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是有一部分的他确实希望如此。
他睁开眼睛,想摆脱这些画面。但橙汁扎杯的画面非常顽固,无论如何也不肯滚蛋……这时,他在新装进车里的板条箱和小型引擎设备之间的空地上看到一些东西。刚开始他以为是从门缝照进来的月光在戏弄他的眼睛,或者纯粹是他的幻觉,然而他眨了两次眼睛,那些东西依然在,他从割草机的座位上跳下来,爬了过去。在他的右侧,月光照耀下的田野在车门外飞快掠过。离开丹尼森河湾镇时,卢克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这样的画面中,但此刻他无心欣赏外面的世界,他只能看见棚车地板上的东西:甜甜圈的碎渣。
其中有一块比碎渣要大一点。
他首先捡起那块大一点的吃掉,然后舔湿大拇指,用大拇指沾起比较小的几块。他担心最小的碎渣会掉进地板缝隙,于是他趴下去伸出舌头,把它们舔干净了。
21
现在轮到西格斯比夫人去里屋的沙发上打盹了,斯塔克豪斯关上门,免得电话铃声——座机和他的盒式电话——打扰了她。两点五十分,费洛斯从电脑室打给他。
“9956次列车离开里士满了,”他说,“没看见男孩。”
斯塔克豪斯叹了一口气,揉着下巴上扎人的胡子楂。“好的。”
“真可惜,不能让列车停进一条侧线,然后对其进行仔细的搜查。这样就能一次性解决他到底在不在车上的问题。”
“真可惜,全世界的人不能一起手拉着手高唱《给和平一个机会》。车到威尔明顿是几点钟?”
“应该是六点。要是他们开得快,大概会早一些。”
“咱们在威尔明顿有几个人?”
“现在有两个,还有一个正在从戈尔兹伯勒赶过去。”
“他们最好别表现得太紧张,明白吗?紧张会引起怀疑。”
“我觉得他们没问题的。故事编得很好——少年离家出走,家人非常焦急。”
“他们最好别出问题。有进展就告诉我。”
亨德里克斯医生走进办公室,他连门都没敲。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衣服上全是褶子,头发像铁灰色的羽毛似的根根竖起。“有消息吗?”
“还没有。”
“西格斯比夫人在哪儿?”
“正在休息,她累坏了。”斯塔克豪斯在她的椅子里向后靠,然后伸了个懒腰,“狄克逊那小子没进过水箱,对吧?”
“当然没有。”这个念头像是冒犯到了驴金刚,“他不是粉色儿童。绝对不是粉色儿童。他的BDNF水平太高了,冒险毁了他这样BDNF水平高的孩子简直是发疯。也没必要去拓展他的能力,可能性很小,尽管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西格斯比会砍了我的脑袋。”
“她不会的,今天让他进水箱。”斯塔克豪斯说,“给我淹那个小杂种,直到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然后再多淹几次。”
“你是认真的?他是无价之宝!我们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强的心感显性儿童了!”
“就算他能在水面上行走,放屁能崩出来闪电来,我也不在乎。他帮助埃利斯逃跑。等希腊佬返岗,就立刻派他去处理那小子。他喜欢送孩子进水箱。叫齐克别弄死他,我当然知道他有多宝贵,但我要他体验一下痛苦,只要他还有记忆力,就不可能忘记,然后送他去后半区。”
“但西格斯比夫人——”
“西格斯比夫人完全同意。”
两个男人扭头去看。她站在办公室和私人住所之间的门口。斯塔克豪斯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看上去像是见了鬼,但这还不足以形容她的模样。她看上去就像一个鬼。
“丹,照他说的做。就算毁了他的BDNF也无所谓,他必须付出代价。”
22
列车再次启动,卢克想起他祖母唱过的一首歌,唱的是《午夜列车》吗?他不记得了。甜甜圈的碎渣除了越发刺激他的饥渴外毫无用处。他的嘴巴仿佛一片荒漠,而舌头是其中的一个沙丘。他试着打个盹,但睡不着。时间慢慢流逝,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最终破晓前的天光照进了车厢。
卢克在晃动的地板上爬到门缝前向外张望。他见到了树木,以杂乱散布的次生松树为主,他还见到了小镇和田野,然后又是树木。列车驶过高架铁桥,他渴望地看着桥下的河水。这次他想到的不是一首歌,而是柯勒律治。水啊水,到处都是水,卢克心想,棚车的地板确实萎缩了。水啊水,到处都是水,却没有一滴能解我焦渴[1]。
河水很有可能受到过污染,他对自己说,然而他知道就算受到过污染,他还是会照喝不误。直到他的肚子鼓起来,要是呕吐就更好了,这样他可以再多喝几口。
就在红热的太阳升起来之前,他在空气中闻到了咸味。此刻在列车外掠过的建筑物不再是农庄,而是以仓库和古老的红砖厂房(窗户用木板钉死)为主。逐渐变亮的天空映衬着塔吊的身影,飞机在不远处起飞。列车贴着一条四车道的公路行驶了一段时间。卢克看见公路上轿车里的人,他们除了一天的工作之外没有其他需要忧虑的。他还闻到了泥滩、死鱼或两者掺杂的气味。
只要死鱼没长蛆我就能吃下去,他心想。就算长蛆说不定也行。按照《国家地理》的说法,蛆是动物性蛋白质的优质来源。
列车开始放慢速度,卢克缩回他的藏身之处。他所在的棚车经过岔口和道口,又是好一阵铿锵震动。列车终于停下了。
时间还很早,但这个地方已经很繁忙了。卢克听见卡车的声音,听见人们有说有笑。便携音响或卡车上的收音机在放坎耶的歌,心跳般的低音逐渐高亢,继而消散。另一条车轨上有个车头经过,留下柴油的怪味。随着车厢加入编组和从列车中脱钩,卢克感觉到了几次剧烈的震动。有男人用西班牙语吼叫,卢克听见了几句脏话。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了,感觉像一小时,其实也许只有一刻钟,又一辆卡车向“南方快运”的车厢倒车。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把车门拉到底。卢克从旋耕机和草坪拖拉机之间的缝隙向外看。男人跳进棚车,在卡车和棚车之间架起不锈钢坡道。这次来了四个工人,黑人、白人各两名,个个都膀大腰圆、浑身刺青。他们放声大笑,说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听上去很像卢克在老家从BUZ'N 102电台里听到的乡村歌手。
一个白人说他昨晚和一个黑人的老婆去跳舞了,然后黑人假装要揍他,白人假装踉跄后退,却一屁股坐在卢克不久前重新码好的舷外发动机箱子上。
“别闹了,别闹了,”另一个白人说,“我赶着去吃早饭呢。”
我也想,卢克心想。老天在上,我也想。
他们把“科勒”板条箱装进卡车,卢克觉得这一幕像是在重播上一站的情形。他不禁想到埃弗里说他们在后半区逼着孩子们看电影,于是光点再次出现——肥硕巨大的光点。棚车的车门在轨道中猛地一抖,像是要自己关上。
“哇!”另一个黑人叫道,“谁干的?”他探头张望,“呃,没人。”
“闹鬼了,”假装要揍白人的黑人说,“别闹了,别闹了,快干活吧。站长说这班车晚点了。”
还没到线路的终点,卢克心想,到时候我肯定已经饿死了,没错,但也许我会先渴死。他读到过一个人不喝水至少能坚持三天,然后会陷入昏迷并最终死亡,然而他觉得自己恐怕坚持不了那么久。
四名工人把所有板条箱装进卡车,两个大的除外。卢克等待着他们开始搬运小型引擎设备,然后他们就会发现他。但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把坡道收回卡车车厢里,并重新关上了棚车的车门。
“你们先走,”一个白人说,就是先前开玩笑说和黑人老婆跳舞的那个白人,“我去守车拉个屎。都快出来了。”
“别偷懒,马蒂,再憋一会儿嘛。”
“憋不住了,”白人说,“这一坨太他妈大了,拉完了我得从顶上爬下来。”
卡车启动并离开。接下来的几秒钟一片寂静,然后那个叫马蒂的白人爬上棚车,二头肌在无袖T恤中伸展。卢克以前最好的朋友罗尔夫·德坦会说那叫“枪上了满膛”。
“行了,小歹徒。我坐在箱子上的时候就看见你了。你可以出来了。”
* * *
注释:
[1]出自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
23
卢克待在原处没有动弹,心想只要他保持绝对的静止和绝对的安静,男人就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后自行离开。但这种想法很幼稚,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早就不是了。于是他爬了出来,试着起身,但他双腿僵硬,脑袋轻飘飘的。要不是白人一把抓住他,他会一头栽倒在地。
“天哪,孩子,谁撕掉了你的耳朵?”
卢克试着说话。刚开始他只发出了喑哑的怪声,他清了清喉咙后,再次开口:“我遇到麻烦了。先生,你有吃的东西吗?还有喝的。我饿极了,也渴极了。”
马蒂目不转睛地盯着卢克残缺的耳朵,从口袋里掏出半卷救生圈牌薄荷糖。卢克一把抢过去,撕掉包装纸,把四颗糖塞进嘴里。他本以为自己的唾液已经干涸,被他饥渴的身体全部吸收了,但唾液像喷泉似的涌了出来,糖分像炸弹似的在脑袋里爆开。光点短暂地重新浮现,飞快地掠过男人的面部。马蒂扭头张望,像是感觉到有人在他背后爬上了车厢,然后他转过来继续看着卢克。
“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卢克说,“记不清楚了。”
“你在车上待了多久?”
“一天左右。”应该只有这么久,但感觉起来要长得多。
“一直从北方佬那儿来的?”
“对。”缅因州对南方人来说无疑是北方佬的领地,卢克心想。
马蒂指着卢克的耳朵说:“是谁干的?你老爸?后爹?”
卢克瞪着他,忽然警觉起来。“谁……你怎么会这么想?”然而即便他在目前的状态下,答案对他来说依然显而易见,“有人在找我。上次停车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有几个人?他们说什么?说我离家出走?”
“没错。你舅舅,他带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赖茨维尔海滩的警察。他们没说具体原因,只说你从马萨诸塞州离家出走。要是真有人从那儿逃跑,我也能理解。”
蹲守他的人里有警察,这一点吓坏了卢克。“我是在缅因上车的,不是马萨诸塞,另外,我的父亲死了,还有我的母亲。他们说的全是谎话。”
白人思考了片刻。“所以小歹徒,是谁把你的耳朵弄成那样的?寄养家庭的浑球?”
与真相不远了,卢克心想。对,他待的地方也算某种寄养家庭,统治者确实是一群浑球。“情况很复杂。但是……先生……要是他们见到我,就会抓我回去。假如他们身边没有警察,也许不能这么做,但他们带着警察。他们会把我带回到他们对我做出这种事的地方。”他指着耳朵说,“求你别告诉他们。求你了,就让我待在车上吧。”
马蒂挠挠脑袋。“我说不准。你是个孩子,而且情况一团糟。”
“要是被他们带走,我的情况会更糟糕的。”
相信我吧,他用全部力量想道,相信我吧,相信我吧。
“呃,我说不准,”马蒂重复道,“老天在上,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那三个家伙的脸色。他们看上去紧张兮兮的,包括那个警察。另外,你眼前这位老哥尝试了三次,才成功离家出走。我第一次离家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
卢克没说话。至少马蒂的方向是对的。
“你要去哪儿?你心里有数吗?”
“一个我能找到食物和水的地方,然后认真思考。”卢克说,“我必须好好想一想,因为没人会相信我打算告诉他们的事情,尤其是当它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
“马蒂!”有人喊道,“快出来,哥们儿!除非你想搭车去南卡罗来纳!”
“孩子,你被绑架了吗?”
“对。”卢克说着忍不住哭了,“那些人……声称是我舅舅的人,还有警察……”
“马蒂!擦干净屁股,快下车!”
“我说的是实话,”卢克斩钉截铁地说,“假如你想帮助我,就放过我吧。”
“唉,妈的。”马蒂朝棚车外吐了口唾沫,“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你的耳朵……那些人,你确定他们是坏蛋?”
“最坏的那种。”卢克说。最坏的那些人其实还没追上来呢,但他能不能继续待在车上完全取决于这个男人决定怎么做。
“你知道你这会儿在哪儿吗?”
卢克摇摇头。
“这儿是威尔明顿。这班车会在佐治亚停,然后在坦帕,最后到迈阿密。假如他们在找你,发了全境通缉令、安珀警报或天晓得的什么东西,他们就会在那些地方找你。不过下一站是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你或许——”
“马蒂,你他妈在哪儿?”叫声更近了,“别他妈磨蹭了。我们要走了。”
马蒂又怀疑地打量了卢克一眼。
“求你了,”卢克说,“他们把我泡在水箱里,险些淹死我。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
砾石地面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马蒂跳下去,把车门拉到四分之三关闭的位置。卢克爬回小型引擎设备后面的小窝里。
“你不是说你去拉屎了吗?待在这儿干什么?”
卢克等着马蒂说“有个孩子躲在棚车里,因为不想和舅舅回家,就给我编了个疯狂的故事,什么他在缅因州被绑架,被人塞进水箱险些淹死之类的”。
“我完事后来这儿看一眼久保田手扶拖拉机,”马蒂说,“我家割草坪的那玩意儿快坏了。”
“行了,走吧,列车不等人。嘿,你没在附近看见一个男孩吧?他在北边跳上车,说不定觉得威尔明顿是个好去处呢。”
那人停顿了片刻。然后马蒂说:“没看见。”
卢克一直往前倾身坐着。听见马蒂这么说后,他向后靠在车厢的壁板上,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后,9956次列车猛地一抖,不多不少的一百节车厢像是打了个寒战。调车场在车厢外掠过,刚开始列车很慢,随后逐渐加速。信号塔的阴影扫过棚车的地板,然后又一个影子出现了。是一条人影,然后一个油渍斑斑的纸袋飞进车厢,落在地板上。
他没看见马蒂,只听见他的声音:“祝你好运,小歹徒。”然后那个人影就消失了。
卢克从藏身处爬了出去,耳朵没受伤的那一侧脑袋撞在骑乘式割草机的外壳上,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天堂就在那个纸袋里,他能闻到。
天堂是一个奶酪香肠松饼、一块女主人牌水果派和一瓶卡罗来纳甜心泉牌饮用水。卢克用上了全部的意志力,这才没有一口气喝完那十六盎司矿泉水。他留下了四分之一,放在地上,然后像触电似的拿起来,拧上瓶盖。要是列车忽然拐弯,水洒在地上,他肯定会当场发疯。他五大口吃完了香肠松饼,然后又喝了一口水。他舔掉手掌上的油脂,拿着水果派和水瓶爬回小窝。他乘着“海军监狱号”沿河而下看过星空之后,第一次有了人生也许值得一过的感觉。尽管他并不怎么相信上帝,他觉得支持上帝不存在的证据似乎略微强于支持其存在的证据,但他还是开始祈祷了,但不是为他自己。尽管至高力量的存在极为可疑,但他还是向上帝祈祷,祈祷上帝保佑那个叫他“小歹徒”并把棕色纸袋扔进车厢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