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填饱肚子之后,他又开始昏昏欲睡,但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马蒂告诉他,这班车会在佐治亚停,然后在坦帕,最后到迈阿密,假如他们在找你,他们就会在那些地方找你。不过下一站是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即便是小镇,有人在蹲守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但卢克不打算去坦帕或迈阿密。混迹于大规模的人群之中有它的诱惑力,但城市越大,警察就越多,这会儿警察多半都收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孩被怀疑杀死了双亲。另外,理智告诉他,他的逃跑之旅只能告一段落了。马蒂没有告发他,那是他碰上了千年一遇的好运,指望还有人会包庇他,这无异于犯傻。
卢克觉得自己手里也许还有一张王牌。莫琳给他的小刀不知道丢在哪儿了,但U盘还在他身上。他不知道U盘里有什么,说不定只是充满负罪感的混乱忏悔,也许和她抛弃的孩子有关。这些在别人看来纯属胡言乱语。但里面也可能是各种证据和文件。
列车终于又开始减速了。卢克爬到门口,抓住车门保持平衡,然后探出头去张望。他看见许多树木和一条双车道的沥青路,然后是住宅和建筑物的背面。列车经过一盏信号灯:黄色的。列车也许正驶近马蒂所谓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也许只是在减速等待另一列火车驶离前方的轨道。后者对他来说更有利,因为假如有个焦急的舅舅在这个小镇等他,那个人肯定会待在火车站。卢克在前方看见了金属屋顶闪闪发亮的仓库。仓库的另一侧是双车道公路,公路的另一侧还是树木。
你的任务,他对自己说,就是以最快的速度下车,然后钻进那片森林。记住,落地后要继续向前跑,免得一头摔在煤渣砖地面上。
他开始前后摇摆,手依然抓着车门,他聚精会神,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这就是马蒂说过的那个车站,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前方火车站的建筑物。屋顶褪色的绿色招牌上写着“迪普雷,西南车站”。
来,下车吧,卢克心想,我可不想见到什么舅舅。
“一——”
他向前荡去。
“二——”
他向后荡去。
“三!”
卢克跳了出去。他在半空中就开始奔跑,但当他的双脚落在轨道旁的煤渣砖地面时,身体还在以车速前进,而车速比他能跑出来的最高速度还要快一点。他上半身向前倾斜,双臂伸在背后以保持平衡,看上去像正在冲刺的百米运动员。
就在他以为自己能站稳而不是摔个大马趴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喊:“嘿,当心!”
他抬起头,看见仓库和火车站之间有个开着叉车的男人。在车站屋顶的阴影中,另一个男人从摇椅上起身,手里拿着正在读的杂志。这个男人大喊:“当心柱子!”
卢克看见了第二盏信号灯——这一盏闪着红色——的柱子,但他来不及放慢速度了。他本能地转过头去,企图抬起手臂,但胳膊只举到一半时,他就以全速奔跑的速度撞上了不锈钢柱子。他的右半边脸与柱子来了个亲密接触,受伤的耳朵首当其冲。他向后弹出去,摔在煤渣砖地面上,连忙翻滚远离铁轨。他没有失去意识,但意识变得迟缓,天空一忽儿飘远,一忽儿移近,一忽儿又飘远。他觉得一股暖流正顺着脸颊流淌,他知道耳朵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我饱受折磨的可怜耳朵啊。内心的声音对他尖叫,命令他爬起来,快跑向森林,但听见和听从是两码事。他手忙脚乱地尝试爬起来,身体却不听话。
我的脑袋撞坏了,他心想。妈的,太他妈糟糕了。
开叉车的男人来到他身旁。卢克躺在地上,觉得男人有十六英尺高。男人戴着眼镜,反光的镜片使得卢克看不清他的眼睛。“天哪,小子,你他妈觉得你在干什么?”
“在逃跑。”卢克不确定在说话的是不是自己,但觉得应该是,“我不能让他们抓住我,请不要让他们抓住我。”
男人弯下腰。“别说话了,我根本听不懂。你那一下撞得太他妈重了,你像猪挨了刀子一样流血不止。来,动一动你的腿。”
卢克动了动双腿。
“现在动一动你的胳膊。”
卢克举起双臂。
从摇椅上起来的男人走到从叉车上下来的男人身旁。卢克尝试用自己新获得的心感能力去获取两人中某一个或两个人的想法,想搞清楚他们都知道什么。但他一无所获,读心术的引擎这会儿发动不起来。刚才那一下可能把他的心感能力都撞没了。
“蒂姆,他没事吧?”
“应该没事,希望没事。急救守则说不能随便搬动头部受伤的人,但我打算冒个险。”
“你们谁号称是我的舅舅?”卢克问,“还是两个都是?”
摇椅男人皱眉道:“你明白他在说什么吗?”
“不明白。我打算把他安置在杰克逊先生的里屋里。”
“我抬他的腿。”
卢克开始恢复神志了。事实上,他的耳朵帮了他一个忙。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想挖洞钻进自己的脑袋,躲在里面再也不出来。
“不,我能行,”叉车男人说,“他不重。你去打电话给罗珀医生,请他出个诊。”
“来仓库也算出诊吗?”摇椅男人说着哈哈一笑,露出泛黄的牙根。
“随便你。去吧。用车站的电话。”
“遵命。”摇椅男人向叉车男人行了个半吊子的军礼,然后转身离开。叉车男人抱起卢克。
“放我下来,”卢克说,“我能走路。”
“真的能行?咱们先试试看。”
卢克站在那儿摇晃了一会儿,最终总算站稳了。
“孩子,你叫什么?”
卢克想了想,不确定该不该说,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所谓舅舅。他看上去挺好的……不过,异能研究所的齐克看上去也挺好的,尤其是当他难得心情愉快的时候。
“你叫什么?”他反问道。
“蒂姆·贾米森。来吧,至少别在太阳底下晒着了。”
25
诺伯特·霍利斯特,破败旅馆的老板,他的旅馆之所以还能营业,靠的就是他为异能研究所担任外联人员的月度津贴。在用车站的电话打给罗珀医生之前,他先用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今天清晨,正是这个号码联系了他。当时他很生气,因为来电打扰了他的好梦,但此刻他很高兴。
“那孩子,”他说,“在我这儿。”
“稍等,”安迪·费洛斯说,“我给你转接。”
短暂的沉寂过后,另一个声音问:“你是霍利斯特?在南卡罗来纳的迪普雷镇?”
“正是。你们在找的孩子刚从一列货车上跳下来,撕烂了半只耳朵。找到他是有奖金的,对吧?”
“对。要是你能确保他待在镇上,奖金还不止那一笔。”
诺伯特大笑。“哦,我认为他会留下的。他撞上了信号灯的柱子,撞傻了。”
“你给我盯牢他,”斯塔克豪斯说,“每小时向我报告一次。听明白了?”
“就像情况通报。”
“对,就像那样。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第7章 地狱在这里
1
蒂姆领着流血不止的孩子穿过克雷格·杰克逊的办公室,男孩看上去依然晕乎乎的,但坚持要自己走路。克雷格·杰克逊是迪普雷仓储公司的老板,他住在附近的邓宁镇上,五年前他离了婚,因此办公室后面那个有空调的宽敞房间就成了他的别院。杰克逊这会儿不在,蒂姆并不觉得奇怪。碰到9956次列车停靠而不是径直驶过的日子,克雷格往往会出去躲清静。
他们经过小厨房(有微波炉、电磁炉和小水槽)和生活区(一把安乐椅放在一台高清电视前),《花花公子》和《阁楼》杂志上的古老插页俯视着一张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行军床。蒂姆想让孩子躺在床上等医生来,但男孩摇摇头。
“坐椅子。”
“你确定?”
“嗯。”
男孩坐下,椅垫发出疲惫的呼哧一声。蒂姆在男孩面前单膝跪下。“所以你叫什么?”
男孩怀疑地看着他。血已经止住了,但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右耳更是一塌糊涂。“你在蹲守我吗?”
“我在等火车。我每天上午在这儿工作。9956次列车停靠的时候,我会待得比较久。所以你叫什么?”
“刚才的另一个人是谁?”
“别再问我了,除非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男孩想了想,然后舔舔嘴唇,说:“尼克。我叫尼克·威尔霍尔姆。”“好吧,尼克。”蒂姆做出表示和平的手势,“你看见了几根手指。”
“两根。”
“现在呢?”
“三根。另一个人,他声称他是我的舅舅吗?”
蒂姆皱眉道:“他叫诺伯特·霍利斯特,是镇上旅馆的老板。就算他是任何人的舅舅,我也不知道。”蒂姆竖起一根手指,“跟着手指看。让我看见你的眼睛在转动。”
卢克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左右转动,然后上下转动。
“看来你的脑袋伤得不严重,”蒂姆说,“至少希望是如此。尼克,你在躲什么人吗?”
男孩露出惊恐的神色,想从椅子上起身。“谁告诉你的?”
蒂姆轻轻地按住他。“没人。我看见一个男孩从火车上跳下来,他身穿脏兮兮的破衣服,还有一只耳朵被撕得血肉模糊,我就会瞎猜他在逃跑。所以你在躲——”
“你们在嚷嚷什么?我听见……哎呀,我的老天爷,这个孩子怎么了?”
蒂姆扭过头,看见了孤儿安妮·勒杜。她肯定是刚好在车站后面的帐篷里。她经常在中午时分钻进帐篷打盹,尽管车站外的温度上午十点就已经二十九摄氏度了,但安妮还是穿戴着蒂姆所谓全套的墨西哥行头:披肩毯、宽边帽、稀奇古怪的手镯和捡来的牛仔靴,牛仔靴的接缝已经开了线。
“这位是尼克·威尔霍尔姆,”蒂姆说,“他从天晓得的什么地方来到咱们美好的小村庄做客——跳下9956次列车,一头撞在信号灯的柱子上。尼克,这位是安妮·勒杜。”
“很高兴认识你。”卢克说。
“谢谢,孩子,我也很高兴。蒂姆,是信号灯的柱子扯掉了他的半只耳朵吗?”
“我觉得不是,”蒂姆说,“我也很想听他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你在等那班列车进站吗?”男孩问她。他似乎异常执着于这一点。也许是因为那一下撞坏了他的脑袋,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除了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重临,我什么都没在等,”安妮说,她扫视了一圈,“杰克逊先生墙上的画片太下流了,我一电也不吃惊。”她把“一点”说成了“一电”。
就在这时,一个橄榄色皮肤的男人走进房间,他在白衬衫和黑领带外套着工装背带裤,脑袋上歪戴着一顶铁路工人的条纹帽。“你好,赫克托。”蒂姆说。
“你好。”赫克托说。他扫了一眼安乐椅上那个满脸是血的男孩,没有流露出多少兴趣,然后望着蒂姆,说:“我的副手说车上有两台发电机是你的,还有一堆草坪拖拉机、大约一吨罐头食品、一吨农产品。蒂米,我的好兄弟,我已经晚点了,要是你不赶紧卸货,就干脆让这个镇子的车队去不伦瑞克拉东西好了。”
蒂姆站起身。“安妮,你能替我陪着这位年轻人吗?医生很快就会来的。我要去开一会儿叉车了。”
“我能应付。万一他忽然抽搐起来,我就往他嘴里塞东西。”
“我才不会忽然抽搐起来呢!”男孩说。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安妮说得云里雾里的。
“孩子,”赫克托说,“你是扒我的车来到这儿的?”
“是的,先生。对不起。”
“嗯,既然你已经下车,那就和我没关系了。后面就是警察的事了。蒂姆,我知道你这儿有状况要处理,但货物不等人,所以你赶紧去帮我这个忙吧。你该死的手下都去哪儿了?我只看见一个人,而且还在办公室里打电话。”
“那是开旅馆的霍利斯特,我看他可什么货都卸不了。除了他肠子里的东西,是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
“下流。”孤儿安妮说,也许她是在说杂志插页,她还在打量那些画片。
“比曼两兄弟早该来了,但那两个靠不住的小子似乎也晚点了。就像你。”
“唉,老天,”赫克托摘掉帽子,用一只手揉他浓密的黑发,“我讨厌沿途送货的活。在威尔明顿也耽搁了时间,一辆该死的雷克萨斯在运输车上卡住了。好了,咱们快点去干活吧。”
蒂姆跟着赫克托走向房门,但他忽然扭头问:“你其实不叫尼克,对吧?”
男孩想了想,然后说:“暂时就叫这个。”
“别让他乱动,”蒂姆对安妮说,“他想跑,你就喊我一声。”他转向满脸是血的男孩,男孩看上去既弱小又疲惫。“等我回来,咱们要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男孩思考了片刻,然后疲惫地点点头。“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2
两个男人离开后,孤儿安妮在水槽底下的篮子里找出两块干净的抹布。她用凉水打湿抹布,一块完全拧干,另一块拧到半干。她把完全拧干的那块递给卢克。“敷在耳朵上。”
卢克照她说的做。一阵刺痛。她用另一块擦掉他脸上的血,温柔的动作让卢克想到了母亲。安妮停下来,问他——带着同样的温柔——为什么哭。
“我想我妈妈了。”
“哎呀,她肯定也在想你。”
“除非意识在死后还能继续存在。我很愿意相信,但实际证据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继续存在?那是当然的了。”安妮走到水槽前,冲掉那块抹布上的血,“有人说灵魂对尘世的事不再有任何兴趣,就像我们不在乎蚁丘里的蚂蚁在干什么,但我不属于这种人。我认为它们还在关注我们。孩子,我对她的过世感到惋惜。”
“你认为他们的爱也会继续存在吗?”这个想法很傻,他自己也知道,但这是比较好的那种。
“当然了。孩子,爱不会随着肉身而死去。你那么想就太荒谬了。她去世多久了?”
“也许一个月,也许六个星期。我都不记得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了。他们被谋杀了,我遭到了绑架。我知道这听上去很难让你相信——”
安妮继续擦他脸上的血污。“假如你是知情者,那就没那么难了。”她点了点帽檐底下的太阳穴,“他们开着黑色车辆来来去去吗?”
“不知道,”卢克说,“但就算是,我也不会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