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黛玉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想不到,当她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只有十六岁的富贵窝里长大的翩然少年水溶曾经临危受命,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用当年水溶的将号命名——宁朔!
虽然如今水溶已经高封王位,坐享亲王的棒禄,但宁朔的百姓提及他时,仍然喜欢叫他宁朔将军。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一下马车,小叶便将黛玉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黛玉被劫持了这些天,早就习惯了衣食自己动手,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黛玉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黛玉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小叶恶言相击,不惜用最难听的话来羞辱黛玉。
“好,你来剜吧。”黛玉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臹,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黛玉淡淡扫她一眼,不待她再次恶言相击又说道:“对了,就算没有天朝皇帝的赐婚圣旨,我想你家少主的眼睛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吧?”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黛玉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臹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黛玉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水溶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阿斯兰族人偿命!”
黛玉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阿斯兰!她说让水溶给阿斯兰族人偿命!
据史料记载,阿斯兰族乃是突厥人皇族的姓氏,曾经辉煌一时,称霸西北。却因水溶在宁朔一战,将其一族数百人,尽数诛杀。想不到,这个小小的女子,竟然是阿斯兰的后人。如此说来,贺兰臹也应该跟阿斯兰族有密切的联系。
怪不得她对自己恨之入骨,怪不得贺兰臹带着自己不急着会凉京,而是转道向北,来到了西疆和北疆交界处的宁朔。黛玉想到这里,脸色越发的苍白起来,她似乎已经明白了贺兰臹的毒计,求赐婚,根本就是毒计的引子,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引着水溶竭斯底里的追到宁朔来,要给阿斯兰族报仇雪恨!
事实上,历史上的每一次战争祸乱,都不是以女色开始,也不是以女色结束,只不过,那些失败者,总喜欢把自己的失败加在女人的头上而已。
红颜祸水——从来都是针对失败者而言。
想到这些,黛玉的嘴角淡淡的绽开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带着几分悲凉,几分无奈。
水溶啊水溶,你若是知道了贺兰臹的毒计,又会怎么想呢?
当然是义无反顾的冲过来吧?就算贺兰臹在宁朔布下天罗地网,你也会冲过来的吧?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成为天朝边疆之上,不可逾越的神话。
看到黛玉嘴边落寞的微笑,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这越发证实了黛玉的设想。并且可以确定,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黛玉知道自己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她不知道贺兰臹在宁朔城为水溶准备了什么天罗地网,然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水溶就这样闯进贺兰臹布下的圈套之中。此时,惟有舍命一搏。
黛玉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神色从容,目光落在馒头上,爱惜无比。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黛玉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黛玉回头对她嫣然一笑,皎若皓月的笑容在灯光下如昙花一般绽放,饶是小叶对黛玉恨之入骨,也被这笑容感染,心中一怔,神思怅然。
黛玉借机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梆去!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黛玉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臹等人住在左首厢房,黛玉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黛玉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黛玉只是低着头,趁着人声嘈杂,院子里乱纷纷的,便沿着墙角出了院子,顺着满是沙尘的街道拼命狂奔,根本没有力气去分辨方向。跑了一段路,黛玉虚弱的身体变便脱力,靠着墙根慢慢的蹲下去,大口的喘息着。抬头看看驿站大门就在前方,虽然这里还算是天朝的国土,但边境之地,鱼龙混杂,不辨敌友,黛玉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黛玉咬了咬牙,转身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黛玉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晋阳公主?”那人把黛玉放在僻静的墙角里,又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去路,双手交臂,看着单薄的女子无依的靠墙站着,淡淡的问道。
“你是谁?”黛玉心中虽然惊恐万分,但还是仗着胆子,冷冷的看向那人。
“我是贺兰臻。”
贺兰臻?西藩王的大儿子?!黛玉心中哀叹连连,想自己的命运果然多灾多难,刚还费尽了心思从贺兰臹的魔爪里逃出来,不想又落入了贺兰臻的手里。
“不过,你不要怕,我来这里,不是帮贺兰臹的。我——接到了北静王的书信,所以连夜赶到这里,寻找晋阳公主的下落。”贺兰臻淡漠的看着眼前这个娇弱无依的女子,面对她,除了‘娇弱无依’四个字,他想不出别的言辞来形容她,贺兰臻不是贺兰臹,对中原的文化只是略知一二,并不精通。就连说话,也带着浓重的西域口味。
“你受北静王的委托,来此处寻我?”黛玉惊讶的瞪起了眼睛,甚至忘了此刻自己正处在生死边沿,却和天朝西疆的强大对手之子面对面。
“是,你或许不相信,但这却是事实。当然,我们,各有所图。”贺兰臻的汉语说得的确不好,但幸好他能很简洁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贺兰臻的目光和贺兰臹不同。前者虽然很凌厉,也足够霸气,但却没有贺兰臹目光里闪烁的那股阴毒之气,相比起来,贺兰臻要比贺兰臹让人觉帮光明磊落一些。黛玉戒备的心稍微放松了几分,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背靠着土墙,借墙壁的支撑让自己站的更稳一些,审视贺兰臻。
“那么,请贺兰王子把我送到北静王那里。我想,你们达成的协议,很快便会成为现实。”黛玉见惯了一家子争权夺势,争强斗狠,所以对这种兄弟相残的事情,也不再放在心上,贺兰臻也好,贺兰臹也好,反正他们都是回纥王子,等这一切过去,这两个人都将成为永远不再翻出的记忆,随风而散。
“不,公主还是应该去宁朔。我已经派人通知北静王你们的行踪。”
“你到底在帮谁?”黛玉生气的问道:“去宁朔,不正好中了贺兰臹的毒计吗?”
“我只帮我自己。公主恕罪。”贺兰臻说完,优雅的放开双臂,不待黛玉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贺兰王子竟拦腰将黛玉扛起,大步往回走。
黛玉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一个汉子将黛玉推入贺兰臹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贺兰臹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臹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黛玉,目光只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女子,“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黛玉,眼里似要滴出血来,“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贺兰臹侧目看黛玉,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黛玉傲然与他对视,无所畏惧,比往日更加镇定。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贺兰臹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臹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阿蒙,废去她左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捉黛玉进屋的那个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她少主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左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黛玉皱起眉头,冷冷的看着贺兰臹,淡漠的出口:“贺兰王子这是在警告我吗?只可惜我只觉得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比你们草原上的野狼更加凶残。”
贺兰臹回头冷睨着黛玉,沉默不语。
“我要逃走,与她有什么关系?就算你亲自看守我,我也一样会逃。坐以待毙乃是愚者所为,我黛玉虽然是弱智女流,也不会任人宰害。”黛玉冷冷的看着贺兰臹,“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贺兰臹目光如冰,盯着黛玉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臹依然与黛玉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这次黛玉终于被绑了双手,嘴巴也用布条缠住。眼看着踏入宁朔地界,这座边陲古城地处西藩回纥和北疆胡人的交界处,龙目混珠,但这里驻扎的军队亦算得上是水溶的嫡系,贺兰臹更是越发的谨慎小心。
黛玉靠在马车里,想着水溶或许已经在宁朔城中等待自己,便忍不住满心的欣悦。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她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宁朔古城的城头,贺兰臻一身黑色麻布长袍裹着修长的身躯,和一身玄色织锦长袍身披鸦青色羽缎披风的水溶相对而立。冷风吹过,二人的衣袍均随风起舞,却因质地的不同而发出不同的声响,麻布的声音暗哑晦涩,但却浓重有力,如塞北羌笛的声音,充满了张力;羽缎的衣角轻盈柔软,声音细小轻微,如优雅的古琴,润泽而清脆。
“他今日会进宁朔城吗?”水溶和贺兰臻对视半晌,终于先开口。
“他的计划便是如此,王爷心中有数。”
“你呢?准备回去了吗?”水溶点点头,贺兰臹的身世他已经知之甚详,对贺兰臹所做的这一切,也了然于胸。
“是的,王爷知道,胡人在我回纥北面大肆掠夺屠杀,我贺兰臻在此多留一天,我们回纥的儿郎就会多几百人丧命。”贺兰臻说着,又双手交叉,抚在胸口,对水溶轻轻一躬,“上次,还要多谢王爷在暗云谷对贺兰臻的鼎力相助,帮我回纥破去了胡人一次勇猛的偷袭。”
“那是我应该做的,北藩胡人不经我天朝皇帝陛下的准许,便带兵进入我天朝的领土,那是死有余辜。”水溶淡淡一笑,想起了那次在暗云谷凤天骏的成功偷袭,大挫北藩锐气,使北疆军士气大涨。
“祝王爷旗开得胜,顺利的救回您心爱的女人——呃,那个姑娘,的确…不同寻常。”贺兰臻憋了好久,才想出‘不同寻常’四个字来形容黛玉,,虽然觉得依然词不达意,不能表述黛玉在他心中的印象,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另外的字眼了。
“顺便也替你除去一个竞争王位的对手。”水溶淡淡一笑,和回纥人打交道,他不是一回两回,对于他们的脾性,水溶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王爷的目光,向来如此锐利,令人…心背生寒。”
“告辞!”水溶不再多说,知道了贺兰臹的计划之后,贺兰臻便没有多大的作用。此时对于水溶来说,制定营救黛玉的策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30章 贺兰臹细说当年恨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臹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黛玉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那一瞥之间,她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黛玉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臹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她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臹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黛玉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黛玉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黛玉。黛玉便轻轻一笑,继而看向窗外,对着月色下院子里简单的景致淡淡的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死到临头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只要不是太过分,或许我都能帮你办到。”小叶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背影亦是那样的倔强不屈。
黛玉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南宫倾城、水溶还有紫鹃碧落等人的身影…想想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自己伤心罢,他们不伤心,黛玉觉得自己也会抱怨他们无情,但他们果然伤心了,她的心里也觉得十分的酸楚,忽然又想起往日宝玉,说的那些化灰化烟的傻话来,又觉得真真好笑,黛玉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黛玉。
黛玉抬头看了看小叶,俏丽的脸上带着单纯的惊讶,好像十分的不可思议,那样惊讶的看着自己,黛玉又一瞬间陷入沉思,心愿么?想自己上一次死里逃生,曾经对水溶说过一番‘决不放弃’的话,此刻想起来,音犹在耳,依然还能感受到那一份执着。但是如今,此情此景,经过这十多天的颠沛流离,看过那么多人那样卓微的活着,忍受磨难,忍受耻辱,一时间黛玉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话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毕竟,贞节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她可以吃苦受罪,却不可以让水溶蒙羞。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黛玉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臹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看上去越发单薄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臹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阿斯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臹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他淡淡开口,“我没忘,也不敢忘。”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黛玉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见过水溶的冷酷,黛玉自认为水溶已经是无情冷面之人,却想不到这个贺兰臹对待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丝毫不留情面,出手如此之重。如此无情刻薄至此,如此无德无容之人,身边的人无非是用往日的一段宿仇方凝结在一起,千秋霸业又何从谈起?
在转头看小叶时,却见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臹!”黛玉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虽然小叶对黛玉一直恶言相加,有时甚至言辞肮脏,但黛玉并不是十分恨她,她不过也是一个痴女子而已,她的感情有她自己的表达方式,她对黛玉那样做,正是因为恐惧和自卑而已。
而贺兰臹却冷冷看黛玉,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黛玉凄然一笑。
贺兰臹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黛玉细致的脸庞。
黛玉往后退着,却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贺兰臹看着黛玉,笑了笑,将她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甚至闻到杀人时的血腥味我反而会感到十分的畅快,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开心,相反,我却有些难过。”
贺兰残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黛玉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黛玉,离她越来越近,“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黛玉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黛玉的下巴,痴痴看她,“玉儿,玉儿…你也厌憎我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黛玉脸上。不待黛玉回答,只顾自己喃喃的说着。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贺兰臹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此时此刻,在黛玉面前,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我竟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黛玉的肩头,慢慢,慢慢的,将她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黛玉蛊感。使得黛玉努力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黛玉。
“贺兰臹。”黛玉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弯起唇角,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她在榻边坐下。
“突厥曾经在大汊时期受到大汉皇帝的封赐,得到皇室的联姻成为西城的一个较强的边国,然而到了天朝时已经走向衰败。这些不用我说,你熟读史书自然了解,跟在北静王身边,对西北边陲的军情也是知道的。二十二年前突原阿斯兰王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黛玉,“你的气质很像她…阿斯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回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衰败的阿斯兰王唯恐得罪新崛起的回纥,不敢触怒回纥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回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臹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阿斯兰王族看做莫大耻辱。阿斯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