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也和大伙儿兄弟相称。”
“嗯,那啥,主要是我不知道叫你什么啊?只知你姓兰,排行老三。”
兰三一噎:“小弟名讳上敏下行,家里人希望我讷于言、敏于行,果然,我生了个话痨性子,动手比谁都快,才把自己坑进大牢里。”
“哈哈哈,敏行兄弟就是风趣。你还没说大当家的以前是干啥的呢?”
兰敏行腹诽,我比你还好奇,她这一身本事怎么来的。只是他也不能不说,刚交换姓名改了称呼,若是闭口不言或者敷衍,岂不让冯大哥以为自己没有诚意。
“我哥以前在衙门做事。”嗯,知府衙门也是衙门,后宅和前衙连在一起,含混些也能这么叫吧。
老冯想得就多了,原来以前大当家的是官啊!怪不得!你看,会舞文弄墨,能骑马射箭,对野外行军也是通的,这至少是个儒将啊。再想想他们遇上的三省流域泄洪惨事,可知
朝廷腐败糜烂,大当家的肯定是不肯同流合污,挂冠离去的好官啊,和戏文上写的一样。再看看大当家的对三公子的照顾,咱有一说一,三公子现在看上去的确不错,可他出发
之前也打听过他是怎么进去的,的确少年鲁莽。如今被大当家的调教得有模有样,说明大当家的本事、心性都不差。兰家商贾富豪,大当家的即便是旁支也是他们想不到的富贵
。混了半辈子江湖,好不容易遇上个本事、心性、家世都不差的,不抱大腿还等什么呢!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两个差役间,熄灯后,老林小声嘀咕:“咱们可是领俸禄的人,对三公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极限,你怎么还掺和得更深了呢?不如学我,就跟着大多数
人,随大流、混日子,咱们可不是镖队的人。况且,你还和我分开了,这要是大当家的有个什么想法,咱们连援手都找不到。”
老莫轻笑,反问:“大当家要宰了你我,咱等得到援手吗?”
老林沉默,一路行来,也有山匪恶霸,大当家的身手、智谋他们是见过的,宰他们的确就如杀鸡一般容易。
“一路上我也想清楚了,大当家的不是滥杀之人,有本事有手段,咱们跟了不亏。与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只看这泄洪的事情,朝廷对官老爷们掌控力度弱了啊。”这和自己
铺子生意一样,有管事勾结贪污,只能说明东家不行。若是东家有壮士断腕的决心,那还有救。可朝廷对官员的宽容,他们这些身处其中的吏胥最明白。那么,朝廷崩盘恐怕不
远。运气好遇上个明主,不投奔难道等死吗?老莫静静想着以往父亲常教导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有人能科举做官,他们就只能世世代代做吏胥?若他跟对了
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日后也要成为老莫家祠堂里最显眼的那个牌位,光宗耀祖,享受子孙香火。
当然,这些话老莫不会对老林说,再是几十年的交情,这样要命的话也不能宣之于口。
而老林是个真正没主意的,听老莫这么说,他就顺理成章自我说服,“是啊,大当家的人不错,我安分守己,总能保平安。”
景华找了个家书坊,偷用他们的印刷设备。这书坊已经关门大吉,几天功夫,足够那队扶老携幼的逃难者透露足够的消息,百姓有百姓的智慧,如今人人屯粮、个个机警,大街
上除了清早开一阵早市,其他无关民生的铺子都关了,书坊是关得最早那一批。
景华打听得知书坊的主人已经包袱款款住进了乡下守卫森严的大宅,就大大方方开了书坊的门,大白天的也不避人,偶尔有人问起,就说是自己盘下来的,要改成客栈,做吃食
生意云云。说的跟真的一样,如此,他们白天在里面弄出多大的动静,街坊邻里也不乐意来管。尤其在这时候,暴风雨前的宁静,嗅觉灵敏的都已经关门闭户,不问俗事。
老冯是个新手,虽认的几个常用字,但真干不来印刷的细致活,他们要的量又大,景华难免加班,给自己干活儿总是顾不上准点下班,这不就晚了。
反应过来,天色已经暗沉,收拾好东西锁门出来,暮色四合,街道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景华没有拿灯笼照明的习惯,她没有夜盲症,晚上也能视物。从后街巷子里穿出来,景华听到了兵器碰撞的声音。
鸟鸣山更幽,兵刃之声令黑夜更显寂静,那些粗重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
景华一个闪身隐入墙角,偷看那些蒙面人追杀一个身形单薄的青年。
这种身法?景华凝神,那些追杀的人有很浓的军旅气息,一个人经历全都印刻在他的行动上,这种干净利落、配合有序的风格,与县衙围攻的人何其相似。
可惜街上没有路灯,月光也不足以照明,附近街道的百姓瑟瑟躲在屋里,宁死不肯多管闲事。
景华犹豫,该不该救?
就在此时,那人喊了一句:“走狗鹰犬,不得好死!”
行了,确定了,还是同一件事,不知那些沆瀣一气的官员,又抓出哪个倒霉的知情人。
景华从后方潜行过去,利落一匕首秒了一个人,顺手捡起他的长刀。一寸长一寸强,景华直接弃了匕首,捉刀与那些人厮杀起来。
景华的武功不必说,高明的技巧完全弥补了身体力量不足,这些人也不是高手,不足为惧。
满地尸体,血腥味开始蔓延,景华慢慢走过去,对被追杀者伸出手,表示自己无害。
那人也会意,抱拳低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景华一把搀起那人,先给他简单止血,保证不会一路滴落血迹成为指路线索,才扶着他离开。
其他地方都不安全,只能扶去书坊。
景华封了门窗,点起油灯,被救那人瞟到桌上散落的文字,“恩公?”
“什么?”景华回头,那人低低笑了起来,“恩公救我们兄弟两次了。”
“王象?”
“是,恩公好记性,正是王象。”
哦,哦,王家猛兽兄弟中的小四象。
事出突然,景华没有面罩、面纱,容貌已经暴露在小四象面前,也不再扭捏,问道:“怎么回事儿?你兄长们呢?”
“几位哥哥护着族人,我引开追兵,不想高估了自己。”小四象苦笑一声,“多亏恩公援手,不然我就要和弟妹们团聚了。”
原来你们还有族人啊!上次可没透露这些消息。
景华颔首,重复那天在王家的程序,烧热水、找上药、包扎,然后平铺直叙:“一路我注意清扫痕迹,天亮之前不会有人找到这里。你休息一晚,明早离开吧。”
小四象轻笑,还是这种冷漠风格,一点儿都没掩饰不想掺和的决心。可是,已经搅进来了啊!
小四象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恩公高义,这些是从县衙盗出的证据吧。恩公可是想飞单传信,让本地百姓都知道这事?”
“是又如何?”景华挑眉。
“王某不才,向恩公请命,不如由我来投书。我知道镇上哪些人识字,哪些人能把消息传出去。本府之类其他县的情况,我也清楚,我王家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总比恩公便宜行
事。”
“为何帮我?”
“我在帮自己。”
第223章 宠妾的出路11
“可以。”景华思考片刻就同意了。“我已印制出足够铺满全府的量,你休息两天,就可以行动了。若是能在五天之内把消息传出去,尽早形成舆论压力,也能逼迫朝廷早日做
出处置。”
小四象都有些怔愣,笑道:“王某必不负所托!”
“那你在这里养伤,不必外出,每天我会来送饭的。”景华简单交代两句就要走,小四象连忙唤住她,问道:“恩公就如此相信我?”
当然不是!虽然景华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判断出小四象被追杀不是演戏,可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古人有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与你们兄弟,便是那倾盖如故。”景华轻笑,我是自信自己的实力,无论在什地方,什么处境都能如鱼得水。
小四象郑重抱拳,承诺:“必不负所托。”
这句话他之前说过,如今再说,更显真诚。
景华把遇小四象的事情告诉了兰三、老蒋、老冯和两个差役,叮嘱他们更加注意安全。若小四象真如他所说那么了解本地,那他们的存在不是秘密,搬到哪里都无法真正隐藏行
踪,还不如就原地住着。民宅已经被租下来改造过了,真有什么问题,也能据势守一会儿。
小四象说到做到,不过五天,真的让流域沿河府州县沆瀣一气,泄洪到民居、民田,淹死大量百姓的消息传扬开来。加上陆续、零丁有人逃出,相互印证,窗户纸一朝捅破,这
个消息终于不再是秘密。
有这功劳做投名状,小四象被景华引入镖队,作为合作伙伴介绍。
与众人相互见礼过后,小四象问起景华的打算:“若只在本地流传,民意传不到圣天子耳中,恐还要另外想个办法。”
兰三看了眼景华,答道:“之前我哥想进京。”把景华那套说来朴素,实际炫目无比,无人能够作的主意说来出来。
小四象摸着还没长出胡须的下巴沉吟,道:“若恩公不弃,王某可助一臂之力。我家世代吏胥,小时候曾跟着父亲一同押送赋税秋粮入京,线路都还记得,大哥年纪最长,记得
最清楚。只是若要利用京中官员争斗为乡亲们报仇,我就没主意了。”
“这我能办。”景华轻描淡写带过,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只是我们只带账本、书信做证据,不够震撼。”
“震撼?”镖队习惯性面面相觑又出现了,兰三腹诽,她变化可真大,不仅从姐变成了哥,还开始不说人话了吗?
景华解释道:“咱们就这样拿着证据上告,显得平平无奇,无法吸引人的目光。你们瞧死刑犯游街的时候,他若是不唱一段慷慨戏词,不说几句狗屁不通的悔悟,看热闹的人都
要嫌无趣,多扔几块石头。人啊,就这样可悲,把旁人的悲欢当成热闹来瞧。咱们可以讽刺这些人的丑态,但不能否认这样的事情确实存在。”
“恩公有何高见?”
“编一段顺口溜,把这件事广泛流传出去。‘一万八千户,良民变水鬼。朱门膏腴肥,茅屋浮于水’之类的顺口溜,让说话艺人和戏班子全大晋搬演去,务必人人都能骂几句。
再有,上告的状词诉书都要事先写好,写给朝廷官员看的要文雅、要引经据典,写给百信看的务必要大白话,利于传播。我们的目的,是把全天下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我等都是
小民,没有千万同类小民做支持,就没有与富户豪族、高官巨贾争斗的资本。”景华客气得把手交握放在桌面上,说着非常不客气的话:“这些我能做。但我这里还有一件非王
兄弟不可的大事。”
“恩公只管吩咐。”小四象立刻抱拳,虽然心里打鼓,面上却非常镇定自若。
“万民书。清官离任有万民伞,重大冤情上告该有万民书。我对当地不熟,你却有族人,有亲朋故旧,联络的人越多越好,这些才是能呈到圣天子面前、实实在在的民心民意。
”
小四象也没有思考太久,利落应下。随后,各自去准备,景华把当地的事情交给兰三全权负责,让老蒋、老冯帮衬着。
“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兰三十分不放心。
“我教你这么久,也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你在这里任务也颇重,要维持当前大好局势,警惕贪官的报复,顺带照顾弟兄们的生计,非常不容易。你若能把这是办好了,也就历
练出来,能独当一面了。”
说的非常有道理,可兰三已经不是去年在牢里被随便忽悠的少年了,不会听着这些貌似委以重任的话,自豪感、责任感就油然而生,进而被套路。
“若真重要,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压阵。”兰三表示自己不是傻子,“肯定京城更重要,也更危险,你既然要磨练我,就该让我跟着去。”
景华扑哧一声笑了,扯了扯兰三脸颊上的软肉:“傻弟弟,你不会以为我是默默为你付出不求回报的圣人,或者明明是为了你好却要故意说狠话的悲情英雄吧?想多了啊,我只
说嫌弃你而已。就你现在的水准,带上才是拖累。既然危险,更不能带你这拖油瓶。”
准备万民书耽搁的近十天,景华带着王家猛兽兄弟团中的大虎子和小四象赶赴京城。
二豹子有伤在身,三熊子就是族里唯一能扛大旗的领头人,这两人留在家里镇守。大虎子如此安排,还有自己的私心,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京的,那么多亲人、族人、素不相
识的人,哭喊声萦绕耳边,冤情未雪,大仇未报,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怎么能坐视不管。可王家只有他们四兄弟,大虎子自己不惧怕舍身成仁,小四象是智囊,也不能缺席,大
虎子就把二弟、三弟留下,至少给老王家留了条根。
如此想着,大虎子在路上对小四象极尽照顾,小四象都不好意思了,避着景华道:“大哥,我伤都好全了,你别这样,让恩公看见,还以为我年纪小、不顶用呢!”
“胡说,阿象最聪明了。”大虎子也怕给恩公留下坏印象,照顾得更隐秘了。
景华羡慕他们兄弟情深,就没有误会,只是也不曾点破。
到了京城,官员勾结私自挖堤泄洪的事情已经传到天子和诸位部堂高官耳中,只是朝廷为派谁做钦差的事情还在争执,三熊子望眼欲穿的“戏文一样威武”的八府巡按还没走出
京城大门。
景华也是打着做生意的旗号来的,她只置办了一车货物,却堂而皇之的找上了京城有名的布庄。
“掌柜的可在,某带了蜀锦来,一车,寸锦寸金!”
大虎子和小四象扮作长随,跟在大豪身后。
有正经商人身份做掩护,景华又故技重施,偷印了不少传单在城里散开。被偷用材料的书房不敢伸张,深怕引火烧身。京城读书识字的人更多,引起的动静更大。尤其是国子监
的书生,听闻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情,已经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彻查。朝廷一直捂着的遮羞大被终于被无情掀开,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这装惨案。
涉及人数众多、案情尤为恶劣、民意极其沸腾,朝廷只用了半天,就议出了由都察院铁御史任钦差,从翰林、六部、三府司中挑选年轻能干事的青年官员,在官军的保护下,浩
浩荡荡往洪灾流域赶去。
当我们以为自己身处黑暗的时候,殊不知还有更深的深远凝视着你。
三法司,朝廷的风骨脊梁,以清廉忠直闻名于世的铁御史查回来的消息是:确有此事,但并不像流言说的那样严重。地方官泄洪有组织、有目的,非常合理,只是愚民无知,不
舍故土,因此丧生。
朝廷给的处罚,不过是砍了几个县令的脑袋,说他们牧守不力。
其他……再无其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朝廷,那些亲人泡胀的尸体就在眼前,他们血红色的眼睛就盯着自己。
“不行!我要去杀了这狗官!我要去告御状!”大虎子一拍桌子,桌上茶盏一抖,景华也条件反射跟着一抖。
第224章 宠妾的出路12
深夜,景华和大虎子一身靛蓝色短褐,包着头发,与御史府家丁区别只在一张蒙面巾上。深蓝色的衣裳在夜里与黑色一样,飞快融入夜色中。
景华本打算像之前一样直扑中轴主院,却在翻入墙内之后,立刻意识到御史府不简单。有许多军士点着灯笼火把来回巡视,别说吃酒偷懒的仆妇,连视觉盲区都少。可在府外看
起来,御史府与往日、别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外松内紧,等着人自投罗网呢!
景华把大虎子安排在主院耳室,铁御史长随歇脚的地方,自己去府内转了一圈。
“如何?”大虎子把铁御史的两个长随打晕放在床上,小声问刚打探敌情回来的景华。
“整个府邸都是军士,不知抓了多少我们这样的人。内院没有女眷,打扫的仆妇看着也颇为健硕,即便不通武艺,至少有把子力气。”
“那把这两人弄醒,审问清楚。”大虎子建议道。
景华却摇头,从腰间取下布包,取出一根金针,在两人颈后扎了几针,让他们陷入更深的睡眠。“何必问他们,直接问铁御史更好。”
景华取过一旁蒲扇,扇动着红泥小火炉,不一会儿,火炉上的水壶就开了。景华又从柜子里取出茶叶,一泡灰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茶到了火候,才和大虎子一起出门,躬
身弯腰,举托盘与肩齐,视线片刻不离开茶盏,标准的宫中奉茶侍者做派。
这座小院无人监视,只因外面已经布满天罗地网。
景华也不敲门,轻轻推开门扉,前脚掌先着地,软底布鞋走路无声,悄悄来到书桌前奉上茶盏,茶盏落桌,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身形也不曾挡着蜡烛的光亮。
铁御史正伏案写作,并未发现有人进来奉茶,等书写告一段落,伸手就碰触到最方便拿取的茶盏,也不在意,喝了一口,蓦然回头。
“先生好本事,如此悄无声息潜入御史府。”铁御史放下茶盏,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他不担心自己的性命,这人既然有如此本事,想杀他易如反掌,何必安静等
这么久,还泡这样见功夫的茶。你这一手茶艺,就不该称呼侠士,该用先生才对。“不知先生,所为何来?”
“本为杀你而来,这封奏疏救了你的命。”
铁御史桌前正摊着一封奏疏,写的正是此次调查三省流域泄洪一案真相。泄洪确有此事,百姓真的流离失所,没有愚民,也没有乱臣。若真是光明正大舍小家保大家,那些官员
为何不直说。不过是为了各自大族利益,相互勾结,未曾明令宣告,没有只言片语,趁黑夜、趁百姓不备,直接决堤,无数百姓葬身鱼腹,下游捞起的尸骨,停满整个县城。
铁御史是正经二甲进士,生平最大的特长就是写弹章,只是很久没有写得这么真情实感、义愤填膺,文字如匕首直刺人心,又入滔滔江水奔涌而下,令人望而生畏。
“既然知道真相,也有恻隐之心,怎么不上奏天子?”
“唉……”铁御史幽幽一叹,“本官在回程路上连上三道奏疏,无一批复,入京之后,直接被软禁在府邸,家眷不知所终,只有一封老妻手书。能如此做的,还能是谁?听闻本
官已经上了称病折子,那些奏折都不是本官上的,如今天下都唾骂老夫谄媚小人、颠倒黑白了吧?先生明白了吗?本官不惧一死,只怕死了都说不出真相。先生来了也好,这奏
折就交给先生了。”
铁御史落下自己的名字,又盖上官印,自嘲道:“陛下倒是放心,居然还让官印留在老夫手里。古有荀令君无汉禄可食而亡,今老夫不食官禄,亦无生机。只是可怜我才三岁的
小孙儿,他又何辜?若先生有余力,可否救我孙儿一救,就当,就当……罢了,老夫这是强人所难了。”
铁御史本想说就当他冒死揭露真相,写下这封奏折的报酬,可他身为御史言官,纠察百官是他的职责,朝廷出了这样的败类,本是他失职。如今他直谏君王,也不过本分,如何
能以此要挟,携恩图报。
景华把没糊封面的奏折叠成蝴蝶装,塞入怀中,才道:“铁大人不必如此悲观,您只当这是圣意,有没有想过,是有人从中作梗,令你和陛下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
“这不可能!宫中刘大伴亲传的旨意,外面守着的都是禁卫军,怎么可能不是圣意?先生遨游江湖,闲云野鹤,不知朝堂……”
“太子也行。”景华打断他,“若真是圣意,为什么不是总管太监高大伴,禁卫军副统领是太子良娣的伯祖父。刘大伴是江西人,与刘家连宗,猫耳朵胡同养着娇妻美妾、儿孙
满堂。谢家、王家、李家、彭家,出生勋贵,百年之内互结姻亲,势力庞大。当今皇后正出自王氏,太子天然站在勋贵一边。大人寒门出生,真的了解这些世家大族吗?”
铁御史目瞪口呆,当今世道如何,朝廷局势如何,即便是在朝官员也不是人人都能出这样的话,不是大员,不能如此清楚其中细情。可眼前的人是如此年轻,他能潜进来,武功
定然也不错,那么,他的身份呢?
“你是谁?”铁御史情不自禁问道。
“草民论政,一点愚见。大人还是想想如何解决泄洪一事吧。水是关不住的,人心同样,下游捞起的尸骨越来越多,真相如何,不是关一个御史、几个钦差能瞒住的。”
铁御史摇头,这样的政治水平,可不是草民。可他也知道,既然人家不说,问也白问,于是略过此节,只问:“先生之意呢?”
“我需要一种陛下不能推脱的方式,一个天下人众目睽睽的场合,把大人这份奏折递上去。我们手上还有万民书,这些应该够了吧?”
“先生计划是——敲登闻鼓。”
“敲登闻鼓。”
两人的话音重合到一起,铁御史轻叹一声:“老夫好歹有个官身,到不必冒这风险。”敲登闻鼓是要打板子的,半条命就没了。
“不行!这件事必须是百姓伸冤,必须是苦主上告,不能是某位大人良心发现。”在这件事里,从头到尾都要不可攻讦,不能变成朝堂斗法,朋党征伐。伸冤、雪耻、报仇、安
息,必须干干净净,靠自己的力量获得,而不是运气好,得到谁的同情怜悯。
可是,你明明暗示陛下会重查此案,因为太子,因为派系斗争。这话在铁御史喉间转了两圈,终究没有吐出。
跟在景华身后,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得像个影子的大虎子突然开口:“我去吧。”
大虎子扯扯嘴角,勾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来:“虽然没太听懂你们说什么,可我知道必须有个人去敲登闻鼓,我去吧。”
“要吃大苦头。”铁御史轻叹。
“我知道,自从听说了登闻鼓,我就细细打听过,我知道那是什么。”大虎子郑重答道。
如此,复有何言?
第二天,大朝会,陛下在前殿升座,高大伴高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朝会是礼仪性的,基本不说正事,朝廷大事内阁和陛下开小朝会,真正要命的事情,不开会,圣心独断。
就在这走过场的大朝会上,突然想起了激越的鼓声,昏昏欲睡的朝臣都惊醒过来,茫然抬头张望:怎么了?怎么了?
尤其是排班站在殿外的低阶官员,更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出啥事儿了?怎么没有奉御传话?老大人们在搞什么?
老大人们也懵了,多年的经验让他们瞬间反映过来,是登闻鼓在响,近日朝堂大事在心头过了一遍,心里有谱的人几乎猜出了是什么事。
皇帝还有些糊涂,招人问话:“外面是什么声音?怎么还无人来报?”
话音刚落,消息一层一层传递进来,殿前值守的禁卫军小将入殿,单膝跪地禀告:“有人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前,小四象有节奏得敲击着鼓面,众多行人围拢过来,更远处还有听到鼓声的人源源不断赶来。
景华持着齐眉棍站在一旁,与禁卫军对峙,地上躺着的几个禁卫军被同伴拉走,刚才他们试图组织小四象击鼓。
大虎子跪地,解开包袱,取出一卷绸布,他握住木轴,猛然一抖,卷在木轴上的白绢顺势展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按满了鲜红的指印掌印,有端正的馆阁体,有初学
用笔糊成一团的大字。白绢、黑字、红印,如雪地寒梅,傲然绽放。
“三省流域官员,为保各家大族宗地,私自决堤淹没民宅良田,一万八千户百姓命丧洪水!泄洪之时,不曾告示、未告百姓,有侥幸逃生者,统统受到追杀!草民九死一生逃入
京城,才知朝廷颠倒黑白,草菅人命。铁御史被软禁府中,女眷被扣押,那些奏折,根本不是他上的!”
都是大白话,人人都听得懂!每一句都蕴含巨大信息量,每一句都打在围观群众心上。看守的禁卫军瞬间变了脸色,也知道事情不知他们能压住的,飞快往宫里禀告。
第225章 宠妾的出路13
宫里传令让敲登闻鼓的人进宫之时,大虎子已经把这套词重复了无数遍,保证围观的群众、暗中关注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进宫之前,大虎子先被拉去打了杀威棒,不需要谁暗中使银钱,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亲自吩咐高大伴来关照,不能把人打死了。
可毕竟是冒犯朝廷威严的事情,依旧打得血淋淋,由禁卫军扶上殿。
王虎缓缓跪直身体,行稽首大礼,“草民王虎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华和兰三也被带上殿,跪在大虎子身后。
筹谋了那么久,当最终面纱揭开的时候,景华却有一种不真实感,一切仿佛成了默剧,情绪和声音都远离自己。皇帝的问话缥缈遥远,那些问题甚至有些可笑。站在玉阶下的太
子绷不住一国储君的威仪,其他亲王服饰的皇子表情各异,还有那些大臣,自上而下,用眼角余光看这三个螳臂当车的草民。
难道自己走这一遭,是为了挽救这个腐朽破败的朝廷吗?他们看自己如同草芥,自己看他们又何尝不是蛆虫?
皇帝问了大虎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儿子和臣子联手蒙了,直接叫了最信任的禁卫军统领点齐人手,先去御史府救出铁御史,再派兵包围某些重臣府邸,东宫也被严密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