科学画图册,像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页上已经落了不少粉笔灰。看样子那个女生视力不错,总是低头看一眼图册然后画几笔。但很可惜,雏菊也好,百合也好,那些严谨的科学画到了她笔下,竟成了写意画,不知道的人或许会以为她临摹了哪位国画大师的作品。冯露葵也不明白,这些植物画跟写在最上面的标题“安全出行”到底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