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们会的。”
“如果他们再敢欺负你,学校会处分他们的。”
“不会的。应该被开除的人是我。没有必要为了我这样的人,牺牲那些好学生。”
“这不是牺牲谁、保全谁的问题,学校不会允许有学生被欺负的。”
“这是没有被欺负过的人才会有的想法……没有人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冯露葵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挂在嘴边的“学校”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个为方便称呼而发明出来的名词罢了。每天跟那个女生打交道的,只是一个个排挤她的同学,和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的教师,而不是什么“学校”。
这一类抽象的概念根本就不可能保护她。对此她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只靠这些空洞而难以兑现的话,根本没法打动她。
“能跟我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吗?”
那个女生陷入了沉默。冯露葵有些担心这个话题也无法进行下去,那样的话,今天说不定只能先撤退了。
幸好她最后还是回答了,也许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呼吸和情绪。
“……我听到警报声,以为真的着火了。当时同学们都在往外挤,我不想凑过去。他们讨厌我,我也讨厌他们。正好我坐在窗户旁边,就从窗户翻了出去……结果那些在往外走的同学都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指着我笑。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通知你消防演习的事情吗?”
“没有。”
“上周五班会的时候,应该每个班都通知过了才对。”
“我那天早退了。”每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时间。“班会前面的一节课是英语,那个老师一直刁难我,明知道我不会还叫我回答问题……我怕他,就装病早退了。”
像她这样被班上排挤的学生,一旦错过了统一的通知,就再也不会有人单独告诉她了。
“后来我觉得可能是演习,就从窗户外面的过道往操场那边走。可是,一想到去那边集合之后,又要被那群人指指点点的,我心里特别难受。他们谁也没告诉我消防演习的事情,可能就是等着看好戏……真的太丢人了。我就没去操场集合。”
“然后你就回教室了?”
“没有立刻回去。”那个女生说,“以前有过一次,课间操的时候我没去,被检查教室的人抓到了。我怕这一次也有人来查教室,就准备去后院那边躲躲。结果走到那边之后,看到有个老师站在后门外面抽烟。如果我去后院肯定会被他看到的……我哪里都去不了,最后就躲在了教室的窗户外面,想等查教室的人走了再爬进去。”
“然后你就看到了我们来检查教室……”
“对。你们走了之后我就翻窗户进去了。这一次不是从我座位边那扇窗子,而是从后面那扇翻进去的。进去之后就看到了那幅黑板报。那些字应该是上周五放学之后他们写上去的,我来学校之后也没注意……反正写了什么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结果真的没什么关系……”说到这里,她带着哭腔苦笑了几声,“‘全班35人团结一心’——根本就没有把我算进去。”
四班的班委在操场上清点人数时也没有算上她。
“所以你就擦掉了黑板报?”
“嗯……我特地留下了那句话,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是我干的。”
后来的事情,冯露葵就都知道了。她在当时就大致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过程,想到被排挤的学生“作案”之后还会再从窗户翻出去,就跟王季繁一起从后门跑出教学楼,最后在四班靠后的那扇窗户北侧找到了那个女生。
那个女生当时抱着腿坐在地上,低头哭泣着。她全身都湿透了,雨水一滴一滴顺着头发落在膝盖上。预备铃响了,冯露葵让王季繁先回教室,又跑到六班的教室外,让同学从窗户递了一把伞给自己,撑着伞,扶那个女生去了医务室。
向桂姗姗报告,已经是下了第三节 课之后的事情了。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他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班里的人无视你,你也无视他们就好了。在班级里无处容身,就在班级以外的地方找个容身之所就好了。”冯露葵鼓励着那个女生,说得自己都有些脸红了。幸好那个女生用被子蒙住头,不会注意到。
“班级以外的地方……那不就只有退学这一条路了吗?”
“你不如加入学生会吧,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学生会……怎么可能呢?”那个女生把身体蜷得更紧了。她全身都在发抖,大口吞吐着被子里浑浊的空气。“我这么一个被田径队除名、成绩全年级垫底的废物,怎么可能加入学生会呢?”
“田径队怕是回不去了,但成绩什么的,只要用用功,还是能追上来的。”
“不可能的,我的基础有多差,我自己最清楚了……真的不可能的。”
窗外有一道闪电划过,冯露葵不想让即将响起的雷声盖住自己的话,就停顿了片刻。雷声如期而至,玻璃窗都被震得晃动了起来,那个女生也轻轻地惊叫了一声,露在外面的那只手紧紧抓住了被子的边缘。
此时冯露葵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这句话,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
“那不如这样好了,让我来辅导你的功课吧。”
天空放晴处
后记
本书收录的两篇小说,都能与去年出版的《当且仅当雪是白的》扯上些关系。故事舞台是同一所学校,也共用了一些角色。《天空放晴处》算是前传,而《樱草忌》则更像是后日谈。不过,没有读过前作的读者也不妨一读。尽管故事发生的顺序是《天空放晴处》《当且仅当雪是白的》《樱草忌》,实际上先读哪一篇,都能得到截然不同的阅读体验。
《樱草忌》的标题来自法国诗人弗朗索瓦·耶麦的诗集Le Deuil des primevères,直译过来应作“樱草的葬礼”(或作“报春花的葬礼”。国内的一个译本翻成“春花的葬礼”,倒也不错),我套用太宰治的“樱桃忌”的格式,生造了这么个短语。后来用日文的搜索引擎检索过,发现英国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的忌日被称为Primrose Day,也可以翻译成“樱草忌”。这纯粹是个巧合。
这个故事是我在阅读芦泽央的短篇集《今だけのあの子》时想到了,动笔之后却发现某些设定更接近她的另一本书《罪の余白》。然而,芦泽央笔下的故事大抵是合乎情理的,《罪の余白》甚至不乏娱乐性。而我的这篇小说,枯燥不说,一些角色的心理只怕未必能让所有读者都接受。芦泽央目前评价最高的作品,是前年由新潮社出版的《許されようとは思いません》一书,她在那本书里面或多或少地借鉴了连城三纪彦的风格。我这篇《樱草忌》也不例外,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在致敬连城。
连城三纪彦素以文笔优美著称,同时他也将“逆转”这种推理小说中必不可少的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尽管稍有模式化之嫌。借用吾友林千早的话说,其他作家笔下的逆转都是从不合理到合理,唯独连城的是“从合理逆转到不合理”,从而产生了美感、深度与文学性。我的这篇小说恐怕也是“逆转到不合理”的一例。至于美感一类的东西,本就因人而异,不必强求。一如我不可能无条件地接受连城的每一篇作品最后的“不合理”,我也从不指望每个读者都接受我的故事。
连城的另一项专长,是发掘男性的复杂心理。这是他从出道作《变调二人羽织》开始就一直专注的一个主题,也是其他推理作家无法企及的。反观他对女性的塑造,往往带有一种男性的视角,常常只是将她们的悲剧视作一种观赏对象。只可惜,我无法全盘吸取他的这一长处。我生活在一个把粗野当成“男性气质”来鼓吹的时代,如果像连城那样探究男性角色纤细的内心世界,只怕匪独我这个作者,连同书里的人物也要一并被贴上“娘炮”的标签了。因而我只能将全员都塑造成少女——至少“轻小说”的标签我尚且承受得了。
话虽如此,我倒也并不觉得自己在书里羼杂了什么“轻小说”元素。所谓“轻小说”,首先是指一种新的塑造角色的方式,然后是文风,至于角色的性别构成与年龄,绝非判断一本书是不是“轻小说”的标准。
轻小说中的登场角色大多具有明确的“属性”,看似稍复杂些的角色也往往能拆解成种种“属性”的组合,而在塑造每种“属性”的角色时,都有配套的定式可供作者参考。因此,轻小说中的角色绝不会让人感到性格模糊。然而,我这篇的登场角色里面,除了林远江能勉强归入“文学少女”一类(然而“文学少女”在传统文学中亦不罕见,与“傲娇”“病娇”一类的轻小说特有的“属性”不可同日而语),叙述者叶荻等人的性格并非流于表面,而是在遭遇事件之后才慢慢展露出来的。
同时,我也不想以一种“社会派”的姿态来“探讨”什么。《樱草忌》里提及了亲子关系、网络暴力、校园欺凌等话题,但都没有深究。为了故事的完整,这些话题无法回避,但我怕是永远也不会为讨论某种社会问题而“特地”创作一篇小说。我所写的,只是故事中的人物可能遭遇到的事情,也是现实中的我们可能遭遇到的事情,仅此而已。
《樱草忌》在日本或许会被归入“抑压推理”(イヤミス)的行列,即一种放大角色(特别是女性角色)的阴暗心理,滥用一些黑暗桥段,从而让读者感到不舒服的推理小说。可以举今邑彩、真梨幸子、凑佳苗、沼田真帆香留、秋吉理香子等人的作品为代表。而《天空放晴处》则毫无疑问,是篇再典型不过的“日常之谜”。
《天空放晴处》的标题来自耶麦的另一本诗集Clairières dans le ciel,直译当作“天空中的林间空地”,意译可作“云隙”,然而都不如“天空放晴处”来得自然。这本诗集目前尚无中译。
“日常之谜”是推理小说里一个比较特殊的门类,大多不会出现尸体,而是围绕日常生活中的小谜题展开故事。这类小说由北村薰发端,经过若竹七海、加纳朋子、米泽穗信、七河迦南、相泽沙呼、初野晴、三上延等人的发展,如今已蔚为大观。尽管北村薰的“我与圆紫大师”系列、加纳朋子的驹子系列等“日常之谜”经典名作尚未在大陆出版过,但米泽穗信的“古典部”系列已因其动画化而为国内的推理迷所熟知。收录于“午夜文库”的相泽沙呼的《废墟中的少女侦探》,也是一部极其正统的校园“日常之谜”。
这一类小说,在许多见惯了血腥场面的推理迷看来,未免寡淡了些。但实际上,除去少数甜腻的治愈系作品,大多数“日常之谜”名作中渗透出的恶意也好,余味的糟糕程度也好,绝不亚于那些“出人命”的推理小说。
我时常觉得,可以套用一些我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哲学理论,把推理小说分为两个类型。传统的推理小说往往是从客观证据到客观结论,展现给读者的是一种“主客体关系”(Subjekt und Objekt)。这类小说的巅峰无疑是以“国名”“悲剧”系列为代表的埃勒里·奎因的前期作品。也有另一类推理小说,推理与悬念的重点不在于Who与How之类的客观事实,而是要探究“动机”(Why)。这一类小说展现的是一种“主体间性”(Intersubjektivität),即侦探根据种种迹象和自身经验去推测、还原他人的想法。在对“主体间性”的探讨上,可能没有人比连城三纪彦和北村薰走得更远。
有不少“日常之谜”名作,将重点完全放置在“动机”上面。如北村薰最为人所称道的短篇《砂糖合战》,悬念只在于几个女高中生为什么拼命地往咖啡里加糖——唯一的谜题就是“为什么”。然而这样的处理方式,尽管有纯粹的美感,对于国内的读者来说又未免太冒进了。所以我在《天空放晴处》一篇里仍加入了一些有关Who和How的内容。也正因为我的保守,让这篇不到一万五千字的小说变得臃肿不堪。冗长的调查部分和装模作样的平面图,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篇传统的本格推理。当然,带着这种期待去阅读的人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恐怕,收录于本书的《樱草忌》和《天空放晴处》,若以本格推理的标准来衡量,都彻底失败了。我之前出版的两本长篇,从构造到内核都是最典型的“古典本格”。而《天空放晴处》算是勉强留下了构造,《樱草忌》就只剩下几处推理桥段了。本以为自己能做到“专己守残”,一辈子只写最传统的风格。然而写小说的人,终究只是灵感的奴隶。想到了可写的故事,又深知无法将它强行改造成本格推理,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写了下来。
我只希望这本书,能稍稍拓宽中国推理界的视野。“抑压推理”与“日常之谜”,译介尚少,本土的创作甚至连模仿、借鉴的阶段都尚未达到。至于对我的文风影响颇深的辻村深月、柚木麻子、宫下奈都、岛本理生等人的青春文学,虽未必能与“古典本格”顺利对接,却也未必不适合《樱草忌》这一类的故事。
如果中国的每一位创作者都只盯着国内外的畅销作家去模仿,只是一味堆砌商业元素,而读者又非“中国的东野圭吾”不读,那么中国推理将永远被人看不起。我从未想过成为畅销作家,也不打算为卖座付出最低限度的努力。只不过,凡是国外有、国内尚没有人挑战过的类型,我都想尝试一下,哪怕最终止步于尝试、只能写出缺乏完成度的试验品,也无所谓。唯有类型丰富了,种种偏见才能被打破,读者方能各取所需,作者也好发挥各自的优势。
最后需要澄清的是,我在书里说了不少国产青春文学的坏话,也不必对号入座。说实话我也只在十几年前跟风读过几本,到现在只剩下些模糊的印象。如今的青春文学想来已不同于我中学时代流行的那些。可惜我对青春文学的理解与接受能力,仍停留在穆齐尔与黑塞的那个年代,相比彻底的娱乐产品,更想读到些德奥式的“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
德奥文学的这一传统已被日本的同行们继承并本土化。也正是因为读了《糖果子弹》《再见,妖精》《告别世界的最佳方式》等一批由推理作家写下的青春文学杰作,我才感到《樱草忌》是个值得付诸笔端的故事。然后,真的动起笔来才发现,舍弃了烦琐的本格推理要素之后,自己的笔力终究撑不起十万字以上的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